幾乎所有的現(xiàn)代批評大家都反復教育讀者要先信任作者,先懷抱熱愛,才能有所收獲;幾乎所有現(xiàn)代批評杰作都是對優(yōu)異的辨識、召喚、理解乃至欲求。但回到當代中國文學的具體境遇中,一個懷揣這樣批評教養(yǎng)的閱讀者,往往會陷入某種由熱誠、焦灼和憤懣所構(gòu)成的困境中,他嘗試懷抱熱愛,但每每失望;他企圖發(fā)掘優(yōu)異,但觸目處皆是平庸;甚至,他沮喪地見到,假想某位當代中國作家及其作品具有多種實際上并不具有的美好,已經(jīng)成為時下諸多所謂文學批評家和文論寫作者的主要工作。
類似這樣的困境,我相信有不少人都會有所感知,但除了逃逸到另一個更為喜愛的空間之外,在我想來,作為一個還樂意嘗試文學批評的、誠實的寫作者,更為切身有益的解決之道,是再度把視線投向自身。
首先也許要改變一些通常的認識,抑或某種奇怪的誤解,即預設當代文學批評只能針對當下的文學作品,只能將我們周圍這幾十年里剛剛出現(xiàn)的新作品作為它的探討對象;進而認為文學批評只能遵照批評對象的場域來進行劃分,遂將之割裂成古代文學批評、當代文學批評、中國文學批評、西方文學批評,等等。正是這種自我預設和割裂,才使得當代中國文學批評始終沒有擺脫某種孱弱附庸的角色,這種附庸角色有很多的化名,它們有的好聽,比如諍友、牛虻;有的難聽,比如判官、蒼蠅,但無論何種稱謂,它們都不能僅僅歸于作者和讀者的善意或惡意,它們都首先和批評者的狹窄認知和定位有關(guān)。當我們在指責和哀嘆當代中國文學的平庸乃至更為深廣的文化斷裂的時候,我們仿佛是這個星球上熱愛文學的族群中唯一的受害者,但倘若我們?nèi)プx一下諸多批評大家描摹他們當時文學境遇的文章,比如艾略特的文論,或許就會發(fā)現(xiàn),舉凡共同的古典教育基礎(chǔ)和傳統(tǒng)教養(yǎng)的消失、共同的文學認識和歷史意識的消失,以及種種所謂的文學低劣化傾向,這一切并非唯有百年以來的中國文學乃至這幾十年的中國文學才遭際到的特殊困境,這種困境,同樣存在于別處;或許,我們就可以進一步意識到,艾略特作為批評家的意義,他所值得人們尊重的地方,并不在于從旁觀者的角度泛泛指出一些普遍存在的問題。他沒有停留在只作為一個在過去和現(xiàn)在的裂縫邊緣評頭論足的局外人,通過對諸如17世紀詩人的重新發(fā)現(xiàn),通過積極地找到古典在當下的生命可能,他縱身于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的永恒裂縫之中,令自身成就為一種填補裂隙的創(chuàng)造物。用自身的存在去嘗試聯(lián)通那些被割裂之物,在一團混亂中努力認識和理清過去、現(xiàn)在乃至未來的關(guān)系,這才是一代代批評家最為光榮的任務,也是職責所在。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不妨套用克羅齊的句式,我們不妨說,一切文學批評都是當代文學批評。一切過往的乃至異域的好文學,它對于當下的意義都不僅僅在于作為某個標準參考物,用以蔑視或抬舉當下的文學,而是說,透過時間和空間的重重阻隔,它依然有能力在當下發(fā)生作用,依然有活力影響我們。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如此才成為一條長河,如此才得以處于生生不息的流轉(zhuǎn)當中。因此,我覺得,倘若批評一定要冒犯一些什么人,那么它所致力冒犯的對象,既不是糟糕的作者也不是文雅的觀眾,而恰恰是那些從事批評寫作的同行;批評家要著力改變也有可能改變的生態(tài),不是作為批評對象的文學的生態(tài),而是他身在其中的批評的生態(tài)。這或許是批評家最終要承擔的重負,它既是沉重的,卻也有可能是輕盈的,因為這個承擔重負的人,這個有愿望令自己上升的人,始終面對一片比雙足所立的方寸之地更為廣闊和浩瀚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