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是兩座小山相互對峙形成的關隘。問題是,兩座小山相互對峙的部分,都拼命地探著自己的頭,仿佛隨時準備要和對方來一場生死角斗。山有其名,南為懸空山,北為大崗山。兩邊的山腰也都有路,站在哪邊,都能看清楚對面行進中的車牌。站在哪邊,還都能看見谷底的河水。
河就叫天全河。幾條支流都發(fā)端自二郎山下的峽谷之間,流經(jīng)天全縣境之后,和另外兩條差不多大小的河流一起,匯成一條更大的河流——青衣江。因為兩山的擠壓,禁門關段的河床驟然間纖細了下去,而在禁門關上、下游,河床都很寬闊,不由得讓人想到一個俗氣的比喻:那是誰家女子的腰身?但這個比喻只適合于勉強用以說明河流平常時安安靜靜的樣子:河水清澈見底,只要你不是高度近視,即便是站在河岸半山腰的馬路上,照樣可以河底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和河水中自在穿行的魚兒。天全的天空向來就喜好漏雨,自古就有個“天漏”的別稱,所以起名天全,不過是對上蒼一種樸素而直白的祈愿而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多半時日里都被雨水浸泡著,雨水沖刷二郎山脈,挾裹著泥沙、山石、枯敗腐朽的雜草和樹枝,與河水相混,成為流動的混合物。固體的物質(zhì)一旦擁有了流動的本領,它迸發(fā)出來的力量是可怕的。這時候站在兩岸的馬路上,呈現(xiàn)在你眼里的便只有黃而稠的濁浪,不時有浪花飛濺到你身上,不多一會兒你便感覺渾身濕漉漉的了,呼吸里也洋溢著濃烈的泥土的氣息。這時,你會禁不住大吼兩聲,可你的吼聲一出口,就被吸納進轟隆隆的水聲里去了;繼而,你會將驚奇于身邊的人分享,但除了無聲的口型和同樣驚奇的臉,你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看不見。
河里的魚兒擺上餐桌,那是絕頂?shù)拿牢?。那些樹枝里時常夾雜著大大小小的圓木,樹枝晾干后是很難覓得的柴禾,而那些圓木,則是制作家具的上好材料。王老者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打魚,年輕時撒網(wǎng),上些年歲之后改用垂釣。兒子有一副很好的身胚,除了子承父業(yè),很小就學會了打魚,還是一個游水的好手,禁門關上下,無人能及。那年夏天天全河水暴漲,兒子看到一根巨大的圓木在水中漂著。兒子于是竄入水中,抱住圓木。如果能順利將繩子拴上,那根圓木就屬于自己了。王老者站在岸邊,看著兒子騎在圓木上,在渾濁的河水里翻滾。有一會兒,王老者甚至看到兒子朝自己揮手,那是兒子得手后的一貫手勢。很快,兒子就順著河水漂到了禁門關。王老者眼睜睜地看著兒子在湍急的濁浪里翻滾了幾下,忽然從圓木上消失了。王老者順著河岸追,可直到河水退卻后的第四天,才在天全河下游的一個灘涂上,找見兒子早已發(fā)脹的尸體。自此,王老者再也沒去河里釣魚。沒事的時候,就站在兒子那天下水的岸邊,呆呆地看著不息流動的水流。天全河少了一個虔誠的垂釣者,多了一個專門觀賞河水如何流動的人。
有橋連接兩岸。大橋之前是鐵索橋,只能人力和牛馬通行,解放后筑了大橋,各種車輛得以順利通行兩岸。大橋起先是一座,現(xiàn)在是三座。第一座因為年成日久,漸漸成了危橋,于是在與之并行的地方修筑了第二座。兩座橋相距不遠,都是石拱橋,第二座卻沒有第一座那么幸運,筑成通行后不到二十年便遇上了5#8226;12,大地震在橋身上撕開了幾條紊亂的裂隙,遠遠看去,活像某個人體上的蛇形紋身。第三座橋很快著手修筑,并且以最快的速度修成了。與前兩座不同,第三座橋摒棄了石頭,而改用鋼架作為材料構筑了橋的主體。而名字卻沿用了最初的那個,就叫禁門關大橋,作用也無非是供人們順利的通行兩岸,但其實質(zhì)卻已有了明顯的不同。還有一點區(qū)別不得不說:前兩座橋并行在一起,連著兩岸,嫣然就是一個大寫的拉丁字母“Ⅱ”,第三座橋卻是南北斜跨,橋的南側離第二座橋不遠,北側遠遠地靠在大崗山的突出部。三座橋按著由遠及近的時間順序,依次排列在禁門關內(nèi),因為第三座橋,原本井然的秩序被打亂。
站在橋上看過去,南邊的一側通往我來的鄉(xiāng)村,北邊則是古時的茶馬古道,如今的國道318線,橋是它小小的、不可或缺的一個部分。小時候上街,途經(jīng)禁門關,站在懸空山腰的馬路上,爺爺指著對面的巖腔告訴我,那里、很久以前打過仗火,戰(zhàn)死的人一個個從山上滾下來,堆滿了那個巖腔。爺爺大字不識,這些事,我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得知的。但爺爺?shù)谋砬閲烂C而平靜,一點也沒有要恐嚇我的意思。站在禁門關呼呼刮過的風里,我小小的身體接連打了幾個冷顫。
自古,禁門關就有“西南鎖匙”之稱。宋時(公元1248年),為了打通南攻大理的道路,蒙古大將禿懣進攻位于今瀘定縣以北的巖州,兵鋒直抵二郎山東側的雅安。禿懣乃是蒙哥大汗麾下的一員虎將,生性驍勇,攻城拔地,無所不往。面對連戰(zhàn)連勝的禿懣,南宋朝廷臨時“抱佛腳”,調(diào)集了一支三千人的地方部隊,從禁門關出發(fā),抵擋蒙古軍東進。那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戰(zhàn)役。南宋連遭敗績,三千弱旅之軍面對的是兵強馬壯,士氣如虹,兵力亦有數(shù)萬之眾的蒙古常勝之師,戰(zhàn)斗的結局似乎已在意料之中。歷史偏偏和“常理”開了個玩笑。在那個冬天,這支弱旅和蒙古大軍會戰(zhàn)于二郎山側的馬鞍山,沒有傻乎乎的去和強敵“單挑”,而是將禁門關外狹窄的山道,陡峭的懸崖,變成了克敵制勝的天然工事。一連三場大戰(zhàn),南宋三千兒郎越戰(zhàn)越勇。禿懣將軍再也笑不出來,最后只得做了俘虜。此一役,乃是蒙古大軍進攻四川后的第一場大敗。禿懣所部在天全全軍覆沒,迫使蒙哥大汗南平大理,進而包圍南宋的戰(zhàn)略計劃不得不推遲了數(shù)年之久。川西邊關禁門關,以天險之勢,為這個積弱難返的南宋,維系住了最后一絲顏面與尊嚴。多年之后,當我在史料中看到這個記載,我才明白當年爺爺所說的,果真確有其事。至于爺爺從何而知,最大的可能,也許是我的祖祖輩輩們的口口相傳。但這有什么關系呢?史實躺在那里,傳誦才是重要的,否則它的存在就沒有了意義。至于人們以怎樣的方式傳誦,那就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了。
自古,禁門關還有另外一個名字:碉門。為何要另起這樣一個名字,有兩種說法。一說是三國時姜維帶兵駐扎禁門關內(nèi),由于怕士兵走遠了不能按時歸營,就下令士兵只能走到城西一公里處的古碉門,后來人們就把這里稱作禁門關。禁門之外,便屬于漢藏共居地界。另一說來源于著名歷史地理學家任乃強1942年的考察報告,報告云:“天全城西番外,和水鑿山成峽,南為懸空山,北為大崗山。對峙如門,中通大道,昔為漢番商路,曾筑碉守衛(wèi),故曰碉門?;某鋈?,禁茶馬私賈,故曰禁門。”兩種說法,看起來都真實可信,說的又都是不同時期的境況,就更沒有理由去懷疑了。
很長時間里,我都不知道禁門關曾經(jīng)有個這樣一個名字。不久前,幾位外地朋友來天全,陪同他們走過禁門關外的茶馬古道,又察看了老街上幾棟古樸的四合院之后,朋友們提出要看看碉門。我一下就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