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小食店
說起老街上的三八小食店,老巴塘們應該記憶猶新。當年,那可是巴塘唯一一家賣小吃的,還記得店里的三個孃孃,那個時候不興稱“老板”。她們都梳清一色的短發(fā),光光生生,戴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帆布袖套和圍裙,這種藍帆布,當時被喚著“勞動布”。之所以取名三八小食店,據(jù)說是其中一個孃孃是“三八”紅旗手,有婦女要自立的意思在里面。店子在一家藏房的樓下,背后就是名曰“中山臺”的廣場。三位老板分工細致,一個扮演的是《武林外傳》里白展堂的角色,跑堂、招呼客人,一個專管做吃的,余下一個坐在外間,給食客發(fā)牌、收錢。無論你吃什么,首先要到她那兒去報到,領一個寫著“二兩”、“三兩”的小鐵牌,再到里間找“白展堂”,告訴她究竟要吃啥。三八小食店最好吃的莫過于抄手,四角錢二兩,一共十個。豬肉餡兒只有小指尖大,白菜葉子只有稀稀幾根,然而湯汁濃滑,調料豐富,咸、鮮、麻、辣,特別是熟油海椒,不知道是用怎樣的火候制成的,反正不是一般的提神提味。如此普通的、除去耳屎般大小的餡兒就只剩一大碗薄面塊的抄手,竟被這三位孃孃整成了藝術品,紅得靚麗、綠得晶瑩、白得誘人,抄手包得很好看,有的像魚,有的像撮箕,有的像馬耳朵,很能激起人的食欲,對面食極為挑剔的巴塘人無不稱好。
那年月,物質相當匱乏,我們沒有多余的零食吃,“下館子”是很奢侈的。印象中,爸爸媽媽帶我和弟弟去三八小食店吃抄手,總共不到五次,都還是因年底工作太忙,無暇回家做飯才去的。平常沒有零花錢,唯一能去“殺館子”的機會是每年春節(jié),兄弟姐妹們湊在一起,算計著春節(jié)能得多少壓歲錢,并達成協(xié)議,初五過完小年后才“交公”,然后我們從初一到初五,天天都去光顧三八小食店,每去必吃抄手。其實巴塘人喜好面食,每家都要根據(jù)條件做抄手改善生活,但無論怎么弄,總感覺沒有三八小食店的好吃。不知道究竟是一碗給了四角錢的原因,還是人家真的做得好。總之,長大以后即使算不上走南闖北,也還是去了省內外很多地方,隨著口味的提高,吃了各種各樣的抄手餛飩,但我始終認為,即便是譽滿中外的成都名小吃“龍抄手”,也還是沒有三八小食店四角錢二兩的抄手香,如同我不知道究竟是喜歡“壩壩電影”這種形式,還是對以天為瓦,以地為席的廣闊欲罷不能。
這是童年的特殊印記吧?如今孩子們的童年比我們豐富多彩,但他們蜷縮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里,孤獨而疏漠,他們永遠理解不了滾鐵環(huán)、打彈殼兒、集糖紙、跳房子的歡樂。三八小食店火了若干年,后來關門了,我再也沒見過三位孃孃。那年月,沒有工作的家屬多了,但這三個孃孃沒有閑著,她們是巴塘第一代個體戶,是靠自己的能力吃飯的人,令人感佩。所以,我會常常想起她們,包括四角錢抄手的味道。
曾孃孃的涼粉
曾孃孃是商業(yè)局一位老職工的家屬,她的涼粉店就開在城西的凍庫里,當時我們讀初中,正是瓊瑤、金庸、梁羽生流行的時候。孩子都長到十幾歲了,身上不能分文沒有,所以很多家長還是要偶爾給一兩塊錢作為零用,曾孃孃的涼粉也就有了更廣的銷路。
曾孃孃長得其貌不揚,矮個兒,短發(fā),面頰上有很多雀斑,衣服上縫著補丁。她做涼粉的手藝非常好,用的豌豆粉、辣椒面都是自己磨的,通常只做水涼粉,黃涼粉的調料要一種醬,市場上買不到,所以一般不做。我觀摩過曾孃孃做水涼粉,她用平底鍋把水燒開,將碗豆粉均勻地撒在里面,邊撒邊攪,直到湯變得濃稠為止,做好的涼粉不老不嫩。記得她說過:“做涼粉關鍵在火候,多弄幾次就會了?!秉S涼粉和水涼粉的區(qū)別,也是曾孃孃教我的。做好的水涼粉晶瑩地凝結在盆子里,曾孃孃把盆子翻轉朝下,輕輕扣幾下盆子底兒,涼粉就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砧板上。熟練地切下一塊后,只須聽得“剁剁”幾聲,細長如絲,潔白如玉的涼粉就變戲法似的到了土碗里,隨著曾孃孃飛快舞動的手,鹽、醋、老抽、味精、姜蒜汁、紅油海椒齊刷刷放入,一碗香噴噴的涼粉就做成了,價廉物美,只要兩角錢。那個味道,不僅在當年對我們有極大的誘惑力,就是在現(xiàn)在,雖然經(jīng)??梢月牭健皼龇蹧雒?,五香雞蛋”的叫賣聲,但還是超越不了曾孃孃的涼粉。除了懷舊的因素,很大一個原因,是原料不純,沒有人有閑心自己磨豌豆粉和辣椒面了,還有些老板總覺得調料放得越多越雜越好,卻往往忽略了“人間真味是清歡”的飲食真諦。
每每上體育課,老師一喊解散,我們就會沖出中學大門,直奔對面的曾家,一個個回校時滿臉通紅,嘴里“咝——咝——”直呼,體育老師便會瞪著一雙大眼,很生氣地訓斥,但我注意到,體育老師自己也會光顧曾孃孃的涼粉店,他同樣抵制不了誘惑。
曾孃孃的兒女們工作后,她就沒開涼粉店了。多年以后,我和她兒子成了同事,一個敦厚實誠,喜歡瞇著眼睛的大哥,再后來,大哥內調了,接著又傳來了他病故的消息。最后一次在巴塘見到曾孃孃時,由于心焦兒子的病,她分明老了一截,滿頭白發(fā),雀斑藏在深深淺淺的皺紋里。至今,一吃涼粉我就會想起她,想起她麻利的身手,那清香麻辣的味道難以復制。曾孃孃,你還好嗎?
鯤鵬飯店
鯤鵬飯店在80年代巴塘的名氣,相當于現(xiàn)在的迎賓樓、雪域扎西賓館、花園酒店。鯤鵬飯店之所以有名,最初是因為“蜀中無大將,廖化當先鋒”。當時,除了兼賣飲食的國營旅館和因經(jīng)營不善垮掉的中心小食店外,巴塘只有這家個體中餐館子,金沙江小食店也在它之后幾年才身名鵲起。因此,鯤鵬飯店在老巴塘們的記憶中有著不可磨滅的印痕。
鯤鵬飯店位于現(xiàn)在的人民醫(yī)院門診部樓下,不大的店面,幾張桌子,招牌卻非常引人注目,“鯤鵬飯店”四個毛筆字,寫在一張漆著白油漆的木板上,字體蒼勁有力,大氣磅礴,“鯤鵬”二字呼之欲出。筆墨出自人民小學已故退休教師趙世安老先生之手,趙老先生桃李滿天下,聲名遠播縣內外,書法尤其好,早年從巴塘走出的各界要人和我們的父輩師長中,有不少是他的學生。那個年代的人不喜歡張揚,書法只是趙老先生的業(yè)余愛好,要換作現(xiàn)在,這幀書法完全可以拍賣或作展覽用,很多食客就是奔著這四個字去的。據(jù)說,1985年省委書記楊汝岱視察巴塘,其間路過鯤鵬飯店,也贊道:“都說巴塘人杰地靈,從這個書法上就可以看出來?!睆拇?,獨一無二的鯤鵬飯店人氣大增,在鼎盛時期,上面一有工作組下來,就要在鯤鵬飯店端菜,或者在那里擺幾桌,陪同的干部們美其名曰“打牙祭”。
鯤鵬飯店并無山珍海味,但廚師手藝好,極其普通的黃瓜肉片、青椒肉絲、水煮牛柳等家常菜,被炒得風聲水起;三、四月份青黃不接的時候,巴塘鮮有蔬菜賣,廚師也有本事弄一道“竅頭菜”出來。何謂“竅頭”?就是大片大片的蔥、姜、蒜、泡辣椒?!案[頭”加少許豆瓣、花椒,在大火上用油滑炒,再放入勾了水淀粉的肉片爆炒,鐵鍋離火翻兩翻,鏟兩鏟,灑點味精起鍋搞定。其味之鮮,完全可以用美味佳肴來形容。常言道:“鈍刀出利手,難事使竅頭。要想不登空,腳踏實地走”,鯤鵬飯店的老板深諳此理,堪稱人才。當年,爸爸媽媽就派我去端過幾次“竅頭菜”,一份一塊二毛錢,那時候我很希望天天都是年終,巴不得他們天天沒時間做飯。至今我還能想起它的味道,那勾欠的技術絕好,肉片嫩滑細膩,口感很棒,切得很薄的泡姜、泡辣椒,微酸中略帶辛辣,非常爽口,宜于下飯。
80年代的巴塘人,除了對陪工作組去飯館這等正事表示理解外,普遍對“下館子”極為鄙視:“懶得生虱子才去打館子”,大人們端菜都讓小孩去。平時光臨鯤鵬飯店的,是穿著擊劍服、喇叭褲、甩尖皮鞋,戴著蛤蟆鏡的“操哥”們,其中以縣車隊、糧食局、商業(yè)局、物資局的職工居多。那時文體活動很成氣候,縣上組建了藍球隊、宣傳隊,隊員們到各地打藍球或演出結束回城,也要到鯤鵬飯店殺一頓。每每這時,店內人聲鼎沸,“三洋”牌錄音機里傳出任靜還未成名時的歌聲:“嘿,嗬嘿。嘿嘿,嗬嘿,如何如何你才會明了?就算是青春不會老......”坐在對面百貨公司門口曬太陽的老年人們一面扯著脖子張望,一面癟著嘴搖頭:“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不可救藥,只曉得給媽老漢兒增加負擔......”還有長輩這樣教訓我們:“我看你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是不是要變成在鯤鵬飯店混的那坡人,你才曉得改?”然而耐人尋味的是,若干年后,混跡于鯤鵬飯店的那坡人成了建設巴塘各條戰(zhàn)線上的精英,特別是縣車隊的“操哥”們,雖然車隊垮了,車技卻是數(shù)一數(shù)二,個個都是開過大車搞過修理的,時下摸幾天方向盤就敢上318線的“司長”們根本不能與其同日而語。
當任靜的《情網(wǎng)》被劉德華的《來生緣》取代并傳遍巴塘的大街小巷時,鯤鵬飯店換上了電腦打印燙金的新招牌,字體是“制造”出來的,泛著芯片與程序的冷漠。趙老先生親筆題字的招牌被揭下,扔進了歷史的垃圾堆。許是巧合,從此,鯤鵬飯店的生意每況愈下最后關了門,除了老巴塘,更多的人不知道曾經(jīng)還有這樣一個飯店如此興旺過。而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許多百年老店為什么至今保持古舊不肯換裝,比如成都的袁記湯圓、鎮(zhèn)江的鍋蓋面店,就是想維持人氣和記憶,越是古老的東西,越沉淀著含金歲月,其重量比肩山川。我們往往愿意去老店子細嚼慢咽,不想進那些裝潢精致的店面,是因為在精神層面上,往昔給人溫暖而沉實的力量,錦里、宋城這類假古董就迎合了此種心境。這或許便是后期的鯤鵬飯店在經(jīng)營理念上的差池,與時俱進是正確的,但不能低估普遍的深層次人性,這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