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接到老婆余薇薇的電話,腦子里閃出第一個念頭,拒絕,可他卻脫口答應了。
余薇薇叫他晚上去東方花園大酒店,參加班主任老師邢開河七十五歲壽宴。東方花園大酒店是本市最豪華的酒店,是高官巨賈光顧的地方,他和余薇薇只有望而卻步。邢開河老師的壽宴選在那里,是藍玉萍的主意,她和老公陳銘經(jīng)營房地產(chǎn),身家過億。六點鐘,余薇薇坐顏蓉的車來接他。顏蓉一年前由市政府機關下派縣里任副縣長,仕途正順。還有一個叫繆湘君的女人,方圓知道這類聚會少不了她。她們是本市一所大專校的同學,多年的鐵桿閨蜜,大到官場陰謀、商界詭計,小到老公床事、越軌出墻,無不交流通氣。自從師母吳秋芳去世后,她們每年都會為邢開河老師賀壽,這已是第三年了。前兩年方圓都因故沒有參加,邢開河老師頗為不滿。方圓父親是邢開河老師的校長,也是她們的校長,雖說父親已去世多年。
手機響時,方圓和母親剛吃完午飯。他拿著手機去陽臺,不用回頭就能感受母親刺來的冷銳目光,探詢、窺測、猜疑、琢磨,像獵人揣摩獵物的蛛絲馬跡。母親像個未仆先知的預言家,預言父親和他要吃身邊人的虧,預言自己艱辛一生最終落個孤寡凄冷的下場。半個月前,方圓和余薇薇大鬧了一場,盛怒之下他搬回母親家,拉開了離婚的架勢。母親就翻出當初的預言,他和余薇薇不是一條路走到頭的人,余薇薇俗氣淺薄又工于心計,她那幾個閨蜜個個不是省油的燈。方圓正鬧心,被母親三番五次證實當初預言的準確性弄得更加心煩,后悔不該沖動搬到母親這里,甚至懷疑,父親是受不了母親時不時要發(fā)布不祥預言,退休后就匆忙死了。
其實,母親也怪可憐的,同輩人剩下的原本就不多了,可她卻在同輩人面前維持著莫名的優(yōu)越,別人邀約她非得三請四催,才做出不情愿不耐煩的架勢出去;別人若沒有邀約她,她就臨窗站著,默默看著那些人唧唧呱呱去公園或超市。
方圓在廚房里收拾好鍋碗,便回臥室午睡。母親仍坐在客廳沙發(fā)里,仰臉望著天花板,左手夾著香煙。從她冷漠嚴厲的神情,方圓就知道她在生氣、失望。母親支持他離婚,至少也要威脅一下余薇薇,男人在是非面前就該強硬,可人家貓叫一聲,他身子就軟了,就這點出息!
“五#8226;一節(jié)”時,博導賈志誠從北京飛到省城參加一個學術活動,然后順便回來故地重游。年少時,余薇薇和賈志誠生活在一個大院,她經(jīng)常向方圓提及這個賈志誠,是她少女時代的偶像,而賈志誠根本眼里就沒有她,還經(jīng)常欺負她。他父母都是醫(yī)生,家境優(yōu)裕,而她父母只是醫(yī)院的勤雜工,家境寒酸,連她上學的書包都是母親手工縫制的。有一次賈母送給她一個書包,雖然是舊的,但款式挺好,她背著高高興興去學校,賈志誠見了哈哈大笑,指著書包對一伙男生說,那是我扔了不要的!她當時就羞哭了,跑回家死活不肯再背那個書包,卻被老爸揍了一耳光。方圓聽了心里隱痛、酸澀,余薇薇卻笑嘻嘻的似乎很開心。后來,賈家遷往省城,賈志誠上了北京的大學,成了一名學者、教授。余薇薇勉強念了個大專,在書店里站了幾年柜臺,后來考調(diào)進了報社,在副刊當編輯??颊{(diào)進報社是她最引以為豪的華麗轉(zhuǎn)身,但與賈志誠相比,與三位閨蜜相比,她就覺得相形見絀,那點成就感簡直不值一提。方圓知道,她與賈志誠一直有聯(lián)系。
時隔多年,要和發(fā)小時的偶像重逢,余薇薇興奮得覺都睡不安穩(wěn),特意叫了三位閨蜜作陪,不無炫耀地稱賈志誠為我家老賈。她們都含蓄微笑看著方圓,方圓盡量掩飾心頭的不快,打趣說你該嫁的是他。余薇薇說,你以為我不敢呀?方圓回敬道,你肯,還得問問人家肯不肯,別弄得花開了,卻挨一頓冰雹。貴客未到,兩人先唇槍舌劍了。三位閨蜜都批評方圓話說得毒,小雞肚腸。
賈志誠是中午到的。五月的陽光已經(jīng)有些火藥味了,他依然白襯衣藍領帶,筆挺的棕色西裝,身材頎長挺拔,目光炯炯,面帶微笑,花白的頭發(fā)給他平添了幾分儒雅。賈志誠和每個人握手,輪到方圓時,方圓感覺他的手軟綿綿的,透著漫不經(jīng)心的意味,方圓心里不禁冷笑了一下。賈志誠和余薇薇不但握了手,還擁抱了。余薇薇眼含淚光嬌嗔說,志誠!你必須道歉!賈志誠愕然道,道歉?顏蓉笑說,賈教授,你這個偶像盡做欺負人的事!藍玉萍笑說,賈教授今天自投羅網(wǎng)??娤婢沉朔綀A一眼戲謔道,當然不是情網(wǎng)。賈志誠哈哈笑說,不論什么網(wǎng),我都束手就擒!
午飯安排在附近的酒樓,賈志誠提出要見見余薇薇的父母。余薇薇感動不已,急忙請繆湘君開車帶著方圓去接父母??娤孳娺呴_車邊問方圓,怎么?酸了?方圓一笑說,家里正好沒醋??娤婢龔暮笠曠R看了看他才說,夢多的女人,男人更要細心呵護。方圓不吱聲,心里泛起一陣熱躁,他不喜歡這個修長性感的女人。她曾是一家大型國貿(mào)公司的會計師,漂亮,精明,能說會道,酒量驚人,還是董事長多年的情婦。老公比她小五歲,一個典型的吃軟飯的小白臉。董事長東窗事發(fā)入獄,她僥幸逃脫在外地隱名埋姓幾年,回來后居然風平浪靜,自己開了一家高檔會所,屬于富婆階層。她每月還定期去探監(jiān),風雨無阻好幾年了,認識董事長的人,無不艷羨。她在許多人眼里,也成了重義重情的女人。
酒席上,賈志誠被女人們眾星拱月般供奉著,余薇薇的父母更是對他謙恭熱情,似乎他才是他們的乘龍快婿。這頓飯方圓吃得味同嚼蠟,尤其讓他惱火的是,余薇薇央求賈志誠幫忙,在京城找門路發(fā)表方圓的論文,方圓至今還沒有評上副高呢!賈志誠乜斜著方圓滿口答應,方圓則惱羞得一臉豬肝色。
賈志誠在這里待了三天,住在一家酒店里。這位來自京城名校的學者、博導的蒞臨,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轟動,市教委專門宴請,市里一位副市長和余薇薇出席了。本市的兩所高校請他去做專場演講,余薇薇陪同。余薇薇還在報紙上撰長文,介紹賈志誠的成長歷程和學術成就。電視臺還做了專題節(jié)目,余薇薇第一次以這種方式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方圓是獨自在家里邊喝酒邊看電視播放,余薇薇和賈志誠用得最多的詞匯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等等。電視節(jié)目剛結(jié)束,母親電話就打來了,問他作何感想,他幾乎咆哮說,不錯嘛!很好!
余薇薇每天清早便出門陪賈志誠,午夜過后才回來,方圓每天晚上喝酒等她,直喝得兩眼血紅面色青紫。余薇薇回到家,渾身煙酒氣,滿臉疲憊仍興致勃勃對方圓說,我家老賈一場演講就得了八千紅包,今天如何如何,對方圓陰郁緘默視若無睹。第三天下午,賈志誠要走了,衣冠楚楚來向方圓告辭,對方圓說,薇薇是個率性的女人,你要好好珍惜。方圓心頭震怒,卻含笑點頭。
當天晚上,方圓就砸碎了一只煙灰缸,大發(fā)雷霆。
余薇薇淚汪汪地大叫,方圓!你狹隘,懦弱!有本事你朝這個世界怒吼去!
方圓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便坐起來吸煙。他知道,母親反常地沒去午睡,就是想逮個機會告誡他,出身越卑微的人,越功利善鉆營,什么都豁得出去。這些話方圓不知聽了多少遍了,母親雖沒有指名道姓,聽者心知肚明。
門外一陣窸窸窣窣響,是母親見他久久關在臥室里,只好也去午睡,臨了還自言自語似的撂下一句,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方圓不禁憤然,卻又不知向誰、向何處渲泄。余薇薇企望過夫貴妻榮的日子錯了嗎?他喜歡行云野鶴不對嗎?人究竟是遵從觀念的生活,還是生活的觀念?生活中總有什么東西,像魔咒一樣魘住人們的靈魂。方圓也蔑視自己,鬧到要離婚了,自以為是鐵了心的,可余薇薇電話一來,自己就軟了口氣,像迫不及待繳械投降似的,咋就這么犯賤呢?
上班時間剛到,方圓就逃似的出門了。
平時下午一般不用上班,市社科聯(lián)總共就五個人,清水衙門,下午都是周主席一人守攤子。近來,方圓更愿意待在清靜的辦公室,泡一杯綠茶,手邊擱一盒香煙,懶心莫腸地在電腦上讀那些乏味的官樣文章。市社科聯(lián)辦了一份雜志,主要刊載市里各級官員的文章,方圓是編審之一。正看得沒趣,周主席抱著一杯茶笑瞇瞇地進來了。老周寬盤大臉胖乎乎的,笑起來彌勒佛似的。他原在一個縣里任副書記,快五十了仕途沒了光景,才調(diào)來市里,市社科聯(lián)主席好孬是正縣級。方圓曾有機會調(diào)到市里某部門給領導當秘書,走了這條路,今后或許會有別樣風景,可出人意外他婉拒了,守著社科聯(lián)這個稀飯攤子不走。對外人他解釋說,他這人善務虛不善務實,怕辜負了領導;實際是他目睹校長父親在領導面前那副奴顏媚骨、搖尾乞憐的模樣,覺得太沒自尊太丟人。盡管父親極盡溜須阿諛,一次違規(guī)招錄了幾個官員的孩子被人舉報,那些領導沒一個出面保護父親,反而毫不手軟撤了父親的職,父親病倒了提前退休,然后一命嗚呼。許多人把方圓的婉拒視為愚蠢,荒謬得不可思議。余薇薇為此和他激烈爭吵,用記者犀利的語言抨擊他“秉持消極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是個“沒有責任心和擔當?shù)哪腥恕?,是受了《瓦爾登湖》的毒害,誤入了老莊的歧途。老周卻對方圓的決定贊賞有加,與方圓引為知己推胸置腹,清談浮世蒼生,笑對人情世故,顯出一付閑逸曠達的心胸。而方圓從一些渠道聽說,老周任縣委副書記時,摟錢喝花酒一點不含糊,現(xiàn)在竟立地成佛了。
窗外陽光灼灼,草木葳蕤,枝葉間鳥兒嘹亮啁啾。
老周中午喝了酒,圓闊的胖臉紅潤光澤,坐下來扔給方圓一支香煙,是那種七塊五角一盒的低檔煙。一個做過縣委副書記的人,大庭廣眾前一層不變地吸這種煙,是品位差還是作秀,方圓不好判斷。老周是來勸方圓的,余薇薇給他打過電話,控訴方圓心胸狹隘、捕風捉影,自己沒有緊迫感還興風作浪,他當領導的該好好批評教育。老周噴著煙霧微笑著勸方圓,青梅竹馬老同學久別重逢,自然別有一番情誼,別把美好的東西往邪里想。雖然世風日下,道德掃地,也別庸人自擾。方圓吐著煙,眉頭微蹙。老周又笑道,我也批評了小余,不顧及別人的感受,光明正大的事也會弄得疑神疑鬼。更別說動不動就人生觀啦、價值觀啦、生活態(tài)度啦,上綱上線,有意思嗎?世上就有那么多人,活了一輩子都沒活明白,死盯著過眼煙云的東西,帶著枷鎖進墳墓,死都死得不自在,愚蠢呀!
周主席,方圓笑說,我們中國文化就像一貼包治百病的膏藥,達則孔孟之道,退則老莊之說,所以罕有得神經(jīng)病的。
好!老周一拍桌子說,一篇好文章,你來寫!
閑聊著不覺間該下班了,老周趕忙去幼兒園接孫女,含飴弄孫已然成了他最大的樂趣。
方圓挎著隨身包出機關大門,站在大街邊等候。下班高峰,大街上洶涌著人潮車海,喧聲如沸。方圓置身湍急的漩渦之外,心緒莫名低迷起來,內(nèi)心一片蒼白虛渺,渾濁淆亂。余薇薇還是邢開河老師門生時,他就認識她,這個活潑愛說笑的女子很容易引人注目。方圓未成家時,和父母同住在學校的家里,經(jīng)常看見邢開河老師被幾個女門生簇擁著招搖過市,惹得他那個粗悍老婆吳秋芳暴跳潑罵。邢開河老師驚慌不堪,又無可奈何。以余薇薇為首的幾個女門生故意和他熱絡,為他飽受吳秋芳的暴虐打抱不平。惱羞的吳秋芳多次跑到方圓家,跟身為校長的父親撒潑,害得父親每次聽見她的叫罵腳步聲,就撒腿逃得無影無蹤。學校里的人都知道,邢開河老師家里還掛著毛主席像,吳秋芳經(jīng)常召集兒女開家庭會,斗爭邢開河老師的錯誤思想和行為。余薇薇她們的惡作劇,只能使邢開河老師在家里飽受折磨,好在他早已習慣了。方圓和余薇薇的事,還是邢開河老師撮合的,后來才知道,是余薇薇攛掇邢開河老師出面的。他在機關工作,父親又是校長,余薇薇只是書店的店員,指望著他和他父親將她調(diào)個體面工作。母親竭力反對,門不當戶不對的,看她滋事生非的勁兒,方圓日后肯定駕馭不住她。余薇薇沒能指望上他和父親,卻憑著自己的功夫跳了槽,因此跟母親結(jié)怨更深。
吳秋芳去世后,邢開河老師被兒女接出學校,住到一個新小區(qū),學校的人很快就忘了他,卻是幾個女門生還記著他。
一輛黑色轎車悄然滑來停住,方圓俯身看見已經(jīng)發(fā)福的顏蓉坐在副駕駛位子,滿頭新燙的小卷發(fā),藍色套裙裝。他笑道,顏縣長,怎敢勞您大駕?顏蓉瞪眼說,少啰嗦!一會兒才跟你算賬!方圓有些尷尬,鉆進車后座。余薇薇身著灰色衣裙,坐在車窗旁冷冰冰望著車外,中間隔著枯瘦修長若老絲瓜似的邢開河老師。方圓向他問好,他從手機上抬頭笑問,方校長還好吧?說完又埋頭在手機上忙活。方圓怔住了,張口結(jié)舌,父親去世已多年,追悼會上還是邢開河老師寫的挽聯(lián)呢!
車掉過頭,朝東方花園酒店方向開去。
余薇薇冷臉不語,邢開河老師忙著寫手機短信,方圓只好對著顏蓉毛茸茸的腦勺問,顏縣長,老鄭呢?老鄭是顏蓉的老公,市里一家醫(yī)院的副院長。顏蓉直視前方說,我煩他!張口就是這病那病,好像滿世界沒一個健康人似的。更煩的是,只要他在場,所有人都向他問?。》綀A說,見一次專家院長不容易嘛。顏蓉回頭笑道,今天真該帶上他,給你治治??!方圓訝異地說,我有啥???顏蓉冷笑說,神經(jīng)??!又轉(zhuǎn)向余薇薇說,薇薇,別理他,讓他鬧!讓他做他的莊周大夢去!兩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多得是!你說,要將軍還是教授?百萬富翁不稀罕,身價千萬才考慮!余薇薇幽怨道,我俗氣,浪蕩,男人是指望不上了,只指望顏縣長早點市里高就,好拉姐妹們一把。顏蓉說,我還指望有貴人拉我一把呢!方圓勉強微笑著,那個年輕司機一直面無表情,好像什么都沒聽見。
你聽聽我的短信,邢開河老師終于從手機前直起身子,如釋重負地笑了,對方圓念道,秋芳,今天是我七十五歲生日,有學生們熱心籌辦酒席,我很開心!當了一輩子教師,有這樣的學生,足矣!此時我多么想念你呀!你放心,我不會辜負你的!方圓驚得瞠目結(jié)舌,背上掠過一陣寒氣,他老婆吳秋芳都死兩年了!邢開河老師灰白枯皺的尖臉泛起柔媚的微笑,按下手機發(fā)射鍵,方圓仿佛看見一只小鳥撲扇著翅膀,騰空飛向已漸蒼暮的天際,他愕然看著顏蓉和余薇薇,她倆都木然著渾然不覺似的。
余薇薇曾告訴方圓,吳秋芳死后,邢開河老師就開始天天給吳秋芳發(fā)短信。方圓不信,哪有給死人發(fā)短信的?可眼前這一幕不容他不信!他想起那個蟬鳴聲聲的炙熱天,他和余薇薇她們趕到殯儀館吊唁吳秋芳去世,矮胖的吳秋芳穿著大紅旗袍躺在玻棺里,緊抿的嘴角撇出兩道深弧,像極不滿意什么,雪白的枕頭邊還放著一部黑色手機,十分搶眼。當時繆湘君不解地問,怎么還放手機?神情沮喪的邢開河老師說,她臨終時囑咐的,有了它,她就能隨時找到我。方圓還悄悄對藍玉萍說,這下邢老師終于解脫了。不曾想,吳秋芳再也不找他了,他卻反而找吳秋芳!一個死了的吳秋芳!
東方花園大酒店在景觀燈的映襯下,愈發(fā)金碧璀璨,豪奢壯觀。
一干人簇擁著愕然驚嘆東張西望的邢開河老師進酒店,上電梯,穿過回環(huán)曲折富麗堂皇的樓廊,來到一間華美的歐式包間,藍玉萍和老公陳銘已經(jīng)到了。藍玉萍單薄蒼白,常年飽受腸功能紊亂的折磨,臉上始終抹不掉疲憊倦怠。陳銘卻結(jié)實紅潤,精力充沛,大聲嚷嚷著將畏畏縮縮的邢開河老師摁進主賓席位,他笑道,當年總理來視察時,就坐在這個位子!邢開河老師顫巍巍地拿起一只湯匙,敬畏地端詳,又極小心放下,囔囔自語道,這是總理用過的呀!應該告訴她,學生們都出息了。說著拿出手機編寫短信,大家一時面面相覷,顏蓉急忙問,怎么還差一位?藍玉萍說,快了,正往這里趕。陳銘說,繆女士又去看董事長了,才他媽的二十萬,就判了十年,太他媽的不劃算!藍玉萍皺起眉頭說,今天有邢老師在,你別粗話連篇!陳銘環(huán)顧大家嘻哈笑道,聽聽,又嫌我粗了。顏蓉笑著給了陳銘一拳,粗也罷,細也罷,只要合適就好!陳銘忙向顏蓉作揖,還是領導有水平呀!余薇薇拍拍陳銘肩戲謔道,她嫌我不嫌,叫她丟手讓給我!陳銘故作驚恐地看著方圓說,媽吔!真有不怕鬧出人命的!方圓吐出一口煙說,命值幾何?顏蓉譏笑說,酸!
同學們!邢開河老師舉著手機激動地說,我告訴她,你們都走在前程遠大的人生大道上,這是送給我最好的生日禮物!每個人都愣住了,還是顏蓉醒悟得快,率先鼓掌,其他人才噼噼叭叭跟著鼓掌。方圓邊鼓掌邊覺得自己有毛病,好像明知上當受騙,仍要歡欣鼓舞!
哎呀!不好意思!繆湘君急匆匆進來,一疊聲地道歉,滿面春風地徑直走向邢開河老師,熱情擁抱。這個兩腿修長雙峰傲人的女人,依然保持著露骨的蠱惑力,邢開河老師被擁抱得棲棲遑遑,怯怯地四下打量,既快樂又求助似的。顏蓉問,湘君,你的董事長怎么樣了?繆湘君笑著擺擺手說,別提了!晦氣!碰上他老婆了,死婆子占著茅坑不拉屎,還想擠兌我,看我不玩死她!陳銘笑道,這個貪官當?shù)弥?,老婆情人一個都沒落下。顏蓉冷笑說,大老板,羨慕了吧?藍玉萍笑說,我讓他也去包個二奶養(yǎng)個小三,別荒廢大好時光。顏蓉看了方圓一眼說,男人都這么操蛋,發(fā)達了亂搞女人,失落時還不準女人亂搞!除了方圓和埋頭忙活手機的邢開河老師,其他人都笑了。余薇薇說,甭管貪官不貪官,能讓女人過好日子的男人就是好男人!繆湘君點燃一支煙說,咱做人得講良心,方圓,我沒說錯吧?方圓苦笑說,真理在哪里?誰能告訴我?顏蓉直咧嘴,啊呸!
陳銘請顏蓉致祝酒詞,因為她官最大;顏蓉請陳銘致賀壽辭,因為他忒有錢,最后兩人各說一段,宴會正式開始。
女門生們紛紛敬酒,加上陳銘躥來躥去大聲嚷嚷,酒桌上氣氛很快熱烈濃厚起來。邢開河老師笑得陶醉又謙恭,眼里泛著淚花,他那幸福的笑容和含混的嘟囔,讓方圓產(chǎn)生了恍若隔世的倒錯感。那些年代,大街小巷布滿垃圾、污水,高音喇叭晝夜發(fā)出刺耳的叫嘯,男女老少都灰撲撲的,像一只只面目模糊的螞蟻。方圓還只是略通世事的少年,邢開河老師就吸引了他和許多人的眼球。他修長挺拔,面目清秀,目光柔亮,始終帶著微笑。他夏天一身純白或淡紫色府綢衣衫,飄逸灑脫;秋天一身燙得筆挺的深灰或棕色中山服,儒雅矜持,尤其領口一圈醒目的雪白,更顯素潔清俊。父親刻意模仿邢開河老師,卻因家境窘迫買不起白襯衣,只好買來假領,像女人離不開乳罩每天戴著,夜里脫下來在燈光下吭哧吭哧洗。母親拒絕幫他洗,斥責他東施效顰。父親蹩腳的模仿,還導致方圓自幼就厭惡襯衣,從來不穿。那個飄逸儒雅始終微笑的邢開河老師,像一抹雨后的彩霞,在方圓的記憶深處灼灼閃爍。
你看見沒有?余薇薇喝得滿臉酡紅,坐到方圓身邊,朝顏蓉努努嘴說,那個包就三萬多!方圓看了看顏蓉手邊米色手袋,沒看出什么特別。他說,若是有人拍下來放到網(wǎng)上,會有什么結(jié)果?余薇薇頓時沉下臉忿然說,心理陰暗的人,才成天巴望著別人倒霉!說完起身走了。方圓心里哼哼著,什么邏輯?!無意間看見藍玉萍正注視他,顯然她看到了他們之間的不快。藍玉萍朝他疲乏地一笑,抿了一小口果汁。方圓真替她難受,滿桌珍饈,她卻毫無胃口;人人亢奮,觥籌交錯,她卻疲憊乏味。這時,邢開河老師端著酒杯過來了,方圓急忙起來。邢開河老師真的老了,白發(fā)干枯凌亂,背駝了,步子顫巍巍的,全憑酒精點亮眼睛。他對方圓笑道,過去,我們要聽黨的話,毛主席的話;現(xiàn)在你們要聽領導的話,老婆的話,不聽要犯錯誤。說完呵呵直笑。方圓附和著笑,心里卻有種詭譎的怪異感。
酒席漸漸由輪番給邢開河老師敬酒,轉(zhuǎn)向大家互敬,也吵吵得更熱鬧了。邢開河老師慈祥地欣賞每一個人,不時有所悟,便忙埋頭寫短信。陳銘和顏蓉討論什么工程,余薇薇和藍玉萍說酒吧,她想弄一個酒吧,希望能得到藍玉萍的資金支持。繆湘君向方圓招招手,方圓坐了過去??娤婢?,你和薇薇還在鬧?她朝邢開河老師翹翹下巴說,我留心了一下,邢老師至少發(fā)了二十條短信,一個現(xiàn)實的愛情標本。方圓啞然失笑,愛情?
杯盤狼藉,酒酣耳熱,顏蓉招呼大家去K歌。
大家都喝了酒不敢動車,便叫了出租。顏蓉吩咐藍玉萍和陳銘攙著邢開河老師上一輛車,繆湘君和余薇薇、方圓上另一輛車。上車后,繆湘君有些酸溜溜地說,顏蓉眼里還是藍玉萍、陳銘分量重些。余薇薇說,你也不錯呀!看你的車,我就買不起??娤婢龑Ω瘪{駛座的方圓笑道,方圓,我得提醒你,只要薇薇開口,給她買車的人排著隊呢!方圓頭也沒回說,賈志誠老師吧?余薇薇憤怒地大叫,姓方的!沒你這么混賬的!
鳳凰歌城是全市頂級歌城,夜空下猶如一座晶瑩剔透的堡壘。
方圓來這里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還是沾了友人的光,每次步入蜿蜒迂回迷宮般的樓廊,都覺得好像走進了熠熠生輝的夢境,犯暈。各個包廂里迸出的音樂、吼唱像洶涌的怒潮,擠壓得耳膜脹痛。眾人簇擁下的邢開河老師,滿臉驚愕,步履踉蹌,與那些泰然自若笑談風聲的弟子們相比,就像誤闖大觀園的劉姥姥?,F(xiàn)在,不是顏蓉和藍玉萍攙扶他,而是他緊緊挽著她們,活像害怕一松手她們就消遁無蹤了。
大家魚貫進了一間豪華大包,朦朧光線里,顏蓉老公老鄭和幾個面孔模糊陌生的男女起身相迎。老鄭穿著T恤牛仔,留著絡腮胡和垂肩卷發(fā),酷似藝術家而不像醫(yī)學專家、副院長。雖然光線昏暗,方圓還是看見顏蓉的臉霎時嚴厲起來,冷傲逼人。老鄭嘻哈笑著介紹那幾個陌生男女,都是衛(wèi)生局的,又介紹邢開河老師是教育家,桃李滿天下。邢開河老師忙作揖哈腰,謙遜得讓方圓滿心蒼涼失落。介紹余薇薇時,老鄭擠眉弄眼地稱她是名記。余薇薇撒嬌似的打了老鄭一拳,嚷道,死老鄭!話到你嘴里就變味!介紹顏蓉時,那幾個男女忙搶上前來喊顏縣長。顏蓉繃緊的臉緩和了一些,但眼光仍不時往幾個女人身上掃。陳銘是個自來熟,邊自我介紹邊遞名片,很快就跟他們打得火熱。方圓和藍玉萍坐一起,說老陳總是那么精力旺盛。藍玉萍倦怠地笑笑說,我現(xiàn)在只想清靜,蓋一間草房,房前有一片湖,噯,你說過那本書叫什么湖?方圓說,瓦爾登湖。藍玉萍點點頭,又無奈地笑道,可上了賊船就停不下來了。方圓,我理解你。這時,顏蓉走過來對方圓說,方圓,老鄭是不是介紹了幾篇文章要上你的雜志?方圓點點頭,老鄭不僅介紹了幾篇文章,還承諾給雜志一筆贊助。顏蓉說,都撤下來!方圓為難地說,這不好辦吧?其實他沒這個權(quán)利,這事是老鄭和周主席定的,社科聯(lián)清水衙門,好不容易化到緣,怎能輕易丟手?顏蓉斬釘截鐵地說,你不要顧慮什么,我跟老鄭交涉,其他問題我來解決!說罷扭身走了。藍玉萍向方圓嘆息道,顏蓉再不調(diào)回市里,老鄭那邊難保不出麻煩。她拍拍方圓的手說,方圓,別跟現(xiàn)實中的女人較真。方圓感覺她的手滲著一層冷汗,抬頭望去,余薇薇正坐在兩個陌生男人中間,歡聲笑語。
所有的燈光突然都熄了,隨即響起生日歌的樂曲,包廂門開了,一個男服務生推著燃著燭火的蛋糕車緩緩而入,幾個女服務員跟隨其后,擊掌而歌,所有人都起立鼓掌齊唱。紅朗朗的燭火映襯下,邢開河老師枯槁的長臉,像涂了一層油彩,光彩熠熠。他激動又羞怯,不知所措地左右顧盼,活像一個受寵若驚的大孩子。歌聲停了,燈光大亮,在一片喧騰的掌聲祝福聲中,邢開河老師熱淚盈眶,抱拳環(huán)顧大家高聲說,同學們!朋友們!千言萬語也難以表達我的感激之情!他猛地仰臉朝天上大喊,秋芳!你看到了嗎?!
方圓的心像被火猛燙了一下,疼得陣陣抽搐。
吳秋芳率領工宣隊進入學校時,打著紅旗,敲著鑼鼓,全校師生員工夾道歡迎。她氣宇軒昂,高視闊步,剪著齊耳短發(fā),穿著嶄新的藍色工作服,不停地高舉紅寶書呼口號,聲音猶如男子般粗獷洪亮。在幼年方圓的腦海里,她就是柯湘、方海珍、李鐵梅、女游擊隊長式的人物,對她敬仰得不行,甚至幻想追隨她去鬧革命,拋頭顱灑熱血九死一生。殊不知,吳秋芳揪出的第一個壞人就是他父親!父親上班要拉屎就撕報紙,這是他多年的習慣,沒有人覺得不妥,吳秋芳卻發(fā)現(xiàn)問題的嚴重性,還發(fā)現(xiàn)多年里大家視而不見無人揭發(fā),說明學校里暗藏著強大的與革命對抗的反動力量!父親挨批斗、作檢討是免不了的,主要是他嚇破了膽,一聽開會就瑟瑟發(fā)抖。僥幸沒弄去勞改、坐牢,但取消了教師資格,當了勤雜工,掃地,除草, 打掃廁所,一向追求進步的父親受此重挫,不但沒有消極,反而感激得不行,表現(xiàn)得更加積極努力,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吳秋芳泡好茶;每次老遠看見吳秋芳的影子,就忙不迭地跑過去匯報思想。母親惱羞萬分,恨死了吳秋芳,更恨死了父親那副搖尾乞憐的喪家狗模樣。
第二個被揪出來的就是邢開河老師。
其實,最初吳秋芳是要重用邢開河老師的,經(jīng)常叫他到辦公室商量事,一度傳出他要擔任教導主任。那段時間,父親見了他都極力恭維吹捧,還惹得他厭煩不快??蓚髀勈冀K不見成事實,卻有人看見他和外校的一位年輕女教師過從甚密,據(jù)說那女教師是右派分子,從省城發(fā)配來的。此后,邢開河老師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先是吳秋芳大會小會點名批評他資產(chǎn)階級腐朽思想嚴重,從他的衣著就證明了。邢開河老師以慣有的謙和微笑笑而置之,后來有人揭發(fā)他,為老教工夫婦寫離婚申訴時,惡意羞辱勞動人民。吳秋芳將此事上升到階級立場高度,在各個場合強調(diào),對知識分子的改造必須是全面的,包括階級感情方面。許多人已看出,吳秋芳正在邢開河老師頭上布局張網(wǎng),可他依然微笑著,淡定自若。父親對他更加敬服,稱他是“任憑風浪起,穩(wěn)坐釣魚船”,母親卻不屑地冷笑,并預言那姓邢是個慫包,不信?走著瞧!
包廂里的喧聲鼎沸,一杯杯冒著泡沫的啤酒傳來遞去。余薇薇跟一個陌生男人大開大合地跳舞,藍玉萍唱著一首略帶傷感的歌,其他人圍繞著邢開河老師,展開一輪又一輪的敬酒。邢開河老師喝得異常興奮顛三倒四,大聲嚷嚷信仰,人有了信仰就是幸福的。
吳秋芳一邊抓壞人,一邊抓教育改革,騰出幾間教室建紡織車間。她在紡織廠是勞模,團委書記,紡織廠當然大力支持她,無償提供了一批紡織機。吳秋芳規(guī)定,全校師生每學期參加紡織勞動一個月,學校里徹夜響著紡織機的隆隆聲。一次會上,邢開河老師說,學生的職責是學習,不該讓學生浪費寶貴的精力,從事苦役般的體力勞動,而且嘈雜的機器聲,已影響了其他學生的學習。沒人想到,吳秋芳這次對他下手這么狠,把他定性為公然反對毛主席的革命教育路線,將材料上報。上級決定取消他教師資格,送到學習班。那時,人人都明白進了學習班意味著什么。
不久,發(fā)生了一件令人驚駭?shù)氖录?,那個與邢開河老師往來的女教師自殺了。
當上級即將嚴肅處理邢開河老師時,出乎所有人意料,吳秋芳竭力保下了他,讓他回到學校繼續(xù)接受批判改造?;氐綄W校的邢開河老師已然風采不再,頹喪,萎靡,惶惶然,像一個歷盡風霜日漸衰朽的稻草人。他和父親一樣,穿著油污的工作服,日夜在紡織車間維修早已老化的機器。吳秋芳經(jīng)常到車間視察,這個嚴厲的矮胖女人,私下里囑咐父親,邢開河老師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必須向她匯報。父親為此感到很光榮,把寫了無數(shù)次的入黨申請書,又寫了一遍交給吳秋芳。那是父親和邢開河老師交往最密切的時期,父親常向邢開河老師感慨,吳秋芳這樣的女人,終將被歷史牢記,比如呂后、武曌、江青等等。穆桂英好看卻要殺人呀,不會殺人的穆桂英就不好看!邢開河老師聽了,臉上一陣白一陣青,狠勁抽煙一語不發(fā)。事后母親都鄙夷地斥責父親,什么知識分子?整個兒欠揍!
之后,就發(fā)生了令所有人瞠目的事件,吳秋芳和邢開河老師結(jié)婚了!
邢開河老師又恢復了謙和的微笑,卻沒了往日的風采,像一只舊瓷瓶,失去了醒目的顏色和溫潤的光澤,軟軟和和的像個面捏的人;而吳秋芳則像個魔術師,抖開黑色斗篷罩著邢開河老師,把他變來變?nèi)?。即使文革結(jié)束了,吳秋芳不再是領導,回歸到一個普通紡織女工,仍當著眾多教師斥罵邢開河老師“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到處宣揚當年是她挺身而出,他才逃過大劫逢兇化吉。邢開河老師也反抗過,跟吳秋芳鬧離婚,被她哭罵大鬧抹脖子上吊嚇得半死。吳秋芳并沒饒過他,找方圓已做了校長的父親問罪,鬧得父親跑出去躲了半個月,氣得母親怒斥父親,別人割喉嚨,你脖子疼個啥?!是不是做了啥虧心事?!
這場風波后,邢開河老師再也沒有折騰了,在人們眼里,他像影子一樣飄來飄去,沒有質(zhì)感,沒有重量。一個突出現(xiàn)象,證明吳秋芳對邢開河老師塑造的成功,大家都知道,他身上永遠只有一支香煙。遇見同事,他掏出香煙會吃驚地咦一聲,怎么只剩一支了?同事就忙說不抽煙,有的還掏出自己的給他。久而久之,同事們一見他就趕快掏出煙來先請他抽,他都含笑收納。
一陣熱烈掌聲,方圓看過去,邢開河老師懷里抱著麥克風,忐忑微笑著說,唱不好,唱不好,見笑了。大家都笑著鼓掌鼓勵,他咳了幾聲后開唱,一首《唱支山歌給黨聽》,音色還行,樂感也不錯,唱完他接受喝彩和獻酒,似乎信心大增找到感覺了,又唱一首《北京的金山上》。余薇薇跟著旋律甩著衣袖奔放舞起來,老鄭也跟著蹦跳,像只唐老鴨,方圓看見顏蓉在暗處咬牙切齒。邢開河老師似乎停不下來了,又唱《社員都是向陽花》,除了方圓,所有人都在做著插秧、打谷、挑擔子、扭秧歌等,嘻哈打笑,樂不可支。邢開河老師接著唱《抬頭望見北斗星》,他仰起臉唱得那么深情,抬頭望見,北斗星#8226;#8226;#8226;#8226;#8226;#8226;方圓心里驀地掠過一陣驚怵,背后直冒冷汗。
午夜時分散伙了。
其他人要去酒店取車,就只好拜托方圓和余薇薇送邢開河老師了,大家都擠眉弄眼,將他倆往一塊推搡。邢開河老師和大家握手告別,一疊聲地說,他代表吳秋芳感謝大家。余薇薇悄悄對方圓說,一會兒送邢老師去第七醫(yī)院,你別大驚小怪。方圓驚得瞪圓了雙眼!第七醫(yī)院?那是精神病院呀!
出租車來了,方圓腦子里驀地閃出一個念頭,將來不論我們兩誰先死了,剩下一個會是個啥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