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是星期天,廠里照例放假一天。我中午在外面的小飯館喝了兩瓶啤酒,又找了個地方解決生理問題,一共花了一百多,雖有點心痛,但是習(xí)慣了。感覺還不錯,就是那個女人有點假,明明看起來有三十歲了,還說自己二十一。不過三十歲有三十歲的好處,服務(wù)的時候明顯要投入些。
還沒有到廠門口,手機就響了,我以為又是主管叫我打麻將。主管和我是老鄉(xiāng),平常還是比較關(guān)照我的,就是喜歡找我打麻將,她們贏錢的感覺很好,可我輸錢的感覺就不怎么好。不過四川人不打麻將,還真是不習(xí)慣。另外,主管她們也還比較耿直,打牌不做假,全靠手氣,只是很奇怪,她們的手氣總是比我好。愿意和她們打牌還有一個原因,她們總是說要給我介紹朋友,只是說了三四年了,都沒有正式介紹一個,每次總是嘻嘻哈哈,像在打趣。不過我也有自知之明,三十多歲的離婚男人,當(dāng)個機修工,每月掙兩千多一點,還要寄一千塊回老家給年邁的父親和讀初中的女兒,也沒哪個女人能看上。
可是電話不是主管打的,是老家的座機。我的老家在涪城,是四川西北部丘陵地區(qū)的一個小縣。號碼很陌生,一個男人說這里是涪城縣醫(yī)院,你父親病重住院。我有點不相信,可男人的聲音很誠懇,而且他沒有叫我匯款到某個賬號,我又覺得不是騙局。我有些疑惑,問他,是誰把我父親送醫(yī)院的?能不能讓我父親接電話。那個男人說,這是醫(yī)生辦公室,你父親在重癥監(jiān)護室。至于誰送的你父親,我也不知道,你回來一問不就知道了?我掛了電話,還是害怕上當(dāng),給父親的手機打電話,手機里提示對方已關(guān)機,這有點像他們平常說的電話詐騙,他們說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luò)電話可以是任何號碼。我想了想,畢竟涉及到自己的父親,我就把電話打回去,據(jù)說這樣就可以辨別電話的真?zhèn)巍_€是那個男人接的電話,他的聲音不溫不火,好像對我的心思摸得很透。他說,你不相信我嗎?你父親真的在這里。我有點心虛,覺得懷疑了他的好心,我給自己找了個借口。我說,我想問一下他的床位號,這樣我一回來就直接去看他。醫(yī)生遲疑了一下,給我報了個床位號,然后又說,你回來了最好先到醫(yī)生辦公室,我們先談?wù)勀愀赣H的情況。
我找主管請假,她很遺憾,說今天下午三缺一,又打不成麻將了。我說,四川人多得很,你隨便找一個不就行了。她說,人不熟不想打,幾個老牌友在一起打比較放心。我想,你手下這么多四川人,有啥不熟的,是不是我的錢好贏些?
主管說,你最多只有十三天假,超假一天要扣兩百元,超過三天后算自動離職,這是廠里的規(guī)矩,我沒辦法更改。
我想,十三天就十三天吧,于是寫了假條。臨出門的時候,主管說,你回來。我回去,主管手里拿著兩百元錢,她說,你爸爸病重,這錢你幫我買點東西看看他。我推辭了一會,主管很堅決。我感動得差點哭了。
聽說十三在西方是個不吉利的數(shù)字,中國好像沒有這種忌諱,可是,坐在火車上,我總有種感覺,父親病重,我的假期偏偏是十三天,這回他是不是兇多吉少?
2
父親住在縣醫(yī)院的分部,據(jù)說是2003年鬧非典的時候?qū)iT修的,用來收治非典疑似病人,后來又用來收治禽流感疑似病人。從客運站坐四路公共汽車,出西門過涪江大橋,再上西山就到了。下車的時候,我有點茫然,看到四路公共汽車?yán)^續(xù)爬坡,很吃力,搖搖晃晃的。四路公共汽車方方正正,很舊,漆皮斑駁,補刷了很多灰膏子一類的東西,像一口還沒有上黑漆的棺材。
父親住在隔離病區(qū)。醫(yī)院不大,分區(qū)清晰,所以我不怎么吃力就找到了醫(yī)生辦公室。一個臉看起來浮腫虛白的中年男人一邊嘿嘿竊笑,一邊玩手機。他一看見我,順手把手機放在桌上,然后一臉嚴(yán)肅地看著我,我趕緊說了來意。他說,他不是我父親的主治醫(yī)生,他馬上打電話叫主治醫(yī)生來。我知道他不是主治醫(yī)生,那天電話里的男人聲音和他差別很大。我在椅子上坐下來,很感激。我覺得老家醫(yī)生的態(tài)度真好。
可是,主治醫(yī)生過了很久都沒有來,我不斷看時間,每一分鐘都過得很慢。十分鐘,十五分鐘。和一個陌生人待在一起,我總覺得很別扭,好幾次提出先到病房看看父親,都被醫(yī)生勸住了,他的理由很充分,每句話我都無法反駁,我也不善于和他交流,所以,只有坐在那里。醫(yī)生很安定,我卻很惶惑,不過他的安定也多多少少影響了我,我覺得,父親病得很重,但是會好起來的。
今天很奇怪,好像是被“隔離”兩個字嚇著了,連病區(qū)的辦公室都沒有人愿意來。我和這個中年男人都沉默著,我不斷地看手機上的時間,他沒再玩手機,而是不斷地翻看病歷,我覺察到他也不自在。等了快半個小時,終于進來一個人,是個護士,雖然穿著白大褂,戴著護士帽,但一張臉看起來像精加工的藝術(shù)品,很妖嬈。她眼睛只沖著醫(yī)生驚叫:陳哥,你昨天手才順哦,至少贏了五千吧?我終于知道這個男醫(yī)生姓陳。陳醫(yī)生掃她一眼,又沖我瞥了一眼。我心里很歉疚,有種偷窺了他人隱私的恥辱感,我趁著護士向我掃描的瞬間趕緊低下頭,裝作玩手機。我感覺到護士吐了吐舌頭,沖陳醫(yī)生很羞澀地笑了下,悄悄走了。
其實我覺得這個陳醫(yī)生和護士完全不必如此,他們完全可以拿我當(dāng)空氣,就算在我面前上演點什么,我也無所謂。主管經(jīng)常笑我沒心沒肺,啥事情都無所謂。我也不知道她的說法對不對,可是,我覺得一個人心里要是裝太多東西,會很累的。我就是一個無能的小機修工,這輩子可能連個班長都混不上,何必把自己搞得很累呢?
現(xiàn)在,他們既然感覺我的存在,就是需要我存在,如果我繼續(xù)表現(xiàn)為不存在,氣氛就別扭了。
我說,醫(yī)生,我還要等到什么時候?我父親是不是沒救了?
陳醫(yī)生又拿起電話,一邊撥號,一邊對我說,你別擔(dān)心,我再催一下,應(yīng)該馬上就來了。
陳醫(yī)生說得真準(zhǔn),他對著電話里哦了一聲,就把電話掛了,然后站起身,說,來了。這時門口魚貫進來了四個男人。前面兩個中年人穿著西服,身寬體闊,臉上橫著些贅肉,長得很雷同。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因為被臨時叫回醫(yī)院,還沒來得及穿工作服。后面兩個年輕人我認得,他們是警察,他們穿著工作服,壯碩而矯健。
陳醫(yī)生說,你們談,我出去一下。前面那個穿西服的說,陳醫(yī)生,你忙吧,謝謝你。我一聽,知道他就是主治醫(yī)生,那天在東莞接到的電話就是他打的。我站起來,說,你是我爸的主治醫(yī)生吧,我爸怎么樣了?后面那個穿西服的說,你是宋小光吧?這是宣傳部的李部長。他比李部長年輕些。我忽然明白,我還是上當(dāng)了,主治醫(yī)生變成了李部長,我是被領(lǐng)導(dǎo)騙了。
我說,李部長?你不是醫(yī)生嗎?李部長說,我是用醫(yī)院電話給你打的,但我沒有說我是醫(yī)生。我想,這不扯淡嗎?等于你占著茅坑,卻是去度假的。我說,我父親呢?這么說他得重病也是假的咯?
李部長說,我們先坐下說。說著他就先在大辦公桌旁邊坐下,兩個警察站在我旁邊說,你坐。我雖然從不干壞事,但是怕警察,好像警察找上我,我就一定干了壞事,只是我自己忘記了,而警察幫我記著呢。他們往我面前一站,我就有種被山夾著的感覺。猶豫了一下,我只好坐下,他們也都圍著這張長辦公桌坐下,好像醫(yī)生會診一樣。
李部長說,你父親去世了。我愣了,但是他表情嚴(yán)肅,不像說笑,只是他聲音平靜,毫無悲戚之色,不像電影或者電視里演的,低沉、凝重。
我說,得什么病死的,這么快?我連他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很奇怪,我的聲音也很平靜,就像電視里兩個說假話的商人在背臺詞。
李部長說,他用做鞭炮的炸藥把自己炸死的,具體情況這兩位警察同志可以給你陳述,他們當(dāng)時都在現(xiàn)場。
我父親從前是南門鞭炮廠的工人,負責(zé)炒制鞭炮的炸藥。李部長這么說,我就有點相信他已經(jīng)死了。我看了看兩位警察,年輕的警察正盯著我,目光冷得像把刀。我很奇怪,我的父親死了,他連同情都不會,什么素質(zhì)!我不想看他,就把目光移到別處。我覺得這件事想起來又有點像騙局了,警察是個疑點??墒?,我有什么值得他們騙的?
我對李部長說,我不相信,我父親怎么會這么做,他是個老好人,沉默寡言,從來不招惹別人。
我記得初中的時候,學(xué)過一首歌,叫《北國之春》。等到我十七歲的時候,對其中幾句,感觸非常深:“家兄酷似老父親,一對沉默寡言人,可曾閑來愁沽酒,偶爾相對飲幾盅?!卑哑渲械募倚謸Q做我,是再貼切不過。父親只有我一個孩子,那時母親已經(jīng)去世,我在一所三流的高中里混不下去,也只好輟學(xué)。父親下崗,和我就近找些零工湊合著過。閑來愁沽酒,相對飲幾盅,是我青春時期安靜而幸福的回憶。
李部長沉默了片刻,說,那你先去看你父親,我們再談。
我在太平間見到了父親,他應(yīng)該被處理過,看上去表情平和,臉上的傷口被處理了,顴骨和額角有烤黑的痕跡還沒有清洗掉。
我腿有點發(fā)軟,這個結(jié)局來得太意外。父親已經(jīng)六十多歲,我知道他會死,甚至設(shè)想過很多次他會怎么死———這個話不敢對別人說,雖然是真話,但也可能被別人口水淹死。我雖然沒心沒肺,可也不傻。
他最好等我女兒參加工作了再死,那時,女兒大了,不但不要我照顧,爺爺?shù)暮笫?,她還可以去料理。而且最好是無疾而終,可以省去一大筆醫(yī)院的費用。這樣想不是因為我不孝,如果他病死,照顧他的過程太漫長而且痛苦,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而且,我沒有錢,治病的費用會將我榨變形。
他現(xiàn)在算是無疾而終了,遂了我的一點心愿,可是,也給我?guī)砹俗飷焊小孟袼乃?,是我詛咒的。還有,女兒怎么辦?以前還可以推給父親,現(xiàn)在完全變成我的責(zé)任,無法逃避。
我沒有多少悲傷,也沒有多少憤怒———也沒有憤怒的資格,但是,我很迷茫,很沮喪。所以我兩眼無神,一臉呆相。
屋里很安靜,我覺得這種安靜不正常。我拼命想父親的好,漸漸覺得悲傷起來,于是放開嗓子干嚎了幾聲———說老實話,電影里那些女人們的干嚎,都比我顯得情真意切。年輕的警察厲聲說:哭什么哭!你父親炸死四個人,他好歹還落了個全尸。我一下就被嚇著了。年長的警察拉了拉他說,算了,都難過。
我警覺起來:他們想干什么?怎么就像電影里上演的情節(jié),一唱一和的?他們在編織謊言,是不是他們干了壞事,要我父親來做替罪羊?善良而老實的父親都被描述成了惡魔,他們會怎么對我?我必須找個借口離開。
我想先回家休息下,洗個澡,今天太累了。我抹抹眼淚,說。
回家?李部長說,這么劇烈的爆炸,你的家還會在嗎?屋里的四個人全炸死了,屋外也有三個人受傷。拆遷辦的于副主任,現(xiàn)在就住在旁邊的病室里。不是因為他受傷,我也不會在這里。李部長用手往辦公室的右邊指了指,平靜的臉上開始溢出憤怒。
看來他們不會讓我走,我有點驚恐??雌饋砝畈块L就是拆遷的幕后人之一,他的憤怒又不像是偽裝的。如果我的父親真的不僅毀了自己的家,還毀了別人的家庭,他們會拿我怎么樣?我忽然想起主管她們打麻將聊起網(wǎng)上關(guān)于強拆的故事。他們會拿我怎么樣?我垂下頭,真的害怕起來。
那位穿西服的工作人員或者是領(lǐng)導(dǎo)這時忽然推了推我,他手里不知怎么就多了一疊文件。他說,你看看這個。這是拆遷協(xié)議,本來該你父親簽的,現(xiàn)在必須由你簽字了。
我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之所以覺得像演戲,是因為他們的目的只是為了讓我們簽拆遷協(xié)議。至于死了多少人,怎么死的人,只是拆遷工程的副產(chǎn)品。父親畢竟要死,可是他的死,究竟是怎樣的意外,不弄清楚,我怕別人會戳我脊梁骨,就是面前這幾個人,一離開我,可能也會嘲笑:呵呵,這個傻貨!父親這一走,就此逼我學(xué)會照顧女兒,他們也不給我點說法,就要我簽字。
我心中惱怒起來,膽氣又一點一點回來。難道他們就無所畏懼?我不相信。我再無所謂,也不能就這樣簽了字。
李部長溫和地說,這會不簽也行。小武,他對那個年齡大一點的警察說,你帶宋小光到你們公安局招待所住下,你的工作就是陪同他,并向他介紹事情的具體情況,協(xié)助我們做好善后工作。
3
他們對我還真好,食宿都免費。
我洗了個熱水澡,沒有換穿的衣服,沒有辦法,先湊合吧。從衛(wèi)生間出來,武警官正在打電話,他說,女兒乖,爸爸上班掙錢呢,有了錢,明天才可以請你吃德克士哦。武警官一邊打電話,一邊瞥著我,以手示意我的床位。
武警官打完電話,說,我女兒打來的,她剛四歲。每天晚點回家,她都要打電話,她喜歡打電話。我笑笑,點點頭表示理解。我想,我也有個女兒,十四歲了,過春節(jié)的時候我見過她。
武警官說,你父親不同意拆遷協(xié)議,他要兩套房。拆遷辦反復(fù)做工作,都沒有達成協(xié)議。誰都不知道他準(zhǔn)備了炸藥,最后那次去的時候,我在屋外,他們進去沒有說到幾句話,爆炸就發(fā)生了。其實,我們應(yīng)該想到他可能走極端,他好幾次強調(diào)說,不同意他的方案,后果自負。但是沒有人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大家覺得只有溝通、理解才能解決。
這就是武警官給我介紹的具體情況,并不比李部長的詳細多少。我沒有覺得它有什么用。睡覺吧,我想。
我拉開鋪蓋,對武警官說,我早點睡了,今天有點累。武警官體貼地說,好,好。真的累了,而且我也想無所謂,可是腦子里塞得悶悶的,又昏又漲。武警官更睡不著,他把電視開得很小聲,但是我依然清楚地聽到他不停換頻道。
半夜里,忽然聽見門外女聲嚶嚶地哭泣,我打開門,門外月光如練,門邊蜂窩煤爐子閃著暗紅的光。母親坐在煤爐旁邊的一張矮凳上,埋著頭,肩膀微微抽泣。父親倚在院角桂花樹下的一張水泥桌邊,手里拿著一個小酒葫蘆。他滿面皺紋,頭發(fā)反射著白光,一米六剛出頭的個兒幾乎縮成了一團。
我有點詫異,母親不是去世多年了嗎?我忽然間明白過來,原來母親不是去世,只是離家出走,現(xiàn)在回來了。院角的桂花樹長得很慢,母親從鄉(xiāng)下娘家挖來時我還是小孩,三十余年了,也不過大碗的碗口粗。父親在樹下用水泥做了張桌子,每到夏天的夜晚,晚飯、乘涼,都圍坐在這張小桌邊??墒牵詮哪赣H離開,我們就從不在桌邊吃飯、乘涼了?,F(xiàn)在,母親回來了,他也習(xí)慣性地坐在桂花樹下了。
可是,父親好像并不高興,他舉起酒葫蘆,喝了一口。小酒葫蘆是女兒的杰作,她四歲的時候,迷上《葫蘆兄弟》,有一天從幼兒園帶回兩顆葫蘆種子,種在院子另一角的花臺里,后來成活一苗,結(jié)了十幾個葫蘆,最大的一個,父親對半剖開做了水瓢,最小的一個風(fēng)干后,父親和女兒清理干凈,把暖壺塞削小,做成了個酒葫蘆。父親經(jīng)常把一元七角錢一斤的散酒裝一葫蘆,有時候咂吧幾口,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我雖然很不以為然,可是無法阻止?fàn)攲O倆干得興致盎然,功成名就。女兒還選了一個最漂亮的葫蘆,給了她媽媽,結(jié)果這一年,她媽媽就和葫蘆一起離開了她。剩余的,女兒全送了人,送得歡天喜地的。
父親舉起酒葫蘆,又喝了一口。他說,你一個女人家,見識淺,我當(dāng)初給你說,把院子搭成棚子,拆的時候至少可以多賠三萬。你老實,非要說政府會體諒我們,我們不賺昧心錢。可是,周圍那么多人都搭了棚子。我都給兒子打了包票,說是能要到兩套房子,現(xiàn)在呢,向誰要去?要是多賠三萬,政府不給我兩套房子,我也可以再買一套。都是你!
父親又喝一口酒,說,我給兒子和孫女許下了承諾,你讓我怎么去見他們?都是你!他漸漸憤怒起來,舉起左手,一掌拍在桌子上,整個手臂齊肩斷掉,斷臂從桌面彈起,掉在地上,鮮血淋漓。他憤怒地說,都是你!
母親依然埋著頭,嚶嚶地哭泣。我大急,想沖出去,可是兩腿沉重,竟無法邁步。背后腳步聲響,女兒臉色慘白,長發(fā)遮住了半張瘦小的臉。我說,快去勸勸爺爺。她冷冷地望著我,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你快走開!我說,女兒,你怎么了,我是你爸!她說,你不是我爸,我爸還在樓上睡覺呢!她舉起一個碩大的葫蘆,惡狠狠地向我砸來。
我驀然醒來,冷汗淋漓,心灰意冷。床對面的電視沒有關(guān)機,正播放一部言情劇,一個美女在嚶嚶地哭泣。窗簾縫隙里透著城市明亮的燈光,對面高樓上霓虹閃爍,天空成為灰暗的背景,哪里找得到月亮的影子?
我瞪大眼躺在床上,想起不久前父親給我打電話,說他要求政府給他兩套房子,或者不要賠款,再給他一套商品房。他對我說,孫女和我住一套,你住一套,你總還要討個老婆。你放心,這事情我能搞定。他在電話里安慰我。
我當(dāng)時差點就哭了,我覺得愧對父親。我先前娶了個老婆,孩子兩歲多,她就和我談,家里這么窮,不如我們兩口子到沿海去打工。我不愿意,說起來還是城里人,像農(nóng)民一樣出門打工,面子上很難看。她哼了聲,說你們還不如農(nóng)民呢。我說,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得有人照顧。于是她就去了,結(jié)果過了兩年,錢沒拿回家多少,她自己倒成了別人的老婆。后來父親說,我們這里確實太窮,工作也不好找,你到沿海去吧,孩子我?guī)?,我身體好,沒問題。
現(xiàn)在,父親為了讓我再娶個老婆,想給我搞定一套房子,房子沒到手,他卻把自己搞掉了。
我慚愧得想給自己幾耳光。我倒是什么都無所謂了,把麻煩都丟給父親。父親因我而死,我卻覺得他的無疾而終讓我少了照顧他的麻煩,還為添了照顧女兒而煩惱。我如此不肖,難怪女兒不認我了。夢里女兒的舉動,是她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嗎?我打了個寒戰(zhàn)。
我努力想摒棄一切想法,大腦卻變得清醒而繁雜,電視機里微弱的對話聲、音樂聲都變得聒噪而歇斯底里。
我從床上爬起來,想開門出去,我拉了下鎖桿,沒有打開門,再拉一下,還是沒有反應(yīng),我才知道,門被鑰匙反鎖了。我回頭望望武警官,他發(fā)出微微的鼾聲,睡得正香。
說得好聽點,我被他們控制起來了,他們會怎么對我?如果我不簽字,他們會不會制造一個事故,讓我從此消失?他們……不敢吧?
我只好關(guān)了電視,回到床上。我瞪著天花板,眼皮、鼻梁分外沉重,腦子里一片混亂,身上陣陣寒意襲來。也不知什么時候,我還是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忽然間,看到主管站在廠門口,她背后的墻壁上,貼著一張碩大的公告。主管冷笑:你超假了,你已經(jīng)被開除了。我看見公告上我的名字很大,白紙黑字,上面還用紅筆畫了一個勾。
我又被嚇醒了,太陽已經(jīng)射進屋里,四月的陽光,明亮而溫柔。電視機里正在放新聞,武警官站在窗口打電話,他的聲音壓抑著憤怒:“你以為我不愿意回家???昨天就給你說了,執(zhí)行任務(wù),這是工作!住什么賓館,是公安局的招待所!還女人呢,你腦袋里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是和一個快四十歲的男人!昨天是說了回家,可是他不簽字,我就得陪著他。女兒的生日,我知道,你帶她到德克士去就行了嘛!晚上要是順利的話,也許就回來了,到時候把你爸爸媽媽都請來,一起出去慶祝下嘛!好了好了,別煩了!”
他一掛電話,我就趕緊裝睡。他走到我床邊,站了會,我估計他在觀察我。他走到自己床邊,坐下,又站起來,走兩步,又坐下,很快又站起來。他很煩躁,我能體會得到,很多時候,我也是這個樣子。
可是,他這樣我怎么能睡著,我只好打個哈欠,裝作剛醒的樣子,睜開眼。
武警官回頭看著我,有點諂媚地說,老宋,醒了?我說,剛醒。他說,不好意思,剛才打電話把你吵醒的吧?老婆發(fā)脾氣,說女兒今天生日,我早就說好要陪女兒過的,結(jié)果連人影都看不到。女人就是婆婆媽媽的,疑心又重,還懷疑我沒回家過夜是不是有外遇了,你說,就我掙這幾個死工資,還外遇,不是他媽的天方夜譚嘛!
我咧嘴笑了笑,說,你們當(dāng)警察的這么風(fēng)光,你人又帥,有女人喜歡你很正常,也難怪你老婆懷疑你。
武警官有點不好意思,他辯解道:風(fēng)光個屁,你說我一當(dāng)警察的,要是像電影里寫的那些刑警,那也的確風(fēng)光??晌疫@樣子,天天協(xié)助拆遷辦工作,和老頭老太磨嘴皮子,還要被大大小小的領(lǐng)導(dǎo)批評,都窩囊到家了,還風(fēng)光?要不是好歹算個單位,真他媽不想干了。
我有點好奇,在我眼里警察從來都是指手畫腳,威風(fēng)凜凜,想不到武警官還要發(fā)牢騷。看來風(fēng)光的背后也有苦楚,就像我們主管,表面看起來春風(fēng)得意的,可有一次我看她在電話里吵了一架,然后躲在辦公室里哭,也蠻凄惶的。所以,無所謂有時候真的有好處。
想到這,我嘿嘿嘿干笑了幾聲。
武警官可能覺得有點失言,他岔開話題說,昨晚沒睡好吧?本來想讓你多睡會兒,結(jié)果還是把你吵醒了。
我說,沒事的,睡得還好。他說,那你洗個臉,早飯我剛才已經(jīng)出去買回來了。
武警官的態(tài)度,又讓我底氣回來一點點,看起來是他們需要簽字,是他們有求于我。我起碼應(yīng)該堅持搞清楚父親的死因,并且拿到父親要求的兩套房,而不是按他們擬定的協(xié)議簽字。
我捧了幾捧冷水,把臉簡單處理了下。鏡子里,我眼皮浮腫,頭發(fā)散亂,像上夜班熬得太久的樣子。
他看著我吃飯,好像很無聊,就倒在自己的床上看電視??墒?,他始終看不進去,不斷地側(cè)頭看我。我知道他想談點什么,兩個比較陌生的人在一起,不說點什么顯得不自在??墒俏仪『煤退喾?,總覺得和陌生人找不到話題。況且我可以用吃飯掩飾尷尬,還可以用吃飯的時間把思緒捋一捋———雖然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他的影子在面前晃。
過了幾分鐘,他還是忍不住開口說道,我真羨慕你們生在城里的人。一拆遷,房子有了,錢也有了。哪像我,工作了七八年,結(jié)婚買房子,把雙方父母的家底都掏空,還得背著按揭,每個月生活捉襟見肘。
他又在發(fā)牢騷了,我想。可是,他怎么不想想,我們這種生活在城市卻沒有工作的人過的是什么日子。
我說,生活在鄉(xiāng)下的人,房子寬敞,還有地種,就是不出去打工掙錢,起碼也有飯吃。
武警官說,現(xiàn)在的人,要想生活好一點,都得往城里走??墒?,要想在城里生活,總得有套房子吧?很多人打工一輩子,卻買不起一套房子。
我贊同他的說法,我在東莞打工這么多年,從來不敢想房子的事情。我說,像我,不僅在城市買不起房子,就是攆到鄉(xiāng)下,也沒有立錐之地。
武警官說,所以拆遷好啊,你們一家三口,可以得到一套七十多平米的房子,還有賠款,而且搬新房子前租房的費用都由政府出。多好的事情啊,和那些要靠自己買房子的人比,那就太幸福了。
這話聽起來很有理。但是我總覺得哪兒有點不對,細細想了下,忽然醒悟過來:武警官真是個聰明人,他的話就是在為讓我簽協(xié)議做工作。這個話題避不開,既然說到拆遷上了,我也要據(jù)理力爭。況且,我覺得他這樣說,我們好像占了政府很多便宜,我父親就成了個蠻不講理的人了。
我說,我家原來的房子有差不多兩百平米啊,一人一間臥室,都還有客房?,F(xiàn)在我家三代人,住個兩居室,怎么住?。?/p>
武警官可能覺得我說得也有點道理,他遲疑了一下,不過他很快就有了自己的答案。他說,你們多出的面積是給你們算了錢的,可以自己再買一套吧。何況你平時也沒有在家里住。
我說,我總得回來住啊。要真是賠的錢夠再買一套,我爸早就簽字了。
武警官說,怎么賠付,這也是政策。問題只能協(xié)商解決。你爸這么一干,事情就變麻煩了。
我說,他人都死了,還怕什么麻煩。
武警官說,這你就不知道了。被你爸炸死的其他三個人現(xiàn)在都擺在殯儀館,家屬索要巨額經(jīng)濟賠償。我們現(xiàn)在都還沒有告訴他們真相,只說他們是因公殉職。要是知道真相,能不來找你們嗎?到時候,你們又怎么面對?
我有些不高興,說,你這是在威脅我?
武警官表情平淡,對于我的不高興,他不以為然。他說,我這也是說實話。我們都是普通老百姓,胳臂難道能擰過大腿么?這件事不管怎么說,傳出去對你們不好,對南門外的開發(fā)也不利。退一步想,你父親已經(jīng)死了,多一套房子對你也沒有什么價值了。讓一點,對大家都有好處。所以,你們要理解政府開發(fā)的難處,政府也體諒你們現(xiàn)在的困境,盡量平息這次事端。
我說,你們拆遷補償不公平,我父親這是用生命在抗?fàn)帲乃?,你們有?zé)任。
武警官臉色有點變化不定。隔了片刻,他顯得很坦誠地說,可能我的話傷害了你,可是,你爸真是太固執(zhí)。說實話,南門外破破爛爛,早該拆了,誰愿意住那?真到拆了,有些人就把它做籌碼了。你別在意,我說話比較直,我也不是說你爸就是這種人。
我說,你說下去,別在意我。
你知道,拆遷總是有不愿意的,有很多要討價還價的。
我說,就是網(wǎng)絡(luò)上說的釘子戶嘛。
武警官笑了笑,說,一般是用這個名稱。
他咽了口唾沫,接著說,后來,通過做工作,陸續(xù)都搬走了,就剩你們一戶。你爸爸太固執(zhí),拆遷辦的于主任鞋都跑爛了,你爸就是不簽字。于主任是個好人,他心腸軟,跟開發(fā)商協(xié)商過,也跟上級領(lǐng)導(dǎo)匯報過,你們?nèi)穗m不多,卻三世同堂的現(xiàn)狀。幾次我都在現(xiàn)場。但是,他挨了批評:無原則的善良,組織性太差。如果你們開了先例,人人都以你們的方式來操作,南門外的開發(fā)還怎么進行?所以,于主任就反復(fù)做你父親的工作。結(jié)果你父親還是走了極端。就算是拆遷補償不公平,或者是我們的工作還有沒有做到家的地方,也不能這樣走極端,一下子炸死四個,這個代價也太大了。另外三位死者家屬的心情,可能比你們還難受。
我有點反感,話說到最后,總是他們做了多少工作,我父親有多固執(zhí)、多極端。武警官的話,有威脅的味道。我細細回顧了從昨天到今天他們的談話,關(guān)于父親的死因,看不出什么漏洞,基本上能夠確定是他制造了爆炸事故。我上初一的時候,惹了南門外三個小流氓,他們打上門來,那時,我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父親平常看起比較憨。可是,那天,父親拿了一把菜刀,嚇得三個小流氓抱頭鼠竄。如果逼急了,父親是可能爆發(fā)的,我相信。
可是這樣一來,不管是政府拿著文件來強制執(zhí)行,還是死者家屬來鬧,他們都有理由,我一個都應(yīng)付不了。父親畢竟害死了三個人,我雖然不愿意接受威脅,卻也沒有底氣反抗。
可是,他的威脅也有道理。我閉上嘴。
窗外車馬喧鬧,室內(nèi)只有我咀嚼油條的嘎吱聲,武警官無可奈何,拿起遙控器,把電視機聲音放得很大。
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場針鋒相對的談話,冗長、無聊,又沒有結(jié)果。這不過是兩個代理人的喋喋不休,如此的索然無味。
吃完飯,我也靠著床頭看電視,時間只能這么一分一秒地打發(fā)過去。其實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思考一下這件事,可是,思緒飄忽,總是不能停留在一處,電視里放些什么,也一點不知道。
4
窗外陽光明亮,屋里充斥著一股塵土的氣味。武警官情緒低沉,他把頻道不停地換來換去。我懶得理他,反正我也不想關(guān)心電視里到底放了些什么。后來,他臭罵了電視臺和編劇一頓,就站在窗臺前,死盯著街上,偶爾把手機摸出來看,我不知道他是在等電話還是看時間,也許是等著女兒給他打電話吧。何苦這樣折磨自己,你給女兒打個電話不就完了嗎?我忽然想笑,有老婆的人真是糟糕。他都不敢主動打個電話,就是害怕挨老婆的罵。
可是,他老是站在窗邊,就像鑲嵌在窗玻璃上厚重的陰影,時間一長,我就覺得屋里有點冷。
我難過起來,武警官的女兒真幸福,天天在一起,她的父親還這樣牽掛她。可是我的女兒呢,她好像總是弱不禁風(fēng),臉上掛著謙卑的笑。每次打電話,我都想給她多說點什么,但是,我說不出,總覺得有些話說不出口,有些話不如不說。我喜歡聽她說,她的話卻越來越少,后來幾乎像政府部門的新聞發(fā)言。現(xiàn)在,對她來說,最親近的爺爺也死了,她該怎樣面對?我真想給自己一耳光。我一直就是一個父親,除了給女兒生活費,我還給了她什么?我要真的有個什么意外,女兒活在這個世界上,該怎樣的孤苦伶仃!
電視里已經(jīng)在播“新聞三十分”了,武警官不知什么時候又坐回床邊,他眼睛盯著電視,卻看得心不在焉,他也沒有說該吃午飯了。我剛吃不久,倒是沒有覺得餓,可他在我醒來之前就已經(jīng)吃了早飯,現(xiàn)在這樣,想必是沒有胃口。
我忽然覺得很無聊,兩個父親被困在這里,被人控制著玩一場欲望游戲。武警官算是個好人,我以前見到的警察總是喜歡喝斥,令人害怕,他和我雖然立場不同,但是有耐心、講道理。而且,他是一個對女兒負責(zé)任的父親,這點令我感動。他不能帶女兒過生日,我成了障礙。
武警官的話是有道理的,胳膊擰不過大腿,以我個人的力量怎么能耗過政府呢?明天武警官累了,他們可以換個張警官或者李警官來。我還年輕,不愿意出意外。我該彌補女兒,希望和她盡量高興地活下去。父親,對不起了,我就再無所謂一次,他們需要我在協(xié)議上簽字,簽就簽吧。
“我父親的事情,你們準(zhǔn)備怎么善后,如果不刻薄的話,我可以考慮把協(xié)議簽了?!蔽覍ξ渚僬f。
武警官一聽,就像在黑暗中忽然見到了曙光,但他很快就用冷靜掩蓋了驚喜,平靜地說,拆遷協(xié)議只能按原有的方案執(zhí)行。你在拆遷協(xié)議上簽字,對這件事的后續(xù)處理不追問,也不向任何人透露拆遷過程中發(fā)生的事情,對外只能宣稱你爸是病死的。然后由政府出面安撫其他死亡人員的家屬,民政局負責(zé)全權(quán)處理你父親的后事,殯儀館你都可以暫時不去,骨灰盒寄放在那,你以后再去取,免得和其他家屬碰上面。
我衡量了一下,這樣做有點對不起父親,但是很省事。
武警官以為我在猶豫,又說:其實,換個角度說,房子被炸毀了,相當(dāng)于你父親自己拆了,他的行為,就是表示同意。你簽字,只是為了使手續(xù)完備。
武警官可能是為了給我釋疑,表示他們的誠意或者單純是為了我好,催促我果斷簽字。我知道他急于回家給他女兒過生日??墒?,我也不是傻子,如果真的像他說的,簽個字只是為了完善手續(xù),有必要讓我和他都喪失自由?
他的話令我有點反感,我想,你為了急著回去陪女兒,說話也不怕欠考慮。我?guī)讉€月沒有見到女兒,你們?yōu)槭裁床幌劝才盼乙娨娝??我又想起夢里女兒發(fā)白的臉,心里生疼。
我沒有接武警官遞過來的筆和協(xié)議。我說,我想先去看看我女兒。
武警官為難地說,領(lǐng)導(dǎo)安排了,在你沒有簽字前,不能去見你女兒。你簽了字,馬上就可以離開這里,想去哪里都行,何必急在這一刻呢?
先前對他的好感一點一點消失,我忽然固執(zhí)起來,說,你今天晚上不想回去給女兒過生日嗎?
武警官順手把協(xié)議和筆放在床上,摸出電話,說,我給領(lǐng)導(dǎo)請示一下。
來到街上,就像身上忽然解了副鎖甲,不但輕松,還多了些暖意。已到暮春,城外的花香陣陣席卷而來,街上的美女打扮得花枝招展。我很久沒有在這個季節(jié)回過老家了,真不知我們小小的縣城,美女們居然也這么時尚、養(yǎng)眼??吹剿齻?,我覺得一掃身上的晦氣,自己也有點春意盎然了。
武警官帶著我很快就到了女兒的學(xué)校。校門高大而華麗,又透著莊嚴(yán),金光閃閃的“涪城縣第一初級中學(xué)”龍飛鳳舞,既讓我自慚形穢,又因為女兒的就讀而驕傲。
可是,保安不給我驕傲的機會,武警官的解釋也沒有說服他,只好好脾氣地拿出證件。證件改變了一切,它讓原本需要的等待變成了保安直接給女兒的班主任打電話。
一出樓梯口,女兒看見我,她顯然有點驚詫。她穿得很單薄,身子瘦小,臉就像一顆沒長飽滿的瓜子,眼睛顯得特別大。我有點心酸,還好,她的眼睛里面沒有陌生與恐懼。
爸,你回來了?她叫得有點小心翼翼。
是啊,回來看看你,你在學(xué)校過得還好吧?我笑笑,問她。
還可以。她說,眼神有些躲閃。顯然,她知道些什么。我上去攀著她的肩,她差不多快和我一樣高了。
爸爸,爺爺?shù)氖虑?,我都知道了。我們班有不住校的同學(xué),他們在網(wǎng)上看到的。女兒小聲說。
我說,你在學(xué)校安心學(xué)習(xí),吃好一點。爸爸周末來接你。爸爸想好了,從現(xiàn)在起,一定要陪著你一起長大。爸爸本該是這個家庭的頂梁柱,可是,我把責(zé)任都推給了爺爺,他太辛苦,太緊張了,所以,他走到絕路上去了。我們要好好活,要快樂。
我很震驚,一直以為自己不會說這樣的話,可是,今天說得這樣流暢。說到這,我還是說不下去了,我害怕自己的聲音哽咽,這幾句說完,我也不知道該繼續(xù)說什么或者怎么做,畢竟是第一次,我還不適應(yīng)。
我說,娟兒,你回去上課,爸爸還要去處理點事情。
女兒點點頭,忽然抱住我說,爸爸,你也要保重。我有點不適應(yīng),但是眼淚卻很不爭氣地流出來了。
回來的時候,雖然只有三四個街口,可是武警官很著急,他堅持攔了一輛出租車。我雖然覺得太浪費,但是,堅持明顯是沒有用的,我就懶得說了。
回到招待所,我簽好字,正準(zhǔn)備將協(xié)議遞給武警官,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就問他:我可不可以繼續(xù)住在這兒?武警官愣了下,說,可以吧,只是需要自己給錢。不過你放心,這里的房費還是比較便宜的。他補充說。我嘆了口氣,還是把協(xié)議遞給他。
看到武警官興沖沖地離去,我忽然就變得無所事事。房間里空空蕩蕩,這時候才覺得自己如此孤單,如此無聊。我自由了,現(xiàn)在這自由卻顯得浪費。
夜色一點一點吞噬空間,燈光一點一點奪回來。我像做了一場夢,忽然醒過來。我這時候才清楚地知道,父親死了,他的所有努力都終結(jié)在起點,我成了終結(jié)者。
就算這是一場宿命。
5
一覺醒來,外面大街上人聲鼎沸。一看時間,已經(jīng)是上午十一點了,我睡了差不多十四個小時,睡得像一頭死豬,而且連夢都沒有做一個。電視機里一個肥胖的夫人正在手里拿著一瓶藥,一轉(zhuǎn)眼工夫,她就變成了一個面目似是而非的苗條女人,又年輕又漂亮。床頭柜上,昨晚買回的鹵肉還剩一小半,一瓶豐谷老窖也還有半瓶??粗坷锏木?,罪惡感油然而生。父親嗜酒,常常喝著兩三元的散酒。我想,我應(yīng)該到南門外去看看他。
我提著半瓶酒,可能是樣子獨特,一路上路人的目光像針?biāo)频卮淘谖液蟊成稀?/p>
南門外一片廢墟,灰黑色的破磚爛瓦,黑色的斷壁殘垣,丟棄的雜物,一片頹敗。遠處黃豆河邊的菜花漸開漸敗,也還風(fēng)韻猶存。
我家的老屋也成了廢墟,爛板凳爛桌子,砸爛的鐵鍋、菜板,陳舊的衣物———父親的、我的、女兒的,都隱現(xiàn)在破磚爛瓦中,沒有斷掉的檁子、椽子,在廢墟上橫七豎八地交錯著。這是父親的戰(zhàn)場,他把它變成了廢墟。這也是他和我的家。我的胸發(fā)悶,喘不過氣來。
土黃色的反光晃了我的眼,一扇破夾墻下,父親的小酒葫蘆半掩半露,葫蘆中間系著一段紅布,很像女兒讀小學(xué)時候的紅領(lǐng)巾。我扒拉出來,紅色灰暗,葫蘆的土黃有反復(fù)摩挲后的明亮。
很疲憊,我覺得自己就像小時候剛剛經(jīng)歷一場高燒,渾身無力,嘴里散發(fā)著苦澀而腐敗的氣息。我才明白,雖然無數(shù)次想到過父親的死,現(xiàn)在,真正體會到父親已經(jīng)去世,心里還是悲傷的,并不是可以沒心沒肺,可以無所謂。
我吹了吹葫蘆口上的塵土,把手里的半瓶酒小心翼翼地灌進去,剛剛一葫蘆。
爸,感謝你。我把葫蘆放在地上,對著廢墟說。
你死了,我和女兒住個兩居室也夠了。我對不起你,我為了自己省事,向他們妥協(xié)了。我太軟弱,可我不能把自己也逼上絕路。你一定能理解。
這個酒,就算我給你賠罪了,你在那邊好好過。我拿起酒葫蘆,把酒輕輕灑在廢墟上。
可是,按照我們當(dāng)?shù)氐牧?xí)俗,祭奠應(yīng)該有草紙和香、蠟,我怎么就忘了呢?我扭身向四周望望,想看看就近有沒有小店鋪。
我看到一個男人背著個包,正穿越廢墟,徑直朝我走來,走得理直氣壯,器宇軒昂。我估摸著是死難者的家屬,心里害怕起來,慌忙把葫蘆里的酒倒光,站起來就走。
進了南門,我扭頭向后瞟了一眼,頓時緊張起來,這個男人居然不聲不響地跟在我身后。又走了幾個街口,這人還在我身后,我想跑又不敢跑,干脆橫下心,站在街邊一顆小葉榕樹腳下,等他過來。那人果然跟過來了,他說他是記者,想跟我聊聊。我松了口氣。他帶著我熟門熟路地進了一家茶樓,我想他在這個小城一定已經(jīng)潛伏多日。
我們開了個雅間,屋里有一張機麻,四把皮椅。老板娘泡了兩杯茶,就帶上門走了。我覺得有點好笑,我居然坐在一張麻將桌邊和陌生人聊天。記者熟練地點擊電腦,然后轉(zhuǎn)給我看。他已經(jīng)連接到網(wǎng)上了,網(wǎng)頁上是一組照片。
第一張照片,一大片廢墟,中間孤零零地矗立著一小棟二層的木樓,二樓的板壁已經(jīng)懸空。背后是黃豆河對岸的油菜花,金黃一片,在照片上亮得刺眼。一樓正門前的空地上,兩輛警車和兩輛轎車像四只地虱,而一輛伸展長臂的挖掘機像一只巨大的屎殼郎。廢墟破敗,矗立的孤樓不僅破敗,還固執(zhí)、孤獨、決絕。它像一枚巨大的木釘。我想,這就叫釘子戶吧。第二張與第一張的差別是,四面墻壁正向外噴射,車旁有人向外奔跑。第三張沒有了車輛,一樓四面立壁上只有熏黑的木柱木支架,而在篾編上糊著黃泥的扇架全沒有了。確實是南門外,也像我家房子的位置,可是我感覺不到,因為我的家再破敗,也有溫馨。
我對記者說,你們用電腦合成的吧?
記者嗤的一聲冷哼:我們才不會這么無聊呢!要不是這組照片,誰會知道真相?任何一個影響政府形象的事件,他們都會盡力遮掩,而我們都會盡力找出真相。他拖出圖片下的文字,說,你看看,這是我們千辛萬苦采訪得到的真相。你父親在一個月前被人打了,斷了一根肋骨,腿瘸了差不多半個月,你知道嗎?我有點羞愧,說,不知道。我想,父親的尸體蓋著的,我不知道他胸腔里的真相,他再不會起來走幾步,我也不知道他瘸腿的真相。我想,既然已經(jīng)決定把這件事情畫一個句號,又何必知道這些?如果是真的,只是給自己添堵。如果因此還去安慰父親,不過是讓他的靈魂再痛一次。
記者鄙夷地說,你當(dāng)然不知道。每個南門外的人都知道,是開發(fā)商雇人打了他,就因為他是釘子戶。你父親找了派出所,找了政府,他們都不知道,沒有線索,沒有證據(jù)。
我辯解道,既然沒有線索,沒有證據(jù),你的推測就不一定是真相。我和政府的人打過交道,他們對我挺好的,也講道理。
記者哈哈大笑,說,對付你這種水平的,還要什么復(fù)雜手段嗎?可能準(zhǔn)備的方案,連半套都沒用完,就把你收拾下來了。
我有點惱怒,說,不要因為自己是壞心眼,就覺得別人都是壞心眼。
記者說,說得好說得好,可是也不能因為自己是老實人就覺得天下人都老實,也不能因為自己是笨蛋就以為天下人都是笨蛋。
我怫然不悅,罵人的話我還是聽得懂。
記者看我起身想走,趕緊賠笑: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他嘆口氣又說,你這個人太耿直,看來是不到黃河心不死。
他點開一個鏈接,說,你再看這個,如果不是這個男人,你父親就會以一個爆炸犯的身份入土。是這個人,偶然拍下了剛才強拆和爆炸的場面,然后他傳給一個叫做“情系故土”的網(wǎng)友,被這個人轉(zhuǎn)發(fā)到網(wǎng)上,你父親才被還原成強拆的受害者??墒牵@個人卻失去了自由,還面臨著被開除公職。
他說的應(yīng)該是真的。我一直覺得父親性格內(nèi)向、老實,不會干出這么驚天動地的事情,可是,老話說,兔子憋急了都要咬人。我的目光越過老房子周圍的幾輛車,仿佛看見了父親就像我十二歲那年的樣子,他手里握著一把菜刀,對幾個欺上門來的小流氓說,滾出去,不然我對你們不客氣。二十余年被我和父親都完全遺忘的情景,再次重現(xiàn),父親指著搖搖欲墜的屋門說,出去,不然我對你們不客氣。可是,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是不會把一個干癟瘦小的老頭子的威脅當(dāng)回事,這是一個笑料而已:哈哈,不客氣,你能怎么個不客氣法!父親像一只絕望的老母雞,他以為守著的是一只能孵小雞的蛋。硝煙四起,一切成為悲劇。
這樣看來,言之鑿鑿大義凜然的李部長也騙了我。他隱瞞了父親死亡最重要的原因,他為了不讓我回家,將爆炸之后,我家依然矗立的房屋夷平了。我記得有一次輸了錢,在麻將桌上高談《倚天屠龍記》中殷素素話,說,這個世界上女人最會騙人了。主管曾經(jīng)嗤我沒見識,她說,你們男人才最會騙人,你們的高明之處在于一百句話可能九十九句都是真的,只有最關(guān)鍵那一句是假的?,F(xiàn)在看來,主管看起來比我年輕,真的比我有見識。
可是,我憤怒不起來,有什么辦法呢?就算這是真相,就算我知道了真相,又能怎么樣?我不想再退回去,事情本來已經(jīng)變得簡單到我和女兒相依為命了,又何必再去揭開那些累人的謎底,讓自己沉重起來。我沒有這個精力。就讓父親的死,成為一個遙遠而迷離的傳說。
記者說,我們有義務(wù)讓你知道真相,我們也想了解你知道真相后的感受。我們需要追蹤報道。我們需要正義的力量,我們要聲援那個人,讓他獲得自由。
可是正義和真相,能保證我們不再出什么事情,能保證我的工作穩(wěn)定,能保證我女兒可以健康快樂地生活下去嗎?我不相信。
我說,你們走吧,我不想知道什么真相。
記者柔聲說,你不能逃避。我惱怒起來,喝道,你們走吧,別惹我!記者說,你真軟弱,連生氣都有氣無力。他打開相機,拍了幾張照片,說,這也是你的真相。
6
走到街上,暝色初上,華燈綻放,汽車逐漸在街道中形成光的海洋。我舉目四顧,一片茫然,竟然不知自己置身于哪條街道,不知道該往哪里走,才能回到歇腳的地方。曾經(jīng)長大的地方,現(xiàn)在如此陌生。
我成了故鄉(xiāng)的一葉浮萍。我試圖在人群中尋找一張熟悉的臉,哪怕是李部長,或者武警官,甚至于那個喝斥我的小警察。哪怕對著他們陌生的眼神咧嘴一笑,我也會覺得心里踏實。
沒有睡意,也不覺得饑餓。我只想看到一張不陌生的面孔,和一個熟悉的聲音說說話。
走了半晌,還是不知在哪條街,手機的鈴聲響了,拿出來一看,是移動公司發(fā)來的短消息,說是四川移動歡迎你來到涪城。我覺得滑稽,我回來兩天了,它們居然現(xiàn)在歡迎我。
我對著手機傻笑了幾聲,才明白,原來我在東莞是四川人,我回到家鄉(xiāng),又成了東莞的。我的熟人都在東莞,我想和她們說說話。我打開電話,給主管撥過去,我覺得她們現(xiàn)在就是我的親人。
廠里又在加班。主管說,你娃娃不好生照顧你父親,打電話回來關(guān)心廠里上班沒有,怕扣你工資?。繘]關(guān)系,再怎么說也是老鄉(xiāng),就是超幾天假,我也會幫你想辦法。
主管就是這樣子,明明比我還小幾歲,總喜歡裝出一副大姐姐關(guān)照小弟弟的樣子。只是她的誠意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我說,我父親不需要我照顧了。
主管語氣里滿是喜悅:他這么快就好了?
我說,他好不了,永遠都好不了了。
我本來覺得現(xiàn)在一切都已過去,可是,一說到父親,我沒來由的聲音就哽咽了。
主管沉默了一會,說,那你打算怎么辦?
我又有點無所謂的口氣了。我說,和女兒相依為命吧,能怎么辦?
主管生氣了,她說,你還是個男人嗎?你還是個父親嗎?你不要老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現(xiàn)在要對你女兒負責(zé)。
我說,我這年紀(jì)了,要在涪城找個稍好點的工作,肯定是不行了??墒?,女兒在這邊讀書,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先看看吧。
電話里沉默了一會,顯然她也覺得這是個問題。不過她確實是比我果斷而冷靜,很快她就打破沉默,說,我覺得你帶女兒到東莞來好些,一來是你工作比較穩(wěn)定,二來我們幾個女的還可以幫你照看下,你一個男人家有些事情畢竟沒有那么方便。公司副總是本地人,辦事方便,我請他給你女兒聯(lián)系個學(xué)校,應(yīng)該沒有問題。
我有點意外,一直以為主管就是一個麻友,喜歡贏我的錢,或者就是一個不能得罪的領(lǐng)導(dǎo)而已??墒牵P(guān)鍵時候她能夠主動解我困厄??磥砦移匠U媸嵌嗔它c小人之心。
主管說,行不行你說個話嘛!
我說,行行行,怎么不行呢?可是,我該怎么感謝你?
主管說,少說空話!把女兒帶好,學(xué)校一聯(lián)系好我就通知你。
掛斷電話,我看到面前燈火璀璨,不知不覺又走到了女兒學(xué)校門口。幾幢教學(xué)樓透著柔和而明亮的光,這個夜晚有了春天的溫潤和煦??床坏綄W(xué)生的身影,但我知道,女兒一定坐在某盞明亮的燈下。希望她這一刻是快樂無憂的,希望她能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