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不要人間，我亦不堪煙火?！笔旰?，遇到這句話。

我的眼睛忽然激烈地疼：1996年，我無法讓它成為一個虛構(gòu)。

———題記

1

寫下“一九九六年的月亮”，便預示我的失敗。我被時間打垮了。

追述，重建，在過往燃起的氛圍里，我不可避免地墜入衰老。那一端，1996年，我還很年輕，像初生的月亮。你看，我犯了寫作的大忌。過早地翻開底牌，讓你一下子就看到了我的月亮。然而，這是沒有辦法的事———1996年，月亮總是那么多，和夜晚一樣多。那么多的夜晚，我只看到了月亮。

月光下，昏暗的街道陷入沉睡，它的餃子館，鐘表修理部，它的刻印圖章鋪，礦工活動室，被大面積的沉重色塊包圍。

不遠處，一輛車從膏礦一分礦總部駛來，車上沒有人說話。這些礦工下到二百米深的礦底，還得半小時。這段時間遭到了放逐，處于無所事事的境地。車窗外，只有夜鳥掠過翅膀，帶來的微響如車輻轉(zhuǎn)動的影子。

如果忽略一些角落，安眠這魔法，不可置疑地已將一個小小的礦區(qū)成功醉倒。

可是，女人出現(xiàn)了。

首先出現(xiàn)的是一張臉，臉上的紅唇，驚悚如烈焰。1996年的礦區(qū)已經(jīng)很老，遠不能驚動“繁華”一類的字眼。女人如此鮮亮實在是不常見。會所，舞廳，酒吧，諸多澎湃的詞匯尚在礦區(qū)視野之外。一切新鮮還來不及注入。然而，異類，是怎樣產(chǎn)生的呢。

比如說這女人，這種奇怪的生物，她憑著奇特的嗅覺，一下子就捕捉到了礦外的氣息。如同一種不斷分裂的細胞，她飛速地向外擴張。礦外每一個危險而迷人的夜晚里，她閃閃發(fā)亮的身體，彌漫的香氣暢通無阻，男人們很快就會被擊潰?，F(xiàn)在，暗紫色的天幕下，女人倚靠著一根電線桿，頭頂上的月光一會就要消失。她即將奔赴會所、舞廳或是酒吧。

我不能不說到這個女人。

小瓷，小瓷。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一個男礦工，二十二歲的蘇。叫聲灌滿我們的耳朵，我們只能痛苦地醒著。仿佛小瓷是我們共同的愛人，盡管她只是蘇的想象。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1996年，我們沒有愛情，沒有財富，沒有地位，我們什么也沒有，只有牢牢地捆在一起。采掘工蘇愛小瓷，相貌丑陋的蘇愛小瓷，三代礦工出身的蘇愛小瓷，也就是我們愛小瓷。

我們曾寄希望于蘇，希望他痛苦到膨脹，包不住，將自己泄露給小瓷。不就是交個朋友嗎？你得先讓她知道你的存在。葉很惱怒蘇的舉步不前。他說，蘇，你不管三七二十一，沖上前攔住她就說小瓷你好，這事就算開頭了。蘇耷拉著頭，半天不吭聲。

礦工中并不缺少如同葉所說的莽夫。一個堵在她上班的路上，一個等在她家樓下，一個沖進她的播音室。小瓷眉梢挑起，嘴角上揚，她一言不發(fā)地望著來者。你看不出她是鄙夷、反感還是不屑。她望著你，她的眼神里沒有你。三個莽夫中有兩個是蘇三采區(qū)的，另一個是四采區(qū)的。他們的失敗并不意味著蘇有沖上前的機會。蘇是個懦夫。

小瓷上班路上，蘇把自己做成她的影子，她走，他走；她停，他停。他的兩只手如同兩顆炙熱的手榴彈，放在口袋里，放在背后，放在咚咚的胸跳前，都灼燒難忍。整個人眼看就要引爆，卻不能將這兩顆手榴彈攔在小瓷面前。蘇的嗓子被“小瓷你好”這異物死死地卡住了。

這個晚上，只能喝一瓶啤酒的蘇喝了三瓶，他的腳步他的神色非常不牢固，踉踉蹌蹌，恍恍惚惚，隨時有坍塌的危險，只有“小瓷”準確無誤地一遍遍吐出來。吐出來，落在草地上。軟的，弱的，不堪重負。

五月份，操場上的草已經(jīng)很深了。幾只啤酒瓶扔在草中，它們的光使草坪顯得荒涼又繁榮。我們沉默的時候，只有這瓶子的光是亮的。然而，沉默終于打破———我們被另一束光擊中———就在我們頭頂，掛在蒼穹。

蘇還在呢喃“小瓷，小瓷”，陳一把扔掉啤酒瓶，開始仰天高歌。他唱“曾經(jīng)年少愛追夢，一心只想往前飛，行遍千山和萬水”。葉唱起來，他唱“你看，你看，月亮的臉偷偷在改變”。蘇唱起來，他唱“年少的我總是一個人在海邊，光著腳板卷著腳丫踩在沙灘上”。我也唱，我唱“如果大海能夠帶走我的哀愁，就像帶走每一條河流”。

月光下，四個瘋子胡亂地唱，胡亂地叫，顫音和長調(diào)擠破了夜空。歌詞、旋律、節(jié)奏掙脫秩序，奔跑著，吶喊著，狠狠地撞向蒼穹中那張清輝的臉。

1996年，我學會害怕柔軟的事物。比如眼前這月亮，它在抵達你的旅程中，悠長，偏僻，被一雙極為細致的手捏起，拉長，變得單薄透明，清輝如水。然而，這是假相，等它們徹底降臨，你會看到，你必將瘋掉，瘋子一樣嚎叫：你的愛情，理想，或者那叫青春的東西，被它攪拌，蒸發(fā)，撕裂。

那清輝是一匹狼！

2

白天，四具肉體與這世界相安無事。

身為礦區(qū)小學的政教主任、班主任、大隊輔導員，我們都是有身份的人，保持著為礦區(qū)獻完青春獻終生的勢頭。二百米深的礦底，優(yōu)秀采礦工蘇干勁十足，揮動著大鐵錘和撬棍。他有漂亮的肱二頭肌、肱三頭肌。

晚上又怎樣呢，也可以和這世界玉帛下去?？磶准试韯?，打兩場撲克牌，愛一個可以愛上的人，哪一樣，哪一樣，都平安無事?？墒?，晚上就怎樣了———晚上有月亮。

月亮是有毒的。我說過，她的柔軟都是假相。你別看她貌似清輝，捂著胸口，像個西施。她強大，任性。她是狼，惡狠狠，逮住誰，咬了一口又一口。

最先逮住了蘇？二百米的黑暗湮沒了他的青春。他在礦底微笑時，只有牙齒是白的。白的牙齒應該愛上一個人。愛上的一個人，手持月亮的金戈鐵馬，打翻了他。小瓷不僅打翻蘇，還打翻許多人。

她讓老礦工們頭疼。他們說“姑娘長大了是個麻煩”的時候，腦海中所勾勒的就是小瓷這樣的姑娘。被無數(shù)人追求，拒絕無數(shù)人。你不知道她到底要落實到哪個男孩子身邊。她讓年輕礦工們心疼。想一陣疼一陣?；蛘咚诘V區(qū)，繼續(xù)她溫婉的播音，或者她在礦外，繼續(xù)她妖艷的光澤。那些疼的年輕的心有一個明晰的方向。而她，是不定的。她愿意哪一幅面容就哪一幅。她足夠美，美到任意東西。她是汪詭異的月，開出迷離的花，一縷一縷，散發(fā)著辛辣的氣息。蘇從二百米深處爬上來，一抬頭撞上了月，撞上這詭異，他撞傷了自己。

最先逮住了葉？鮮紅的領(lǐng)巾系在這位大隊輔導員脖子上，紅得很圓滿很純正。只有他的愛情是個意外。我們見過那個美麗的女孩子，倚在葉身邊，如一朵蓮。蓮是葉的師范同學，開放在遙遠的鄉(xiāng)村。葉要去見她，得先坐礦區(qū)的車轉(zhuǎn)到一礦，再從一礦轉(zhuǎn)到城，再從城轉(zhuǎn)到另一個城，再從另一個城轉(zhuǎn)到鄉(xiāng)村。情到深處，總不能這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是葉調(diào)過去，還是蓮調(diào)過來？如何調(diào)動？這些問號像荊棘，扎在葉的眼皮上。葉的夜晚被月亮一次次傷害。那時候，一個叫孟庭葦?shù)呐枋殖哿撕枚嘣铝粒耗憧?，你看，圓圓的，圓圓的，月亮的臉，扁扁的，扁扁的，歲月的書簽，甜甜的，甜甜的，你的笑臉，是不是到了分手的時節(jié)。

最先逮住了陳？陳是礦工子女，本不該住在學校。他的娘跑了，他就搬到了學校。他的娘跟人跑到了深圳。90年代的深圳，張著血盆大口，吞噬了許多女人。包括少女，少婦。他的娘隸屬中婦，還是被吞噬了。我們?nèi)リ惣页赃^飯，那個四十五歲的工會副主席系著藍底白小碎花的圍裙，在灶臺忙碌。薔薇紅臘肉點綴碧綠生青豆苗，水嫩欲滴萵苣配一襲奶白的竹筍，水墨一般濃濃淡淡暈開的紫菜湯。一桌的工筆畫。陳的父親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陳的娘給我們夾菜，淡淡地笑，勉勵我們多吃。

這個溫軟的娘怎么會掀起驚天霹靂？她跑了，與一個三十三歲的業(yè)務員。這起私奔大大刺激了礦區(qū)陳舊的神經(jīng)。那些日子，街道上到處是言說者，他們精神煥發(fā)唾沫飛濺。愛情，私奔，第一次以如此顯赫的聲勢，充滿腥味。作為礦工們天長地久的談資，它大片大片地開放，像一種毒。毒加重陳的額頭，二十三個年輪的額頭布滿五十歲的皺紋。除了上課，我們很少能見到他。他關(guān)在寢室里自學。他得奮起一搏，得向上跳，跳出這個礦，將他和他的家跳到一個比較安全的地帶。

最先逮住了我？我還沒有被愛情襲擊，我發(fā)酸的眼睛里坐著張愛玲。天知道，在人們字正腔圓，吟誦汪國真的“不會被痛苦絆倒微笑著走向生活”時，張愛玲，這條蛇，怎么就“嗖”地一下，撲過來，拽住了我。我試圖抬高步伐，向上，向上，看陽光，看流云。蛇拽緊我，向下，向下，看深淵，看月光。我心生恐懼又無限歡喜———原來，我也是條冰涼的蛇。

到底是誰，最先被月亮逮??？因為沉默，四個傷口如四條地平線，永不相交。要想相互看到狼咬上去的那一口，還得有一個人繃不住。

一個晚上，葉繃不住了。

他和陳在一樓用電爐做了飯，吃了。我在五樓用電爐做了飯，吃了。我伏在欄桿上發(fā)呆。陳大聲讀著許國璋英語。葉去礦上一個同事家打電話。他走在操場上，還回過頭，沖我笑，揮手。我致以禮節(jié)性的微笑?？v使張愛玲在心底驚濤駭浪，我也不會說出浪頭的高度。一切跡象表明，這是平常的一天。我們各自撐著各自的生活。

半小時后，葉回來了?；貋砹艘粡垰堅馇锼遘k的臉。秋霜那么厲害，我在五樓的身軀也不禁瑟瑟發(fā)抖，冷。等陳跑到五樓叫下我，葉已灌掉半瓶白酒，順帶灌進從眼眶里流下的東西。

為什么在今天，電話，電話，婚期，今天，接電話，結(jié)婚。葉語無倫次。我們湊足那些詞匯，弄明白了橫在葉面前的事實：蓮離開他，擁有了新男友，剛才是新男友接葉的電話，說再過三個月就是他們婚期。

為什么在今天，今天？葉又灌下一口酒。我抬頭望了望夜空。仍是有月亮的晚上。張愛玲說的“墨黑的天，幾點疏星，模糊的殘月。像石印的圖畫?！苯裣蜗?？七夕。我仔細看去，天河里果真有無數(shù)喜鵲。

我的眼眶脹得難受。我不想哭，我只想喝酒。我奪過瓶子，灌進生命里第一口白酒。我很早就應該喝下了。張愛玲纏著我的時候，夜夜不眠的時候，我選擇了煙。放學后，我避開那些花朵一樣盛開的孩子的臉，穿過幾條小路，到更僻遠的鄉(xiāng)村小商店，我只買煙。揣在黑色袋子里。從窒息般的咳嗽到吐出漂亮的煙圈，我像一個失血過多的煙鬼，在煙霧里保持安靜。

陳搶過酒瓶，一口氣灌完了余下的。瓶子被重重地摔進草叢里。他嚷道，我要宰了他，宰了他。他要宰掉那個業(yè)務員，那個身材挺拔面容干凈的男人。陳在工會辦公室見過兩次，他恭恭敬敬叫他叔叔。那兩個男女一個坐在桌子這邊，一個坐在桌子那邊，語氣平靜地說著發(fā)票和收據(jù)。他們何時將地雷埋下呢。月光下，陳的眼兇險，凄迷。

歌聲響起來。不知是誰開的頭。

“你看，你看，月亮的臉，偷偷在改變……”

“如果大海能夠帶走我的哀愁，就像帶走每條河流……”

我們胡亂地唱，胡亂地笑，胡亂地哭。我們都繃不住了?？嚥蛔《嗝葱腋！Ｎ覀兛宓?，像一灘胡亂的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3

垮掉的夜晚，還原我們的身份。

三具漂亮的肉體還有什么可以隱藏的？復仇客，失戀者，追夢人。銹跡斑駁的靈魂。

月亮之下，洶涌的茅草瘋長。操場之外，碎石鋪就的小路上，偶爾走過下夜班的人?！班徉徉帷?，腳步聲清遠寂寥。不遠處的居民樓里，粉紅的鵝黃的光從窗簾里透出，等待著腳步。沒有人等著我們———除了月亮。

月亮讓我們怡然自得，又無所適從；讓我們心神清澈，又瀕臨混沌。我們是對月亮過敏的人，我們唱了多少歌，說了多少話，喝了多少酒，沉默了多少時光，只有月亮知道。

1996年，三個月下游魂，游走在礦區(qū)的角角落落。

學校后面二里左右是它的竹林。我們躺在陳年的落葉上，任憑斑駁的月影灑下來。穿過竹林，是大片的荒野。夜色中，一匹馬滿腹憂傷地游蕩。它看著我們，我們看著它，像兩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再穿過荒野，一座橋架在兩座高坡之間。我們站在橋上，風猛烈地打過我們的臉。我們張開雙臂，依然是無法飛翔的游魂。

沒有誰會預料到蘇的加入。

那些日子，我像個浪子。我不在陳、葉的月光下，我就在車上。我說過，在三礦生產(chǎn)區(qū)和一礦總部之間有專線車，載著三班倒的礦工。我混跡在他們中間，坐車從三礦到一礦，從一礦到三礦，從三礦到一礦……我有大把的時間揮霍不完。我把靈魂的安頓寄生在肉體的行走上。

車窗外，深藍的夜空上遙遠的月亮，鱈魚一樣緩慢地移動。我追著它，盯著它看，看到眼睛發(fā)酸，發(fā)疼，淚水就下來了。樹木、夜蟲、野草在散發(fā)著露水的氣息里，應和著宇宙的秩序，與月光相逢一笑。天明時，它們都會笑盈盈顯露出生長的一節(jié)。浪子不能，她抱緊冰涼的蛇，還沒學會與命運和解。

來回的旅途中，我會遇到一只遺失在路邊的酒瓶，被一只腳踢翻，發(fā)出寂寞的尖叫。我會遇到一個女子。飽滿的胸，纖細的腰，肥碩的臀，春色無邊。我只知道她坐車去一礦，然后，有青年人騎摩托車載著她，奔向城。我不知道這個女子就是橫在蘇心上的刀口。那時，我還不認識蘇。

那個晚上，我在三礦與一礦間來回了三趟。我在寂寥的街上走過。月光淡淡的，不動聲色。她知道我在車上默默的淚水和久久的失神。青春期盛大的抑郁，她都知道。我不怨恨月亮的淡漠。她的清輝原本是有毒的，我還被張愛玲纏上了，我就該像個浪子，像個瘋子。無端端地哭，無端端地笑，無端端地行走。

瘋子遇到了一個瘋子。

一個矮個子男人從車站背面晃過來。那里堆放著膏渣。一日日堆積，壘起高坡。像一座山。陰郁，沉悶，把天空壓得很低。男人從山邊晃過來。如此渺小，似乎還在慢慢萎縮。他的身子有扭曲的痛苦，仿佛一根針刺進體內(nèi)。

他搖晃過來，一身酒氣攔住我。你看到她了嗎？看到了？我木然地搖頭。他盯著我的眼睛，又問了一句，我又搖頭。針更深地刺進，他癱坐在地上，一動不動。他正在被酒打開，等待認領(lǐng)。我領(lǐng)教過酒的打開方式。它打開一個人就是為了幫助一個人，幫助他尋找到同類項。我趕緊跑回學校，叫來陳和葉。

小瓷浮出水面。

蘇的不安份浮出水面。

詭異的花即使不開在城市，也會開在一礦總部。她未來的身份可以是礦長的兒媳，宣傳部長的兒媳，也可以是組織部長的兒媳。一個礦再小也有它的上層組織。小瓷屬于上層。

蘇不過是個礦工，這個下層者怎么能愛小瓷？這個瘋子。

4

她來的時候，陳在讀詩，我和葉裝模作樣地聽，蘇在做他的拿手菜豆腐燉魚頭。他切蒜頭切生姜，十分認真。

“我是小瓷?！彼f。很低的聲線，一抹轉(zhuǎn)瞬即逝的笑。

進來的小瓷讓寢室顯得擁擠。我們感到窒息。不得不承認，面前這個女人像一個菩薩，在此布施。空氣中彌漫著這個身體的濃郁氣息。她的溫婉她的冷艷她的美。此刻，逐一充滿我們。這樣的女人應該被許多人愛。包括蘇。

蘇面色蒼白，他飛快地望了她一眼，趕緊扭過頭，抓起一大把生姜大蒜慌亂地丟進鍋里，說了聲我去買醋。他跑掉了。倉促的步子如此零亂。仿佛一列火車的晃，顛覆原野巨大的平靜。

前兩天，陳去請過小瓷。陳說，一篇稿子的朗誦一直把握不好，想請小瓷幫忙看看。我們也約了蘇來葉寢室里做魚頭燉豆腐?？上?，魚頭湯一直沒等來醋。跑掉的蘇辜負了我們。

葉惡狠狠罵，蘇，你這個懦夫，你要行動，行動。葉說到行動停住了。我們也停住了。因為陳的娘，我們會將行動與私奔劃為等號，我們應該回避這個詞。陳的神色果然暗淡了一會，但他還是笑了笑，說，要不，我們陪你去找她。不。不。蘇搖頭。搖得很決絕，很執(zhí)拗，像個傻子。

愛的恐懼與期盼，兩杯為他止渴的水，一杯冰冷，一杯滾燙。月下，我們都聽到他咬緊牙關(guān)，吞咽著。那一刻，我們渴求月亮的圓?；ê迷聢A的圓。我們不知道，蘇的月亮永遠不會圓了。我們甚至不知道，還有一年半載，我們也會留下這些月亮，離開，合攏陽臺，關(guān)好門窗，將整個人生封閉起來。夜晚不會再有新的月亮，也不會再有月亮下的人。

我們?nèi)侩x開，只留下了蘇。他獨占我們四個人的月亮。

那最后一晚，月亮真大。朗朗地，像一只碩大無朋的十八歲的眼睛。我們坐在蘇宿舍的走廊里干杯。五個炒菜一個湯。湯還是魚頭燉豆腐，盛在蘇的洗臉盆里，漱口杯里倒?jié)M了老白干，我們舉杯祝愿蘇旗開得勝。那將不會是他一個人的勝利，而是一群人的勝利，是一種身份的勝利。多么絢爛的開頭啊，我們被自己預測的遼闊后景鼓舞著，喝了很多酒。蘇很聽話，只喝了一小口。我們說你少喝點，待會要下礦。過完待會，就是夜，過完夜，就是明天。

明天，7月1日，全礦“七一”會演。美麗豐饒的小瓷要獻歌一曲。很多年輕的礦工特意將早班換到夜班，只為從二百米處爬上來的第一眼，看見小瓷。我們的蘇，上完夜班，洗刷一新，將在人群里脫穎而出。

如何獻花，我們謀劃了許久。是在“七一”之前，制造偶遇，先做個認識的鋪墊，還是直接沖上臺送花。突如其來總是包含著爆發(fā)力，我們選擇后者。鮮花是我們四個人去城里找了幾條街才找到的。我們喝酒時，十一枝玫瑰安靜地伏在窗臺上。月光酒在花上，像愛情的萬千觸角，我們醉了。

7月1日，上午九時。粉色的面容，粉色的紗裙，粉色的歌喉，粉色的小瓷。我?guī)е鴮W生在臺下熱烈鼓掌。盡管張愛玲說這世上最悲哀的莫過于“執(zhí)子之手”，我仍舊希望鮮花盛開。然而，蘇沒有觸到播音員的手，甚至沒能讓她看清，他被暗戀灼傷的眼睛：無助的，單純的，被上帝鞭笞的羔羊。

一塊石頭帶來死生契闊。

蘇在工作面下面倒碴，頂上的巖石突然發(fā)力下墜，直徑二十多公分粗柱子被壓彎壓折。身旁有人大吼“快跑！”。等他一愣神再往外跳，遲了半拍。石頭率先落下，他的半個腦袋被拍進脖子里。

白色的裹尸單面前，我們無力地垂下頭，不敢再望一眼那白，真白呀，白得像無邊無際的憂傷。我們騙自己，這只是一場意外，純屬事故。與小瓷無關(guān)，與我們無關(guān)。

可是，那裹尸單真白，我們騙不了自己。這是謀殺，與小瓷與我與葉與陳都有關(guān)。我們四個罪人。不，三個。這謀殺與小瓷無關(guān)。我們發(fā)誓，不讓小瓷知道，7月1日，她的粉色里，曾染上過一個人暗紅的血。就像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卑微的愛。她的故事還那么長，那么驕傲，讓她長下去驕傲下去。這是蘇的心愿。

竹林隆起新墳，蘇和十一枝玫瑰睡在里面。蘇安寧了。他不會再被月光攪拌。懷抱鮮花得到永生。

5

“你已不要人間，我亦不堪煙火?！?/p>

十六年后，遇到這句話，我的眼睛忽然激烈地疼。我已經(jīng)好久不會疼了。趁著我還會疼，蘇，我向你報告我在人世的境遇。

1996年10月20日，你離開了一百一十天。那天，礦區(qū)教育組召開全體教師會議。學校即將解散，教師分流到附近各村小。礦區(qū)拋棄了我們。不，這樣說對礦區(qū)是不公平的。是時代拋棄了礦區(qū)，拋棄我們。一個養(yǎng)活了幾代人的礦區(qū)承載了太多負累，疲憊，破敗，甚至千瘡百孔，只能走向特困企業(yè)。倒閉，收購，改制，重組，這些一度陌生的詞，卡住我們的咽喉。

一切都在慌忙而有序中緊鑼密鼓。

葉放棄村小，仍以教師身份調(diào)回到他的小鎮(zhèn)。那兒離蓮很近。但這與蓮無關(guān)。蓮成為新婦已近五個月。

陳放棄村小，脫離教師隊伍。這個白面書生下海去深圳，與“我要宰了他”無關(guān)。復仇者的身份只是月亮的鼓動，那是神經(jīng)被灼傷后的狂熱。在深圳，月亮并不能經(jīng)常被人看見，陳不能看它，必須埋頭向錢沖。

我花盡了父親所有人脈和財力，調(diào)進城市，并脫去教師外套，成為一個所謂的體面公務員。在我的白晝和黑夜，我開始見識更多的酒吧和舞會。

所有的調(diào)離如此迅速。我們甚至沒有一場月光下的告別。先是葉，再是陳，再是我。1997年初，我們?nèi)侩x開了礦區(qū)。事實上，蘇走后的日子，我們小心翼翼地避開月光，像避開一場瘟疫。

轉(zhuǎn)身，天涯。

再不會遇到滿載膏石的大貨車，轟隆隆掀起撲天蓋地的塵土；再不會遇到一群年輕的礦工，微笑時露出他們白的牙齒；再不會遇到1996年的月光，從我的夜間穿過。

我無從打撈葉和陳。人海茫茫，我們失散多年。也許他們結(jié)婚，離婚；也許他們發(fā)財，破產(chǎn)；也許他們有小三，有外遇；也許他們穩(wěn)穩(wěn)地活著，蠻石一樣，沒有什么東西能打開他們了。酒不能，月亮也不能，就像我現(xiàn)在一樣?，F(xiàn)在，我的眼睛很少會忽然激烈地疼。

我做了十六年城里人。燈火闌珊里，我很少看到月亮。對于月亮，我務必學會遺忘，縱有萬般眷顧，也要義斷情絕。一些堅硬的日子，我不能讓月光潛入，恍恍惚惚，覆蓋我的余生。

十六年，一個浪子，一個瘋子，一個被張愛玲殘害過的女人，開始習慣某種人生的現(xiàn)實和安穩(wěn)：照著菜譜，做一條魚。在魚身上劃出細細紋路，手指沾著鹽、姜，在魚背上來回游走，輕輕地滲進鹽料，姜汁。蘇，我還會將一條西褲平鋪桌面，精力集中燙平筆直的褲線；我還會配鞋，配帽，配小絲巾，行頭齊全，三分笑意，七分妖嬈。

這種種的知足，在某個突然驚醒的夜里，讓人心驚懼：沒有疼痛的人生，是多么浪費。

我需要追憶。需要重陷。需要回到青春的現(xiàn)場。盡管，那些月光是碾著我的身子過去的。

1996年，我無法讓它成為一個虛構(gòu)。

蘇，今夜，我坐車來到郊區(qū)。只為看月亮，你為我為陳為葉保守十六年的月亮?？催@月亮怎樣逃過了戰(zhàn)爭，海盜，逃過了氣候變暖，環(huán)境污染，逃過了經(jīng)濟危機，逃過了城市，保存至今。

單純的維度，沒有衰竭，依然是富于彈性的清輝，好好地安置在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