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與老虎

有個名叫代平的孩子，做了如下一夢：

他獨自一人，在荒無人煙的高山峽谷里，被一頭雄壯而又兇殘的老虎所追趕。代平知道峽谷的位置，其實就在村后不遠(yuǎn)的地方。代平被老虎追趕，本能地喊著救命，可是周圍沒有人，代平?jīng)]辦法，只能逃。他口干舌燥，雙腿發(fā)軟，又不能不使勁狂奔，否則，他也明白，他會成為老虎嘴里一塊鮮嫩無比的肉。代平跑啊跑啊，終于跑到有人的地方了，終于跑進(jìn)他生活的村莊里來了，終于可以再次呼救了；代平也是這么做的?？墒牵瑥乃暮韲道锇l(fā)出來的，好像不是聲音，或者，從他嘴里發(fā)出來的聲音，他以為很大，卻是那么微弱，周圍的人似乎都不曾聽見。對他的處境，人們的眼睛，似乎也瞎了，都看不見。這些他認(rèn)識或不認(rèn)識的人，這些年輕婦女和老太太們，這些老頭子和青壯年男人，一律無動于衷，繼續(xù)我行我素。他們?nèi)辉谝膺@個從身邊跑過的小孩，他們不知道代平處在萬分危急的困境中，他們似乎也看不到老虎，仿佛老虎是透明的。老虎對這些人，好像，也無任何興趣，它只追趕代平，它認(rèn)定了代平。代平想躲進(jìn)屋子里，老虎緊跟著，還是追進(jìn)來了；代平跑出屋子想爬到樹上去，可是，樹太高了，太大了，他的力氣在奔跑的過程中幾乎用完用盡了，他不能像平常那樣，從容而麻利地爬到樹上去了。眼看老虎又到了跟前，代平不得不繼續(xù)跑。他一邊跑一邊感嘆，這么大的世界，原來沒有我能夠藏身的地方啊；這么多的大人，他們完全可以施救，有幾個人甚至是他的親戚，是他的親人，在關(guān)鍵的時候，原來誰也不會出面救我啊。代平這才明白了活命的艱難和人與人之間的無情。代平只能繼續(xù)無休無止地奔跑。但是，代平很快就跑不動了。代平想，既然保住性命這么難，既然無人能夠救我，無人愿意救我，我不跑了還不行嗎？我干脆讓老虎吃了算了。這么想的時候，代平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等待老虎，好讓它來吃了他。就在這時候，奇怪的事情又發(fā)生了，老虎居然在不遠(yuǎn)處，也停了下來，它只是盯著代平，并不走到跟前來吃了他。老虎也不打算離開。老虎就這么遠(yuǎn)遠(yuǎn)地窺視著他，覬覦著他。代平休息得差不多了，他覺得力氣又回到身上來了，于是站起身，又跑起來。老虎也在身后，繼續(xù)追趕起他來。他快，老虎也快；他慢，老虎也慢。代平終于絕望了，他覺得他永遠(yuǎn)也不能擺脫老虎對他的糾纏了。代平想，這樣活著，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又有什么意思呢？還不如死了算了。想到這里的時候，他恰好跑到村后那座高大而又險峻的萬丈懸崖頂端。代平未做停留，立即跳了下去。代平心里想的是，我死了，老虎吃我也好，不吃也罷，反正不知道了，沒感覺了，也就無所謂了。在從山頂向山下墜落的過程中，代平覺得輕松極了，爽快極了。風(fēng)在他耳旁呼呼地吹著，一點也不劇烈，他的頭發(fā)輕輕地飄揚起來，皮膚和發(fā)間的汗水被什么東西迅速地吸走了，不見了，沒有了，感覺不到了。風(fēng)還掀起了他的衣襟，弄癢了他的腋窩。風(fēng)從褲管里吹進(jìn)來，因為還不具備穿內(nèi)褲的資格，他的小雞雞在褲子里，似乎也是無遮無攔的樣子，舒坦無比，挺拔無比；他雖然看不見，但他明白一定是這樣的，肯定是這樣的。在很長很長的墜落過程之后，代平終于落在了地上。代平覺得，他的身體一點也不重，他砸在堅硬的土地上時，既沒有弄出很大的聲響，也不覺得有多么疼。他的思想意識，還在，頭上的天，背后的地，都在。在短暫的沉醉般的狀態(tài)之后，代平慢悠悠地，居然醒過來了。

代平明白，剛剛，他不過是做了一個夢而已。

代平想，死原來并不是死，死過之后，是“醒來”啊。

死原來是這么輕易的事情！那么，大人為什么要把死說得那么可怕，甚至是恐怖的呢？大人就那么怕死嗎？代平覺得，他比那些大人，還要勇敢、堅強(qiáng)。代平這么想的時候，臉上甚至有了得意的神態(tài)，他的心里，甚至也有了自豪的愉悅。他認(rèn)為他是不懼怕死亡的。

小時候，代平常聽父親講起老虎。那時候家里沒有電視看，雖然偶爾看一場電影，電影里也沒有出現(xiàn)過老虎的鏡頭。他腦子里，關(guān)于老虎的所有知識，都是從父親那兒聽來的。據(jù)父親講，他也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過老虎。代平?jīng)]有見過老虎，可是，代平夢中見到的老虎，居然跟真正的老虎，分毫不差！

在后來的做夢過程中，代平對夢又進(jìn)行了更深入地探索。

他想，既然跳下懸崖不一定就摔死，是不是多次地飛下懸崖，反復(fù)地飛下懸崖，就可以練出一雙可以飛上藍(lán)天的翅膀來呢？代平最希望的就是能夠擁有翅膀了。他曾那么喜歡鳥兒，那么羨慕鳥兒。他可以盯著一群麻雀呆呆地看半天；他常常望著盤旋上升的蒼鷹，望到蒼鷹小得最終望不見；他發(fā)現(xiàn)蝙蝠一樣在夜里飛，飛得再高再遠(yuǎn)也不會碰壁。代平就想，鳥兒小的時候，不也是不會飛的嘛！鳥兒長大了能飛是因為它練出翅膀來了嘛。代平覺得，人恰恰是從小就沒有練習(xí)飛翔，這才讓翅膀萎縮成了手的。代平固執(zhí)地認(rèn)為，如果加強(qiáng)鍛煉的話，手完全是能夠成為人的翅膀的。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再遠(yuǎn)的距離都是可以抵達(dá)的，再大的障礙也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障礙了。

代平曾多次夢見追趕他的老虎，每一次，他都不會放過“練出翅膀來”的機(jī)會。他知道夢是可遇不可求的，他也明白，機(jī)會同樣如此。他認(rèn)為，他不能坐失良機(jī)。代平覺得，只有深邃浩渺、廣闊無邊的天空才是絕對自由的，也是能夠讓人施展抱負(fù)的。而他所面對的家鄉(xiāng)，抬頭看山，出門上山，擁擠而又狹窄，它深深地約束了他，局限著他，這使代平的心里老是有一種想要改變什么的愿望。代平就是在這種強(qiáng)烈愿望的驅(qū)使之下，非?？炭嗟兀谒y得的夢境之中，練習(xí)起飛翔的技藝來的。

不睡覺、更不可能做夢的白天，一旦有了空閑，代平也會在院子里，在打麥場上，張開雙臂，練習(xí)飛行。他相信，他可以練出一對翅膀來。他的父母見他玩得那么開心、投入，也不出面阻止他。

后來，很平常的一天，一家人在一起拉家常，說到高興的時候，代平就把他的夢和夢想，原原本本地，講給了家人聽。母親聽完之后，平靜地對代平說，翅膀是不可能從人身上長出來的，在夢里跳下懸崖而不會摔死，是你在長個子呢，小傻瓜。母親說完，看了看她的兒子，還摸了摸他的頭，又說，我小時候，也做過那樣的夢呢。

代平從母親的手底下使勁掙脫出來。他突然覺得，母親的話，真是味同嚼蠟，索然無趣。

后來，代平逐漸長大了，他又做了多次幾乎相同的夢。做這樣的夢，代平都做出經(jīng)驗來了。因為他知道：一，老虎是不會吃了他的；二，從懸崖上跳下去也是不可能摔死的。代平在夢中就已明白，他這是又在做夢了。夢見老虎追趕，代平也就不逃了，或者，他會應(yīng)付差事一般，跳到萬丈懸崖的下面去。他不再有被追趕的緊迫感和對死亡的恐懼感了，連做夢的愉悅，也是不復(fù)存在。代平想，如果僅僅為了把身體長得更高更大，如果成長的代價居然是夢想的破滅，他寧愿永遠(yuǎn)是個孩子，他寧愿從未跟家人講過他的夢想。在夢想面前，代平當(dāng)然算是死了。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代平一次次從死亡的夢魘里，活了過來，長大了起來。這樣長大了，并不顯得有什么好，因為它是以夢想的喪失作為代價的。代平不再為期望有一雙會飛的翅膀、而練習(xí)飛翔的技藝了，因為他已明白，那純粹是不可能的事情。

代平的后來，理所當(dāng)然，跟他的父母是一樣的：他會在這個他出生的村子里生活下去，最后，極有可能，他也會老死在這個生了他的村子里。

無意之中，母親親自抹殺了兒子的雄心壯志和遠(yuǎn)大前程。做母親的，并不知道這些。

我現(xiàn)在想，代平夢中的老虎，是不是我們常說的時間呢？

沒有夢想的人生，毫無疑問，它就是煉獄。

面容模糊的命運之神

婦人一口氣生了三個女子，不久，丈夫得了重病，死了，扔下妻子女兒，家中皆為女流之輩，既無縛雞之力，更無扶犁之技，日子很是凄惶。后來還算幸運：雖說婦人將近中年，幸而最終改嫁成功。改嫁之后，婦人又生了一子。繼父與爺爺奶奶從不拿三個前夫所生的女子另眼相看，更對獨生一子，百依百順，溺愛有加。

后來，女子們漸漸地大了，做丈夫的忌諱繼父的嫌疑，女兒的終身大事，全賴婦人做主。婦人也是當(dāng)仁不讓，她四處打聽，再讓女子們前往相親，回得家來，老大老二，無不點頭從命，一個一個，把自己先后嫁了。她們嫁得都不算遠(yuǎn)。無論誰家有事，不管大事小事，從前還得捎個話兒，如今只需打個電話，就可召集一處，群策群力，彼此都能有個照應(yīng)。這也是婦人嫁女的首要條件：她不想把女兒嫁得太遠(yuǎn)。唯獨老三，眼看到了出嫁的年齡，卻非要去廣州打工。婦人無奈，只好依了她。

老三在工廠打工時，與一個外省同事戀愛，因為深知母親的擇婿之要，既不敢告知生母繼父，而且，過年也敢不回家。一年之后，老三私底下，居然將自己嫁了，婦人仍然不知。等到外孫都已會叫外婆外公了，老三這才如實相告。做母親的說，我如今不同意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你的男人是你自己選的，我就不說啥了，可他們好歹也是我的女婿和外孫，總該帶回家來，讓我看一看吧？老三說，等過年的時候吧。

年關(guān)已近，老三果然攜夫帶子，回家過年來了。

這時，婦人唯一的兒子———也就是老四，已經(jīng)讀完了高中?？上У氖?，老四未能如婦人所愿，考一個大學(xué)。在婦人的再三堅持下，老四又在縣城復(fù)讀補(bǔ)習(xí)，婦人也在縣城打零工，陪兒子上學(xué)。一轉(zhuǎn)眼就是足足半年的時間了。來年，婦人當(dāng)然要讓兒子繼續(xù)復(fù)讀，繼續(xù)參加高考。婦人哪里知道，老四學(xué)得焦頭爛額，還是難以把知識裝到腦子里去，他甚至連學(xué)校也害怕去了。在復(fù)讀的頭一個學(xué)期，老四清早出了門，常常一頭扎進(jìn)網(wǎng)吧里，到了中午放學(xué)的時間，又回到與母親租住的小房子里來。婦人對兒子的行為，居然毫不察覺。

老三回來了，過完了年，又要走了。老三他們一家子又要去廣州的時候，無論母親怎么勸阻，老四都要跟著姐姐姐夫，去廣州打工。他堅決不上學(xué)了。老四為了擺脫上學(xué)的桎梏，威脅母親說，反正我是不會再上學(xué)的了，你要是不讓我跟著三姐去打工也行啊，除非你天天看著我、守著我，不然的話，有了機(jī)會，我還是會自己到廣州去的。老四甚至對母親攤牌說，實話告訴你吧，你以為我是在上學(xué)的吧？可這半年以來，我雖然不怎么上學(xué)，網(wǎng)倒是天天都要上一上的。

婦人聞此，真是又氣又怒。她思索良久，終究答應(yīng)了兒子的要求。老三老四他們姐弟兩個相處得最好，老四跟著老三去廣州，至少，婦人是放心的。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母親不同意又有啥辦法？當(dāng)母親的，還能不了解自己的兒子？他是說到就能做到的主兒。婦人想，早知這樣，還不如讓老三他們遲一年回來，也就沒有如今的煩惱了?？墒?，現(xiàn)在后悔又有啥用呢？兒子長大了，有自己的主見了，他可以聽母親的，當(dāng)然也可以不聽。

老三老四去了廣州之后，婦人在家，極少夢見老三，她常常夢見的，總是老四。不是夢見他這樣，就是夢見他那樣。婦人明白，可能是自己太擔(dān)心兒子了，太在意兒子了，太想念兒子了，這才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她故意不想兒子的事情，可是，越要不想，越是在想，她幾乎天天都能夢到兒子。夢醒之后，婦人多半忘記了夢里的事情。

有一天，婦人又做了個夢，她夢見一個她不認(rèn)識的老婦人，聲稱死得冤枉，要她的最疼的兒子給她償命。婦人擔(dān)心兒子的安危，到了第二天，當(dāng)即打電話問老三。老三說，老四上著班呢，做個夢的事兒，你犯得著認(rèn)真嗎？

婦人一想，覺得老三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她認(rèn)為是自己太想兒子了，太多慮了，故而有此一夢的。婦人心想，有了老三和三女婿幫忙照看兒子，她的確沒有必要操太多的心，隔了千山萬水，遠(yuǎn)水不解近渴，她操心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何況兒子是個不算小的男人了，應(yīng)該知道怎么照顧自己。婦人于是不再擔(dān)憂兒子的事情了。

過了一些時日，婦人又夢見四個面容模糊的陌生男子，將她的兒子五花大綁，帶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無論婦人怎樣苦苦哀求，四個面容模糊的陌生男子，終究不為所動。婦人并不在意。過了沒有多久，婦人再次夢見四個面容模糊的陌生男子，他們對她說，他們已經(jīng)如愿，不會再找她的麻煩了。婦人從夢中醒來，卻再也睡不踏實了。她想，我為啥幾次三番夢見不認(rèn)識的人，要跟兒子過不去呢？他們是討債的惡鬼，還是索命的無常？莫非，他們是她命中注定的劫難，是她的命運之神嗎？她為啥不認(rèn)識他們、也看不清他們的面目呢？他們一再出現(xiàn)在她的夢里，婦人覺得，這一定是有原因的。那么，是什么原因？婦人前思想后，終于想起一件事來，但她覺得，不可能是那件事的原因，她就沒有多想。別的原因，她卻想不出什么來了。

婦人徹夜未眠，在煎熬中，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她立即給兒子打手機(jī)?？墒?，老四的手機(jī)，不知怎么，卻關(guān)機(jī)了。婦人只好把電話打到老三的家里。

老三在家?guī)Ш⒆?，沒有上班。

婦人問，老四咋不開手機(jī)呢？

老三說，上班時間，廠里不許開手機(jī)。

婦人問，老四呢？

老三說，他今天上白班，到廠里去了。

又過了一天，婦人又給老三打電話問兒子的情況。老三引開話題說，我也是你親生的女子呢，你也不問問我到底過得咋樣。

婦人說，你那么有主張，我有啥不放心的？婦人急切地要兒子接她的電話。婦人還說，她非要聽見兒子的聲音了，才會放心。老三說，老四昨天晚上上的是夜班，現(xiàn)在還沒回來。婦人說，我在電話跟前守著呢，反正我今天是哪兒也不會去的了，老四啥時間回來了，你讓他給我打個電話過來。

老三答應(yīng)之后，掛斷了電話。

咋辦？母親明顯起了疑心。

可是，老三也不敢照實說。

那就繼續(xù)搪塞唄。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老三堅持到上午十點，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母親的電話又打過來了。老三說，老四可能吃早點去了，應(yīng)該快回來了吧。婦人說，我都活了半輩子了，大大小小的事情經(jīng)過得也多了，老三你就跟我直說了吧，老四是不是出了啥事了？

婦人雖然這么說，但她心里想要得到的，當(dāng)然是否定的答復(fù)。可是，老三不這么想。老三認(rèn)為母親已經(jīng)猜到了，甚至聽說了什么了。從家鄉(xiāng)出來又跟老四在同一個廠子里打工的，有好幾個人呢，老三雖然守口如瓶，誰知別人會不會走漏風(fēng)聲呢？

老三躊躇片刻，問她的母親，爸爸在不在？婦人說，在我跟前等著呢。老三又問，爺爺在不在？婦人說，在呢在呢，你趕緊說說老四的情況吧，我都急得要發(fā)瘋了。老三說，你讓爺爺接電話吧。

老三無奈，只得把發(fā)生的一切，對她的爺爺，如實相告。

老四當(dāng)然是出了事了。

出事的那天，老四下了夜班，已是凌晨時分，饑腸轆轆不說了，他也是架不住工友們的盛情相邀，只得與四個同事一起，找了個涼快的去處，去喝啤酒。不知他們喝了多久，總之，酒足飯飽，瞌睡也找到眼皮的門上來了，老四都睏得睜不開眼睛了，他們這才散去，各自回各自的住處。老四在回姐姐家的路上，大約是干活干得太疲倦了，或者是，酒也喝得有點兒多了，他未看見巷子里被不知道什么人揭開蓋、而又未曾蓋上的下水道豎井，老四撲通一聲就掉了下去。

本該半夜回家的人，到了第二天早晨，老三才發(fā)現(xiàn)，弟弟還沒有回來，她的心中有些擔(dān)心。于是，遣其夫，喚其友，多方打聽，四下里找。

找見老四的時候，他已經(jīng)死了。

老四是父母和爺爺?shù)男母螌氊?，又是老三帶出來的。一個活蹦亂跳的青春小子，一個家里的獨生兒子，轉(zhuǎn)眼之間，就已客死異鄉(xiāng)，這叫老三咋能接受得了呢？在兄弟姐妹之中，可能是年齡比較接近，也可能是，在老四面前，她可以“充大”，總之，老三跟老四處得是最好的。老四不在了，老三只能終日守著老四的骨灰盒，茶飯不思，涕淚漣漣。她的苦痛，還不敢對家里人說。

現(xiàn)在，老三必須說了，不說不行了。老三早已想好了，這事要說，也得先跟爺爺說，老三認(rèn)為爺爺?shù)慕邮苣芰σ雀改笍?qiáng)一些。

在我們的生活中，許多事情，都是不能左右它的發(fā)展變化的；對于隨之而來的結(jié)果，我們也只有接受的份兒。

頭發(fā)飛了

慕知榮少年時曾做一夢。他夢見自己，要到對面山頭的自家地里，去種莊稼。中途，突遇一陣大風(fēng)，將帽子吹得沒了，這倒沒什么奇怪，奇只奇在這一場大風(fēng)，將他的頭發(fā)也一根根地，吹到空中，轉(zhuǎn)眼之間，就已不見蹤影。慕知榮到了自家地里，他的腦袋仍光得跟西瓜似的，頭發(fā)并未回到頭上來。慕知榮覺得頭皮冷颼颼的，很不舒服。一夢方醒，正是冬夜漫漫，夜色渺渺，屋外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唯有小風(fēng)一縷，從門縫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吹來。慕知榮不由得感到，暴露在被窩外面的腦袋，一陣比一陣冰涼。

次日晨起，慕知榮將昨晚之夢，一五一十地，對父母說了。父母也是不知究竟，轉(zhuǎn)念一想，認(rèn)為小兒之夢，跟他的行為一樣荒誕不經(jīng)，有何稀奇？他的父母，并未將慕知榮的夢擱到心里去。慕知榮的父親甚至還說，門縫里吹來的風(fēng)凍得你頭皮發(fā)涼，你就夢到頭發(fā)飛了嘛。父親說完，不再理他。但這個夢，深深地嵌在慕知榮的記憶里，拔也拔不出來了。

慕知榮的家鄉(xiāng)地處秦嶺一側(cè)，在崇山峻嶺之中。人們住在山下，耕作往往要到山上去。這里的氣候也是十年九旱，山上的土地一旦遭遇旱災(zāi)，常常不值得耕作；即使耕種了，往往也是顆粒無收，白忙活一場?？墒牵厥寝r(nóng)民的命根子，不種不行啊。不種地又能做什么呢？

到了20世紀(jì)60年代初，慕知榮的父母早已先后亡故，他也成為一個過了中年的農(nóng)夫。某日清早，慕知榮出門上工，因起得晚了，故而行色匆匆，慌不擇路，饑不擇食：因為連早飯也來不及吃，出門前，他順手從櫥柜中摸出半塊冷饅頭來，一邊啃，一邊趕路。他要去上工的那塊土地，在對面一座山的山頭。

慕知榮出了村，不期然，路遇一老婦。老婦不知何方人氏，亦不知何許人也。慕知榮見其行動遲緩，步履蹣跚，形容枯槁，面似死灰，心中略略納悶，卻也無暇多看，他顧自啃著冷饅頭，走自己的路。就在他跟老婦擦肩而過的時候，慕知榮沒有料到，老婦在他旁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一聲：把你的，饅頭，給我，分一點，行不行啊？

慕知榮回頭瞥了老婦一眼，心想，饅頭本來不大，分給她一些，他就堅持不到回家吃晌午飯的時間了，他還有整整一上午的體力活要干呢。慕知榮家里的糧食，也是支撐不了多久就會斷頓的，他頭天晚上的夜飯，喝的是能夠照見苦瓜表情的面湯，半塊饅頭雖小，卻是能夠頂用的結(jié)結(jié)實實的食物。何況饅頭原本那么少，那么小，慕知榮舍不得再分一點給不認(rèn)識的老太太。慕知榮想，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村里，餓死人的消息不時傳到耳朵里來，誰知道過了今天還能不能過得了明天呢？慕知榮看了看手里的饅頭，暗自思量片刻，他在心里責(zé)怪老婦：討飯也不看看這是啥年月，如今這時候，人人都是自身難保，誰還有心顧及別人呢。想到這里，慕知榮假裝沒有聽清她的話，轉(zhuǎn)身走了。

慕知榮約略知道，村里也有幾個做不了體力活的老頭老太太，說是出門尋吃食，其實，就為了替兒孫考慮，省一口是一口，他們也是不約而同地，一個跟著一個，出門討飯去了。慕知榮聽說外省有個地方，那兒的人，都有農(nóng)閑時節(jié)出門討飯的傳統(tǒng)。他們這么做，不是缺吃的，而是為了節(jié)省。但是，在家鄉(xiāng)一帶，人們都是以討飯為恥辱的，不到萬不得已，誰愿看人臉色搖尾乞憐呢？

慕知榮沒有料到，中午他跟社員們一同回家的路上，又看見了老婦。慕知榮想，老婦現(xiàn)在是沒辦法跟他討?zhàn)z頭吃的了，饅頭早在他的肚子里，如今都已變成屎了。慕知榮還在走神的當(dāng)兒，有人上前摸了摸老婦的鼻息，這才咋咋呼呼地喊叫起來。原來，老婦已經(jīng)死了。

顯然，老婦是餓死的。

聽到這話，慕知榮一下子全身冰涼，仿佛是他親手殺了她的。

老婦是個外地人，無兒無女，無親無故。無論如何，她是一個人，不能讓她拋尸荒野喂了野狼或餓狗吧？慕知榮于是動員大家：還愣著干啥呢？我們找個地方，挖個坑，把她埋了吧。人們紛紛贊許。干活的家伙還在手里拿著，于是，挖坑的去挖坑，抬人的打算抬人，一村的勞力用了沒有多久，就把老婦埋了。

奇怪的是，這個老婦都死了很久很久了，也從未有人來找過她。慕知榮想，可能老婦的家人都在罕見的大饑餓中，先后死了。慕知榮的心里很不是個滋味。因為慕知榮一家，包括村里的人，都躲過了這場因饑餓而引起的災(zāi)難，他們都頑強(qiáng)地生存下來了。慕知榮認(rèn)為，他那天要是把半塊饅頭都給了老婦的話，不僅老婦可以活下來，他自己也是不會餓死的。也是因此，年年過年，過清明，包括老婦的忌日那天，慕知榮像老婦的親生兒子一般，都要去她墳前，給她燒一些紙錢，暗中求她原諒自己。

慕知榮的頭發(fā)就是從這時候開始掉落的。他的手只要伸到頭發(fā)里面去，輕輕抓那么一把，他就能抓出滿把的頭發(fā)來。如果低下頭，扒拉幾下腦袋，地上也會落下一層黑黑的橫七豎八的斷發(fā)。慕知榮似乎突然變得脆弱起來了，只要稍微動一動腦袋，就有頭發(fā)爭先恐后地落下來。慕知榮對此也不是太在意。他想，頭發(fā)又沒有什么用，落了就落了，掉了就掉了，他已經(jīng)是一大把年紀(jì)的人了，掉點兒頭發(fā)有什么好奇怪的？問題在于，慕知榮的頭發(fā)掉得也太快了一些：短短三年時間，他的腦袋已經(jīng)謝了頂，只在耳朵背后有少許頭發(fā)，稀疏地，軟綿綿地，耷拉著。

慕知榮的頭上是很荒涼的樣子了，他的腦袋，卻跟月亮一樣亮。

后來包產(chǎn)到戶，那塊那一天他急于去上工的山頭上的地，居然意外地，分給了慕知榮家，慕知榮想推都推不掉：分地的時候，生產(chǎn)隊長有言在先，無論他是誰，都不許挑挑揀揀。奇就奇在，這塊地會真的屬于他。慕知榮在少年時就已經(jīng)夢到這種結(jié)果了，只是那時，他不知道會是這樣。

后來的日子很快就好過多了。慕知榮的兒子嫌棄那塊山頭上的薄土地，說是，種了也不見得就有什么收成，還遠(yuǎn)。兒子不想種那塊地了。慕知榮這時也老了，說，不種了就不種了吧。于是，就把那塊地撂了荒了。又過了一年，有人集資修建廟宇，只是苦于沒有地方。出頭的人瞅準(zhǔn)了那塊山頭上的地，他找上門來了。慕知榮未跟兒女們商量就做了主，那塊山頭上的薄土地就這么變成了廟宇。

故事講到這里，自然不能算完。

人們吃得好了，穿得也好了，再也不是當(dāng)年過苦日子的樣子了。相反，人們也不像生產(chǎn)隊集體干活時那么忙碌了。這時，村里陸續(xù)有人信起了耶穌，每個星期天，信了耶穌的人都往縣城的教堂里跑。也有人想要得道成仙，他們?nèi)チ吮瓤h城更遠(yuǎn)的道觀。更多的人，對神仙和耶穌不那么癡迷，他們選擇的是，就近到山頭上的廟里去燒香拜佛。慕知榮是個大老粗，不知道新建的廟里供的是個什么佛，他只知道廟里的香火還挺旺的。閑來無事，慕知榮也是帶了老伴，跟著別人，到廟里去燒一炷香，念幾句佛。

慕知榮的頭發(fā)早就掉光了，還常常到廟里去。老伴去世以后，慕知榮索性跟廟里的老和尚一起，常常睡在廟里，幾天幾夜連家都不回。后來，慕知榮在家里也是有了空閑，就打坐念佛，還在老和尚的動員下吃起素來，葷腥一律不吃了，蔥蒜什么的，他也不吃了。不僅不吃葷了，他從此也不殺生了。以前，慕知榮常常給村里人殺年豬，他是村里僅有的三個屠夫中的一個，現(xiàn)在即使小如螻蟻，慕知榮也不會拿腳去踩了。要是蚊子咬他，慕知榮也不會用手拍，他怕拍死蚊子，就會鑄成大錯，他把蚊子趕走就可以了。而且，慕知榮經(jīng)常對著遠(yuǎn)去的嗡嗡之聲，若有所思，念念有詞。旁人仔細(xì)聽的話，就可以聽到，慕知榮嘴里嘀咕的話語原來是：“它也是條命啊?！?/p>

在村里，慕知榮早已是破譯夢的行家里手，回想起少年時做的“頭發(fā)飛了”的夢來，慕知榮隱隱地覺得，現(xiàn)在，他終于解了那個夢了。

如果吃齋念佛帶發(fā)修行也是一種耕耘，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說，慕知榮終身都在耕種著山頭上的那塊薄地呢？在我的家鄉(xiāng)，如今人人都知道，慕知榮不是和尚，卻也勝似和尚。

人生如同爬山，只有到了山頂，才知空無一物。慕知榮想，他的一生就應(yīng)該是吃齋念佛的命，如今老都老了，這才皈依佛祖，日日禮佛，好歹也算入了正途。

老太太與老母雞

有個老太太，掰完了山坡上旱地里的玉米，又到地里去砍玉米草。玉米棒子已經(jīng)全部弄回家去了，地里剩的，只有高大壯碩的玉米秸稈。老太太要做的就是把玉米秸稈砍了，捆了，再把它們轉(zhuǎn)移到里側(cè)的山跟底下。過一些時日，等草徹底干了，再背回家里去，作為耕牛的冬糧。

在獨自干活的間隙，老太太偶然一回頭，看見一只黑色的老母雞，帶著一窩金黃色的小雞，在地里尋吃食。老太太尋思，這是誰家的老母雞？居然孵了一窩秋雞子出來，真真少見。老母雞帶領(lǐng)小雞在這塊地里找吃的，按理說，是別人的雞到自家地里來，老太太完全有理由把雞趕走?？墒牵咸珱]有這么做。老太太心里想的是，地里已經(jīng)沒什么莊稼給雞來糟蹋了，何苦還要把雞們趕走呢？都已經(jīng)是深秋了，老母雞還辛辛苦苦兢兢業(yè)業(yè)地孵出這么多小雞來，它也不容易不是！

這個老太太一直砍到過了中午，還沒有把矗立在地里的玉米草砍完。老太太感到累了，是真的累。她覺得力氣已經(jīng)大不如年輕的時候了。她覺得饑腸轆轆，口干舌燥。老太太要回家吃晌午飯去了。老太太回家的時候不曾想到，老母雞帶著小雞，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她后面，也到她家來了。進(jìn)了院子，老太太上了臺階，進(jìn)了屋，她用眼角的余光看見，老母雞領(lǐng)著小雞，徑自鉆進(jìn)院子一側(cè)的雞窩里去了。仿佛這只老母雞原本就是她家的雞，仿佛小雞也是她家的?？墒?，老太太想，我咋不知道家里喂了這么一只黑顏色的老母雞呢？

飯是兒媳給她做好了，留著的。這個兒媳不賴，她把老太太一貫暴戾的兒子，沒動啥腦筋就管得規(guī)規(guī)矩矩服服帖帖的，在兩個老人面前，兒媳卻是低眉順眼的樣子。這天，老太太回家的時候，兒媳領(lǐng)著兒子，讓他趕了牛，到另一塊地里犁地去了。老太太吃了午飯，又歇了一陣子，下午出門，她打算繼續(xù)到那塊地里去砍玉米秸稈。老太太沒有想到，老母雞帶著小雞，又跟著她出了院子。讓老太太納悶的是，她走了很久也找不到上午砍玉米秸稈的那塊地了，回頭一看，老母雞也未帶著小雞，一直跟在她的后面。老母雞是啥時候離她而去的？老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去了哪兒？老太太竟然毫不知情。

老太太就是這時候醒來的。醒來之后，她看見外面白亮亮的，陽光刺目，老太太這才明白，剛剛，她不過是做了個白日夢而已。

因為是白日做夢，老太太并未往心里去，對家里的任何人，她也從未提起這個夢。

在村里，老太太的老頭子就是解夢高手，老太太耳濡目染，也是約略知道一些關(guān)于夢的說法。老太太老是忘不了那一天的那個白日夢。老太太后來認(rèn)為，這個夢，肯定是個很好的預(yù)兆。究竟怎么個好法，她也說不出來。老太太明白，好夢是不能說出來的，說了，要么夢就不靈驗了，要么，夢所預(yù)示的好運氣就會轉(zhuǎn)移到聽見這個夢的人身上。老太太認(rèn)為，她不能把這個夢說出來。老太太心里想的是，她自己把夢琢磨透了，再依照夢的指引去做該做的事情，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轉(zhuǎn)眼到了冬天，村子里的人，都在村莊附近，偷偷開礦挖金。

老太太想，老母雞帶的是一群金黃色的小雞，夢所預(yù)示的，會不會，就是黃金呢？

老太太的兒子不聽老太太的，也不聽老頭子的，他只對媳婦唯命是從。老太太暗地里找到兒媳，對她說，你讓兒子也到那塊自家的地里，開礦去吧。兒媳說，還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暮?，萬一挖不出金子，虧了呢？老太太說，不僅不虧，我保證還會發(fā)一筆不小的財呢。兒媳問，為啥這么肯定？總得有個理由吧？老太太不說，只說，我讓你安排兒子去挖，你就安排你的，我一個做娘的還會害了你們不成？兒媳想了想，覺得婆婆說的也有道理，就讓她的男人去做。后來果然不出所料，老太太的兒子只用了短短三個月時間，就發(fā)了大財了，村里其他的人，十有八九，不僅沒有挖出金子來，反而賠進(jìn)去不少。

兒子發(fā)了財了，老太太這才把夢見老母雞的事情，對老頭子說了。老頭子聽后，沉思了一會兒，對老太太說，也不見得就是一個好夢。

老太太想，金子都已經(jīng)賣成了錢了，錢都存在銀行里了，還說不是好事情，那么，啥事情才能算是好事情呢？

老太太只是這樣想想，她的嘴上，并沒有說出來。

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又過了三年時光。

三年后，老太太去世了。

更后來，兒子忍耐不住，又開了個小礦。就是這個礦，不僅沒有挖到金子，還出了很大的事故，把第一次開礦的收入，不多不少，全都搭了進(jìn)去。

老頭子想，如此看來，老太太就是她在夢里夢見的那只老母雞。老母雞走了，小雞會跟著老母雞走掉，老太太死了，當(dāng)然也會把財富從這個家里帶出去。老頭子對前前后后發(fā)生的這些，仿佛局外人一般，自始至終，不痛不癢，不喜不悲，他甚至認(rèn)為，事情的發(fā)展，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

時至今日，老頭子仍堅信他對這個白日夢的判斷。

好人好夢

到縣城打工掙錢的，做小生意的，送子女上學(xué)的，承包工程的，買了房子直接住在縣城、啥也不做專吃老本的……如今，在城里的鄉(xiāng)下人，多了去了。他們也不是最初進(jìn)城時那種畏畏縮縮低眉順眼的樣子了，他們的腰很挺，他們包里的硬通貨（錢或黃金等貴重財物）比城里人還足。城里流行什么，要不了多久，鄉(xiāng)下也會流行起什么來。就拿賭博來說，想當(dāng)年，城里剛剛時興起來，鄉(xiāng)下就已經(jīng)玩得熱火朝天的了。

小娥的兒子，就在縣城上高中。為了讓他上學(xué)方便，兒子剛上初中時，小娥就讓男人在縣城買了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小娥心里想的是，除了兒子缺一個前程，她已經(jīng)啥也不缺了。小娥想，兒子將來要是上了高中，考了大學(xué)，有了工作，房子就留給兒子??；萬一考不上大學(xué)也沒什么，在城里買的房子也是用得上的：有了事，進(jìn)了城，再不用花錢住旅店了不是。兒子果然如愿考上了縣一中，小娥心里就美滋滋的，她地也不種了，死了婆婆落了單的公公，包括她的男人，他們的生活起居，小娥都沒心思管了。小娥住在城里，專門給兒子做飯洗衣服，陪兒子上高中。小娥明白，如今的縣城亂得很，網(wǎng)吧遮遮掩掩的，處處都是，處處勾魂，窯子也是明里暗里，遍地都有，遍地泥坑，青少年一不留神就會學(xué)壞，尤其是鄉(xiāng)下來的孩子，沒有父母監(jiān)管是萬萬不行的。

在縣城斷斷續(xù)續(xù)住了幾年，跟周圍的鄰居也混熟了，兒子去了學(xué)校，小娥就沒什么事了。小娥也有打發(fā)時間的辦法，她常跟幾個婦女搓麻賭錢。誰的錢都不是輕輕松松偷來的撿來的，輸了贏了，小娥當(dāng)然是計較的。小娥雖然輸多贏少，好在家境不錯，也不是太當(dāng)一回事兒，幾個鄰居也是因此，都愛跟小娥搓麻。這一天，小娥用了小半個下午，居然意外地贏了好幾萬。她的三個女麻友，輸?shù)媚樁季G了，其中一個，賭氣推了麻將，差點沒把麻將桌掀了。賭局草草收了場，還弄得不歡而散，小娥心里很不舒服，她想，我輸?shù)臅r候也未見得像她那樣啊。小娥贏了錢，畢竟還是高興的?；氐郊依铮鲲堖€早，她不由得坐在沙發(fā)上回味起打牌的過程來。小娥也覺得奇怪，她的手氣好得離奇，每次抓起牌來，都是滿把的好牌，摸不了幾張牌就早早地落聽了，一轉(zhuǎn)手又自摸了；即使偶爾拿了一把很差勁的牌，摸起牌來卻是張張有用，張張恰好，很快就又聽了，和了。小娥不想贏錢都不行。

就這么，小娥由贏錢聯(lián)想到頭天晚上，做過的夢來。

在夢里，男人給了她一把刀。小娥不明白，說，做啥??？男人命令她說，家里沒有柴燒了，你今天啥都不準(zhǔn)做，到山里給我砍柴去！男人從未對她這么兇。小娥看上去雖是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可她的男人，一貫都聽她的指使，她讓他做啥他就去做啥。小娥就希望男人在她面前兇一點兒，小娥覺得，只有這樣，男人才有個男人的樣子，將來萬一有了什么不測，可以依靠他，還能靠得住他。也是因此，看到男人對她惡狠狠的樣子，聽見他這么吼她，小娥非但不惱，反而格外順從地，上山砍柴去了。小娥夢見她砍了很多柴，柴也是自己背回家來的。小娥奇怪的是，背了那么多柴，小娥居然并不覺得累，回了家了，小娥仍然覺得力氣就跟沒用完似的。

過了幾天就放暑假了，小娥和兒子一道回了鄉(xiāng)下的家。好久不跟男人在一起，小娥有點想男人了。小金礦雖說早就不開了，那么多莊稼活兒卻都扔給了他，小娥心里也覺得愧疚。就在小娥回鄉(xiāng)下的當(dāng)天夜里，兩口子忙完了該忙的事情，小娥枕著男人的肩膀，依偎在他懷里，把她贏錢和做夢的事兒，都給他說了。

對于解夢，男人最多是個一知半解的角色，但在小娥面前，卻還喜歡自以為是地，賣弄一番。他當(dāng)即給她解夢。

男人說，我給你的是刀，刀是可以殺人的，我還讓你拿刀去砍柴，柴就是財嘛，你要不贏那才是怪事。男人說，你要是繼續(xù)搓麻將的話，保準(zhǔn)還會接著贏下去，贏更多的錢。男人還說，柴都背回家了，你的力氣不是還沒用完呢嘛，力氣就是手氣嘛。男人最后說，我要是做了這樣的好夢，第二天就去選一個地方，另開一個金礦。小娥想了想覺得，他這么解夢，也是有他的道理的。她甚至頭一次打心眼里佩服起自己的男人來。

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人對夢本來就很迷信，對于解夢，也都在行。往往，要是頭天晚上做了自認(rèn)為不吉利的夢，到了第二天，原本打算要做的事情，也就不去做了，在家休息一天都成。萬一出個啥意外，不就得不償失，“笨到家”了嘛。有時不好的夢，即使有所預(yù)兆，這個預(yù)兆的夢也不會由當(dāng)事人來做，而是由不相干的人來做的，事情都發(fā)生了，做了夢的人才會恍然大悟：原來那個夢預(yù)兆的是這個事情??！可是已經(jīng)于事無補(bǔ)了，只能當(dāng)個事后諸葛。不過，人們認(rèn)為，夢既然夢了，就是有余地的，夢所預(yù)示的將要發(fā)生的事情就是可以避免或挽回的，不然不會用夢來預(yù)兆。村里的大部分人，往往這樣，歷來這樣。人們對夢的癡迷與信任，代代相傳，也是有著很深的傳統(tǒng)的。

小娥的公公在村里就是解夢的行家。誰要是做了難解的夢，而且，他認(rèn)為這個夢很不好的話，就會求上門來，讓小娥的公公替他解夢；不僅如此，如果真的是個兇夢，小娥的公公還會教他禳解的方法。男人的爺爺在村里更是解夢的祖宗級人物，可惜的是，老人家已經(jīng)死了很多年了。

在鄉(xiāng)下過暑假，小娥既愉快，又舒服。這是因為城里太熱了，小娥在鄉(xiāng)下也住慣了，她不習(xí)慣城里的熱。小娥在回家的愉悅心情中，又做了個夢，小娥夢見她在自家的承包地里鋤玉米，不知怎么，扒拉了幾下，居然意外地扒拉出一口棺材來；小娥還夢見她跟男人一起，把棺材弄回家來了。第二天早晨，小娥就把夢當(dāng)著男人和公公的面，說了。

是個好夢。男人當(dāng)即肯定地說。

好倒是個好夢。公公也說。

只是有點可惜。公公又說。

可惜什么，公公沒說，小娥跟她的男人也沒在意。小娥心里想的是，只要不是不好的夢就行了。

村子所在的那一座綿延起伏的大山，叫金子山，村里的人，自古以來就有挖金的傳統(tǒng)。后來探明，金子山居然是亞洲最大的金礦。難怪從老祖宗那兒起，政策只要稍微寬松些，就有人偷偷地開礦挖金。這可真是一座金山哪。

男人又開起了小金礦。這么大的事情，小娥當(dāng)然是參與在里邊的。小娥也明白，開小金礦，政府是不允許的。小娥要男人這么做，首先因為當(dāng)初還在世的婆婆，要小娥安排男人去做過；其次，小娥也覺得，自己做了個好夢，就應(yīng)該試試。小娥讓男人出面，她在暗中，操縱她的男人。這些，小娥的公公不明就里，蒙在鼓里，他堅決反對。小娥的男人問父親，你為啥要反對？小娥的公公又不說出理由。小娥的公公覺得，反對兒子的理由是不能得到驗證的，說了也是白說，他就沒有說出來。既然父親沒什么令人信服的理由，小娥的男人還是犟著，把礦開起來了。

男人剛把礦開起來，秋季又開學(xué)了。小娥跟著兒子，又去城里陪讀。陪讀的小娥很少回到鄉(xiāng)下去，但是，對男人的遙控，小娥一刻也未放松。小娥家的小金礦雖說是開在那塊夢見棺材的承包地里，也只能在晚上做，要是公家知道了，輕的打點打點，封了洞子罰些錢了事，嚴(yán)重的話男人就得坐牢。小娥不是不明白這一點，小娥想的是，男人是在自家地里挖金子，村里很多人都在自家地里挖金子，萬一被公家發(fā)現(xiàn)了，是可以拿“搞農(nóng)田基建”的借口搪塞一下的。何況，不是法不責(zé)眾的嘛，很多人都那么做嘛。再說了，被公家逮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執(zhí)法人員來了，人們?nèi)纪Ａ?；?zhí)法人員走了，人們又偷偷摸摸地干起來了。誰也不可能把老百姓天天都看著管著，你有你的政策，我有我的對策嘛，在山吃山在水吃水，古話說得也不是毫無道理。

男人開礦，小娥當(dāng)然操了不少心。

不料，千慮一失，還是出了事了。小娥家的金礦塌方了，砸死了四個民工，還砸傷了兩個。男人當(dāng)時不在礦洞子里，所幸無事。事情是依照慣例私了了的，雖說如愿私了了事故，卻也了得不那么輕松，給死了的人拿命價和安葬費花了很多，給受傷的人治療、賠錢，又花了很多。小娥家真是千金散盡，連縣城的房子也賣成了錢，賠出去了。

房子雖然賣了，兒子的學(xué)還得上，而且耽誤不得，馬虎不得。如今，兒子已成了小娥的精神支柱了，如果不是想著兒子，小娥的身心也許已經(jīng)垮了。

小娥在縣城租了一間很小的房子，只有十來個平方，既當(dāng)廚房，又是臥室，晚上睡覺小娥也跟兒子在一張床上擠。小娥不搓麻了，她在附近一家小飯館找了個零工干著，好歹可以補(bǔ)貼一點在城里的開支。小娥要繼續(xù)陪兒子讀書，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兒子的身上了。

男人在家里，啥也不想了，一門心思種地。

元旦，兒子放假，小娥也跟飯館老板請了一天假，帶著兒子回了趟家。她與兒子很久沒有回鄉(xiāng)下了。晚上，一家人坐在家里，說了些閑話，說著說著就說到了開礦的事情上來了。小娥的公公對小娥的男人說，棺材就是“官財”，不是你命里該有的。我不讓你開礦，你偏要開，如今把小娥弄得這么苦，怪誰？

公公認(rèn)為好夢不可說破，尤其夢所預(yù)兆的，如果是好事，事情發(fā)生之前更不能說出來。說了夢就不靈驗了。這是解夢人的經(jīng)驗之談?？墒牵《鸩粫鈮?，不知道應(yīng)該忌諱。男人對小娥說，夢了就夢了，你直接讓我去開礦就好了。他還對小娥說，你要是沒把夢講出來，金礦就不會出那么大的事，而是出了金子了。

男人說出來的話，也是小娥的公公想說而未說的。小娥畢竟是兒媳，做公公的不好責(zé)備她。公公在小娥講那個夢的時候，就想這么教訓(xùn)小娥，他在村里是解夢的權(quán)威。解夢的行家栽在了夢上，豈不成了笑談！小娥的公公覺得，只有他是“打碎的牙齒往肚子里咽———說不出自己遭遇的委屈來”。

用夢自圓其說，雖然荒唐之至，卻也屢見不鮮。

隔天，小娥又得領(lǐng)著兒子，去縣城打工陪讀了。

兒子將來的前途，是小娥做的另一個夢，這也是小娥最后的夢了。小娥愿意為兒子付出她所能擁有的一切，吃點兒苦，受點兒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