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cool是條狗,它死了。
夜晚安靜得像一條暗河,緩緩地流過村里人的夢鄉(xiāng),帶走了一個個稻麥飄香的夢和一陣陣狗吠。自然,我再也聽不到狗吠了,哪怕我坐在屋子里,直到聽見籠子里的公雞把黎明再次叫醒。阿cool死了,只留下一個灑滿月光的草墊子和一條冰冷的鐵鏈。
草墊子是母親把干稻草裝進編織的蛇皮袋里縫制而成的,一直擺在門口,那是阿cool的床位。但是,它卻不愿被束縛在那個小草墊子上。傍晚入睡前,在母親的監(jiān)視下,它乖乖地躺在草墊子上。到了第二天早晨,它卻從灶旁的柴草堆里鉆出來,不停地搖晃著腦袋,試圖擺掉黏在身上的稻草末。母親不但要清掃阿cool抖落下來的草屑,有時還要在柴草堆里找出它拉的糞便,要不然在煮飯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抓起裹在稻草里的糞便。每到這個時候,母親就會訓斥阿cool,阿cool知錯般地低著頭,不吭聲,像一個低頭認錯的孩子。每見于此,母親也就不再多說什么了。
阿cool是條健壯的狗,為了讓它更好地看家護院,母親就沒用鐵鏈拴住它,任它自由地在村子里轉悠。在母親的縱容之下,阿cool很賣力地盡著自己的本能和職責,對接近我家的人狂吠不止。只要聽見阿cool的吠聲,我們就知道家里要來人了。此時,來人往往遠遠地站在門外,朝家里喊人。雖然阿cool是隔著門朝來人兇狠地吠著。只要家里人對著亂叫的阿cool喊道:阿cool不要叫。它便會乖乖地夾著尾巴一旁去了。其實,兇惡是阿cool的表面,生人對它有好感,它也就會親近生人的。我常常鼓勵客人用手幫阿cool理理毛發(fā),它會乖乖地躺在地上,很享受地任人撫摸。此時,人們也似乎忘記躺在地上的正是剛剛齜牙咧嘴的那條惡狗。
可是,阿cool真的咬人了。住在屋前的是張延羅一家,阿cool曾親眼看見這個干瘦的老頭把一條狗的皮剝下來。阿cool躁動難安,在張延羅家的門前亂叫了好幾天,爪子在門上抓出一道道血痕。當時,我們和張家人都被這狗的異常舉動嚇壞了。自此,每每阿cool見到張延羅和他的家人,就露出兇光,惡吠著向前沖去。母親開始常常關著門,不讓阿cool出去。有一次,門虛掩著,阿cool突然從蜷縮著的草墊子上蹦起來,瘋了一樣地朝外面沖去。當我們趕到的時候,張延羅家的兒子已經跳到門口堆的稻草垛上,緊緊抱著草垛旁的一棵樹。阿cool在草垛旁嘶聲力竭地叫著,試圖往草垛上爬。母親趕走了阿cool,忙向人家道歉。張家的兒子也莫名其妙:好像我欠這狗一樣,不要命地來咬我。要不是我跑得快,幾百塊錢的疫苗錢夠你墊付的了。他悻悻地走了。母親把阿cool攔在家里,插上門閂。阿cool開始不安,滿院子亂竄。母親拿著翻稻草的鐵叉叉魚一樣地向阿cool叉去。阿cool的腿上被叉出深深的洞,癱倒在地上,血流不止。母親拾起鐵叉,也被眼前的情景所震驚。她只是想打阿cool一下,以示懲戒。沒想到,竟會真的弄傷了阿cool。母親找來稻草灰,抹在傷口上,用布包裹好。母親一邊包裹,一邊還在像訓斥孩子那樣告誡阿cool:看你下次還敢亂咬,下次再敢這樣亂咬,就把你腿剁瘸了。阿cool滿眼委屈地躺在地上任母親擺弄。
我知道,阿cool僅僅只是想復仇。
阿cool咬人之后,母親再也不敢把它放出去了,就找了條鐵鏈子拴在門前。也許阿cool是受了這一次的教訓,每次見到母親就停止放肆嬉戲,乖乖地躺在草墊子上,守在門口。
阿cool并不是從此就安靜下來,睡在溫柔窩里。家里除了阿cool之外,還養(yǎng)了一只貓,毛色油黃,滾圓,肥胖,像極了加菲貓。阿cool被拴在門口,畫地為牢般地蹲踞在門口,不知何日方可還得自由身。大黃貓不再懼怕阿cool的淫威,用爪子把碗推往遠方,明目張膽地吃著阿cool碗里的飯食。不用像以前一樣,等阿cool吃過之后,只能舔舔碗底。阿cool受制于鐵鏈,夠不到碗,急得露出牙齒嚇唬大黃貓,還是無濟于事,眼睜睜地看著大黃貓把碗里的食物吃盡。等我們發(fā)現(xiàn)了,趕走好吃懶做的大黃貓后,它才得吃一點所剩不多的殘羹冷炙。
對阿cool而言,最大的痛苦并不是大黃貓搶食,而是小灰的背叛。在阿cool來我家之后,又收留了一條瘦瘦的小灰狗。狗瘦得像根發(fā)霉的臘腸,毛色干枯,碩大的腦袋頂在頭上,搖搖欲墜。這是條母狗,母親要來給阿cool做伴的,取名小灰。剛開始阿cool欺負小灰,不肯和它共用一個碗吃飯。母親就另外為小灰準備了一個飯碗,經常用湯泡飯給小灰吃。后來,如果沒有湯泡飯,小灰瞅一眼就倒頭睡下了,真像個嬌貴的小姐。如此特殊的待遇,阿cool只有眼巴巴望著的份。時間一長,兩條狗也混熟了,經常在一起玩耍,相互咬對方的尾巴,一起追趕著落荒而逃的大黃貓。但是,看門護院的事情,小灰一直沒有做過,吃過飯就出去溜達,直到傍晚才回來。
在阿cool被拴在門口之后,小灰也不大理睬它了,仍舊早出晚歸地出去游蕩。阿cool每每見到小灰出去,都朝它吠幾聲,我不知道那代表著什么,但我知道阿cool的心里一定不好受。一年年過去,小灰也長大了,出落得像個姑娘,身材也不再像當初那樣干癟,日漸顯得豐潤。圍在它身邊的異性狗也多了起來。晚上,我經常被屋頂上叫春的貓吵得難以入睡,而院子里的阿cool則把鏈子拖得嘩啦嘩啦地地直響,顯得焦躁不安。我知道,春天到了。
阿cool整天魂不守舍地在門口亂吠,引得母親常常訓斥它。有一天,我看見小灰在門口的草堆里亂鉆,身旁還有好幾個魁梧的大狗,態(tài)度曖昧。阿cool拖著鏈子在門縫里撕心裂肺地叫著,小灰卻全然不理會,繼續(xù)在它面前和那幾個狗調情。我在阿cool眼里,不僅看到了當初它向張家人狂吠時的憤怒,還有深深的無奈。我氣憤那個水性楊花的小灰,用竹棍趕跑了那幾條野狗,小灰也跟著一溜煙地跑了。阿cool沮喪地回到草墊上,蜷縮著,傷心地舔著自己的毛。
那晚,小灰沒有回來。
在阿cool死了之后,小灰生下兩個小狗崽,不久自己也死了。狗崽毛茸茸的,母親送給了張延羅家一只,自己養(yǎng)了一只。母親沒有給狗拴上阿cool留下的鐵鏈。母親要給這個小狗絕對的自由。
小灰生下的小狗和阿cool小的時候長得一點都不一樣。
記得那年冬天,表姐夫解開一個編織蛇皮袋,從里面爬出一個黑瘦的小四眼狗,說是四眼,是因為它的眼睛上各有一個黃色的眉毛,像另一雙眼睛。小四眼狗一拐一拐地匍匐在泥土地上。表姐夫說這是家里母狗生的,腿瘸了,家里小狗多,怕養(yǎng)不活,正好母親經常提出想養(yǎng)條狗,他就帶給我家。母親把中午剩的飯用開水泡了一下,放在四眼狗的面前。小狗膽怯地望了一下我們,就低頭吃了起來。它實在太餓了。
我一直擔心小四眼狗活不過這個冬天。當時家里住的是茅草屋,天冷,母親用柴燒起火籠取暖,小狗就蜷縮在母親的腳下,靠近火籠,竟然睡著了。我也喜歡抱著它,冬天,它那厚厚的皮毛抱在懷里也是暖烘烘的。寒冬過后,小狗活了下來,樣子也更加地好看。有一天,我竟然發(fā)現(xiàn)它的腿不再一拐一拐的了,有時還能追著雞滿院子跑。小狗不再是個瘸腿狗了。我不想整天叫它小四眼狗,就給小狗取了個名字,阿cool。能夠走過寒冬,瘸腿又好了,這個小四眼狗確實很cool(酷)。
就這樣,阿cool成了我們家的一員。
幾年間,阿cool長得很快,小時候抱著它,現(xiàn)在卻能趴在它的背上當馬騎。后來,表姐夫到我家里,阿cool朝著他亂叫。表姐夫好奇地問我家什么時候養(yǎng)了這么大的狗。母親笑著說,這就是當年你送的那個瘸腿小四眼狗啊。表姐夫很是驚訝,看著阿cool自言自語道:“按理說,我還是這狗的第一個主人呢,它見到我還咬?”“誰叫當初那么小你就不要它,從它媽身邊抱走呢,奶都沒吃幾口,不咬你咬誰???”母親的一番話引得大家大笑。
阿cool在農村生活多年,身上也有著農村人的樸實和忠誠。阿cool在我家多年,父親喜歡撩它,干活回來,首先迎接他的是阿cool。父親高興地喊聲:阿cool。阿cool就搖著尾巴跑到父親的身邊。父親一手撫摸著阿cool,一邊和它說話:今天是不是又跑出去了?阿cool乖順地躺在地上,任父親撫摸它,和它說話。我想,后來阿cool喜歡別人撫摸它的毛發(fā),一定是父親慣出來的。陽光暖和,母親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喊聲:阿cool,過來。阿cool也跑過來。阿cool是怕母親的,顯得不像奔向父親那樣心甘情愿。母親摸著阿cool的肚子,阿cool也就乖乖地躺下。母親在給阿cool找虱子。有時,還會用梳子給阿cool梳理毛發(fā)。陽光下,阿cool的一身皮毛油亮光澤,加上爪子上的白毛和黃色的眉毛,越發(fā)地精神。母親梳理好后,拍了一下阿cool:走吧,真臟。阿cool很得意地搖著尾巴,出門溜達去了。
那年冬天,天降大雪,滴水成冰,適逢父親決定搬家。鄉(xiāng)下的茅草屋實在不能住人了。屋頂?shù)拿┎菘蔹S腐爛,還陷著幾個深坑,雨雪天家里就要接漏,泥土地面就濕一塊,干一塊,像嬰兒的尿布。屋后的山墻已經用好幾棵樹干抵著,防止坍塌。但是,那幾根撐山墻的樹葉開始腐敗,不結實了。父親在鎮(zhèn)的最邊緣買了一塊地,蓋了四間預制板的平房。冬天下了厚厚的幾場雪,父親想盡早搬進新房里??墒?,東西才搬進一半,大雪就阻隔了鄉(xiāng)間的泥土路,泥濘不堪,加上路途遙遠,板車根本就不能行動。母親讓父親守在新房里,自己帶著外婆留在老屋里等開春再搬進去。新房潮氣重,如同冰窖。外婆年齡大,行動不便,老屋也較新房暖和。父親就把剩下沒搬完的東西放在一間屋子里,拆掉老屋,留下一間房基還算堅固的,把房梁和粗壯的樹干撐著屋子的四周。母親和外婆就擠那間土屋里。我那時還小,圖新鮮,非要和父親一起住進新房。母親沒有辦法,就說讓阿cool留下作伴吧,這樣,晚上也不至于害怕。
在父親用板車一點點地往新房搬東西的時候,阿cool顯得很興奮,時而跑到板車的前面,時而故意落在后面,聞聞路旁的野花和牛糞,看我們的車子走遠了,又卯足勁地追趕我們。路面濕滑,泥沾的阿cool滿腿都是。這一來一回,阿cool也不知跑了多少次。看來,它也喜歡搬家這個過程。
阿cool留在了鄉(xiāng)下,陪著母親和外婆。我每天送飯下去,阿cool會跟著我走。當它跟著我到門口了,我沖它大喝:阿cool,回去,看門!它拔腿就跑。從鎮(zhèn)里到鄉(xiāng)下,那么遠的距離,它卻從來沒有迷過路。
阿cool一生就這樣奔跑著,歡快地奔跑著。即使母親用鐵鏈拴住了它,它仍然是歡快的,尤其是在父親回家的時候。父親為了我和弟弟讀書,起早貪黑地外出收廢品,以前拉著板車,搬到鎮(zhèn)里后,終于積攢點錢買了一臺手扶拖拉機。父親往往回來得很晚,為了收一點足夠油錢之外的廢品,父親要跑很遠的地方,常常誤了吃飯的時間。有時,晚上我們吃過飯已經上床休息了。母親把飯放在鍋里熱著,自己為父親等門。在我和弟弟迷迷糊糊的睡夢中,阿cool拖著鐵鏈歡快地朝門口叫著,我們知道,父親回來了。阿cool往往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先知道父親的歸來,我們還沒有聽到父親車子的聲音,阿cool就能準確地判斷出那是父親回來了。母親說,阿cool能聽出父親車子的聲音和別人的不同。阿cool沒有睡著,它也一直在等著父親回家。
多年來,只要聽見阿cool從草墊子上拖著鏈子在院子里歡快地朝門口叫著,我們就知道,父親回家了。阿cool的鐵鏈聲是父親回家的前兆,比車子的聲音更加真實、可靠。我也開始習慣著鐵鏈嘩啦嘩啦的拖在水泥地上,阿cool起身迎接父親的情景。在家里,阿cool是懂得父親的。
一晃就又是很多年過去了,阿cool成了一只老狗。一年冬天,阿cool躺在水泥地上,氣息微弱,毛發(fā)失去光澤。阿cool病了。我們一家人都站在屋檐下,看著眼前的阿cool,像一個彌留之際的老人,注視著我們。天氣寒冷,天空下起來小雨。母親松開了阿cool的鐵鏈,這么多年了,鐵鏈困住了它的青春、困住了它的飲食,甚至困住它的愛情,現(xiàn)在,阿cool終于自由了。鐵鏈去除了,它脖子上卻留下了一圈,壓住了脖子上的毛。這是一個無形的圈,將阿cool圈住了一生。我想,就算阿cool能夠站起來,它也不會再逃離這個家。阿cool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我們知道,阿cool老了,快走到生命的盡頭了。父親還是披上外套,出去找醫(yī)生去了。這么多年來,父親自己大小病都是自己扛下來的,很少找過醫(yī)生?,F(xiàn)在,為了能夠延長阿cool的生命,他出門了。我們看著阿cool躺在地上,眼角在流淚,嘴角也流出了涎液。阿cool躺在細雨中看著我們。四眼狗眼睛里不再是兇狠,而是滿眼的淚水,像一個人的淚水。
父親回來的時候,阿cool已經停止了呼吸。我們都沒有言語,默默地看著父親用阿cool曾睡過的草墊子蓋在它身上。父親說,阿cool死了,它是條好狗啊。埋了它吧。
阿cool死了,已經很多年了。每當我打開自己的房門,仿佛仍舊能聽見阿cool拖著鐵鏈子的嘩啦嘩啦的聲音,它在朝著門口張望,仿佛要叫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