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起床最早的,是放牛的。雞叫了兩遍,或者三遍,窗子上糊的一層白紙也還模模糊糊,窗外已有一陣腳步聲過去了。沉重而凌亂,踩得窗紙一陣陣抖動。于是父母們會在暗中打一個響亮的哈欠,對睡在腳頭的孩子說,還不起床,那放牛的都把牛趕下河了。起床推開門,遠山仍像一頭老牛在那里臥著,牛脊似的山頂也才透著亮色,但門前的稻場地上卻是一場子凌亂而新鮮的牛蹄印了。
一扒開眼,就會有做不完的事。父母們打早工去了,到了日頭上了山頂才會一身汗?jié)皲蹁醯剡M門,在家的孩子就要忙著掃地,剁豬草,喂豬,洗菜,著火做飯。看見山頂?shù)娜疹^越升越高,就等不到打早工的父母回家,先匆匆地扒一碗飯,把飯菜都蓋在鍋里熱著,忙挎了書包去上學。
只有放牛的一年四季過得不緊不慢。早晨把牛趕下河去喝水,然后牛就在河邊的草灘上啃草,自己就從肩上取下挎著的板凳,選一個略高的地方坐著,望著牛的舌頭慢慢地在亮著露珠的青草地上一伸一縮地卷,卷出一條新鮮的草茬。像卷席一樣,牛把一天天的日子卷了過去。
日頭落下山去,天邊只剩幾道亮光,仿佛是落日在山那邊墜濺的幾朵浪花,樹上的蟬還在叫著,堅持著最后鳴叫的職責,幾只鳥在河的上空尋找著歸宿,那牛又被一頭頭地趕上了岸,雜雜踏踏地從人的面前走過去,這是要回欄了,可這時,父母還在田里忙碌,割苕物子,或者在高粱地里摘缸豆。如果是農(nóng)忙的時節(jié),挎了書包進門,家里更是冷清,只有饑餓的豬在尖叫著拱欄門,在月亮的清輝里,是稻田里傳來的陣陣扳谷的聲音。
放牛是一件輕松的活兒,然而卻被大人們瞧不起。如果一個學期結(jié)束,把成績單拿回家來,大人們看了,已不再伸手就打,而是把成績單往桌上一丟,說,你不好點兒讀書,只有弄一頭牛你放。雖然沒有挨打,卻比挨了一把掌還厲害,想到一生只能與那放牛的為伍,一個假期心情就很沉重。人們在田里勞動雖然很辛苦,卻可以自由活動,一時在田里插秧,一時在場子里曬谷,交糧的時節(jié)還可以挑一擔谷上街去,很多的人在一起有說有笑。而那放牛的,總是一人孤孤單單地坐在一旁,守著那吃草的牛,哪兒也不能去。為了牛吃草的方便,那系在牛鼻上的長長的一根繩子就拖在地上,跟著牛一截截往前動。牛繩沒有系在樹上,就更要擔心牛會跑了,跨上河坎,去吃了莊稼。因此人只能一天到晚守望著那地上慢慢移動的牛繩,望著牛屁股上的尾巴時時地甩起來,趕著飛到牛身上的蚊蠅。雖然沒有繩子系著放牛人的腿,但是牛在哪兒,人就要在哪兒。牛用一根看不見的繩子系著放牛的人。天熱,日頭像一團火,牛就被趕到河潭里去困水,牛一個個地臥在河水里,時時地把頭扎下去,又突然地昂起來一拋,水花四濺,像把那日頭撞碎了,火光四飛。而放牛的卻坐在岸上不能下河,望望這頭牛,望望那頭牛,說不定哪一頭牛一眨眼就會跑上岸去,把田里的一塊秧苗啃了。
除了不能讓牛跑去吃莊稼,還要防止牛抵架,因此不能只低了頭看牛吃草。遠遠地望見有別村的牛趕來了,就要忙去抓那兩頭健牛的牛繩,一手拉一個,像是拉著兩個想去打架的孩子。那牛掙幾下,見系在鼻上的繩子像兩根鋼筋,掙不脫,只好遠遠地站著,望著那突然來到自己領地的牛示威似地哞幾聲。放牛人的職責,是不能讓牛跑過去抵斷了一只角,或者肚子被抵穿了一個洞而不能耕田的事發(fā)生。
時間一長,很多人已淡忘了那放牛的姓什么,叫什么,人們說起來,多半會說那個放牛娃子怎么怎么。人們見他的面也很少,他趕著牛下河時,人們還沒有起床,他晚上趕著牛進欄時,只見他揮著的鞭桿如一條游走在暮色中的蛇,朦朧暮色中一頂破草帽又遮住了他的臉,誰知道他是個笑臉還是個哭臉呢?人們只知道要用牛了,頭一天叫一個人去跟那放牛的說一聲,第二頭人們扛著耙來到田里時,一頭喂得飽飽的牛已系在田堤上,見了人來,哞一聲,仿佛說已恭候多時了。
河中間有一塊草灘,上面長了幾棵樹,常有鳥雀子飛上去做窩,像掛著一個大果子。樹下的草長得又密又嫩,牛常被趕上去吃草。那是一個夏天,天陰了幾天,又悶又熱,只見西邊的天空黑得像鍋底,聽不見雷聲,只見一條條閃電像舞動在空中的鞭桿。放牛的把牛趕在河中草灘上吃草,突然大水像一堵墻從河的上游壓過來。牛不怕水,一個個地從河里上了岸,放牛的爬上了附近的一棵樹。午飯時大家才知道放牛的被困在河里的樹上了,大家都站在岸上看,但面對那洶涌的洪水卻毫無辦法,幾個會水的人下了河,卻被洪水沖了好幾丈遠,沒有游攏去不說,還差一點兒被洪水沖走,嗆了幾口水,上了岸坐在那里不停地咳嗽。放牛的蟬一樣附在樹上,大家眼巴巴地盼著洪水消退。到了夜里,洪水仍是不斷地漲。放牛的終于是被洪水沖走了。
牛有了新的主人,卻不聽指揮,常常跑到河中的草灘上去,擦癢似地抵著那幾棵樹晃搖著,樹上的鳥被搖得飛上天去,牛們還圍著那草坡低聲長哞,人們就說這是在思念昔日的主人。
以后大人們見孩子的學習成績不好,就要說,不好好讀書,你看那放牛的!
雞
春天到了,天上的鳥雀在忙著筑巢,整天叼著一根又一根的樹枝飛到新發(fā)出嫩葉的樹杈上去,一不小心,一個鳥蛋掉下來,在地上摔成一朵黃花。堂屋樓板上的燕子成天也飛進飛出,地上掉的全是筑燕窩的泥點,如撒著一地的小麥。不幾天,那新筑成的燕窩里就聽見了小燕子的叫聲。天上的鳥們在忙著生兒育女,地上的雞也到了孵小雞的時候。
每天到了日上一竿子高的時候,那母雞準會溜進院子來,跳上雞窩里去。不聲不響地蹲上一會兒,然后突然地躍下雞窩,高聲地叫起來,叫得左鄰右舍都能聽見,就知道雞又下蛋了。這個時候,祖母若在屋里,就會端一瓢谷,顫著兩只小腳,一點一點地來到院子里,抓一把谷撒下去,雞就會停了它的叫聲,低下頭去啄谷。祖母來到雞窩旁,用手一摸,那雞蛋還溫熱的。熱雞蛋不能撿,撿了雞就不會再在這個窩里生蛋。可是一連幾天,那一天下一個蛋的母雞,早晨爬進了雞窩就不下來,一蹲一天,別的雞想生蛋,跳上去,卻被那窩里的母雞狠狠地一啄兩啄,只好躍下窩來,在院子里圍著雞窩不安地叫著,如同找不到家一般。祖母便拿著棍子去趕。那窩里的雞不滿地拍打著翅膀繞著院子跑一圈兒,就是不出院門去,等祖母一轉(zhuǎn)身,它又在那窩里蹲住了。
雞不生蛋,卻成天蹲在窩里,身上的翼毛也蓬松著,像怕著涼而穿得厚厚的孕婦。母雞是要孵小雞了。為了讓雞多生蛋,先是將那雞窩里作為“引窩子”的空蛋殼拿掉了,讓它無“蛋”可孵,然后又叫孩子把那雞提到河里去淋一淋水,然后把渾身濕透的雞丟到院子的太陽下曬。經(jīng)過這一折騰,那雞果然不再到雞窩里蹲,仿佛就忘了孵蛋的事兒,為其他的雞讓出了生蛋的地方。只是一開雞籠門,那雞就跳出院門去了,整天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啄食,也不再生蛋了,只是每天天黑要關雞籠門時,那母雞卻準時回來了,和那生了蛋的雞搶食晚餐。這個時候,祖母就會對它不客氣,拿了棍子趕它,不讓它搶食,嘴里還要罵:這個不服人的東西!
不生蛋的雞自然要低其他的雞一等。谷是人從口中節(jié)約的糧食,雞吃了谷,是要生蛋的,不生蛋的雞,那糧食就如同白白浪費了。那雞吃不到食不說,有幾次因為缺錢給孩子看病,家里商量著要把它賣了,但終于因為它是一只不太老的母雞而沒有被捉去。
家里人都知道這是一只光吃飯而不下蛋的雞了。吃飯時,雞會在桌下?lián)屖澈⒆觽兊粝碌娘埩?,若發(fā)現(xiàn)是這只不下蛋的雞,孩子也會一腳踢去,雞便又拍打著翅膀逃出院門,不知道會躲到什么地方去。
春天快要過去,堂屋樓板上燕巢的小燕子已飛出來了,站在屋檐的梁上,張著黃色的嘴叫著,但只能從檐上飛到瓦上,不敢飛遠。這個時候,別人家的院子里總有一群小雞在嘰嘰地叫著,而我家院子里雞們下蛋的熱鬧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除了偶爾下一回蛋叫一陣,院子里總是長久的寂寞,只有日頭將墻的影子投在院子里。
終于有一天,院子里突然響起熱鬧的小雞叫聲。祖母從菜園里回來,聽見一陣小雞的叫聲,以為是誰家的母雞把小雞引到我家來了,走進院門一看,引著那一群小雞在院子里轉(zhuǎn)悠的,就是吃食時常被驅(qū)趕的那只大母雞。原來是它在外面生了蛋,孵了一群小雞帶回來了。只見它像個大人似地不緊不慢地踱著,發(fā)現(xiàn)了吃的東西,或者是一只小蟲,用嘴從洞里拖出來拋在地上,叫一聲,那群小雞得令似地飛撲而來,你爭我奪,這母雞站在一旁,望著人咯咯地叫幾聲,仿佛說,怎么樣,我沒有白吃飯吧?
以后母雞到了春天要孵小雞時,祖母不再把它趕出雞窩,或者叫小孩提到河里去淋水了,總是另外為它搭一個窩,找兩個蛋,讓它孵著。由于臨著河,家家戶戶也養(yǎng)幾只鴨子,早晨一開籠,雞們跳出院門忙著往稻草堆里跑,鴨子卻一個一個地搖著身子下了河坎,到河里去吃魚蝦了。然而鴨子的傳宗接代卻往往由雞來承擔,孵小雞時,往往也會放幾個鴨蛋進去一起孵。
漸漸地生活越來越困難了,人不夠吃,給雞留的食更少了,到了春天,雞的蛋也下得少,拿去換幾個油鹽錢就不夠,更不用說留蛋來孵小雞了。然而到了春天,那雞仍是蓬松著翼毛,坐在雞窩里不起來。祖母到河邊去尋豬草,有時會撿到一個鴨蛋,鴨蛋小得像一個核桃———鴨子也沒有什么可喂的了。祖母撿回家來,舍不得吃,拿出積存的幾個雞蛋,一同讓那母雞去孵。由于蛋越來越少,所以祖母便是十二分地細心,有時怕雞把那雞蛋踩破了,有時又怕雞沒有把那幾個蛋全部孵到,蛋醒了。每天吃飯時,總不見祖母上桌來,原來她端了一盆水,放在雞窩旁,把那一個個雞蛋放在水里,在讓那蛋踩水。浮在水面上一動一動的,說明蛋里的小雞快要孵成了,而沉到水底的,說明小雞離出蛋殼還遠得很,就要放到雞窩中間去,讓母雞孵得時間長一些。
蛋終于是一個接一個出了,小雞在里面啄破了蛋殼,露出了小嘴,如同一粒粒破了殼的稻谷。連那鴨蛋里的小鴨子也孵出來了,比小雞還要小,喙卻比雞長,兩個小翅膀像貼在身上的兩片小樹葉,也跟著那母雞跑著。
小雞漸漸地長大,那小鴨也漸漸地長大了。下雨時,小雞一個個都躲藏在階沿坎上,縮著肩,像是怕那濺來的雨水把頭打濕了;而鴨子卻是特別地興奮,站在流著屋檐水的檐溝下,用喙在雨水中拱出一片混濁,時時也會從那泥水中叼起一條蚯蚓來,向天伸直了長喙吞著,讓那些縮在階沿坎上的雞們眼巴巴地望著。
小雞小鴨眼看著一天天地長大,突然一陣雞瘟,雞一只只地死了,先是小雞,然后大雞也死光了,還有幾只鴨子,開了籠時,不見出來,用手伸進去一掏,拖出來的是幾只死鴨子。整個籠里的雞鴨,就只有那只小鴨子是活的了。祖母每天開了籠,喂了食,要把它送下河去,每到日頭下山的時候,祖母就會站在河岸上,望著那鴨子從河里起來,然后鴨子在前面左右搖擺著回到院子里來,喂了食,關進籠里去。
有一天,祖母把那鴨子又放了出來,鴨子吃了食,卻站在階沿坎上叫著,聲音尖而亮,與鴨子平常的叫聲不同。是沒有吃飽么?見鴨子不肯出院門,祖母便用拐棍趕,那鴨子就圍著院子的屋檐溝跑了一圈又一圈,那些檐溝滴水的地方因為這鴨子一遍又一遍地拱,土都松軟了,鴨子在上面跑,跑出了一行行重疊的腳印,像一圈花帶。然后那鴨子才跳出院門去,下坎時,卻沒有順著那河坎溜下去,只見它像車一樣在河坎上剎住了身子,然后回頭來看著送它出來走在后面的祖母,大聲嘎嘎地叫幾聲,身子一聳,飛起來,在祖母眼前轉(zhuǎn)了一個圈兒,飛落到了河中那群野鴨里面,河里立刻是一群野鴨的歡呼聲。原來孵的是一只野鴨。
籠里從此便空了,沒有了雞,也沒有了鴨,院子里整天也沒有了雞鴨的叫聲,只有階沿坎下滴水溝里那只野鴨子的腳步印。日頭落山之時,也是往日雞鴨歸籠的時候,祖母仍會拄了棍子出門來,站在河岸上,望著那浮在河里的一點點的野鴨,心想哪只是自己的雞孵出來的呢?
夕陽將那河水染成了一棱棱的金光,一只只野鴨騎在光棱上,一閃一閃地浪過來。
狗
那一年的冬天,被盜的事似乎特別多。一天早上起來,推開門,發(fā)現(xiàn)門口掉了幾蔸蘿卜。是誰這么早就在下田扯豬草?祖母把那地上的蘿卜撿起來放到階沿坎上,提了一個簍子到田里去,發(fā)現(xiàn)地上掉了一路的蘿卜。等走到自己的田里,才發(fā)現(xiàn)那一廂蘿卜菜被人偷了,幾蔸扯了沒弄走的蘿卜菜還凌亂地散在地上,田里是一個個腳印。過了幾天,田里的那一塊姜也被人一個不少地偷走了。為種那一塊姜,父親專門挑了幾擔沙倒在田里,祖母天天提著一個罐子拄著棍子澆糞澆水,那塊姜苗長得綠旺旺的,平時也舍不得挖出來吃,預備到過年時腌菜或者做雞蛋糕,不想一覺醒來,一塊姜全被偷走,只剩一片翻出來的沙土和掉在沙土上面的姜葉。
春天到來的時候,聽說鄰居的狗下了狗崽兒,就去抱了一只回來,在屋檐下支幾塊木板,里面放一把稻草,算是給狗安了一個窩。天還冷,祖母怕把狗凍著了,就把自己的一個破棉襖撕了,放到狗窩里。才捉來的狗太小了,離了母狗整日嗚嗚地叫喚,放在破碗里的飯也不食,祖母就熬粥,端到狗窩旁給小狗吃,那小狗伸出頭來嗅一嗅,停止了嗚咽,伸出舌頭舔起來。家人埋怨說對狗太嬌養(yǎng)了,比對小豬還要費心。祖母就說人畜一般呢,何況這狗還沒有到斷奶的時候。
狗漸漸地長大了,祖母到田里去掐豬草的時候,這狗就在祖母的身旁跟著,邁著碎步,尾搖著。有時見路旁飛來一只蝴蝶,小狗伸長了頭,跳起來去攆;或者是追趕田埂上的一只螞蚱,跑到了堤邊的青草叢里,兩支前腿撐著,聳直了身子,看準了舉著一只爪去撲,那螞蚱卻一下彈起來又落到草叢里去了;或者是從油菜花里飛來的一只蜜蜂,以為那狗尾是一朵花,就嗡嗡地繞著那狗尾飛,狗便卷了身子用嘴去咬那蜜蜂,結(jié)果是自己在那里打轉(zhuǎn)。玩一陣,突然發(fā)現(xiàn)祖母已提著簍子,拄著棍子走遠了,這狗才突然記起來似地,撒開四腿跑去攆。有時祖母從外面回來,迎接祖母的,常常也是狗。祖母提著一簍子豬草還沒有進大門,那狗早已跑來了,吠兩聲,尾歡快地搖著,身子擦到了祖母的腿上,差一點兒將祖母絆倒了。祖母大聲喝斥著,流著汗的臉上卻掛著笑意。
有了狗,果然田里就不再被偷東西。就連那常來偷雞,惹得籠里的雞不停地蹦叫的黃鼠狼,從此也不敢上門了,家人們半夜里再也用不著披著衣服起來攆黃鼠狼守雞,凍得清鼻涕直流。狗很盡責,聽見響動就吠,不料它的惡運就因為它的盡責而開始了。好不容易睡著,狗一叫,就又醒了,又會在床上想起田里家里的好多事情,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早上起床時還不停地打哈欠,下了田手腳也不比往日有力。于是大家感到了狗的可惡。要狗不叫是不可能的,房處路邊,夜里過往的人多,狗就叫得越勤。屋的對面就是河,對岸是一幢國家糧庫,除了交糧,糧庫的大門長年地關著,院場里空蕩而神秘,但夜晚狗的叫聲卻能穿進去,在那里回蕩著,聲音低沉而悠遠,仿佛糧庫里也關了一只大狗,你去我來地回應著叫,搞得鄰居們也有了怨言。
大家早晨起來都罵狗,祖母的臉上也不好看,仿佛大家睡不好,以及鄰居們的抱怨,都是祖母一人造成的。當狗再次歡跳著過來摩擦著祖母的腿時,祖母就會想起家人的埋怨,舉著拐棍打過去,但那狗卻比祖母靈活得多,棍子還沒有落下來,早跳起來跑了。況且狗也知道,那打也不是真打,所以祖母出門時,狗仍然是跟著,祖母拄著棍子提著一簍子豬草走在田堤上,那狗就緊挨著祖母走在田堤下的田溝里,仿佛在攙扶著祖母,怕她跌下田來。
關于瘋狗的傳聞漸漸多起來,說某人被狗咬了一口,萬幸是穿著一條厚棉褲,沒有咬著,但那棉褲被咬了一個洞,棉花露了出來,怕有毒,把那棉褲丟在屋瓦上,讓霜打了三七二十一天;有一人被咬著了,過了幾天果然瘋了,眼直直地,見人就像狗樣去咬,最后自己咬著自己的手指吃,臉上身上鮮血直流。但這都是傳聞,不全可信,然而村里通知說要防狂犬病倒實有其事,若被狗咬了,要送到醫(yī)院去打一針,而這一針就多少多少錢,全由養(yǎng)狗的承擔。祖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就要祖父用一根繩子把那狗拴了,最多遠遠地叫幾聲,傷不到人。拴了幾天,那狗仍見人便吠,繼續(xù)履行著自己的職責;見了祖母就嗚嗚地哼著,仿佛受了許多的委屈。于是祖母說,這像坐牢呢,便去把那系在檐下石磙上的繩子解了,找了一個大鐵環(huán)讓狗拖著,這樣狗就跑不快,即便是瘋了想咬人,拖著一個大鐵環(huán),還沒有跑攏去,人就可以讓開了。
系了鐵環(huán)的狗夜晚仍是叫,就是聽見路上夜行人的響動,那狗也要輦出去吠半天,回聲也像一條狗在河對岸應聲叫著;而那拖在地上的響動的鐵環(huán),仿佛把欲睡人的頭擦出了火星,攪得人更是難于入眠。
小妹得了一種哮喘的毛病,每到冬天就發(fā)作,喘得出不了氣,面上通紅。中醫(yī)說,是濕寒所致,要用熱性的東西來補,而狗肉是最好的東西。家人異口同聲地說那就把狗殺了。只有祖母不做聲,像沒有聽見似的,仍拄了棍子,提著簍子去菜園里掐豬草。到了夜里,小妹發(fā)了燒,不停地說胡話,祖母用自己的臉靠了靠小妹的臉,像觸到一團火。第二天起了床,祖母才對祖父說,那就把狗殺了吧。
那天早上,祖母沒有吃早飯。端著碗扒了幾口,像又被哽住了,就把自己的一碗飯倒進了狗盆里,狗低下頭去高興地吃這香噴噴的大米飯,卻不知自己的末日已經(jīng)來臨。
聽著狗吃食的歡快聲,祖母又提著簍子,拄了棍子到菜園里去了。祖母在菜園里有忙不完的事,扯草、下種,或者是看那塑料蓋的苕種發(fā)了芽沒有。
家里的人聽說將有狗肉吃,臉上全是笑意,忙著給祖父找繩子,找刀子。狗被吊在院子的一棵構(gòu)葉樹上,然后朝嘴里灌水。狗的命長,灌了不少的水就是不肯死,腿彈著,嘴里嗚嗚地叫。隔著一道半頭院墻,在菜園里扯草的祖母早已聽見了狗的叫聲,過了好久終于是在院墻那邊扔過話來:還不死,等著受磨難啊。于是那狗仿佛聽懂了話,張開嘴,大口大口喝了幾口水,腿彈了彈,頭一歪,才斷了氣。
好的狗肉都留給小妹吃,大家只能吃雜碎。但是仍然是很香,大家吃著狗肉,有一種過年的感覺。祖母卻一口也不吃。家人勸她吃,她說,我這一生再也不喂狗。
祖父扒了狗皮,釘在墻上,預備晾干了好去賣幾個錢。祖母卻不肯,要祖父去請人硝了做一件狗皮背心。背心是做了,但祖母卻一次也沒有穿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