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書畫家李日華寫過不少題畫詩,其中一首這樣寫道:“霜落蒹葭水國寒,浪花云影上漁竿,畫成未似將人去,茶熟香溫且自看。”
最后一句,是明清文人的一種生活寫照。
明清以降,文人雅集之風(fēng)興盛,他們或園林山澗,或寺院書齋,焚香、彈琴、品茗成為他們?nèi)粘I畹囊徊糠謨?nèi)容。李日華的“茶熟香溫且自看”描寫的正是這種場景。而這句詩之所以能夠深入人心廣為流傳,與它真切地表達(dá)了文人的心緒有關(guān)。此句一出,不少畫家樂于當(dāng)作題款,亦有不少篆刻家以之為印,作為抒懷的一種方式。
揚州八怪之一的邊壽民,擅畫蘆雁。他作于乾隆癸亥年的《蘆雁圖卷》上,鈐的閑章就是“茶熟香溫且自看”。邊壽民以此為印,大抵是想說出自己揚州賣畫的寂寥心境。晚年的邊壽民鬻畫為生,生活困頓卻又孤傲自賞的性格全濃縮在這方印章里了。
清代西泠四家之一的黃易,杭州人,能書菩畫,愛好詩文,對金石考據(jù)之學(xué)尤為專心。他亦偏愛這個句子,他不但奏刀刻章,還以隸書將全詩刻于邊款——這還不足以表達(dá)他的喜歡,他還撰刻百余字的跋文,專門介紹李日華其人其詩,為此印平添了不少藝術(shù)趣味。細(xì)觀此印,取法晉之朱文印,硬朗、結(jié)實、排列整齊規(guī)矩,“茶熟”、“自看”兩字一行,相互對稱,“香溫且”三字則均勻地安排于其中,七字布局平穩(wěn)、和諧,一派安詳之氣,整體上布局合理、用刀短碎,有棱棱漢印風(fēng)骨。但從其篆刻刀法上,可觀賞到浙派篆刻特有的切刀法,刻切成點、連切成線所產(chǎn)生出來的一種斑駁古樸、蒼勁挺拔之金石氣息筆筆可見。同時,其斑駁之狀又似有一種凝練厚重、水墨淋漓的筆墨滲透紙背之效果,令人玩味無窮。
請允許我在這里插敘一下:黃易還刻有一方“詩題窗外竹,茶煮石根泉”,刊于《明清篆刻流派印譜》。該印為五詩聯(lián),共十字,印面的核心是一個“茶”字??梢婞S易不僅好詩、善書、精篆刻,還是一位識泉知茶的高手。
晚清四大家之一的黃士陵,給同一人刻過兩方印,皆取“茶熟香溫且自看”的句子,并在第二次刻印時以他專門研習(xí)的擬六朝碑刻的楷書附有邊款,曰:“再為逸老作李君實句,與前孰勝,尚希鑒定”。這位“逸老”到底是何方高人?我查了不少資料,始終不知道,像一個至今未解的謎面。
為什么歷代刻家都喜歡這句詩呢?
僅僅是因為頹敗的隱逸之心么?
時光過去了多少年,今日拾來重新品讀,竊以為這個句子恰恰充滿禪意。閑暇時光里,風(fēng)爐煮水,茶熟香溫,參禪悟道,以無宜之事遣有生之涯,何樂而不為呢?如此看來,“茶熟香溫且自看”更像是一個人頓悟的過程。
古代的閑章里,常常能見到“茶熟香溫”,比如清代的戴臣、高璽、董邦達(dá)就都曾用過白文的“茶熟香溫”。顯然,這是對“茶熟香溫且自看”的省略。我總覺著,少了“且自看”的“茶熟香溫”,似乎缺了些孤芳自賞的回味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