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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順的勞動者

        2014-04-29 00:00:00冀新芳
        西部作家 2014年1期

        過去是塵封的老房子。我沿著時間的隧道追溯,不經(jīng)意間闖進記憶的圍墻,就打開了一扇緊閉的門。剝開厚厚的塵埃,我找尋童年的一幕幕場景,那些模糊的舊事隨之一件件清晰起來。我沉浸在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的快樂時光里。

        那時,生產(chǎn)隊按人口平均分了土地,又分了耠子、耬、耙、木锨木叉等農(nóng)具,飼養(yǎng)處里的十幾頭牲口也分了。我家和大伯家合伙分到了一頭叫驢(公驢的俗稱),驢由兩家輪著養(yǎng),一家半個月。有的人家,合養(yǎng)一頭牛,馬和騾子更少,只有兩三頭。

        我家北屋和東屋之間有個小過道,父親搭了一間小東屋,這就是驢的房子了,進門的地方放一口石槽,驢進去后勉強能轉(zhuǎn)過身來,里面黑漆漆的連個窗戶都沒有。農(nóng)忙時節(jié),父母哥哥都起早貪黑忙地里的活,我在家喂驢喂雞,看家燒水。驢不挑食,挺好喂的。一般是夏季吃麥糠,麥根,冬天吃玉米皮、玉米秸等。怕它吃干麥糠上火,也怕長長的麥芒扎嘴,每次都要用水淘洗過。在山墻下支一口廢棄的大鐵鍋,銹跡斑斑的,鍋邊裂開一條寬寬的縫,外面隱隱露出黑黑的鍋灰。鐵鍋中間搭一塊半尺多寬的長木板,木板和一側(cè)鍋沿上放著一個破舊的鐵篩子。倒上半鍋水,端一竹篩麥糠慢慢倒進去,嫩黃色的麥糠紛紛揚揚地落下,輕飄飄的,夾雜著飛揚的塵土,嗆得人鼻孔都黑了,拿鐵笊籬翻動幾下使麥糠充分浸濕,再撈出來倒進鐵篩濾水。水給予分散的麥糠一股凝聚的力量,濕漉漉的麥糠彼此粘在一起,一片片乖乖地抱成了團。小心地伸直手臂端起篩子以防水漬滴到衣服上,倒進石槽后拌上半瓢麩子玉米面,這就是驢的美食了。淘過麥糠的水呈暗黃色,沉淀下一層細(xì)泥。用完后一定要記得用大蓋墊蓋上鍋。有一次我忘記蓋鍋了,兩只鴿子大的小雞喝水時失足滑進了鍋里,又爬不出來,結(jié)果被活活淹死了。等到下午母親回家時才看見??蓱z的小雞早已經(jīng)直挺挺濕淋淋地飄在渾濁的水面上。母親的雙眼瞪得大大的幾乎要鼓出來了,瘦瘦的臉因心疼有些扭曲變形,她高聲驚叫起來:哎喲,淹死小雞了!你沒看見嗎?還是兩只小白母雞呢!我又愧疚又害怕不敢吱聲,偷偷地躲到一邊去了。母親雖然格外心疼卻并沒有責(zé)怪我一句。那年月,小雞可是主婦們的命根兒,因為走失了小雞、丟了雞蛋或狗叼了雞而致鄰里吵架的事時有發(fā)生。

        等驢吃飽了就給它飲水。門東邊既是一口水井,我們叫它“懶水井”,因為井里的水又苦又咸,據(jù)說井底是淤積的海灘,挖井時淘上來的泥沙里有很多貝殼。但是驢不管這些,提上一桶水,悶下頭咕嘟咕嘟幾口就見底了,有時候還要再提一桶。驢美美地喝一頓,搖搖頭,晃一晃耳朵,尾巴一甩一甩地邁著輕快的腳步很滿足地往回走。走到家門口干燥的空場,驢子就勢躺下打

        滾,它奮力梗著脖子,收緊肚子,蜷起四個蹄子使勁扭動身子翻滾,再翻滾,卻總也翻不過去。我牽著韁繩一個勁兒替它著急,恨不得幫它一把,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努力,它終究沒有成功。父親說驢打滾可以除去身上的寄生蟲和臟東西,和人洗澡差不多,不讓驢打滾它會生病的。父親不忙的時候,就拿一把磨小的大掃帚給驢掃掉身上的塵土。驢乖乖地站著,半閉著眼睛很舒服的樣子,磨損的掃帚竹枝粗短有力,劃過驢子鼓起的肚皮和屁股,一層細(xì)細(xì)的灰塵一陣陣騰空而起,由濃轉(zhuǎn)淡又徐徐落下,驢的皮毛變得黑亮光滑起來。

        驢吃飽喝足后被栓到柱子上曬太陽,趴在地上瞇著眼睛打盹,一副悠閑的神情。它不時地甩一甩尾巴趕走一只只騷擾它的蚊蠅,或者跺幾下蹄子,扭一扭屁股,它的皮毛還會動呢!一小塊皮毛皺起來再展開哆嗦幾下,蚊蟲就嚇跑了。晚飯后,父親往驢棚鏟幾锨干土覆蓋它的屎尿,使它有一個干燥舒適的環(huán)境,隔幾天出欄一次,逐漸積攢了一大堆上好的肥料。

        父親飲完驢順便挑一擔(dān)水,就輕輕地把韁繩搭在它的背上讓它自己走。這下它來了精神,撒開蹄子快速向西走去,頭一點一點的,腳步是歡快的,表情也是歡快的,仿佛有鮮嫩的青草在誘惑著它,渾身上下都驛動著美妙的向往。原來是西邊的叔叔家喂了一頭母驢。它屁顛屁顛地拐進了胡同,父親到家趕緊放下水桶去找它,它正甩著響鼻搖頭擺尾地試圖和母驢親近呢!父親連罵帶嚇唬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它拽回來。父親忍不住又生氣又好笑:真是頭蠢驢,想媳婦想瘋了,連自己的娘都不認(rèn)識了。母驢竟然是它的娘!它們在生產(chǎn)隊的時候早就分開養(yǎng)了,后來又到不同的人家,它怎么可能記得自己的娘呢!食色性也,驢也一樣。過去在飼養(yǎng)處,牲口們?nèi)︷B(yǎng)在一起,吃在一處,休息在一處,下地勞動也能見面,還有可能接近同類伙伴,有相聚和戀愛的機會??涩F(xiàn)如今,它們整日見到的是人、狗、雞鴨,只有在井邊或地頭才有極少的機會相遇。一條韁繩不僅限制了它的人身自由,縮小了它的活動范圍,也禁錮了它的親情和愛情,使它失去了愛與被愛的權(quán)利,成了人類忠實順從的奴隸。

        到了春種秋收,套上車?yán)S拉土拉莊稼,耕地耩地耙地哪一樣也離不開驢,它的草料里添加了更多的麥麩和玉米面。通常是早起先喂它吃一篩子草,干一陣子活回家吃飯時再喂它,真忙起來就把草料帶到地里去,抽空吃一些。經(jīng)常是這家干完了又去那家忙活,歇人不歇“驢”。驢干活任勞任怨,從不?;祽校瑹o聞地承擔(dān)著最繁重的勞動。

        馬、騾子只會打響鼻驢,驢卻能仰起脖子張開嘴巴引吭高歌,它的叫聲婉轉(zhuǎn)凄切,獨特嘹亮,很難模仿。如果在寂靜的夜晚,突然聽到驢子的鳴叫,肯定會令人倍增同情與傷感。它是在控訴人類對它的奴役與不公,傾訴失去自由的凄涼和無奈。歷史上最具行為藝術(shù)的故事該是曹丕驢鳴送葬了。王粲,字仲宣,建安七子中的佼佼者,很受曹操器重。因為曹氏父子都喜愛文學(xué),所以王粲和曹丕、曹植都是文友。可惜的是,王粲四十一歲就死于南征的途中。安葬時,曹丕與一些文友一道前往吊唁。因為王粲平時性情通脫,好學(xué)驢叫。曹丕提議說:王仲宣好驢鳴,今天我們悼念他,大家都學(xué)驢子叫一聲,算是給他送行吧!于是由他帶頭,大家跟著,王粲的墓前就響起了一片驢子的叫聲。

        驢在我家養(yǎng)了三年,父親買了一頭小母牛,驢歸了伯父家。因為母牛能干活,而且每年還生一頭小牛犢賣錢。幾個月后,再次見到它,它瘦了,黑色的毛微微卷曲不那么油亮了,屁股上還有臟污的痕跡。驢撲閃著黑黑的大眼睛一直看著我走遠,它依依不舍的樣子讓我很難過。它不明白為啥久久不帶它回我家,是不是不要它了,它一定是眼巴巴地盼著我走到它身邊牽起它的韁繩。它的眼睛亮閃閃的含著淚吧!后來伯父家也養(yǎng)了母牛,驢被賣掉了。不知道它又流落到哪戶人家去了。

        近年來,農(nóng)業(yè)運輸業(yè)逐步實現(xiàn)了機械化,驢漸漸脫離了繁重的勞動。農(nóng)村幾乎見不到養(yǎng)驢的了。驢的養(yǎng)殖形成了規(guī)模,這是肉驢。驢的命運居然和豬差不多了。

        現(xiàn)在,偶爾還能見到小驢車匆匆而過的身影。有的拉糞,有的送煤,小鐵皮車,目不斜視徑自趕路的小毛驢,還有坐在車轅上手拿鞭子的老鄉(xiāng)。每當(dāng)此時,我總是回頭多看幾眼,驢是溫暖的親切的,牽動著我心底的某一根弦,讓我重拾二十多年前一串串碎落的斷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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