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在散文中營造了一個神的世界,神人一體的世界,這個世界是如此奇幻,充滿主觀色彩,既似人間,又非人間。
指尖的散文集《雪線上的空響》分為“樹·神·人”三大類別,其中或多或少都流露出對神的敬畏,在形而下的敘述中帶有形而上的色彩。很難說指尖的神秘主義傾向從何而來,她是一個無神論者,不信教,不信佛,但她見了佛像常常覺得滿心喜悅,猶如泰戈?duì)柕摹都村壤分械脑娋?,“從早到晚我在門前坐地,我知道我一看見,那快樂的時光便要突然來到”。
指尖的神,是一種靜思,既不同于神話迷信故事里無所不能的神仙,也不同于宗教學(xué)說中的神,它是一尊內(nèi)心的神,既貫注于體內(nèi),又移情于萬物。研究指尖的神秘主義傾向是困難的,她心中的神是如此復(fù)雜,猶如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神秘主義”(mysticism 一詞源于希臘文myein,即閉上之意。)閉上眼睛,以內(nèi)心觀照排除世俗的干擾,在靜觀、沉思或迷狂中獲得真理和智慧。指尖的神正是內(nèi)心觀照而得來的情感與感悟,在與世界拉開距離的心理活動中,得到自己的般若直觀。
指尖的神具有雙向性,一個箭頭指向人類活動的對立面,對神的敬畏也是對人類過度發(fā)展的批判;另一個箭頭指向自身,以修行來達(dá)到和自然融為一體,“天人合一”的境界。這層因素既有古典的傳統(tǒng),黃老學(xué)說等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又有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批判理念,對人類文明的過度擴(kuò)張產(chǎn)生的隱憂。
指尖的神性是有積極意義的,消解了現(xiàn)代文學(xué)中人性大于一切的理念,轉(zhuǎn)化為敬畏自然,敬畏一切生命的全新理念。指尖的神也可以看作是在經(jīng)濟(jì)高速發(fā)展中,對人性扭曲的一種糾正,使人性回歸到“人之初,性本善”的原初狀態(tài)?!堆┚€上的空響》三大類別中,樹象征著自然之道,神象征著對自然的敬畏,人是神的對立面,或者是統(tǒng)一體。
社會賦予人類人性,自然賦予人類神性。從原始社會到封建社會的神性是帶有迷信色彩的,體現(xiàn)出了人類蒙昧無知的一面;但是,在現(xiàn)代社會,在物質(zhì)生活極大豐富的情況下,人性越來越表現(xiàn)出丑陋的一面,從這個意義來說,神性是有一定的引導(dǎo)作用的,它讓人類懂得敬畏,而不是盲目自大。指尖的散文,常常把神性和人性對比,在抨擊人性的丑惡時,托出一顆敬畏自然的純凈的心。
指尖的神,主要體現(xiàn)為兩點(diǎn):一是神性與人性的對抗;二是神的生命指向與自然指向。
一、神性與人性的對抗
指尖的神是清高的,它厭棄世俗,人敬它,它也敬人;人不敬它,它避而遠(yuǎn)之。這一尊巨大的
神并不像神話中的神仙那樣喜歡干涉世事,它既不懲惡揚(yáng)善,也不劫富濟(jì)貧,它只是存在者,并且懷著隱忍之心。這種神性與人性的對抗是消極的,弱勢的,它以退隱來逃避世人的狂妄,猶如自然,在人類一步步緊逼之下,不斷地縮小自己的地盤。但這種退讓是會使人類嘗到惡果的,沒有自然的庇護(hù),生命是那樣蒼白,不僅僅是失去藍(lán)天和碧水。
在《廟堂里的事》中,指尖有兩段話可以表明神的性格,“神后來走了,是因?yàn)樗资廊颂砹?,太擁擠,太復(fù)雜了,它的力量難以承受俗世的重。它走的時候,天上下雨了。下了雨,人便鉆在屋子里不出來,人不出來,神流淚的時候,除了天地,誰也看不到?!?/p>
“夜里人人都睡著了。廟生的樹睜開眼睛,環(huán)視四野。神都?xì)w天了,草死了,廟塌了,村莊消失了,它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再長久,都不再有任何意義。于是,它看看黑黢黢安靜的人間,自己悄悄死了?!?/p>
神是哭著離開的,而人類視而不見。人類在爭奪利益的喧囂中忘卻了自然是一切生命的母親,對于孩子的作惡,母親無可奈何,只有退讓,哭著離開。第二段是一個孩子搞惡作劇,在老樹的樹洞里放炮仗,樹死了。樹之死充滿悲劇意義,樹和人都是自然之母的孩子,而一個太自大,另一個只能到天堂尋找靈魂的慰藉了。
指尖把一切具有自然生機(jī)的人間場所都視為神的自留地,這個比喻充滿玄妙意味,神和人雖然沒有簽訂承包合同,但神的領(lǐng)地卻是人在管理著。神的自留地,不斷地被人類侵蝕,權(quán)益受到侵犯。
在《神的自留地》中這樣寫道,“花園的木材林尚細(xì)弱,掛果樹尚稀疏,但一種氣息還是在空氣中不停地游走傳遞,花園越來越小,被公路、橋梁、工廠們所排擠著,侵吞著,它漸漸縮減著,蒼老著,腐朽著,像,它的園丁那樣。這其實(shí)是件挺悲哀的事。但我們多不去想這樣悲哀的結(jié)果有多少,有多遠(yuǎn)。在我們活著的時候,知道花園尚在,足矣。”
人類的強(qiáng)勢造成惡果,悲哀的應(yīng)該是神,結(jié)果,悲哀卻是人。這一結(jié)局充滿諷刺意味,指尖的神,不但沒有古典神話中呼風(fēng)喚雨的本領(lǐng),反而弱小得可憐。神與人的對抗,是善與惡的對抗,但這并不意味著人的勝利。神是以柔克剛的,神以博大的胸懷容忍人的胡作非為,直到他們自己認(rèn)識到錯誤,自己改正錯誤。
二、神的生命指向與自然指向
指尖是位女作家,她筆下的神具有母性的溫柔和寬厚,以愛來代替懲罰,猶如圣母瑪麗亞。巧得是,瑪麗亞在亞蘭文里是“苦澀”的意思,而指尖的神也充滿苦澀的味道。所以,指尖的神并非傳統(tǒng)宗教意義上的神,只是她自己的神,“你的美麗是一條流動的小溪,叫旅人駐足;是游宴之屋,一切人都在那里敬拜自己的神”。(摘自《埃及亡靈書》)
正如她在《神的自留地》中所寫的“這是一種隱密的、神秘的,甚至是縝密的靠近,這種靠近,與其說是在靠近一個地理位置,莫若說是在靠近靈魂的底里,靠近生命的極處?!?/p>
在《人和神的村莊》中她又這樣寫道“久違的靠近的感覺中,沉默并不能將躍入眼簾的景物徹底容納。沒有使我忽略的,所有的都將被我忽略。沒有被我牢記的,但它們卻無法再從我的心海里澄出去。這是一種世上最親密的靠近,像重逢,也像邂逅。如此復(fù)雜的情緒使我在路途中越來越感到自己的輕飄。人的生命從來就是一種輕描淡寫的東西,它不足以讓自然和生物去牢記和懷念。只有人本身惦念著自身輕渺的價(jià)值,用書寫或者傳誦的方式滔滔不絕地糾纏歷史的記憶。”
由此可見,指尖的神是有生命指向的,指向她自己,指向內(nèi)心深處。與其說她在感受神的神秘,不如說在感受生命的神秘。指尖的神有兩個特點(diǎn):一方面具有東方的修行觀,追求無為的境界,來達(dá)到內(nèi)心的寧靜與平衡;另一方面又具有西方的潛意識流,同弗洛伊德描述的夢境相關(guān)聯(lián)。所以在她的文中,神是復(fù)雜的,既有東方的含蓄的神秘的美,又有西方的夢幻般的潛意識流動。忽略,邂逅,輕飄飄的生命,這是西方化的夢囈,是內(nèi)心最底層的無意識狀態(tài)。而感受到生命的空,萬物皆空又是東方的修行觀。她把兩者混雜為一體,形成了她自己的生命觀。
還有一些神的描寫則是指向自然的,神就是自然。比如在《古柏》中她寫道“尚未知它們是真歷了萬年輪回,還是村人因其性命久長,對其盟生敬重,而習(xí)慣的稱謂。一株樹壓抑著我,山壓
著我,云壓著我,覺出自己的輕,年紀(jì)的輕,身體的輕,生命的輕,心智的輕。人在自然面前,總要生出甘心的沒落和羞愧,只有那些被冷落和忽略的生命,才值得被敬畏?!薄澳驱堷P柏,根都被石片一層層壓死,沒有雨水和土壤的些微痕跡,而它卻也忍忍地活,可不是神仙么。”
在這段描寫里流露出了對自然的敬畏,對人類的嘲諷。人類是輕的,而自然是重的。指尖雖然沒有說人類是如何破壞自然的,但她顯然是在為自然辯護(hù)。在另外一些篇章里,她寫了毀壞古木的人如何遭到報(bào)應(yīng),就體現(xiàn)了自然對人類的報(bào)復(fù)。
指尖提倡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觀念集中體現(xiàn)在《人和神的村莊》里,如“神看著人,人敬著神。人做人事,生生死死一輩又一輩。神不死,它記著村里從古到今千年萬年發(fā)生過的事。所以人說,誰要是干了壞事,神看著呢” “有神看著,這人間就是有生氣”“神仙騰云駕霧,天上人間,崇山峻嶺,山河大地,自由飛走,它們是沒有固定地界的,它們來了,又走了,走了,又來了,誰知道呢。反正村里有的是地方,哪里都能容神納神。村里人,歡喜神的在,也憂煩它們的走。但神的事,人說了不算,也鬧不明白,所以人活人的,神活神的,彼此安好?!?/p>
恐怕得說這樣的描寫帶有理想主義色彩,這是一個理想化的村莊,過濾了現(xiàn)實(shí)中的一些矛盾和糾結(jié),從而成為一個神的烏托邦。指尖以深情的筆調(diào)贊美了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一切生命在她眼里都是神靈。不僅有生命的,還包括無生命的山山水水。指尖這樣贊美神,贊美自然,是以理想主義的觀念來對抗世俗觀念的,不僅僅是為了批判破壞自然的行為;她之所以把自然定義為神,是為了讓人類熱愛自然,拋棄實(shí)用主義的世俗觀,以內(nèi)心完滿來達(dá)到幸福之境。
無疑,指尖的神是具有積極意義的,并沒有迷信色彩,和泰戈?duì)栆粯邮欠荷裾?,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她以飽滿的感情熱愛著自然,把內(nèi)心潛藏在自然之中,她以溫柔的話語召喚著自然,并傾聽自然的空靈之聲。
指尖與神共舞,常常迸發(fā)出讓人意想不到的靈感,她說自己寫作的速度非??欤灰辛藳_動,就能下筆如飛。她的創(chuàng)作以永恒真理照耀靈魂,和給靈魂以啟迪為目的。正如指尖在她的自序中所說“一個充滿跳躍的,易變的表相,與一個頑固的、傳統(tǒng)的、愚昧的、充滿虛幻的理想主義的內(nèi)涵相融匯,這就是我所構(gòu)建的文字的真實(shí)狀況。”她通過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神性寫作來完成自我的修行,膜拜生命的宗教。
在《禪房的樹》一文中有這樣一段,“樹活了百年千年的,活過一輩一輩的人,像找到了逃脫的訣竅,被時間忽略了。所以,越是隱蔽的村莊,古樹的數(shù)量越多,越健康?!薄吧裨谝估锟駳g,人在夜里做夢,只有樹在夜里醒著。樹不跟神對話。神在云天,樹在塵寰,人在樹下走,樹遠(yuǎn)遠(yuǎn)地聽人的念叨,神回應(yīng)了什么,人不知道,樹知道。大地之上,眾生沉浮,樹安靜地傾聽,承受,不妄念,不勘破。直到不得不死時,樹里結(jié)出琥珀,晶瑩的秘密,時光里的光芒。”
她以樹為象征,宣揚(yáng)了“承受,不妄念,不勘破”這樣帶有禪意的人生觀,但是,和宗教的禪又不相同,沒有一心向佛,四大皆空的理念,只有自然而然活著,與自然相擁的理念。在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作品中,往往追求的是個體生命的終極意義,而指尖追求的卻是人類的終極意義。她筆下的村莊、人、樹、神是整體化的,而不是個體化的。
這種觀念和現(xiàn)代文明高速發(fā)展,人類整體感受到迷茫和空虛是相關(guān)的,在經(jīng)濟(jì)發(fā)展中,世俗價(jià)值觀漸漸成為主流,淹沒了文化、精神、信仰。人類不再有高尚的信仰,金錢是唯一的最崇高的信仰。但是實(shí)用主義的信仰是會讓心靈空虛的,所以指尖以神為信仰,在《觀音》中她寫道“我也有了一尊觀音像,但沒有若祖母那樣日日焚香跪拜,只是閑來之時,坐下來跟它面對。是我喜歡的品像,白瓷,像身適中,面目安詳。那個傷疤成為我跟它交流的獨(dú)特的記號,我們之間日漸平等,甚至不需要說話,只那樣相對,便是清涼安遠(yuǎn),安頓隨和的空域?;畹浆F(xiàn)在,經(jīng)歷了波折,經(jīng)歷了難堪,得過,失過,才慢慢懂得,人所以需要一尊佛,是因?yàn)樵絹碓睫q不清自己心的朝向,無路可循的時候,寄托是精神的必須,無人可托付,那就托給觀音吧。”
這樣的觀音不是用來朝拜的,僅是用來修行的,安撫心靈的。不僅是觀音像,哪怕是一株極為普通的植物,她也會這樣安靜地和它交流。
這就是指尖的神,生命的神,自然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