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滄桑的久遠你是我清冽的甘甜你是我詩意的金色你是我生命印記里的普蘭

——題記

湮沒的皇城

很難相信，貴州后坪居然有個地方叫皇城，而且城池就在那高山上。沿一條曲折、詭秘的山路向上，陸續(xù)經過幾個險要的隘口，再爬上絕壁上懸吊著的一線石徑，穿過一道石門，我們終于來到了皇城。

想來敢稱之為“皇城”的地方，必定是金碧輝煌的吧，但站在城中，放眼是崇山峻嶺，抬頭是荒草野樹，與“城”相關的蹤跡無處可尋，一時讓我很難把這里和氣勢恢弘的“皇城”二字連在一起。

關于皇城的締造者，眾說紛紜。話說當年，黔地土家族人田翼德聚眾舉旗反清，其勢力擴至方圓百里，波及川黔相鄰一帶，于方寸之間卷得塵土飛揚，與太平天國的金戈鐵馬遙相呼應，這里是否就是他起義的據點？也有人說，這就是傳說中的夜郎古國，城里住著很多人，但究竟有多少人呢？說不清，只知道城里打過24口井。還有人說，皇城是叫懿德相友的土司修的，但根本沒修成。

事實在傳說中神化到虛無，歷史撲朔迷離已無據可考。在我看來，皇城城域并不大，相比紫禁城，緲若彈丸。但不管是誰，單憑選中后坪這奇絕的山項，為城池命名為皇城，就是不一般的野心。自命不凡的“天子”，在深山中“奉天承運”，其雄心壯志絕不僅此帷幄，而在千里。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寬。當他的心馳騁在無邊的疆土上，他就是最大的王，這山巔的城池是他的精神國度，孕育著的是一個超脫的巍然夢想。

我希望找到傳說中的24口井，井是城中人生活的線索。當晨輝迷蒙地灑向皇城，可能皇城的一天就從井開始。轆轆轉動，清澈的水從暗色的井底提上來，蕩著漣漪，那漾蕩之中，映照出來是柴眉棒眼，抑或盈盈玉盤。粗壯的臂腕挑上一挑，一路亮灑灑地蕩然遠去，留下一把蘆瓢，任婉轉于素手，反復漿洗昨夜的衣衫。吱嘎聲聲不絕于耳，這一張張生動的臉讓這座城池飽含生機。我寧愿相信，哪怕是硝煙飛揚的時段，這皇城中的早晨也與山下的村寨一樣美。

田池市井今何在？這衰草枯木，當年可也曾志足意滿？我終究是尋不著一個或半個文字的鑰匙，來解開這段銹跡斑斑的歷史，只有路邊這些蒼藍色的野花，年年生發(fā)，無聲地注釋著往事。

最終這座城池還是坍塌了，湮滅了。但我相信，這樣的皇城，世間還有很多座，只是，它們不叫皇城罷了。有的皇城，就在我們自己心里。

深秋的柿子

這里叫核桃坪，但我們最先遇到的卻是一棵柿子樹。那棵柿子樹就安然地立在皇城的土地

上。

是的，如果時間能回頭，它站立的位置可能正是城池中某一條街巷，且有一個桀驁的靈魂正在這里痛苦地徘徊。他被壓迫的仇恨正在骨子里瘋狂游走，肺腑里的怒火就要迸裂噴發(fā)出來。這個與朝廷對抗的人，企圖做另一個皇帝的人，在自己的城池里既獲得重生，或許同時也感到絕望。

當然，這些沉重的思考對于這棵年輕的柿子樹來說，并沒有實際意義，你看它掛著一樹沉甸甸的金色果子和綠葉子，一身都在閃閃爍爍。

也許林子里的老樹并不像山下村寨里的那些老人，總是會用神秘的語氣不斷給子孫們講述皇城的故事?；蛟S那些清晨和夜晚，在葉葉相傳的颯颯風聲中，小柿子樹也曾聽到過更多不為人知的隱秘，但你看它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在意，顯擺出一種悠閑的神氣。

當我們嬉鬧著從柿子樹底下經過，它立即用圓實飽滿的果子俘獲了一連串的驚嘆。我們慌了陣腳，踩亂了節(jié)奏，是誰爬上樹去在用力搖晃樹枝？只見成熟的柿子“叭叭叭”地掉下來，身邊草地上一個個金色的符號都綻開了花。明黃、桔黃、桔紅，極端誘人的色調。待拾起來，又見一個個小巧可愛的柿子都摔破了縫兒，暖黃的蜜醬就從略帶霜色的皮兒中細膩地漏了出來。貪吃的舌頭，陶醉的味覺，季節(jié)的甜蜜——我們像嗡嗡歡嚷的小蜜蜂亂作一團，我們終于嘗出了一個香甜的秘密，原來在深秋與初冬之間，就隔著一層微澀的柿子皮。

金色的玉米

當我走進這個村莊，整個村子正籠罩在暖暖的秋陽里。村莊有個詩意的名字——斯毛壩，這讓我想起童年時的故鄉(xiāng)，隨便從哪個土坎都能扯到，放進嘴里就能嚼的白乎乎的斯茅草根。草根的味道隱隱回甜，眼前的村子如故土一般親切溫暖。

已近晚秋，整個村莊的玉米都在享受著最后的幾個艷陽天。人家屋檐下，都倒掛著幾排玉米棒子，黃燦燦地連成一片，喜氣洋洋。經過一季的風吹日曬，玉米已漸脫去了水分，青殼變得干燥，呈現(xiàn)出質樸的黃白。那飽滿的玉米籽越曬越精神，明朗的澄黃，一行行一顆顆顯得越發(fā)精致。

一顆小小的玉米，從離開那雙粗樸的手開始，帶著手的余溫在春風春雨中落地，潮濕又火熱的盛夏催它節(jié)節(jié)生長，初秋的風將它飽滿的汁液包裹堅實。當原野變得干燥，那雙手再將芳香碩大的它以及它的兄弟姊妹從稈上摘下，將大地賜予村莊的富足帶回家去。農人躬著身子，虔誠地彎向大地，他們與大地之間是不斷變幻著形態(tài)的種子，組成了人世間最堅定的信賴。

玉米像金子般照亮了整個村子，也構成了斯毛壩最明快的詩行。到秋來只要有大太陽，農家院壩都會炫耀般地鋪展出金燦燦的玉米，那些紅辣椒、黃稻谷、綠豆子也湊攏來，像趕集似的，而這些歡快的色彩表達著農人對風調雨順年景的感恩，成為村莊最深刻而執(zhí)著的圖騰。

這種喜悅一般要持續(xù)到臘月。那時，待寒氣鎖住山門，農家也才能閑下來，相互串串門，圍著一爐熱烘烘的青岡炭火，一邊閑擺龍門陣，一邊慢慢抹玉米?；蛘邚闹屑毤毺舫鲆恍?，作為來年的種子。

而此刻，立在斯毛壩村子的任何一個角落，我都會感受到這金色的光芒直入心靈，引人沉醉。

普藍的家園

人群中坐著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奶奶，她正歡喜地打量著我們這群異鄉(xiāng)來客，而我也一下子被她身上所散發(fā)出的氣息吸引。

她的頭上纏著一條青絲帕，層層疊疊，纏綿有致，包住了縷縷銀發(fā)。身上是深綠色的斜襟土布上衣，嵌著普藍色的布扣。特別是那條普藍色的短圍腰，鑲了翠綠的布邊，還綴有一對小銀扣兒，一根細繩穿過銀扣兒，溫柔地爬上她的脖子又繞回胸前。這身清新質樸的打扮，讓我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在我出生的那個村子，曾經也到處是這樣的普藍和深綠，也有青頭帕和白頭帕，但現(xiàn)在那些詮釋著古樸美學的符號在我成長的路上已成記憶。沒想到在這個寨子里竟然能見到她，就如同遇到自己久違的親人，讓我驚喜的同時又不無嘆息。

奶奶目光柔和，慈祥可親，她解下普藍色的圍腰給我系上，閃爍的小銀飾照亮了她早年丟失

的青春。她說自己嫁到這個寨子六十多年了。她是在怎樣的一個清晨，踩著哪條小路走進村寨的呢？那前頭引路的嗩吶聲一定高亢而明亮，吹散了前夜她哭嫁時的哀婉；那顛簸的路途中一定飄著花香，讓她對即將到達的新家充滿期待和迷惘……像先嫁到這個寨子來的那些女人一樣，生下第一個孩子，就與寨子有了血的聯(lián)系。隨后那些風風雨雨，心情和寨子交織得更緊密。一年年看山那面花開葉落，一次次聽雁聲緊掠過村莊，青春在相守中淡遠，歲月在眺望中香醇。

光陰在她額間積淀成深深淺淺的皺紋，在我看來，那額間的皺紋也是柔和的，就像雖然經歷過風雨，但風雨都不足畏懼，在她堅韌的生活哲學里，執(zhí)著堅守，一切磨難都會在微笑中過去。

臨別時，奶奶握住我的手，我看到她手腕上套著一圈打著細結的麻繩，我很好奇，想問究竟，她卻笑而不語，我想，也許它系著奶奶一個美好的祈愿。這時，奶奶眼里有隱約的淚光，不無感傷地說，這一去可能是不再見了。她讓我?guī)ё哌@條圍腰。我愛這條圍腰，但我不能帶走，就讓它繼續(xù)溫暖我的親人和村寨，讓它質樸的藍色守住我的家園。

還沒啟程，我的思念已開始寸寸發(fā)芽，我還會回來，還會來看望我普藍色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