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山是有歷史厚度的,遼河源上的馬盂山(光禿山)也如此。
當我的目光伸向遙遠的西北方,我相信那綿延不絕的山山嶺嶺間蔓延著歷史的符號,草叢中的碎石,樹林間的落葉,山澗流淌的小溪水,那一束束淡雅芬芳的山花,天空中舒展自如的白云,盤旋靈動的鳥雀,一切的一切都藏著歷史的因子,就像一滴水匯成大河,草木葳蕤的馬盂山堆積了太多的歷史厚度。
我曾經(jīng)一次次試圖尋找關(guān)于馬盂山的最早的歷史記載,但就像晨曦在濃霧中包裹,很難清晰地看到遙遠的地方屹立千年的影像。我從散散亂亂的歷史碎片中一遍遍地解讀,一次次地審視,一次次地遙想,也一次次地興奮不已。
人類與山的關(guān)系就像鳥雀與樹林的關(guān)系。當紛擾少而又少時,鳥雀在山林中的生活不乏安靜和平和。古老的《禹貢》將我國分為“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九州。在一張清晰的禹貢九州圖上,沒有馬盂山的影子,它隱沒在冀州的邊緣。夏時代,當大禹在中原治水勞累奔波時,馬盂山似乎陷入了一時的沉寂。如果以此認為馬盂山那時候處于蒙昧?xí)r代,遠離中原的黃河文明之外似乎也不算錯。畢竟,那繁茂遮天的樹林中只有云雀的和鳴和流水的淙淙,虎嘯獅吼撕裂厚厚的云層,顫抖的山嶺涂抹一層層的斑斕油彩。在幽深的森林中似乎沒有人聽見先民的腳步聲。這是很多人,包括我在內(nèi)的一種淺性的認知。
可是,歷史老人常常會在不經(jīng)意間顛覆你的無知和固執(zhí)。
歷史常常會凌空一劍,在一個陽光溫暖的早晨劃破天宇,瞬間的光輝耀眼奪目,令人驚奇。
當時空抵達1921年,一個叫鳥居龍藏的日本考古學(xué)家來到了老哈河等流域,他的眼神在歷史的隧道中穿行,像泥土層中一條尋找光亮的踽踽獨行的蚯蚓。但他的雙眼落在萋萋荒草中的一枚枚形狀各異的古老陶片,那一瞬間,好像暗夜行走疲憊的信徒忽然發(fā)現(xiàn)遠方的一盞燈火,他慌忙從地上撿拾起一枚枚古老陶器碎片,細細打量,凝神思考,混亂的思緒好像蜘蛛網(wǎng)一般的纏繞心頭,他慢慢梳理,冷靜的鉤沉;從此,冰山一角被掀開了,馬盂山從遙遠的歷史深處漸漸地走出,憑借它身上延伸的血脈……老哈河,與輝煌的紅山文化緊緊相牽。從厚厚的地層中挖掘出土的美輪美奐的玉器,裝飾各種花紋如渦紋,鱗形紋的彩陶,斑駁的坩堝冶銅殘片,紅山文化將中華文明向前推進到了一千多年。足以與黃河文明相媲美甚至更為驕傲與自信。
在一張紅山文化的標識圖上,那一面面象征紅山文化遺存的三角形狀的旗幟在老哈河等流域散亂擺開,離馬盂山多么的切近,像匍匐的圣徒面向馬盂山的巍巍山嶺。我在《平泉文化概覽》中見到了這樣的字句:“在平泉等地發(fā)現(xiàn)了多處紅山文化文物。”大禹及他以后的子孫誰能想到,當他們在黃河流域?qū)W⒂谥卫砗樗?,澆筑九鼎,耕種米粟,冶煉陶瓷,紡織釀造等等文明活動,灑下滴滴智慧汗水的時刻,比他們早一千余年的北國漫漫山野之中,曾經(jīng)有過一群先民在埋頭燒陶,一遍遍仔仔細細打磨龍形的玉器,青銅爐火映紅了黑漆漆的夜空,那是一束灼灼閃耀的文明之火。那一刻,遙遠的馬盂山并不平靜,丁丁的伐木聲隨風(fēng)沉落,一截截圓木在滾動的老哈河上漂浮,文明之火閃耀了兩千年之久。馬盂山的面龐一定是激動的,自豪的。那炫耀的表情是對文明的渴望和憧憬。
這樣看來,至少遠在五六千年前,馬盂山就屬于東至西遼河流域,西至、南至燕山流域的紅山文化的廣大區(qū)域,就已經(jīng)灑落著農(nóng)耕文明的種子,雖然遠離中心,細細零零,文明的輻射力量有限,但就像一枚石子投入綠湖,那圈圈的水波一定會從落點像四處蕩漾,即使如何的微小,也會波及岸邊,給予那些渴望生長的小草、綠樹以不盡的營養(yǎng)。
自然永遠令人敬畏和膜拜,紅山文化浸潤在溫暖的太陽下,充沛的降水中,在北方丘陵和山地中繁榮。馬盂山古樹參天,虎豹出沒,先民的青銅箭鏃寒光在樹影間時隱時現(xiàn),山麓中的片片谷地剜出了一個個圓坑,一粒粒種子落下,發(fā)芽滋長,在夏日的火熱胸膛拔節(jié),婷婷身影下的先民期望落葉鋪地的聲音。
漁獵和農(nóng)耕錯雜的生活足跡在歷史的星空中回響,那微弱的聲音一層層的疊加,與飄轉(zhuǎn)的樹葉聲沉落,沉入地層——文化累積的地層。
在公元3500年前左右,馬盂山進入了一個歷史拐點。老哈河等流域發(fā)達的古文化催生著人口的數(shù)量,也過度地攫取著自然的恩惠,自然就像一位魔幻大師,她不經(jīng)意間的舉手投足似乎在向人類表明一種意志:任何一種文化如果以犧牲自然生態(tài)為代價,總會受到懲罰。
馬盂山高聳的雙肩似乎已經(jīng)感受到來自宇宙高空的陣陣寒流。遮天蔽日的古柏慢慢萎縮,星羅棋布的湖泊慢慢消逝,終于在一個春天遲遲來到的時候,馬盂山長出了大片的草場,曾經(jīng)在向陽的山坡灑落的點點滴滴的農(nóng)耕文化幼苗還沒有挽起手來,就在一陣陣馬踏鑾鈴聲中倒下,沉寂,枯死。
此后,山戎、奚族等游牧民族成為這一片區(qū)域的主宰。狩獵的青銅箭矢在馬盂山蓊蓊郁郁的林間像影子一樣穿梭,白樺樹皮上刻畫著麋鹿、野豬、野兔、狐貍等符號。傷心的淚水,愉悅的汗珠、不解的眼神,期望的心情一同延伸在歪歪斜斜的影線條中。
游牧民族血液中天生生長著勇武和殺戮的因子。他們不缺勇武和蠻力,不缺速度和激情,但如果獵殺的禽獸,放牧的牛羊難以填飽膨脹的胃口時,那血紅的眼睛就會向南方平疇原野盯去。
當我翻看這一頁頁歷史時,我的眼前浮現(xiàn)最多的就是戰(zhàn)亂,征伐,殺戮,野蠻,爭奪等等詞語,歷史記載,山戎和隨后興起的奚族等民族,漸漸成為馬盂山的主宰,民族碰撞的火花在歷史的夜空中閃閃爍爍。
此時的山戎處于青銅時代,“以射禽獸獵物為食,其獵皮為衣,人習(xí)戰(zhàn)以侵伐”。他們常常南侵,掠奪財富,疾馳如飛的戰(zhàn)馬摧折了綠色田野上的谷粟,如雨般的青銅箭矢射穿了村落的屋脊。于是,春秋五霸之一的齊桓公在燕國的一再請求下,決定要給山戎一點顏色看看了。齊燕聯(lián)軍的鋒利鐵戟刺向北國的天空,在與手握青銅的山戎步騎征伐中占得先機。山戎被逼無奈,只得施展雕蟲小技——誘敵深入。不可一世的齊桓公親率虎狼之師從平野踏向山谷,剽悍的騎兵席卷滿天煙塵,與馬盂山擦肩而過,北去大漠,馬盂山瞪大了雙眼,困惑,不解,痛心,失望,心弦如老哈河水在狂風(fēng)中不停地顫抖。當齊桓公深陷包圍,一匹老馬以無聲的語言和腳步挽救了齊桓公的命運,此后,“老馬識途”的故事在此地廣為流傳,這一次敗績也是一個新的開始,山戎在這一片區(qū)域開始走向窮途末路。
這一次山戎的誘敵不僅僅是災(zāi)難性的,此后,燕齊一次次的北上討伐,鼙鼓聲聲驚天地,青銅與鐵器激烈碰撞,滾滾狼煙彌漫馬盂山的上空,不經(jīng)意間也一路路灑下了中原文明的零散種子,青銅時代落幕了,鐵器時代來到了北國,來到了馬盂山區(qū)域。
就像一個襁褓中出生的嬰孩,他的視線所及穿不過山嶺,等到他慢慢地長大,有了力氣,就可以舞動身姿,在北國的天空下壘砌出一座座火光映月的鐵爐,那璀璨的流動鐵水映紅了一個個強壯漢子的粗獷臉龐,驕傲的深情閃耀在馬盂山的山山嶺嶺之間。
我想,擅長伐木制車的山戎民族臣服于燕齊時,那圓圓的木輪上慢慢開始了鐵皮的包裹,碾壓出文明的厚度與長度,群山環(huán)抱的山嶺間上開墾出大如平疇,小如彎月的田地,鋒利的鐵犁劃破黑色的泥土脊背,如一道道驕傲的詩行,一顆顆黍粟如跳動的音符滾落,在春風(fēng)的柔軟摩挲中發(fā)芽滋長,成熟的黍粟在向腳下這片肥沃的土地頂禮膜拜,謙恭的身影在文明的曙光中格外清晰。
馬盂山幽幽深深的森林和滾滾爐火冷卻的鐵水融合在一起,文明的融合就像南來北往的勁風(fēng),在季節(jié)的變化中結(jié)出智慧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