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見它是在親戚家。那時它已不會飛,像人被剪著雙手,收緊雙翅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一副驚恐的樣子,生怕再次被捉住。親戚笑著說,不知怎么的飛進屋子來了,叫他爸逮住了,剪了一邊翅膀,給孩子當玩具。我站在門口,看著不安的它,饞嘴了吧?還是渴了?不會迷路的鴿子,你怎么可以進入陌生人的屋子?那是孩子的家,卻是你誤闖進的牢籠,天很高遠,卻再沒你展翅飛翔的自由,只能在地上逃避孩子的追逐,用雙腳測量你未卜的命運。想到這里,我對親戚說,給我養(yǎng)著吧,別被孩子玩死,好歹是一條命!親戚很利索得答應了,我問孩子放學回來見不到怎么辦?就說飛走了,回家找它媽去了。多好的理由,只是在見到它媽之前,要在我的家休養(yǎng)長翅。
用一個小紙箱把它放進去,合上蓋進了車。我握著方向盤,像握著它的命運。在那個家它只能被追逐,始終揣著一顆忐忑的心,不止翅膀受到傷害,還有對人類的信任。在我的家它可以為所欲為,不用擔心因隨地大小便遭到呵斥和驅(qū)逐,不用怕那幾雙呵護它的手,可以用羽毛感受貼身的溫暖;甚至可以跳上窗臺跳上飯桌,那一片空間都是它的自由,它的領土。我和家人為它長全翅膀隨時提供足夠的營養(yǎng),雖然門窗緊閉著。我還想到,一定要培養(yǎng)好彼此的信任和認同,讓它做一個會飛的伙伴。我開著車,或在人群中步行,它就在天上飛著跟隨,累了可以在我的肩頭停留。那種感覺來得很突然,我會實現(xiàn)嗎?它會配合得天衣無縫?它只是在小紙箱里掙扎,在黑暗里只看到一道光明的縫隙。我用手輕輕拍,說,你的幸福就要到了,是我們的幸運。
我的家在樓上,租賃而來,不到一百四十平方,每扇門都開著,互相暢通,只是進客廳的門常關閉。窗戶也開著,空氣隔著沙窗爬進來,不僅我們宜居,鴿子也宜居,目前我只能給它這么大的空間和自由。打開小紙箱,本想把它捧在手里,它仍認生,不過才見一面,哪來熟悉?我只好抓住它的雙腳,它就炸開翅膀,撲愣愣得,扇給我涼風。等它累了,意識到逃脫不了,就瞪著眼睛看我,雖不驚恐,卻也極度不信任,好像我是歹人,像那個剪它翅膀的男人。它的眼睛很好看,紅色的,像紅石榴籽,直勾勾地對視,想看穿我的心。只在這時我才能仔細端詳,它的羽毛更漂亮,深青色,平滑而舒緩,緊貼著廋俏的身子,是造物主的杰作。只是右翅被剪去了一小部分,露出一截白,中空的骨管可以刺痛人的眼睛。這點殘損的美,我無法無動于衷。用手輕撫,它先是不肯,又撲愣雙翅,等認為我的舉動不會造成傷害,它安靜下來,我直視著它,不管聽懂聽不懂,小鴿,這里就是你的家了,等你翅膀長全長好,我會把你放飛。喏,窗外的天空等你展翅高翔呢。
本想它迅速融入我家的生活圈很容易,不料非常難,如同培養(yǎng)愛情和友情那樣,需要要持之以恒。小女兒特別喜愛它,到家就想和它親近,也像親戚家的孩子那樣,跑開追逐的步子。它只讓她遠觀,不讓靠前,你追我就跑,腳步聲響成歡快的音符。這時的它和我熟悉了幾分,小女兒追不上就喊我,不過幾步就追上,捧在手心它也不走,歪著小腦袋瓜。小鴿,別動啊,讓我女兒摸摸你。小女兒手一伸,它就想叨,它的嘴很尖,女兒稚嫩的小手可經(jīng)不住。但是她不怕,決然遞出她溫暖的小手,一顆善良的童心能夠征服。次數(shù)一多,鴿子
也就順然了。我給小女兒說小鴿的翅膀受傷了。小女兒就一撅嘴,看把我小鴿子害的,我打死他。童心遠沒有成人的心深,在她眼里,此刻的小鴿就是她的寶,不容許別人來一點傷害。可她只有長大了才知道,這不過是冰山一角,小鴿所經(jīng)受的風雨其實沒有太多人關注和關心,微乎其微的一些良善盡管有一團光明,在她瘦小的身軀里還不具威力。小鴿被剪了翅膀,是為了他的兒子玩的快樂,女兒想摸它柔滑的羽毛,何嘗不是先由我逮住在手心里?弱者掙扎在大力下,小鴿只有屈從。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各自安生,我在電腦前玩或碼字,孩子低頭做永遠做不完的作業(yè),老婆打理經(jīng)常凈了又臟的地面,時間在悄悄溜走,小鴿就在地上行走,它走路的樣子很滑稽,如沒落的貴族,倒背著雙手巡視它的領土,高抬著細長的脖子,尾巴幾乎掃到地面,讓我們這些臣民捧腹大笑。它無法理會我們的笑聲,正如我們無法理會它此刻的心情是否在看窗外的晴空。
老婆說,小鴿長小鴿短的,成了小哥了,看把你沒哥哥想的,給我們認了一個小哥。給你小哥吃啥?小女兒說,叫它吃饅頭。傻孩子,小鴿要吃原糧的。什么是原糧?棒子高粱啊。那可好了,咱家有棒子,咱回家給它拿去吧。金黃的棒子粒,隔年的老玉米,沒想到小鴿連看也不看,難道它只吃高粱?自以為博識的我只能搖頭。正想著下一集市買點,忽然看到了那一堆花生,黑花生,本是春天當種子的,可莊稼地騰不出空,就等炸著煮著吃,卻也沒少幾分,大概還有六七斤吧,能幫它驅(qū)趕走饑餓。它的確餓了,在地下那些殘渣里能找到多少可以果腹?扒開黑花生豆扔在它眼前,觀望了一會,小鴿居然低頭去啄,居然一仰脖吞了,居然扔不上它吃。老婆說,慢點,別噎著,你那小嗓子怎么這么大啊?!還掰碎了又喂了幾顆,再也不給,怕它撐著。小鴿不甘心,瞅著那堆對它來說像一座小山似的花生,如我眼饞面前一桌豐盛的酒菜,饑腸轆轆渴望一掃而空。它的吃有了著落,廚房里有自來水,小女兒給它盛了半碗,放到它能看見的地方,只是我們都沒有看見它喝,偷偷看也不行,好像不渴的樣子,它從不當面滿足我們的好奇,不像吃黑花生豆一般帶來快樂。只要它藏在床底下,豆子一落地,它就迫不及待地鉆出來。
上網(wǎng)總是到深夜的我,關了電腦后找它,不是在中間屋的窗臺上,就是在離窗臺不遠的角落里的那個箱子上,它在睡著。孤零零的,一個無家可回的流浪者,在我的家寓居。它會有夢么?是否會夢到它當初的家,以及它的那些伙伴?在天空里群飛互相追逐,那該是何等的歡樂?!黑暗里我站在它的不遠處,看著這個精靈,頓時也有孤獨的同感,我從小村來到縣城一年多了,小村和年邁的父母,何嘗不曾牽腸掛肚?!
在很多的時候,小鴿喜歡待在陽臺,站在三指寬的臺上,緊貼透明的玻璃窗,時時用受傷的翅膀維持平衡。我看到它的樣子,似乎在尋找出路,若不是玻璃的阻隔,它想飛出去,飛向那久違的天空,用翅膀測量天空的高度和寬度,找回曾經(jīng)的自由。我想它和我一樣,突破某些看不見或者看得見卻無法突破的牢籠,它有受傷的翅膀,我有諸般掣肘,只在這一百多平方里暫時相互勸慰。小鴿,我不能為你打開窗戶,你會從四樓摔落,還是安心靜養(yǎng)吧,早晚有一天會實現(xiàn)你的理想。只是它不肯安分,在來回抖動翅膀里固守,看得我有些惆悵。
它還是能帶來快樂,有一次我們吃飯,它就從眼前走過,是要到菜板上尋些青菜葉子?出乎我們的意料,偷窺之中才發(fā)現(xiàn)它為了美。水管之下有一個儲水的塑料大罐,盛滿了水,它站在上邊,取水洗刷它的羽毛,認認真真仔仔細細,把自己弄得渾身濕漉漉的,等差不多洗夠了,它就展翅抖一抖,再抖抖,跳下來,用嘴一遍遍的啄。在這個當中,都被小兒女用手機錄了下來,連飯都忘了吃了。我也無心增添了快樂,黑花生包在塑料袋里,就放在床底下。有一天她們都走了,我在午休,就被某些細碎的聲音驚醒了。低頭一看,原來是小鴿在費力的啄袋子,它想把袋子弄破了。我就拿了手機錄像,可以想象那個場面,一個快四十的大男人趴在床上,手拿著手機,找對角度,為一個偷食的鴿子偷拍。它很賣力很耐心,也很聰明,尖尖的嘴來回甩,在搖擺里出現(xiàn)了突破口,它單挑獨豆的吃,連殼一起吞下,卻不會噎得翻白眼,對于吃花生豆它已經(jīng)很熟練了,簡直可以拿專業(yè)證書。老婆和女兒回來看錄像,都笑得合不攏嘴,長達九分鐘的視頻百看不厭。當然也有她們沒有眼福的時候,花生轉(zhuǎn)移到暖氣片上,它就飛上去,幾十公分的高度沒難度。飛上去舊調(diào)重彈,口子一開,豆子撒落一地,它就跟著
跳下,吃得心安理得。吃夠了一邊玩去了,剩下的那些只好由我打理了,我很像它的保姆。
在照料里小鴿得到了復原,當我碼字,它飛上床靠近我看,我費點力氣逮住它,看它的翅膀生出了羽毛,快和左邊的一樣了。在陽臺里有一打開的箱子,它站上去,雙腳緊抓,練習旋轉(zhuǎn),撲棱棱雙翅齊展,聽著很有力度;從一邊旋轉(zhuǎn)到另一邊,四個邊轉(zhuǎn)遍,從不跌落??粗苄牢?,它就要徹底好了,恢復到被剪之前,那么這塊地方就要待不住了,這里不是它真正的家。它有了閑就練習飛翔,帶動呼呼風響,沖著陽臺的窗戶使勁,碰得玻璃蓬蓬響。我知道它的心野了,像長滿了急于拔高伸展的草,它要逃離這個樊籠。我拿不準是否會如初想的那樣,和我一起作伴,圍著盤旋,落在肩頭,吸引某些人熱切的目光。那是徒然的吧?機會等于零,我掌握不了,不想分離這么快就來臨。
我忽然失了耐心,還有一種索得而未得的失落。這沒良心的小鴿,我如侍奉莊稼的農(nóng)民,秋后怎么可以沒有收成?這樣說有強詞奪理,就和那個剪它翅膀的一樣有自己的功利性了,剪它翅膀的是為了讓孩子有活的玩具,我喂養(yǎng)它是為了什么?我的目標擱淺了,我不敢把它放飛,也不想,它還沒有十足好,翅膀雖然好了,但硬度還不夠,我仍挽留,卻有下一步的打算了。
有友人來玩,看到尚未來得及打掃的痕跡,它在一邊咕咕叫,不是出來時的沉默不語。友人說,怎么在樓上喂鴿子?再說了喂了也是白喂,人家認老東家。指我竹籃打水,這份帶有私心的情意鴿子不領受,那花紅了不足百日忽然就變了黃色。就像當日在班上和同事的合作,本來湊合著,忽各自有了想法,再加別人的指導,裂縫之后揚鑣。我有些看不起自己,在自責里撫慰難得的良心。友人的話我不全聽,它說鴿子肉好吃,這就比剪翅膀的更帶毒了。我雖不放歸大自然,卻也不能殺生,索性再給它尋個家吧。那個家不能像我家只有一個鴿子,孤零零的叫聲喚不來一個同類,必須有一群鴿子,在那里它可以安頓,不再感到寂寞。
另一個不敢放飛的原因是怕它再入牢籠,碰上愛吃鴿子肉的丟了小命,那我就是間接的兇手了。至于它能否飛回老東家,我不敢打包票,正如它當日誤入親戚家。找一家愛鴿子有鴿子的人家吧,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福禍隨它。
我必須給女兒一個滿意的交代,不能隨隨便便糊弄。我說,給它找有一群伙伴的家多好啊,一起飛一起玩,就像你下了課和同學們一起做游戲。把它憋屈在家里會生病的,它本來就是在藍天里飛的,地上枝頭不過是歇息一下而已,咱們家不適合了。小女兒只能聽從,我也掩藏了真實的想法,說得很好聽,光明正大岸然;我是兩面人,哪一面都有陰影。等她長大了一定會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是多面,那是難以琢磨透徹的人心。
小鴿仍是沒有自由,我還掌控著它的命運,不開窗子,天空隔著玻璃依舊透明。送它回了老家,讓老母親幫它尋一個理想的去處。怕它飛了,罩進鐵格籠子,放一小碗水,撒些豆子高粱,在廈子底下守著安靜的小院。杏樹已經(jīng)很高大,數(shù)不清的枝頭卻不能落腳。那顆小棗樹頂上時常有麻雀立著,它只能聽它們歌唱。夜晚的夜色滿了院子,也會給它一些白光,只是那夢里會冷嗎?再一次被羈押的小鴿,是否怨氣滿腹?好像和我無關了。我見過它在廈子底下的籠子里,一動不動的,歪著腦袋看我,像是在譴責我這個陌生的熟悉人,天空近在眼前,我卻不給自由,強行給它找尋安生,還不如當初不遇見。這些枝節(jié)是橫生多加的?我予以否認,起碼我讓它安全,讓它的翅膀長全長硬,只是不能保障一輩子,只為盡可能保障一輩子努力著,彼此是過客,彼此取暖,畢竟在這個塵世有很多不在我的掌握之中。
小鴿終于有了新家,就在老家的西北角,別指責我有私心,找都找自己村里的。老母親說紅眼睛的它很受歡迎。我沒有問是否被關起來,不用問,人們的私心就在那,都怕被它放了鴿子,關起來是必須的,我以為會多關進去幾個做伙伴,在耳鬢廝磨或者潛移默化里,消磨掉它回老東家的雄心壯志,做一只隨群同去同歸的鴿子,總比關在我的家好。
那天清理床下,看到鴿子糞便,全家人都忽然想起了它,想起它吞吃黑花生的仰脖,想起它洗澡的濕漉漉,想起它走路的滑稽,想起它啄塑料袋的執(zhí)著,笑了笑后又都嘆氣。我扭頭看看陽臺,它曾經(jīng)在那里隔著窗戶望天,曾經(jīng)在那個箱子上飛旋,撲棱棱的響聲又盤旋在耳邊,手機里的錄像保存著,小鴿卻再無瓜葛。
你在那里還好吧?!希望你在那里還好。別對人類失去信任,只要一點點良善,你就有自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