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與我相對的東西都是大的、成熟的;那是我在村里的日子,連時光都是老的,像夕陽推倒的墻影,每一刻地移動,都隱喻著成長??呻S著成長的步履越邁越闊,便開始忽略與自己相關的事物。譬如說,同一個小姑娘躲在豌豆林的悄悄話,羞澀地從成熟的豆莢里蹦出來。那些散落禾場的豌豆,像夏夜里的繁星,欣喜地拾掇,僅為自己找一個歲月流逝的佐證。
家中還掛著許多照片。從我蹣跚學步開始,每個年代用它特有的色彩將我搭配成它的一員,畫面于我陌生而熟悉,矮墻青磚,橫七豎八的草垛后面的房子,一切背景那樣的年輕與陳舊。有些照片泛黃成一頁古老的插圖,我的父母及弟弟都在為模糊的笑臉而微笑。我一直質問拍照者是誰,為何將那如今死去的老樹作為一家人對于故土的眷戀。爺爺說他吃過樹上的第一季果子,父親說他是在樹上長大的,而我呢,卡在活著與死去這個對立面里沉思,我們是怎么失去它的,難道僅僅是歲月與病痛。曾經供給果子的那棵樹,某一天臥進灶膛,一頓飯的功夫,從煙囪里生根發(fā)芽,蓬勃地遮蓋整個村莊。
在母親收藏的照片中,于我更多只是講述。像閘口、漁船、碼頭;這些在我今后二十年都未曾認真體驗的生活現狀里,我所能認識的,就像母親說的,你僅僅是個孩子,挨了頓揍,過后便忘了。
這些年,踩上故土便極力在意識中尋找人生的起點,像移栽的桃樹尋覓桃核落土之地,挖掘培育那段無意識的生存的土壤。母親談起我的出生常潸然淚下,四月是耕種的季節(jié),而我卻像一粒早熟的稻子,硬硬地扎痛她的子宮,沒人準備好我的降臨,包括初為人父的父親,聽到母親的疼痛時,才四處籌錢生產。而成長也非易事,貧窮又像是那個年代的符號,一次普通的感冒在父母徹夜的擁抱中演變成肺炎,那夜的雷電是如何的兇猛,父親冒雨借錢的身影如今只能悲痛地遐想。十多年后肺炎復發(fā),母親的哭泣和父親的木訥印在我昏睡的腦海里,難以彌散。
我以為大人的行徑都是以孩子為借口的,包括打工、出海這些令人痛恨又歡喜的詞。我隱隱記得鄧小平逝世的消息從喇叭傳出來時,我正在一個土坡上玩耍,他對于中國的意義就像我爬過的土坡,高處與低處都是細軟的土。歲月的風刮來,凝固的依然在那,而輕若纖塵的人,不得不背走他鄉(xiāng),向著一個繽紛的世界爬行。父親第一次離鄉(xiāng)我八歲,我記住了自己的哭聲和父母的背影,壓在他們身上的包袱漸而縮進他們的內心,沉沉壓著。十多年前,留守兒童還未受到社會的關注,十多年后,關注他們的——曾經的留守兒童。這是個令人痛心的循環(huán),就像五叔那天向我談起,你就是留守兒童,覺得是什么感受。我沉默,多么耐人尋味的問題啊,我想心理學者也未必能參透一二。因為我的父母在向社會闡述一個雋永的命題——更好地活著。
多少次冬日斜陽落下,我牽著弟弟守在村頭,看那些拉長的身影逐漸湮沒我倆。然而深夜,揉著那雙惺忪的眼見到昏黃燈光下父母旅途勞累的身影,他們見我們醒來異常興奮,鉆進被窩將我們摟進懷里,這種久違的溫暖多像一個個童年的夢,在夢里,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母親與外婆的徹夜長談吵醒了安睡的朝陽,溫和的冬日清晨,母親拿出新衣給我們換下去年的衣物,這標志著我們年長一歲,我們迎接又一個新年,我們又開始了長達一個月的幸福時光。
我生命中也有那么一兩年的幸福時光,那是我肺炎復發(fā)而不得跟隨父母至閩南的緣故。第一次坐火車離開故鄉(xiāng),在一次次高亢的汽笛聲里,傾聽遠方的意義。父親幾經波折,安頓我在福州讀書,榕城的教育讓我初次感到讀書的樂
趣,譬如說,兩個月組織看一個電影,春天到附近公園郊游。這些于鄉(xiāng)村從未體驗的快樂像早晨的陽光,將童年的心爆米花似的炸開了。雖然每天回家見到父母蓬頭灰面勞累的模樣,但這似乎比守在老家門檻上等候炊煙升起來得幸福,因為我那時的夢,是和他們天天圍著木桌吃飯。當然,生活的艱辛是歲月讓我慢慢品味的。隨父親奔波工地,從臺江步行街推著三輪車經過三縣洲大橋,令人膽怯的是父親安裝鋁合金門窗時,懸空掉在二十多米高的陽臺外,海風吹來,眼前的人與物都在瑟瑟抖動。就像臺風卷過住處發(fā)出的碰撞聲,陽臺上摔落的花盆突然落在母親的身前,我猛地狠狠緊抓母親衣角,跟著心房撲通撲通地跳起來。母親回過身捏著我瘦弱的小手,竟有一種無以言說的幸福感,哪怕是后來數十年光陰,我還是能清晰感受那一刻的美好。
作為外來務工人員子女無法在榕城享有正規(guī)的升學機會,但又有另種說法:一則當地買房,二則經濟上的充裕,兩者直接導致回鄉(xiāng)讀書。這樣的回歸極易讓孩子察覺出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差異,剛入初中時對英語陌生而欣喜,特別當漂亮的女教師領讀字母的早晨,多少令人振奮??蛇@極為動人的場面隨著一次偶遇而破碎,一次黃昏,我騎自行車馱著一袋米往學校趕,由于道路顛簸,米袋被鋼圈磨破,細軟的米粒像條歪曲的線往后拉著。在陌生同學的提醒下,我下車拯救最后那點米,可這困難于我那么陌生,我何嘗有過應對的辦法;米袋又像個頑皮的球,無論怎么放,它破裂的口里總會向外吐點什么。我扶著車左右為難時,見到那美麗的英語老師騎著單車來了,她穿著米白的T恤,從我身旁擦肩而過,我分明看見她龍眼核般的眼朝我看過來,一種難以言說的失落感在我年少的心里久揮不散。這讓我產生了對于福州的懷念,而每次再回福州,我都有種重返故鄉(xiāng)的感覺,因為那種陌生的親切感,令人幸福。記得在福州讀六年級時,一位姓覃的老師知道我是暫讀生后,激勵我講普通話,但出于年少的羞澀,我常低頭輕語,儼然羞答答如少女。覃老師課后常與我談起我的故鄉(xiāng)洪湖,那里的野鴨、河塘,成片的荷葉和蓮蓬,還有滿倉的野魚,一經老師多彩的描繪,我腦海里閃現出一幅幅親切的畫面;我試著點綴那些畫面,用上野火,用上燃燒的大片稻梗,用上他們從未見過的老奶奶的拐杖。同學們驚異地圍過來,覃老師慢慢地退了出去,而我自豪而頗有信心地講述鄉(xiāng)村的故事。我不知道這些故事會如此的新奇,像用竹籃筐泥鰍,偷地瓜,跑進蛙聲如雷的夜晚捉螢火蟲,諸類細小而平凡的故事會如神話般令人入迷,像一只無形的手逐漸地將這種神秘的往事拉向一種深深的懷戀。
我初中前的求學是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的反復中度過的,有時閉上眼,那些白日里看不見的突然全看見了。我看不見的根在福州與洪湖之間移植,我在福州親手培育的那棵龍眼樹,到底能不能活過洪湖的一個春天呢,無數次站在榕樹漂浮的根須之下遐想,站在那兒,有一天會不會也像它一樣生出美髯。
我后來的大部分時光都耗在求學路上,這條路一直沿著紅排河蜿蜒過去融入長江,乃至大海的洪流。固定的河床,既定的軌跡,鄉(xiāng)村人多半纖夫般埋頭前行,拉著安享船上讀書的孩子們默默走著;如同到地里割麥子,一人從一頭開始,等著相遇時的微笑。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抵達,我從未思索讀書賦予的意義,應試教育的弊端像霉菌一樣吞噬我的靈魂。我不知道真正的靈魂個體是不是埋伏在考試里,我一次次地突圍、反抗,尋找屬于自己的出路,漸而引發(fā)青春期的諸多反叛。一個人面對一個體制的無數次沖擊,無論強大與否,注定了遍體鱗傷,甚者誤入歧途。慶幸我的高中班主任洞悉孩子的心,他曾飽含真情地說,讀書不一定是你唯一的出路,但讀了就要堅持下去,它只是無數次地修繕與維系你的品性,這才是值得你終身受用的東西。
這句話伴我成年,也讓我從父親身上更為真切地體驗到為人的重要性。他是經商的,常從外省調貨,都是先付款后發(fā)貨,到貨后發(fā)現貨物多了,及時給賣家聯系;等賣家核實事件屬實后,賣家老總特地來到父親狹隘的店面,深感父親的為人,以此大力相持父親的事業(yè)。第一次體驗人格魅力的重要性,它就像閃在黑夜的螢火蟲,不經意間擦亮夜的路。這路上父親一直帶著我,將我從一個孩子引入父親的行列。
而我,盯著妻子日漸漸凸起的小腹,不得不想到,我的孩子,會得到怎樣的人生體驗,會不會深感于我的成長,讓我在這萬千世界里,感到一種延續(x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