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頭驢在我家生活了將近十年,從它幼年一直到它老去。
父親用一根繩子套在它脖子上把它買回來的時候,它好像才出生幾個月,一身的灰毛,個頭小小的,小到都不像一匹牲口。父親的戰(zhàn)友來我家時總說:快把你家的狗抱起來摔死吧,混在牲口圈里也不嫌丟人。而父親總會說:你給我滾一邊去吧。母親就在一邊笑。
家庭殷實的人家都會養(yǎng)高騾子大馬,養(yǎng)渾身蠻勁的小牛犢子,下地干活時得得、駕駕、吁吁、哦哦地吆喝起來多么帶勁,多么威風(fēng)。
我家在那頭驢之前是沒有牲口的,農(nóng)忙時靠人力,要不就是抓人家得閑的功夫,借人家的牲口來用一會兒,還要給人家的牲口配上草料和點心——干活時的牲口是要喂玉米粒當(dāng)點心,調(diào)劑飲食增加營養(yǎng)的,好大的一瓢玉米粒就那么嘩得一下倒進(jìn)草料里了。
父親說:這驢個小點兒,就便宜點兒。賣驢的那人說下它的母驢干活很利索,我看它挺歡實,就要了,養(yǎng)個兩三年就能干活了。
我是喜歡那驢的,因為是我家的。它的眼睛那么黑那么大,那么透明,都能映出我的影兒來。我想摸一下它的頭,又有點兒發(fā)怵,因為大人常說:牲口如果跟你不熟,會踢你的,它一蹄子能把你踢個跟頭。最后讓父親牽著繩,在一邊看著,我摸了一下,很柔滑的毛皮,它卻驚恐地后退了一兩步。不見了母驢,剛來到我家,它心里也打鼓呢。
對于這頭驢的到來,我家根本沒有做好準(zhǔn)備,連它棲身的牲口棚都沒有蓋,它就與我們一起住了正屋。正屋一共四間,驢住了最西邊那一間,本來與這三間是相通的,父親后來把相通的門給堵上了,驢就有了單獨的空間。那時候我家還沒有通電,晚上是點煤油燈的。跟著父親端著煤油燈喂了驢晚飯后,我和妹妹們就在溫暖的大炕上擠擠挨挨地睡了,根本沒有去想第一天離開母驢的小灰驢在那黑乎乎的房間里會不會充滿了恐懼,會不會因為恐懼而思念,會不會因為思念而哭泣。也許哭著哭著就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里又回到了那在媽媽身邊撒歡的日子,夢醒時天就亮了。第二天早晨我看見它時,它的眼晴依舊純凈地黑亮著,沒有一絲哭泣后的紅腫。
小驢在正屋住了多半年。
這多半年,父親幾乎每日里都要帶著它去房后的池塘喝水,去南面梨園底下的麥場打滾。有時牽著它脖子上的韁繩,走在它的前面;有時把
韁繩繞在它的脖子上,走在它的后面;若梨園坡上的青草長得很嫩,還會讓它去那兒啃上一番。
這多半年父親和母親脫了土坯,在院子的東南靠近大門的地方蓋起了牲口棚,那棚蓋得很漂亮,有方方正正的門洞——沒有安門,有方方正正的木格子窗——沒有糊窗紙,對著門的墻角土坯壘就的四四方方的糧倉——驢的糧倉,窗戶的下方是驢的飯碗——將近一米長的石槽子,石槽子旁邊還豎了一根粗木棍,用來系韁繩。
這多半年我家還通了電,賊亮賊亮的電燈泡亮起來的時候,在我們興奮的嘰哇亂叫聲中,驢忽閃著它長長的睫毛,小聲地噴了兩下響鼻,展露著和我們一樣的驚奇。這樣的賊亮,小驢只享用了幾天,沒幾天它就住進(jìn)了它的新房間,新的房間里沒有通電。
小驢和我們已經(jīng)很熟悉,我們可以隨便摸它的頭,撫它的背,拿鐵梳子梳理它的毛。小妹會揪著它的尾巴打滴溜,父親有時還會在外人看不見的時候把妹妹舉到它的背上。我沒有騎過它,我一直都以為是因為我大了,而小驢卻沒有長得很高大,我要騎上去,恐怕它要驢失前蹄了。后來看見它拉著幾百斤的莊稼,我才知道是因為我大了,父親舉起我來有點兒吃力了。
小驢干農(nóng)活是循序漸進(jìn)的,最初的兩年是不敢讓它干重活的,太小了,父親舍不得,怕累壞了。從輕到重,從簡到繁,父親一點一點地教它,每次實習(xí)回來,父親都充滿了驚喜,大聲地贊揚:這驢是個干活的勁,吆喝幾遍就記住了!
小驢長成結(jié)結(jié)實實的壯勞力時,腳掌被父親釘上了鐵掌,渾身的毛皮泛著健碩的光澤,高興了總會“嗯昂嗯昂”地歡叫幾聲,個頭卻依舊比同樣的驢小了一圈。扎扎實實的開始干活了,母親常??洫勊哼@驢,真好。不偷懶,有多大力使多大力!
我只記得我伏在玉米秸上,玉米秸密密實實的裝在車上,驢拉著車,車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顛簸著,父親跟在車子旁邊走。那驢認(rèn)得路,不用父親“吁吁哦哦”的吆喝,該直行時直行,該拐彎時拐彎,上坡時它會緊搗幾步使勁向上沖;下坡時它會緊著步子繃著勁,路上的水坑它會繞著走;平坦的路它會小跑幾步,加了速度。有時,回家時已滿天星斗,我會在它如渡船一樣的搖擺中,迷迷糊糊地睡了去。
再后來,也有人來我家借它去干活。
父親的戰(zhàn)友送回來時說:別說,這條狗還真能當(dāng)個驢使。
大娘家哥哥送回來時,一臉的壞笑:嬸子,今天我逗你家驢了。它拉著車,我騎著車。我故意一貓腰,它以為我要快騎呢,就叭叭地緊跑,結(jié)果一看我沒快,它又趕緊慢下來,我一會兒一逗它,它就一會兒一使勁。
驢就這么干著活,伸著它的脖子,努著它的膀子,翻飛著它的蹄子,拉糞去地里,拖著锃亮的犁在地里犁地,拉麥子、棒子回家,去縣城拉化肥,拉著播斗在地里播種,還去姑的婆婆家拉生孩子的姑回娘家。只有在冬天的時候,人都不干活的時候,它才歇了,白天牽出來拴在院子里曬太陽,晚上送回牲口棚里過夜。父親有了更多的時間扳起驢的蹄子用鋒利的刀片剪削它的趾甲,有了更多的時間用鐵梳子重重地梳它的灰色的毛發(fā),有細(xì)細(xì)的灰毛飄在陽光里,父親的眼里滿是慈祥和喜愛,驢的眼里滿是舒服和愜意。
父親做的一根鞭子,幾乎從來沒用過,那一次卻狠狠地抽在它身上。
那是正月里,母親原本想帶著小妹去北京的姨家探親,早在三天前父親就給姨寫了信去,說是十日后動身。五歲的小妹在院子里奔跑,一起奔跑的還有四五個孩子,有兩個是鄰居城里來的孫子孫女,城里的孩子富有,帶著那一堆小鞭炮,不時噼叭地放著;許是絡(luò)繹不絕的鞭炮聲讓驢心驚肉跳,許是孩子們嘰哇亂叫的吵鬧讓驢不知所措,小妹正跑在它的腿間,它突然瘋了一樣,蹦起來,用它的兩條后腿將小妹踢了出去。滿臉是血的小妹尖聲哭叫,母親一面飛快地抱起小妹向村里的醫(yī)生家跑,一面喊著讓我把別的小孩看好,再去找去別人家打撲克的父親回來。將一群呆了的小孩子趕回家,我去找了父親回家。父親就用那根鞭子,狠狠地抽著驢。因為被拴在木樁上,驢眼里滿是恐懼,躲著,閃著,卻一鞭也沒有躲過去,每一鞭都深深地烙在它身上,父親步步緊逼,驢向后縮著,因為疼痛,它顫抖著,鞭子落下來的時候,驚恐地使勁眨著它的眼睛。我躲在門后,聽著那叭叭地抽打聲,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晚上聽見父母商量,一面說是再寫信去說家里有不得不辦的事,不能去京了。一面又在慶幸踢得是自己的孩子,若踢在別人家孩子身上,可
如何擔(dān)當(dāng)。自此,小妹的上嘴唇永遠(yuǎn)的烙下了那驢留給她的疤痕;自此,母親的北京之行到現(xiàn)在還未成行。
驢并沒有因為這事記恨父親,也沒有因為這事消極怠工。它依舊得得地跟在父親身后去池塘里喝水,依舊在泥土上打滾,打美了就“嗯昂嗯昂”地敞開嗓子歡唱,依舊盡心盡力地干著活。
秋收的時候是驢最繁忙的時候,最勞累的時候,幾乎一刻不閑,一天好幾趟地向家里拉著糧食。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假若頭上頂著高而遠(yuǎn)的藍(lán)天是幸福的,最怕的是下雨,偏偏秋季里最愛下那一下就幾天不晴,一陣稀稀拉拉又一陣稀里嘩啦的雨,通往地里的土路就被這時而溫柔時而暴躁但同樣具有殺傷力的雨水摧殘得泥濘不堪。小毛驢拉著一車玉米,裝得冒了尖,四周圍著擋壩,它淋在雨水中,灰白的毛一綹綹地貼在身上,雨水就蜿蜒著滑向了它的肚皮。車輪深深地陷進(jìn)泥漿里,驢腿艱難地挪動著,從一個泥窩里拔出來再插進(jìn)下一個泥窩里。父親頭上頂著化肥袋子,彎著腰拼命地幫著小毛驢推車,黝黑的手臂上青筋鼓了老高,布鞋連同半截褲腿滿是泥水。這一趟行程的艱難無法言講,回到家父親總是抓緊卸車,將小毛驢快快地牽進(jìn)驢棚里,沒有毛巾擦干,小毛驢就狠狠地抖動一下身子,然后靜靜地站在那里等渾身的毛發(fā)干透。
小毛驢干著干著,我們長大了,會幫著裝車套車了,會幫著清理驢圈了;驢卻老了,不能控制的就老了。它的一條腿開始瘸了,父親以為它的腳板扎進(jìn)了東西,反復(fù)扳起來查看了數(shù)次后,終于確定是它的骨頭有了毛病。但它依舊用它全身的力氣干活,一拐一拐地拉著車,只是因為疼痛它再也不能像它年輕時那樣快速地小跑。父親給它裝的車越來越輕,讓它干著它能干動的活。如同人一樣,它不想老,因為老代表著不能干活,沒用了。它太想向我們證明它還能干,它還有用,于是它拉著車拼命地想駛上那個高坡;行到一半的時候,它沖不上去了,四條腿向著四個方向撇著,那條瘸腿篩糠一樣地抖著,肚皮要挨著地了,就要趴在地上了;卻還像要揪住什么東西一樣拼命地杵在地上,想和巨大的重力下滑力較一下勁,終于還是力氣用光了,車子向下滑去,快速地滑去,帶著它來不及倒它的腿,一路步履凌亂地踉嗆著倒退了回來,車子就翻在了路旁,它就歪倒在了車旁。父親卸車?yán)饋淼臅r候,它費了很大的勁。那一日父親牽著它空身走回家去,在落日的光里,它一拐一拐地走,步子蹣跚得像路兩旁被收割完裸露著身子的土地一樣凄涼。
那個冬天,它嗯昂嗯昂地歡叫越來越少,更多的時候只是噴一下鼻子,它的眼睛常常糊著一層混濁的東西,不知道是眼屎還是眼淚。父母開始商量賣掉它,因為它干不動活了。有人來家看它了,沒有扳開它的嘴看它的牙口,只摸了摸了它的背,說了一句太瘦。父親借口有事要外出,把商量價錢的事交給母親,就走了出去。買驢的人把女人也能當(dāng)家的驚奇印在臉上,堵在了喉嚨里,與母親討著價。那驢最后賣了五百塊,我站在旁邊,記得清清楚楚。那人牽著驢走了,驢沒有流淚,也沒回頭;它也許以為只是又被借去誰家干一天活,吃上一頓人家的飯就回來,它不知道,這次一去就再也不能回來!
我問母親:他把驢買走,是去他家干活嗎?
母親捏著五張紙幣,眼里全是不舍:干什么活,那驢已經(jīng)干不動了,他買去是要賣肉的。
接下來的幾日,父親越發(fā)的嚴(yán)肅和少語,他經(jīng)常沒事的時候就去驢圈里整理小毛驢帶過的鞍子,脖套,還有肚帶,撫著那些東西他肯定想起了那頭驢,吃飯時他就會說;咱那頭驢真是頭好驢,干活那么利索,還那么有眼力價。
后來,母親勸父親又買了一頭新驢,個頭很大,毛發(fā)很黑亮,父親卻總是抱怨:這驢比原來那個干活差遠(yuǎn)了!而這頭干活不好的驢只在我家過了兩年,就在一個刮著旋風(fēng)的夜晚讓賊給偷了去,連賣肉的機(jī)會都沒有留給我家。
再后來,我家買了機(jī)動三輪車,再沒養(yǎng)過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