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全,云南人民出版社社長助理兼辦公室主任。1980年10月生于云南曲靖。繪畫專業(yè),文字職業(yè)。早年游蕩在報刊,以散文、隨筆為主,宣泄著青春期的憤懣。2012年4月起轉而從事文學批評,一年多來寫下三十余萬字的文學評論,先后刊發(fā)在《南方文壇》《當代作家評論》《當代文壇》《名作欣賞》《創(chuàng)作與評論》《揚子江評論》《百家評論》《文學自由談》《小說選刊》《傳記文學》《浙江作家》《西湖》《大家》《青春》《滇池》《都市》《文藝報》《文學報》《春城晚報》等。出版評論集《隱藏的鋒芒》。
“流浪是人的一種命運,漂泊是最高形式的人生。生命始終在趕路,精神總是被自我或外部世界放逐,人的精神總是以生活在別處作為基本存在狀態(tài),家園意識成為了作家永遠走不出的精神樂土。” ① 對家園的思念是每一個現代作家難以割舍的情感。 帕蒂古麗的散文是她“嫁到天堂”二十多年后回眸故鄉(xiāng),滿含眷念的心靈之作,是她寫給家鄉(xiāng)的地域情書?!昂玫纳⑽?,除了文字語境等等之外,更重要的還應該是人本第一。” ②她的散文不僅僅是“首次以一個維吾爾族作家的身份,撩開新疆一個多民族共居村莊的面紗”(劉亮程評價語)。而更為本真的內核是這部非虛構類的散文集以描寫新疆塔城地區(qū)沙灣縣老沙灣鎮(zhèn)的大梁坡村為敘事平臺,展現了維吾爾族、哈薩克族、漢族、回族等民族,在同一片土地上繁衍生存,和睦相處。
一
帕蒂古麗生于新疆沙灣縣老沙灣鎮(zhèn)大梁坡,貧困、苦難,也不缺快樂的童年、花季年華都留在了新疆的心臟中。那個時候,雖然窮得到新華書店買幾本書,就窘迫到讓爹爹哀嘆“剩下的日子拿啥過”(《舊事情》)。但貧困的日子里,“我們朝著村莊走,日頭也跟著我們回大梁坡,日頭肯定喜歡呆在大梁坡?!保ā稉栈丶摇罚T凇堆騼禾嫖医粚W費》中,帕蒂古麗成為83屆農鎮(zhèn)中學唯一考上大學的維吾爾族女孩,不幸的是,就在她蘭州商學院財會系畢業(yè)后,還沒來得及賣掉那幾麻袋棉花,“一生命途多舛的父親,最終沒能‘衣錦
還鄉(xiāng)’。在63歲那一年的暮春,他被幾層薄薄的白紗布裹著,躺進了大梁坡乍暖還寒的土地……”(《我的父親伊布拉音》),工作后,“我把棉花袋裝在拉石頭的拖斗車里,然后跟母親、弟弟和妹妹坐在棉花袋旁,任拖斗車把我們一家像搬運石頭一樣搬向一個陌生的城市?!保ā短焯玫拿藁ā罚?。
帕蒂古麗對出生地大梁坡的追念,是離開大梁坡到矗立在西北邊陲的、離哈薩克斯坦邊境只有八公里的紅樓就埋下的。上世紀90年代初在新疆《塔城報》做記者時,就喜歡寫詩的她,在《塔城報》發(fā)的第一首詩,就是寫遠在塔城思念大梁坡。大梁坡從那個時候起,就是帕蒂古麗的精神坐標上最重要的一個原點。此后在新疆生活的數年,她在《中國西部文學》、《民族作家》、《伊犁河》等發(fā)的不少詩和散文詩,寫的都是有著大梁坡痕跡的思鄉(xiāng)題材。
本以為一生嫁給了紅樓的帕蒂古麗,卻不知“我是紅樓離散的花瓣,無奈中遠走他鄉(xiāng)”。(《生命是一種散失》) 那些年,父親在大梁坡去世,緊接著母親從她身邊走失,家散了,弟弟妹妹被命運拖著,朝各自的方向散去。那個時候,故鄉(xiāng)給她的感覺不是聚,而是散,家人各奔東西,離多聚少,她守在原地,覺得那里變成了一個父母痛失、家人離散的傷心之地,這一切讓她感覺到無法忍受那種生命的散失,無奈中“我出遠們之前花了十元錢算了一命,那個老頭拿走了我的午飯錢,只丟給我一幾句話,往有水的地方去。”(《分裂》)。帕蒂古麗1993年離開新疆到內地闖蕩,1996終于尋著“有水的地方”漂泊到了浙江寧波,在余姚一媒體工作至今,同時把家安在余姚。
“嫁到天堂”后,帕蒂古麗被余姚深厚的文化積淀吸引,沉迷于王陽明的《思歸鄉(xiāng)賦》、《瘞旅文》,在破譯河姆渡遠古人類七千年密碼中,獲得莫大的精神享受,在源遠流長的歷史文化中,找到了暫時回歸精神家園的感覺。但對故土大梁坡的情感,并沒有因為“嫁到天堂”而淡漠,也沒有因為暫時的回歸而疏遠,而是離得越久越濃,遠離越久記憶越清晰。離開故土,讓她真正感受到家鄉(xiāng)的好?!耙蚬ぷ鞯木壒?,她更多地接觸到江南文化,并且學會了唱姚劇,但這也勾起了她對新疆歌舞的思念,一有機會,她就將新疆歌舞展現在大家面前。生活中的點滴,都會讓她想起家鄉(xiāng)的烤馕、羊肉,以及大漠的風和趕著毛驢車穿行在沙漠里的情景?!?③
帕蒂古麗喜歡用寫作的方式,來表達思鄉(xiāng)情結,讓筆在紙上親吻纏綿;喜歡讓血液奔涌在手指尖,那種快感是電腦打字無法代替的,特別是寫家鄉(xiāng)的散文。寫思鄉(xiāng)的文字是她生活中很重要的組成部分。自2009年以來,便將自己寫給家鄉(xiāng)的情書陸續(xù)刊發(fā)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天涯》《民族文學》《上海文學》《散文選刊》等全國各地有影響的文學雜志上。
個人經歷的回望,讓帕蒂古麗正視自己和過去一直不敢正視的東西,是文學給了她這份勇氣,是寫作讓她擁有了本該擁有,卻一直被遮蔽的一段人生經歷,那個特殊地域和特殊時期,特殊環(huán)境下,很特別的人生體驗形成的文字,都被收割回來,顆粒歸倉,她覺得這樣才對的起生她養(yǎng)她的大梁坡和長眠那片大地上的親人。
文字帶領遠離故土的帕蒂古麗回到記憶里,那些吃的喝的用的,乃至住的房,走的路,燒的柴,地上的莊稼和植物,土地的顏色,在她的感覺里,都不存在絲毫的異樣,從她生下來的生活就是那樣,她在外面的幾十年,屬于別的土地上的生活都剪掉了。她又把原來的生活,從她放下它的那時候開始的生活,重新接上了,所有的曾經又回來了,這是記憶的回歸。
二
帕蒂古麗說江南是她托付終身的最后家園,但她卻時時懷念“黃沙下深埋著她的胎衣”的大梁坡。在一次交談中,帕蒂古麗在跟我談及創(chuàng)作大梁坡記憶的散文時說,動筆前最清晰地感覺是,大梁坡的那些活著的和歿了的人,都在向她要一個位置,她想她應該給這個養(yǎng)育她的地方一個位置,村莊里的人很渺小,他們更需要別人了解他們的生活。這就是她當初寫這個村莊的原因,也是她把自己的村莊搬到紙上的原因。還有就是那里徹骨的荒涼,可以把人膨脹的欲望降到最低。這就是帕蒂古麗身在江南美地,卻每天愿意讓心靈住進荒漠村莊的原因。
散文不是一種理論上的概念,也不簡單地只是一種文體,而是一種生命表達的情感通道。④帕蒂古麗正是通過散文這座橋梁,將自己對故土
的一情一景,一屋一樹,一水一人的情感貫穿在《跟羊兒分享的秘密》這本散文集中。在她充滿維吾爾族味道的獨特文字里,地處北疆的大梁坡村有了一種特殊的氣息。像馬爾克斯有他的馬孔多,沈從文有他的邊城,魯迅有他的魯鎮(zhèn),納張元有他的千里彝山一樣,帕蒂古麗永遠也走不出的是她那個“混血的村莊”的大梁坡村的精神領地。在她的精神領地有維吾爾、哈薩克、回族、漢族、柯爾克孜等民族,多民族在一起,在同一塊土地上繁衍生存,共同播種、收割、放牧、和諧相處,和睦生活,?感人的村莊生活中的點滴,都被帕蒂古麗用視角獨特的文字記錄下來。那里有緩緩流淌的老沙灣河、有沙棗花的芳香;那里的人們跳麥西萊甫,彈都塔爾和熱瓦甫,唱《艾力甫與賽乃姆》;那里的人們信仰真主,給“歿了”的人念古蘭經,站那則,凈身、換水、送埋……世代相傳,他們把自己長成了莊稼,一茬接一茬地生長在大梁坡。
大梁坡村對于帕蒂古麗而言既是地理意義上的概念,又是一種純自我的精神概念。雖然帕蒂古麗曾自豪地說,江南是她托付終身的最后家園,她那些“跟羊兒分享的秘密”還是泄露了她的秘密,在《分裂》中,她如此寫到:“現在我是另一個土地上的那個我,我精通這里的語言,那是我的父親認為世上最難懂的語言。我諳熟南方的任何習性,我除了盡最大努力遵循一個教民能遵循的規(guī)則以外,我按這里的生活方式生活,可我每天起來還是感覺腳踩在人家的土地上,在人家的土地上煞有介事地奔波、營居?!庇谑牵恋俟披惏l(fā)出了“我打算退休后回老家重修老屋,在老屋看大梁坡、寫大梁坡”的感慨。帕蒂古麗說自己“嫁到天堂”,但江南這片天堂,對她來說,只是地理意義上的天堂,帕蒂古麗唯一的、真正的天堂依舊是那片含混著“洗不盡的血跡和尿跡”,見證著“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生命痕跡”,并埋葬著自己父親的那片貧瘠之地——大梁坡。
離開故土后,帕蒂古麗的散文就是寫給故鄉(xiāng)的情書。每每憶起家鄉(xiāng)的點滴,她便用文字記下這些美好的回憶。她把家鄉(xiāng)的村莊搬到紙上,是想讓更多的人關注那片土地,希望讓更多的人關注新疆這塊土地上的角角落落,而她自己正是這片心靈凈土的忠實守望者。
“尋找精神家園是作家乃至一切藝術家都愛做的一個白日夢,但真正的精神家園是子虛烏有的,每次尋找都只是心靈的凈化,重要的不是結果,而是尋找過程中精神朝圣的情感體驗?!雹菖恋俟披愓f:“我不知道,是記憶回來找我了,還是我在用文字追趕記憶。很多時候,是文字讓記憶復活,讓懷念的生活重新回來。讓不可再現的,在原來的泥土上,借由文字再現一次。借著文字,記憶里的苦澀被置換成了甜蜜??!?/p>
三
新疆是個神秘的地方,不單單神奇的地理風貌、奇特的自然景觀、濃郁的民族風情、令人費解的歷史文化讓人向往,僅那讓人垂簾的“香妃”,讓人想入非非的“樓蘭美女”就足于勾起對新疆魂牽夢繞般的神往。
但自新疆“7·5事件”后,美麗的新疆被誤解,似乎一夜之間,令人魂牽夢繞的新疆就變得猙獰。年前在北京學習,一位教授給我們上課時,講了一個發(fā)生在學校的事?!?·5事件”后那一年,正是祖國六十華誕,北京一小學準備組織一場慶祝晚會,一個班級安排班里的學生自愿報名,扮演56個民族中的一個,但結果是,其他民族有不少學生報名,惟獨維吾爾族沒人愿意報名。誤解之深讓人震撼。
人類心底都有古老的家園意識,這些東西被尖銳的生存遮蓋和模糊,現實的物欲消解著傳統(tǒng)的力量,從現實中的營居,到營造精神家園,她的家園之路荒蕪已久,多虧有記憶引領她深入,這樣的時候她會從現在的生活中停下來回望,物質上的營居,無法彌補精神漂泊感帶來的那種缺失。在《生命是一種散失》中,小時候和她一起“擔著日頭回家”的弟弟,賣了爹爹的大黑驢,賣了爹爹置的家當,自大梁坡出走后,混跡于迷亂的都市生活,成了提著皮箱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可以窺見離開農業(yè)時代的大梁坡,弟弟精神上的不安寧,帕蒂古麗試圖用重構一個精神家園,對于家園意識,寫作者能做的,也許只是一種喚醒。
其實,在這里,帕蒂古麗要重構的不僅僅是“一個精神家園”,她更想重構的是世人對新疆的誤解之后的本真還原。帕蒂古麗對大梁坡的愛,不僅在于她對大梁坡飽含了一種“生于斯,長于斯”的難以割舍的情愫,更是對民族和傳統(tǒng)的歸
屬感以及對各民族同是一家人的高度認同感。帕蒂古麗的父親是新疆喀什的維吾爾族,母親是甘肅天水的回族,而他們兄妹自然成了“二轉子”(混血兒)。當帕蒂古麗向爹爹狀告村里人取笑自己時,爹爹說:“一個村里四五個民族,來自四五個省份,有幾個二轉子、三轉子一點也不稀奇,一只老母雞身子底下孵的,還全不是自己的蛋呢。我跟你媽不是同一個民族,不是照樣在一個鍋里攪了一輩子勺子?!?/p>
帕蒂古麗反映漢族與各少數民族和睦相處的散文有《孤墳》《早春的河》《古麗》等;反映維吾爾族生活的《黑驢記》《天堂的棉花》《我的父親伊布拉欣》《擔著日頭回家》《跟羊兒分享的秘密》《在稻谷上睡了一個冬天》《狐貍皮嫁衣》《烏拉英家的古麗》《羊兒替我交學費》《老房子》《石人司馬義》《肥水西瓜》等;反映哈薩克族生活的《牧羊神鞭》《金狐》《牛糞是戈壁灘上的花》《駱駝》《瑪麗亞的肚子》等;反映回族生活的《蘆花》《五月的沙棗花》《黑蓋頭,白蓋頭》《歿了的人》《送埋》等;都有著各民族濃郁的生活氣息、獨特地域特色和民族風情,更有各民族團結和諧的現實寫照。
帕蒂古麗的家鄉(xiāng)大梁坡就是個“混血的村莊”,“來自天南地北的人到了大梁坡,都喝一樣的水,吃一塊地里長的糧食,慢慢地連人身上的氣味也變得差不多了?!痹谶@里,“誰家宰羊就更不用說了,村里一大片民族人家的菜里,多少都沾上點葷腥,你切一片肉,他拿兩塊骨頭,一只羊也夠百家吃,哪天換了另一戶人家若是宰了牛,也是一樣的道理,絕不會落下村里的任何一戶,哪怕請來喝碗湯?!弊詈?,大梁坡成了“羊跟著羊混著放,狗跟狗混著耍,雞跟雞混著喂,牛跟?;熘B(yǎng),驢跟驢混著配,人跟人混著活?!薄罢l離了誰都不行?!?一位讀者在看了《混血的村莊》評價道:不論你是漢族還是維吾爾族,或者是其他什么民族,如果你還心懷狹隘,我希望你能讀到帕蒂古麗這篇《混血的村莊》,帕蒂古麗會用美麗的笑容,寬厚的心靈,融化掉你心理那些揮之不去的芥蒂。
帕蒂古麗的大梁坡散文純粹卻又厚重,樸實而不乏輕靈。它和其他鄉(xiāng)土體裁作品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帕蒂古麗“嫁到天堂”后,在追尋自己的精神家園時,并沒有站在物質文明的對立面批駁被鋼筋水泥異化了的城市森林,也沒有喋喋不休地敘說自己的戀土情結和淺層次的家園意識,而是以更高的視野,更開闊的胸境在倡導中華兒女本一家的宏大主題。在寫作手法上,帕蒂古麗的寫作注重關注和還原本身,她不發(fā)表意見,只還原生活,讓人思考。
①納張元·《民族性與地域性——云南文學永遠的信念堅守和夢想超越》,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67頁。
②老村·《閑人野士》,人民日報出版社2008年版,第167頁。
③《烏魯木齊晚報》, 2010年12月2日頭版。
④周明全·《昭通日報》,2006年5月14日。
⑤①納張元·《民族性與地域性——云南文學永遠的信念堅守和夢想超越》,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