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槐嫁過來的時候,隨身有個五寸高的晶瓶,里面是些鬼火般的東西漂浮著。而來之前她要求楚召在南苑里修一個水池,方圓一丈,三丈深,以琉璃珠鋪滿池底。
新婚之夜,他看著阿槐將瓶子丟進(jìn)池內(nèi),那“鬼火”四散入水,瞬間消失。
這詭異的一幕看得他心底發(fā)寒,但考慮到阿槐的出身,他什么也沒問。
不想之后更出乎意料的事發(fā)生了,阿槐拒絕與他同房。
“為什么?”他怒道:“你既無意與我做夫妻,為何還要讓你兄長提親?”
“提親是為了試探你結(jié)盟的誠意?!鄙倥门c嬌俏外表不相稱的冷漠口吻回答:“我來此則是為了監(jiān)視你,明白了?”
擱在以前誰敢這樣對楚召說話,恐怕這會兒人頭已落——作為名聞淵國的蒼族戰(zhàn)神,他的壞脾氣與武藝同樣廣為人知。
但是現(xiàn)在不是發(fā)火的時候,因為他正有求于人。
作為淵國最驍勇善戰(zhàn)的部眾,蒼族一直深受歷代國主信任。然而明昌繼任國主后不但刻意疏遠(yuǎn)楚召,近期的戰(zhàn)事也不再任用蒼族,名為殺雞焉用牛刀,但顯然是希望自己所扶植的別族也能立下戰(zhàn)功。
只是很可惜,那些人都辜負(fù)了他的期望。
楚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臨危受命,替那些人收拾爛攤子。
換來的卻是明昌越發(fā)冷漠的對待。
因為忌憚蒼族,明昌不會輕易殺了他,但若有朝一日明昌聯(lián)合國中其他部族來圍攻蒼族呢?
所以, 唯一的辦法是取明昌而代之。
而在義無反顧踏上這條鮮血與尸骨鋪就的征途之前,作為一族之長,他還要為蒼族找一條退路。
臥虎森林——此地在淵國境內(nèi)的入口夾于萬仞高山之間,另一頭則連通數(shù)國之邊境,可說極適合潛逃。于是他孤身入內(nèi),與流放在林中的冥族人交涉,憑借解脫他們舉族流徙之苦的承諾以及蒼族的財富同族長談判,希望他能庇護(hù)蒼族的老幼婦孺。
倘若事敗,則送他們出境。
或許因為年少時一面之緣的情誼,冥族族長答應(yīng)了結(jié)盟,但附加了一個條件——要他迎娶其妹阿槐為妻。
他只有同意。
(二)
第二天楚召再去看時,池子里多了許多幾寸長的小魚——
但他此刻無暇分心此事。
早先明昌已經(jīng)下過旨意,將遣其妹明玨來恭賀他新婚之喜。
明玨到來時,他與阿槐穿著禮服在駐地入口候著??粗砼詩y容鮮艷卻面無表情的少女,說真的他有點(diǎn)擔(dān)心。
結(jié)果他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看到明玨的身影后阿槐立刻露出含羞帶怯的笑容,雙頰暈紅,活脫脫新嫁娘樣范兒。
他瞠目結(jié)舌。
這假象也騙過了明玨。
“楚召是我淵國的不敗戰(zhàn)神,姑娘能嫁與他為妻,不知要羨煞多少女兒家?!被ハ嘁姸Y后明玨拉著阿槐的手親熱地說,少女笑了笑,忽然臉色一白,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趕緊裝出擔(dān)憂的樣子要侍女送阿槐去休息,自己則向明玨告罪:“阿槐天生體弱,還望公主見諒?!?/p>
他想明玨不會在意……
果然她沒有說什么,而作為賠罪,接風(fēng)宴后他親自陪她去狩獵。
“你忽然成親,真是嚇了我一跳?!眱扇瞬Ⅰ{時,明玨壓低了聲音問他:“這個阿槐,都城里關(guān)于她的傳言可多了,你是怎么……遇上她的?”
斟字酌句,顯然傳言不好聽。
“她是微臣在山中救下的女子,身份如何并不重要,總之微臣只愿與她共諧連理?!痹缇捅澈玫恼f辭,他本以為自己會說得很順口。
卻不想還是有些艱澀。
而明玨黯然,“對我你也自稱起微臣,真是今時不同往日?!?/p>
因為,我很快就會殺了你的兄長……
他勒馬,沉吟不語。
忽然明玨的坐騎嘶鳴一聲,撒蹄狂奔起來!
“公主!”他大驚失色,欲救卻遲了一步,只能眼睜睜看著馬匹向懸崖奔去——
“??!”白馬在崖邊硬生生停住步伐,明玨卻被甩了出去,徑直下墜。
“明玨!”
千鈞一發(fā)之際,明玨攀住了懸崖邊凸起的巖石。
他立刻翻身下馬。
終于將明玨拉上來,他正要松口氣,忽覺腳下松動——
他們一同墜下了懸崖。
(三)
幸喜崖下是一泓深潭。
扶著明玨上岸的時候,他看到潭中有幽綠的光芒閃過,但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楚召?”明玨喊他,他回過神來,卻見她苦笑:“我的腿動不了了?!?/p>
回去后他立刻傳來最好的醫(yī)官為明玨診治,結(jié)論是傷了筋骨必須休養(yǎng)百日,切忌長途跋涉等等……
諸人在旁聽著,皆是膽戰(zhàn)心驚。
好在明玨向來善解人意。
“傳信回都中,就說我要暫居蒼族,與楚召族長一敘故友之情?!彼@么說,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唯獨(dú)他,依舊面色沉沉。
這天夜里他闖進(jìn)南苑,看到阿槐坐在池邊,身前的水面上竟浮現(xiàn)著明玨臥床休息的情景。
看到他來,少女立刻隱去了幻景。
“你就是靠這種把戲,監(jiān)視我們?”他沉聲道。
阿槐輕蔑地一笑,“我們,你是那明玨什么人?說得倒親熱?!?/p>
從未說出口的曖昧情愫被一語道破,他心驚于少女的敏銳。這時只見一點(diǎn)幽光浮向水面,漸漸的幽光越來越多,仿佛銀河正墜落到這一丈見方的池塘里。
這次他看清楚了,這幽光,正是池中的那種小魚所發(fā)。
那么之前在崖底水潭中,他所見的也是此物?
果然明玨的意外與她有關(guān)……
“她畢竟是明昌的妹子,防著一點(diǎn)總歸不錯?!彼坪趺靼鬃约赫剂松巷L(fēng),阿槐的措辭反而退讓了一些。
“那么令明玨墜崖也是為了防她?我知你冥族放蠱施術(shù)本領(lǐng)了得,可別以為什么都能神不知鬼不覺!”
他脫口而出。
事實上話出口他就后悔了——怎么就好死不死地提起這茬?要知道冥族長于術(shù)法施蠱的特性正是禍根,數(shù)代之前,當(dāng)時的國主為救心上人而求助于蠱術(shù),冥族派出最好的蠱醫(yī)救活了那個女子,可就在慶功宴上,她如野獸一般撲向了愛人。
最終那女子死于亂箭之下,國主險些喪命又痛失所愛,便以謀逆的罪名殺盡了冥族的成年男子,又將剩下的人趕進(jìn)了臥虎森林……
看到阿槐微微瞇起眼,他知道大事不妙了。
“是我做的手腳又如何?!你和她眉來眼去的以為我是瞎的么?別以為我妒忌……只不過現(xiàn)在你我是夫妻,縱然我不想要你,你也不能在我眼前就勾搭別的女人!”
她跳上池邊的大石,居高臨下,兩手叉著腰瞪他。
他皺眉。
應(yīng)該生氣的,從未有人敢這樣向他呼喝??伤秩滩蛔∮X得,此刻的阿槐才像她這個年紀(jì)的女孩子——
有些任性,而非那種無法接近的冷漠與神秘。
“在你哥哥面前,你也是這般大呼小叫么?”
他緩和了語調(diào)。
阿槐瞇起眼來。
“自然有過之而無不及?!彼吡艘宦?,而他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去,阿槐自然而然地扶著他的手,從石頭上跳了下來。
她的脾氣來得快也去得快,轉(zhuǎn)眼又恢復(fù)了那種冷冷的樣子。
而思索了一番之后,他說:
“你放心,我不會與她太親近?!?/p>
(四)
這個“她”,當(dāng)然就是指明玨。
其實他也想過明玨是明昌所派眼線的可能,只是后來幾次攔截了明玨的密信,都只是些報平安,說蒼族人如何可親恭謹(jǐn)?shù)暮迷?,他也就放下了戒心?/p>
反而將更多心思放在了阿槐身上。
冥族的少女令他覺得好奇——后來他問阿槐,那天他在崖下看到的幽光是否就是她所養(yǎng)的魚?那種魚可是某種秘術(shù)的媒介?她也不否認(rèn),但始終不肯說詳細(xì)給他聽。
越是隱瞞,他越有興趣。
若照他往日的脾性,是一定要追問到底的??上В霈F(xiàn)了意料之外的麻煩。
大麻煩——
明玨對他的態(tài)度有了始料未及的變化……每日問安時欣喜的目光,他離去時明玨失望的表情,有情無情,一切未曾言明卻又十分清晰。
如果這事發(fā)生在一年前,或許他會又驚又喜。
自幼青梅竹馬的明玨,曾是他心之所系。但是之前他從未見她表露過分毫情意,是以也就三緘其口。
那為何現(xiàn)在……
難道是因為他突然的“婚事”?
那就真令人哭笑不得了——看來他們都曾以為有很長的時間慢慢表露心跡,卻不想情勢逼人,一至于斯。
又或者她覺察了什么?
但他確認(rèn)自己并未露出任何破綻。
那么明玨就是真情流露。
可如今他不僅另娶他人,更將與她的兄長刀劍相向……
太矛盾了,他無法面對明玨。是以無論她有多失望,每天早上他去問過安后便會借口族務(wù)繁忙,落荒而逃。
每每去阿槐那里“避難”,次數(shù)一多當(dāng)然就被看出端倪,這日午后,逼他說了詳細(xì)后少女報以大笑:“她對你有情你怕什么?列族誰不知道你和她青梅竹馬,難道傳言都是假的,你其實不喜歡她?”
“???”之前誰吼他說“不許勾搭”來著?不過他也是頭一回知道原來還有傳言是關(guān)于自己和明玨的……
亂哄哄的想了很多。
最后,他苦笑著說:“你不懂的?!?/p>
相慕相思,加上如今的情勢。
太復(fù)雜。
阿槐嗤之以鼻,“詞窮了吧?什么叫我不懂,我懂的可多了?!备豢跉庵v了十來個男女相慕的故事,纏綿悱惻者有之,決絕慘烈者有之,聽得他連連咋舌。
“你打哪兒聽來這些瞎話?”他問。
年幼時誰講來哄睡覺的么?故事與真正的世情相差了何止千里?她竟然當(dāng)真。
“什么瞎話!我這是好心要開解你,你不領(lǐng)情就罷了還說是瞎話?狼心狗肺。”阿槐捶他,拳頭輕得像撓癢癢,他忽然有種逗弄猛禽雛鳥的樂趣,不禁大笑起來。
阿槐愈發(fā)生氣,大嚷不管他了。
他趕緊賠罪,只是忍不住笑,看著實在沒什么誠意。
而眼見阿槐抿著嘴不肯松動的樣子,他忽然心念一動。
“我若也有個妹子像你就好了?!?/p>
阿槐乍然噤聲,片刻后投來冷冷的一瞥。
他也覺得驚訝。
不過細(xì)想也不奇怪——長久以來他一直獨(dú)自背負(fù)一族興亡的重?fù)?dān),又是令人畏懼的戰(zhàn)神,誰敢像阿槐這樣在他面前放肆?自然也不曾有誰這般令他開懷。
“我說……”他忽然有個想法。
“你想和我成為義兄妹?”阿槐卻先他一步開口,神情有點(diǎn)莫測,似乎高興又似乎憤怒。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少女沉默了片刻,最終輕笑,“可我不會認(rèn)一個死人為義兄……你將要做的,是犯上作亂的大逆之舉,我憑什么相信你能活下來?”
她笑著說。
在后來的時光里,每每他想起這段往事,總會疑心當(dāng)時阿槐是不是暗中對他施了什么秘術(shù),以至于當(dāng)時他第一反應(yīng)便是拿起了自己賴以征戰(zhàn),斬人無數(shù)的長刀。
他讓她看那上面凝結(jié)的血光。
那一刻,他竟是如此的想讓她知道,最終得到勝利的人,會是他。
而幾天后對明玨的夜訪,意外鞏固了勝利的可能。
他本想去與她挑明的——挑明她種種曖昧暗示,然后告訴她自己已然娶親,望她斷了念想。
他們終究逃不開成為仇敵的宿命,他不希望明玨有朝一日因此痛苦不堪。更不用說他為蒼族的族長,不能與蒼族敵人的血親有所瓜葛……
可就在他思量該如何開口時,淵國至尊至貴的公主忽然撲進(jìn)他懷里——
“楚召,我會幫你的?!?/p>
(五)
他驚詫萬分地看向明玨,無言地聽她說如何發(fā)現(xiàn)了兄長意圖鏟除蒼族的蛛絲馬跡,如何憂心借著恭賀婚禮的因頭來此。
還有,如何苦苦掙扎之后,最終選擇站在他這一邊。
“若沒了你,我獨(dú)留在這世上還有什么意味?”明玨緊緊依偎著他,“我知道你的婚事是假的,不過是與冥族的盟約,對不對?”
這下他不僅驚訝甚至恐懼了——誰走漏了風(fēng)聲?
而他也很明白她說破此事的用意,是為示好,又或表示誠意。
卻原來他乃至蒼族一族的生死,都曾掌握在她手中??伤惯x擇背叛自己的至親……
他久久地看著她。
最終,逸出了一聲長嘆。
離開明玨的居所時已是后半夜,他不知不覺走入南苑,卻看到池邊阿槐割破自己的手心,鮮血順著指尖滴落。
“你做什么!”他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腕,撕下衣襟按住傷口,待包扎妥帖才發(fā)現(xiàn)阿槐正盯著自己。
“小事。”少女似乎又恢復(fù)了往昔的漠然,他正疑心她是不是窺探到了方才自己與明玨的事,卻看見池中的游魚似乎受血腥引誘,向這邊聚攏過來。
割血是為飼魚?他不寒而栗,又發(fā)現(xiàn)——
池子的魚體型較早前大了些,但是數(shù)量卻減少了?
“你在養(yǎng)蠱?”這情形令他想起傳聞中的蠱術(shù)——將無數(shù)毒蟲置于封閉容器內(nèi),令其自相殘殺,多日后開啟容器,唯一殘存者方能稱為“蠱”。
阿槐會養(yǎng)蠱并不奇怪。
但從未聽說以魚為蠱?她又是想對付誰?他忍不住想起了崖下水潭中的那點(diǎn)幽光。
難道是……
“蠱你個頭!我冥族就會那些不成?不過是尋常的大魚吃小魚罷了也能叫你想到那上頭去。”正胡思亂想,卻見阿槐一瞪眼,劈頭蓋臉地罵道。
呃……他撓了撓額角,卻聽她又說:“外族人都一樣,以為施蠱如何輕易,若真如此,我族當(dāng)年又怎會任人宰割?!?/p>
她的口氣幽幽的。
說的也是……
正想賠禮,下一刻阿槐卻又恢復(fù)了牙尖嘴利的本色:“你總是惦記這些,怎么,莫非是沒把握戰(zhàn)勝,就想用些邪門外道?”
他哭笑不得。
“我會勝的?!彼f,語氣像是在哄人,卻在不覺間端正了神色, “我會成為淵國新主,還你族自由之身,再也不用躲藏于暗無天日的林中?!?/p>
他看著阿槐道。
一尾透著螢火的魚浮出水面,仰頭向著他們。
“好?!绷季?,少女輕聲答話:“你這便是許了我了……”
“不可食言?!?/p>
十日后,蒼族的先發(fā)制人之戰(zhàn)便開始了。
(六)
勢如破竹。
一開始的時候,戰(zhàn)役的情況順利得連他都驚訝。蒼族幾路人馬摧枯拉朽般戰(zhàn)勝了明昌的其他軍隊,似乎只是轉(zhuǎn)眼的功夫大軍已將都城圍住。
然而勝利之神只眷顧他們至此,明昌下令死守,仗著高墻堅壁,他居然抵擋住了蒼族一次又一次的攻擊。
久攻不下,軍心漸漸浮躁起來。
這日,一騎入營。
“這個時候你不該來……”皺眉看著來人,楚召有點(diǎn)不知如何是好。
明玨,她腿傷初愈便晝夜兼程來此。只是此刻時機(jī)不對,入營時那些族人們看她的目光都有些異樣。
他覺得擔(dān)心。
卻見她嫣然一笑。
她說她有辦法破解眼前的僵局——此時明昌定以為她不是死了就是被扣為人質(zhì),若她假作脫逃歸城,明昌定會放她入內(nèi)。
“讓全族后撤,我入城之日,子夜看城樓火把為號,我打開城門迎你。”
攀著他的肩,明玨低聲呢喃,仿佛訴說愛語。
或許這就是愛語,她將自己、兄長的性命,乃至整個淵國都奉獻(xiàn)在了他的面前。
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于是大軍后撤,他目送明玨單人匹馬,踏著夕陽的血紅光影向都城高大的城墻而去。
“你放心,明玨此去計策必成,你們不日定可相聚?!鄙砼裕⒒边@樣安慰道。
早在開戰(zhàn)之前他就將自己與明玨的事告訴了她,本意是征求她的意見,可她在沉默了許久之后只說了句“恭喜”,當(dāng)時他疑惑道:“你不認(rèn)為不妥?”
“覺得不妥你可以拒絕她,殺了或者軟禁。”阿槐瞪眼,一句話堵得他啞口無言。
辦不到……他無法殺明玨,且不說她怎樣不顧一切為他而來,即便看在他自己心中情愫的份上,他也下不了那個手。
軟禁也許是個好辦法——可他又拒絕不了那樣的誘惑,無論是征戰(zhàn)或者勝利后的任何事,有了明玨的支持都會變得更加簡單容易。
所以……
“既然都辦不到,那便信她?!北藭r阿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按著他的肩,像一個真正討喜的小妹那樣說:“她對你一定是真心的,我看得出來,楚召,待大事一了,你與她必有天長地久?!?/p>
她那么古怪地下著定論,就像此刻一樣——
“說得這樣篤定,你又知道了?!彼怂谎?,卻見她又是那副無比認(rèn)真的樣子。
信心,莫名就恢復(fù)了。
奇怪……
約定之刻,都城高聳的城墻上出現(xiàn)了明玨的信號。
“殺——!”
城門洞開的瞬間,他執(zhí)刀暴喝,隨即只聽蘊(yùn)含了無限力量的殺聲響徹寰宇,驍勇的蒼族人如洪水般直入都城。
當(dāng)守城的軍士反應(yīng)過來一切都已經(jīng)太遲了,雙方短兵相接,沒有了地利優(yōu)勢的都城軍隊霎時間兵敗如山倒,向城中的宮城敗退而去。
他一馬當(dāng)先,領(lǐng)兵直追。
抓住明昌,心底有個聲音催促道,催促他去抓住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催促他盡快解決掉蒼族的威脅,自己的威脅,不然……
似乎聽見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但他顧不得了。
直到到了宮城前的空地上。
敗退的軍隊逃入宮城并封鎖了大門,此刻他一個敵人也看不見。
異樣的寂靜。
“楚召!”阿槐追上了他,臉色慘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就在這時,另一種聲音自四面八方響起了——
“誅殺逆黨!”
“不留活口!”
敵方的士兵仿佛從地下冒出來,憑著喊殺聲他意識到己方陷入了包圍,當(dāng)機(jī)立斷,他厲聲喊退,可就在眾人匆忙后撤的時候,卻見阿槐還愣在那里,他策馬沖到她身邊,聽見她在喃喃什么:“這不可能……”
“事已至此,先走!”他聽不明白,只想早點(diǎn)將她帶離險境。
可是……
“楚召?!?/p>
圍殺他們的士兵讓開了一條通道,策馬款款而來的是一身戎裝的明昌,外表文弱的君主今日竟提槍跨馬,露著殘忍的微笑看著他說:
“今日,就讓所有人都看看,我們倆,哪個才是淵國真正的戰(zhàn)神?!?/p>
(七)
蒼族人無不應(yīng)之戰(zhàn)。
即便身在險境,即便面對的是一無所知的對手。
他依然選擇了執(zhí)刀上前——
明昌舉槍。
數(shù)萬人的戰(zhàn)場霎時間安靜下來,雙方軍士同時停了廝殺并后撤,留出一大片空地給他與明昌盡情爭斗。
刀光槍影,殊死之搏。
一開始他和其他人一樣驚訝于明昌槍術(shù)之精湛,同時他還能感受到國主濃厚的殺意,似乎不將他置于死地不罷休。
但數(shù)十回合后,他便清楚地意識到,明昌不是自己的對手。
刀勢愈猛,漸漸的明昌左支右絀。
“鐺——!”長刀劈下,明昌手中槍桿一斷為二。他隨即旋刀,順勢擊中明昌的腹部,將他撞下馬去。
蒼族一眾發(fā)出了震天歡呼。
忽然他回身一劈,擊落一支飛來的弩箭,循箭望去——
卻見宮墻高處,明玨手握弩弓,花容一片慘色。
他只遲疑了一瞬。
隨即便下馬,拖刀走到面如死灰的明昌面前,毫不遲疑地舉了刀。
要結(jié)束這一切,他與他,勢不能兩立。
明昌死,群龍無首的各族見大勢已去,當(dāng)下紛紛繳械,俯首稱臣。
蒼族和他勝了。
眾軍開始打掃戰(zhàn)場,他重又上馬巡視,不見了阿槐正在擔(dān)心,這時軍士押著一人過來,披頭散發(fā),形容狼狽。
卻是明玨。
他下馬,要眾人為她松綁,看著她整理形容,束了發(fā),仰頭驕傲地說:“我不后悔……楚召,他終究是我的兄長,唯一至親,我不可能不幫他?!?/p>
他明了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卻見明玨凄然一笑,“可若今日勝負(fù)易位,你為階下之囚,我也只好隨了你去,楚召,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對你……”
他不該信這番剖白的,在她誘他入彀,又意圖射殺他未成的此刻。
但他又不禁回想在蒼族駐地時明玨的一顰一笑。
那些柔情蜜意,是真?還是假?
“明玨……”
然而他剛叫出她的名字,明玨胸口便綻開了血色的花,長錐透胸而過,她的容顏因痛苦而瞬間變得扭曲了。
“我現(xiàn)在就殺了你,免得你再花言巧語!”仿佛寒冰般冷硬的言辭,是她身后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阿槐咬牙吐出的。
他震驚地看著這一幕,只見明玨回頭死死盯著阿槐,忽然狂笑:“好!死就死!反正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話音未落她便向前撲倒,長錐離體,血色頓時染紅了上身,向來以美貌高雅聞名的公主此刻面目猙獰,她竭力抬頭看向他,怨毒的目光足以令他這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人都心生寒意。
“現(xiàn)在我終于能說真話了……楚召,你不過是我兄長手中一把殺人的刀,我從未……喜……”
她如同泣血般恨恨地吐出了這句話,隨后便帶著那樣無限怨恨的表情,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八)
青梅竹馬,托詞相許,可他看著明玨撒手人寰,卻無法將心思放在她的身上——在她死去的瞬間,阿槐亦倒了下去。
“阿槐!”堪堪扶住她,他詫異地看著一道血線自她嘴角蜿蜒而下,“你傷在哪里?!”
他根本沒看到一絲傷損。
阿槐有些疑惑看他,“我殺了你的心上人……”
她每說一個字,臉色就更蒼白一分。
“叫那些醫(yī)官滾過來!”他吼道,聲音中滿含驚恐,只因懷中少女的身軀真切的在變冷。
我死了你也活不了……明玨最后的話在他耳邊回響。
可阿槐只是搖頭,“沒用的,這是反噬……這是我的命,我心甘情愿的?!彼兆×怂氖?,抓得死緊,顯然正忍受著某種難以想象的痛苦?!拔覜]有幫上你什么……可你終究還是殺了明昌,你會成為淵國之主,你會守諾的,是不是?”
他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她說的是還冥族自由一事。
當(dāng)下猛點(diǎn)頭,“是。”他恨聲道,那些該死的醫(yī)官怎么還不來?!
“哈。”阿槐輕笑,卻不是他見慣的那種漠然。
她的目光開始渙散了。
“真可惜,我做不成你的妹子了……”她自言自語。
那么憂傷的神情。
他忽然意識到什么,“阿槐,你告訴我,你是不是……”
她猛地狠狠地抓了他一把。
“你要問什么?!”少女忽而狂亂,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沒什么可說的!我所做的都是為了冥族。”
喘了口氣,她奮力抬眼看他,再強(qiáng)調(diào)了一次,“一切,都是為了冥族?!?/p>
不、不對!他不信。他才不信她此刻哀痛絕望的樣子與己無關(guān),他才不信她每一次異樣的神情中毫無深意。
他不信她對他從無所求!
他……
他再沒機(jī)會問了。
阿槐就保持著那樣緊緊抓著他的姿勢,闔目長辭。
之后,所有人都感到很驚訝。
知道他與明玨過往的人,在場看著阿槐離世的人,他們都詫異他竟這樣冷靜,沒有咆哮呼號,沒有雷霆震怒。
他只是叫人收殮了明玨,自己則抱起阿槐的遺體上馬,進(jìn)入宮城。
尋來冰魄置入阿槐口中,保得她尸身不腐,一個月后大事底定,他扶靈回了蒼族的駐地。
靈堂設(shè)在南苑。
其他人在前廳忙碌,他獨(dú)自走進(jìn)后園,驚駭?shù)乜吹侥侨缮畹乃鼐尤桓珊粤恕?/p>
早在出征前,池子里就已經(jīng)只剩下最后一尾魚,兩尺多長,口旁有須,看上去是鯉魚的模樣,只是通體青白,就像是玉石雕琢成的。
而如今,這條玉鯉在池底的琉璃珠上垂死掙扎。從池邊往下看,只能看到散發(fā)著幽綠螢火的身體在劇烈扭動。
很詭異。
隨后更詭異的事發(fā)生了,那玉鯉吐出了一顆光華燦爛的珠子,映照得池底宛若白晝,就在這強(qiáng)烈的光芒中,只見鯉口張到極限,另一個形體自內(nèi)鉆了出來——
似蛇而有足,爪分三趾,頭生幼鹿般的雙角,身被鱗片,脊有紅鬃。
那是一條如人手臂大小的龍。
隨之而來的,是雷震般的龍吟。
他被這驚天動地的聲音震倒在地,眼睜睜地看著那條小龍?zhí)ぶ茪?,爪握螢珠,映著此夜不甚明亮的月光直上九霄,那螢珠的光芒最終消失于重云之中,再不復(fù)見。
“我早就對她說過,以相思蠱控制人的心志太過兇險,對方若心志堅韌,隨時可能失敗被反噬……可她就是不聽?!鄙砗?,阿槐的長兄,冥族族長忽然出現(xiàn)。
那玉鯉果然是蠱?“控制誰的心志?”
他其實已經(jīng)隱約想到了答案,卻還是轉(zhuǎn)過身去問道。
“自然是明玨公主?!?/p>
阿槐對明玨下了蠱?
他想知道究竟,卻又遲疑是否該向面前的男人詢問。
他不知道自己該以怎樣的立場去問。
卻聽族長帶著意義不明的微笑說:“無論如何,阿槐都是一心為國主謀慮,還望國主寬宏,不記她施蠱失敗的罪過?!?/p>
他皺了皺眉。
唯一的妹妹死了,對方卻似乎毫不關(guān)心。
他忽然感到憤怒——誰也不能如此輕賤阿槐的犧牲,即便是她的兄長也一樣。
“我許過阿槐的,便絕不會食言,登位之日,就是你族獲赦之時。現(xiàn)在,你立刻從我面前消失!”他幾乎是怒吼了,冥族的族長倒也不惱,輕笑一聲,欠身道:“謹(jǐn)遵國主之令?!?/p>
而就在身形即將融入黑暗前,他忽然說:“那些鱗片,燒掉它,或許能解國主心中疑惑。”
話音未落,人已失去了蹤影。
而他再度走到池邊向下看去,一片黑暗中,只有那條小龍褪下的凡胎還散發(fā)著幽綠的光。
(九)
魚鱗上有字。
每一片鱗片上都有兩個或三個字,像是人名。
將鱗片投入火中,一個又一個幻象便接踵而至,歡喜的,悲傷的,相慕之情,相思之意,就像阿槐曾經(jīng)給他講過的那些故事。
也許是看得太多,這天夜里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中又回到了少年時,多少年前在都城,他與同樣年少的冥族族長在演武場上有一面之緣,那時,有個小女孩跟在少年的身邊……
他知道那是阿槐。
而她看他的目光與日后有很大的差異——那么專注熱烈,不似日后隱藏了太多的秘密。
可當(dāng)時他全然沒有留意到。
后來小女孩隨兄長回到暗無天日的林中,成為了族中的蠱師,日漸長大,卻從未忘懷在都城見過的人。
她一直在探聽他的消息,知曉他成為淵國的戰(zhàn)神,聞?wù)f他與公主青梅竹馬,對公主一往情深。
而她,則注定要與丑惡的蠱蟲為伴一世,操縱那些令人恐懼的法術(shù),縱然冥族得到赦免,她也將無法擺脫身為蠱師,為人敬畏和厭惡的宿命。于是她選擇去到心上人的身邊,為他,亦是為自己的族人奮力一搏。
可她畢竟有私心,不然滿可以選擇更為有效的蠱術(shù)來控制明玨。只是她希望他能得到想要的一切,才會最終選擇了這相思蠱。
曾經(jīng)游曳在池中的每一尾玉鯉都是一個因相思而亡的靈魄所化,互相吞噬終成此蠱,而中蠱者,除了言聽計從,更會毫無條件地去真心愛慕任何一個蠱師所指定的人。
在懸崖落水時明玨便被種了蠱,之后隨著時日推移,她對他的愛意便越深,自身的意志也就越發(fā)混亂。
夢中,他看到蠱成之夜,阿槐站在仍苦苦掙扎的明玨面前對她說:
“此蠱乃吞盡天下相思而成,你不可能抗拒得了,從今往后,好好愛他就是了。”
她說得那樣斬釘截鐵,卻偏偏忘了自己說過的話——
施蠱又豈是如此簡單?
有什么地方出了紕漏,這相思蠱沒能起到應(yīng)有的作用,反被明玨利用——或許是明玨本身的意志太過強(qiáng)大,又或者阿槐的蠱術(shù)尚未到家,再不然阿槐她終究是不希望明玨與他……
罷了,反正一切都不重要了。
在阿槐已受反噬而亡的當(dāng)下。
看著咫尺外她泫然欲泣卻咬牙強(qiáng)忍的樣子,他忍不住想要安撫,伸出手去——
卻就此醒了。
夢境消散殆盡。
自手中落下的鱗片上有兩個字,阿槐。
若燒了它,與阿槐有關(guān)的一切就會灰飛煙滅。
我若也有個妹子像你就好了。
你想和我成為義兄妹?
昔時回音在耳,他想——
真是愚不可及……
他,或者阿槐。
沉吟半晌。
他一仰頭,吞下了玉鱗。
然后,終于感覺到了那種在她離世時自己就該有的痛楚。
就好像,中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