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告訴你的那句話，掛在了一棵會開花的樹上。

——題記

楔子·夢境非夢

善行，我又夢見了你。夢里木荷樹開了花，細碎地漫過了墻頭。你還是少年模樣，眉眼全是暖意望著我。

我去握你伸來的手，握住的，卻是蒼涼的影子。

1·唐善行，我下巴脫臼了！

2012年冬天，我買了一張回桐城的單程票。當列車飛嘯駛進了隧道時，我把手機卡扔出了窗外，然后氣定神閑地拉著行禮箱去車門等下車。

一月的桐城，白雪覆蓋?；亓死衔荩野言鹤永锏姆e雪掃了一條道。花了一下午把屋子收拾好，才打車去見豆芽，聚在一起的人都是熟悉又陌生的，熟悉是因為他們都曾生活在“夢院”，陌生的是經過七年，大家已經互相長得不認識了，包括豆芽，小時候分明胖嘟嘟的，現在卻有著水蛇一樣的腰。不過好在，本著舊相識，互相介紹一下，就很快玩到一起。

沈淮南打電話給豆芽時，我正玩猜拳，我去走廊接電話。

沈淮南在電話那邊語氣有些急促，桑朦星！你不是三歲小孩，怎么動不動就離家出走！

我挑眉，我只是回自己的家而已。

你也應該和我說一聲。知不知道我多擔心？

我看著面前落地玻璃前自己模糊的倒影深深呼吸，我已經十七歲了，你不用擔心。小叔。最后的兩個字我?guī)缀跏且е勒f出來的，然后掛了電話，一回頭就看到了站在身后不遠處的少年。

走廊燈光很暗，少年站在那里，就像整個人都埋在了陰影里，表情看不分明，那雙清亮的眼眸卻寡淡如水。這時候豆芽從包廂里竄出來，看見少年大叫，唐善行！你丫總算來了！

有點事擔誤了。唐善行走過來，聲音里沒有一點暖意。

我剛想開口打招呼，可是唐善行已經微微側身從我身邊走過去了，那股子疏離把周圍的空氣都凍成了冰渣渣。豆芽對我吐吐舌頭，“他就這別扭性格?！?/p>

我笑笑。是啊，他確實是這樣別扭性格，無論是七年前，還是七年后。

吃完飯大家一起玩紙牌懲罰游戲，我和唐善行竟然抽到一組，這晚我牌品極差，連累唐善行連連敗北，輸一次就要往臉上貼剪紙紅心。當我最終打出最后一張爛牌時，無辜地看著面前貼了半邊紅心臉的唐善行。

大家可不管，爭先恐后把手里余下的紅心全給貼唐善行那張面癱臉上去了。然后推著我和唐善行出門，按照懲罰，我們得到外面走廊挨個敲門對開門的人說你好。這招太損了。

我跟在唐善行身后，實在忍不住笑了，唐善行冷冷地看我一眼，走快了幾步。我在后面終于哈哈大笑，完全忘了自己臉上也貼滿了。

唐善行不耐煩地回過頭，桑朦星！我警告你……你怎么了？

我樂極生悲地看著他，捂著我的下巴，費勁地比劃。

——唐善行，我下巴脫臼了！

唐善行的表情瞬間精彩了。

深夜十一點，我淚流滿面地坐在醫(yī)院，醫(yī)生嚴肅地交代，你這是習慣性脫臼，關節(jié)囊長得不太好，所以以后得多注意，不能大聲哭，也不能大聲笑。

等接完下巴出來時，在走廊看到了唐善行。他坐在長椅上，剛要走過去叫他就聽到他在打電話，你不用費神了，我和她沒有什么好說的，自然以后也不會有任何的交集。

說完便掛了電話，起身便看見了我，他一點也沒有尷尬，坦蕩地看著我。

我似乎看到了記憶深處那個神情淡漠的小男孩，涼涼地說，這輩子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的。

那是2005年，多雨的夏天。

20歲的沈淮南帶著10歲的我，住進了桐城鎮(zhèn)上盡頭的老房子。那幾天，沈淮南物色了一家門面開花店，總是把我扔在家里，隔壁那家“夢院”是一所福利院，住著許多的孩子?？晌覐膩頉]有見過，因為沈淮南從來不會讓我出家門。

終于有一天，我自己端了凳子，爬上了那堵不高的紅墻，看到的，卻是一個小男孩光著上身，穿著印著蠟笑小新的小褲叉，面前擺了一桶洗澡水，突然看見我，目光驚悚，一手護胸，一手指著我大叫，神經病啊！

我被他嚇得一個跟斗從墻上翻了下去。

大人聞訊而出時，都驚呆了，因為我一頭栽進了洗澡盆里，手忙腳亂把我抱出來，我已經吃了一肚子的水。那天，院里的阿姨給我換了衣服，叫豆芽的女孩子又拿了一盤子雞腿才哄住我，可等我將手伸向最后一只雞腿時，有人連盤子一塊端走了。

是那個叫我神經病的小男孩，抱著雞腿，一臉嫌惡地看著我。豆芽老氣在在地說，喪門星，唐善行不給你雞腿，我給你吃糖果。

我認真糾正，是桑朦星。

同時也默默把那個討厭的男孩子的名字記在了心里——唐善行。

夏天快結束時，沈淮南幫我爭取到了插班的機會，我和豆芽成了好朋友，便知道了關于唐善行的事情。唐善行本來是有個姐姐的，只是五歲那年，姐姐被領養(yǎng)，棄他而去，于是性格越來越陰郁。一直到現在幾乎沒有任何朋友，無論上課放學都是獨來獨往一個人。

于是許多人總是說，“這個孩子，該不會得自閉癥了吧？”

這樣的語氣，就好像他們說起我那樣——這個孩子該不是那個年輕人拐騙來的吧？

頭一次想和他交朋友，可是還沒等同唐善行示好，我與他的關系便徹底絕裂。

那次學校布置的畫畫作業(yè)是畫自己的爸爸，豆芽湊過來，呀，這不是你沈小叔嗎？

小叔就是我爸爸啊。

自欺欺人。旁邊的千年啞巴唐善行說了一句我不懂的成語，還特別貼心的后面解釋，自己把自己當傻瓜欺騙的意思。

于是我沖過去，撲倒了唐善行一頓胖揍，一開始他還會反抗，可是當我喊道，活該你姐姐不要你時，唐善行整個人都僵住了，一雙如琉璃的黑眼睛恍如死水地看著我。

我一時愣住了。

小小的一個人，眼神怎么會這么悲傷呢？悲傷得好像要流出世上最多的眼淚。

即便是七年后，他變了許多，眼睛里的悲傷卻仍像沉寂了千年。

2·桑朦星，你有沒有被人拋棄過？

回到桐城第三天我去了夢院，夢院早在兩年前就搬遷了，有些不少考上了外省大學，但逢年過節(jié)，總會把這里當家?，F在正值年關，學校都放假了，夢院很是熱鬧。護工阿姨說，后院的山頭要種些樹苗，小善最近忙著聯系呢。

我心里一陣不詳的預感，果然門推開了，門口逆光站著一道人影，不是唐善行又是誰?？匆娢遥拖窨諝庖粯?，徑直走向孩子們，他帶來了好些水果，還有筆和本子。

似乎只有他和孩子們在一起時，周身的氣息才稍微緩和一些。

下午樹苗就拉過來了，拉往了后山，大家都幫忙把樹苗運下來，唐善行是總指揮，先給大家示范了要如何合理植苗，然后分了組，每個人帶個孩子。但是，最后，我跟著唐善行。我覺得十分受傷害，抱著樹苗跟在少年身后，唐善行，你什么意思，你是覺得我的智商連孩子也不如嗎？

唐善行語氣淡淡，我沒這么說。

那干嘛讓我跟著你？

剛才我講解的時候你根本沒聽，這些樹到你手里活不到明年春天。

我啞然，我剛才確實沒有聽講，沒想到唐善行接著說道，所以希望你呆會不要親自向我證明你的智商連小孩也比不過。

我氣結，憤憤地邊挖坑，邊把樹苗當成了唐善行，恨恨埋進去?？墒钱斘铱吹酵晾锓蚀蟮南x子時，我大叫一聲，手中的鏟子也飛了出去。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才看到身后不遠處的唐善行捂著自己的頭蹲下來，臉色蒼白。而他的手指溢出了鮮血。

他咬牙切齒地看著我，桑朦星，你故意的吧？

唐善行額頭被砸了一道口子，好在傷得不深，但醫(yī)生還是一頓好訓，“你們這些年輕人，談個戀愛好好談，吵個架就能抓什么扔什么嗎？”

我張張嘴，“醫(yī)生，不是這樣的……”

醫(yī)生拍案而起，“這是死不悔改吶這是！”

我不敢說話了，認命地拿著單子去交錢。晚上才扶著唐善行回夢院，經過下午一鬧，樹苗自然沒種完，許多孩子當時都哭了，等傍晚看到唐善行回來，孩子們一起圍上來。唐善行蹲下來，摸摸這個，抱抱那個，蒼白的臉孔笑意溢出來。

樹種丟山上始終不是辦法，晚上吃完飯，唐善行就自己提出要去守夜，我自然也馬上舉了手。于是吃完飯就扛著兩個睡袋去后山，搭帳蓬時，我終于忍不住說，對不起啊。

唐善行動作頓了頓，才輕描淡寫，沒什么。

我看唐善行臉色不太好，便讓他先去休息。他也沒拒絕，只說有什么事就叫他。變故發(fā)生在半夜，我打算起床叫醒唐善行替他換藥，剛鉆出帳蓬就看到放置樹苗的地方站了一個人。

“唐善行，你大半夜在干什么？”我走了幾步，卻猛地頓住腳步。

那哪里是唐善行，分明是一張陌生的臉。那個人顯然對我的出現非?；艔?，掉頭就跑。

小偷？！

等我自己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撒開兩條腿對那陌生人追去了，甚至忘了喊唐善行。下山的路十分濕滑，那人顯然熟悉這一帶，沒一會我就在下坡的地方撲倒了對方。沒想到對方隨手抓了東西直接朝我腦袋砸過來，我整個腦子嗡的一下，卻始終沒有放開那個人，這才大聲喊，唐善行！

下一秒，一個黑影突然撲了出來，直接就湊倒了小偷。是唐善行。沒一會，山下亮起了光，瘦弱的唐善行連棉襖也沒穿，死死壓抑著那個小偷。最后，小偷被趕來的大人們扭送走了。

我渾身是泥，看著同樣狼狽不堪的唐善行，大笑起來。

唐善行皺眉，誰告訴你一個女孩子可以大半夜追小偷了。萬一砸你的不是泥，是石頭怎么辦？

我猛地捂住嘴。

唐善行忙跑過來，難得的關切，“下巴又掉了？”

我哭喪著臉，“唐善行，我的腿動不了了?！?/p>

那晚唐善行背著我下山，我趴在他背上，輕聲說，“七年前，對不起?？墒翘粕菩校乙稽c也不后悔?！?/p>

是的，我從來沒有后悔。即便那晚你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

那年我胖揍唐善行造成了兩種后果。

一是沈淮南把我胖揍了一頓，二是徹底得罪唐善行。沈淮南說，如果有人說我不要你了，你會生氣嗎？所以你怎么可以說他姐姐不要他是活該呢？

可那句對不起我始終沒有說出來，何況唐善行總不給我好臉色。六一兒童節(jié)那天我要表演一個小話劇，總找豆芽去練習，有天晚上練完回家時，才聽到護工阿姨在屋里說話。

“善行總是去找善知，宋先生很不滿意。所以才決定帶著善知離開的?！?/p>

“唉?！痹洪L嘆了一口氣，“善行會很難過的?！?/p>

我心底沉下來，站在窗外有些不知所措。唐善行的姐姐要離開桐城了？我轉過身，才看到站在身后的唐善行，他站在黑暗里，孤獨得像個影子。

那晚我一直跟著唐善行，他頭一次沒有趕我走，月色把我們兩個的影子拉得老長。最后他走進了公共電話亭。

“我找姐姐……我是善行……為什么要離開桐城…….她是我姐姐?。?！”唐善行握著被掛斷的電話，良久沒有動。我等得不耐煩，敲敲玻璃窗，唐善行回過頭，滿臉的淚，他問我，“桑朦星，你有沒有被人拋棄過？”

我沒有被人拋棄過，但我懂得那種惶恐。就像我害怕沈淮南終有一天會離我而去那樣。所以我抱住了哭得很傷心的唐善行。我想那應該是我們最友好的一次相處，就像兩只缺愛的動物可憐地擁抱在一起。

善知離開桐城那天，唐善行一整天將自己關在屋子里，第二天傍晚才走出來。

迎來第二個暑假時，沈淮南決定帶我轉去市中心的小學，因為他把花店擴展到了市中心。我第一個想到告別的人，是唐善行，去房間找他，卻看見他在收拾東西，看見我，他顯然嚇了一跳，臉冷下來，“不要把你今天看到的告訴任何人?！?/p>

當天晚上，夢院就熱鬧了，因為唐善行沒有回來。大家分別去找，連沈淮南也去幫忙了。直到半夜，沈淮南才疲憊地回來，說沒找到，院長因為太擔心，心臟病發(fā)進了醫(yī)院。

我突然拉住沈淮南的衣角。我想，唐善行應該會原諒我的吧？

那晚唐善行被找到了，是在車站。因為年紀小不能買到車票，他竟然打算偷偷蹭車。但還是被找到了，甚至還感冒發(fā)燒進了醫(yī)院。

我提著沈淮南煲的營養(yǎng)湯去醫(yī)院看他，才走到病房門口就聽見唐善行發(fā)脾氣的聲音，“我不想看見她！我永遠也不會原諒她！”

那天我沒有進病房，把湯放在門口，就走了。當天下午就和沈淮南離開了桐城，一呆便是整整七年。期間也不是沒有從豆芽那里聽說過關于唐善行的事情。他病好出院后就開始上學了，去年考上了本省的大學。

他再也沒有提起我的名字，就好像遺忘在風里。

一直到七年后再次的相遇。我能對他說的，卻只有對不起。

3·再好的未來你不在，都讓人寂寞。

我的腿脫臼足足休息了整整一個星期，每天都瘸著腿跳來跳去，當我第N次跳著去泡泡面吃時，唐善行提著吃的東西出現在了我家門口。少年白凈的臉竟有些微紅，撇開我的目光，別扭地說，豆芽說你的腿受傷了是因為我……我也并不是自愿來給你做飯的。

唐善行給我做了整整一周的飯，白天無事我們便縮在小閣樓看書，那里有著整整一面墻的書，都是沈淮南曾經留下的。偶爾抬頭，看見少年窩在一邊睡著了，窗外白雪反襯出白色的光茫落在少年發(fā)色上，睡覺的樣子沉靜而美好。

后來的許多年，我總是夢到這樣的唐善行，美好而太不真實。

等我腿好些了，我經常跟著他去山上看那些樹苗，它們還太弱小，卻十分堅強，寒霜冰雪中仍然勇敢地生長。

“唐善行，它們會開花嗎？”我跟在少年身后，看著他像照顧小孩一樣細細地看每棵樹苗。

“會?！碧粕菩谢仡^笑了一下，“會開出白色的花朵?！?/p>

“可那要等多久呀，它們還那么小?！痹掚m然這么說，我卻依然高興，“可無論等多久，它總會開花吧？”是的。無論嚴寒有多漫長，春天總會到來。

沈淮南回桐城時，是新年將近。我打算在夢院過年，那幾天大家都分批去購置年貨，我和唐善行負責買水果和零食。兩人大袋小袋回到家時，看到了門口的人。

我手一松，蘋果梨都散落了一地。

那天我把唐善行早早趕回去了，沈淮南倒顯得非常高興，說多年沒有回桐城，這里依然還和以前一樣。末了又說，不如今年在桐城過完新年再回去吧。

我站在一角，終于開口了，我想在桐城讀完高中。

沈淮南愣住，皺起眉，朦朦，我想你的脾氣也該鬧完了。之前的事情你也該讓它過去。

我看著面前這個英俊的年輕男人，眼眶濕潤，沈淮南，我沒有辦法把告白當作沒有發(fā)生。

沈淮南臉色微變，他看向我身后，我轉過身，看到了因為落下了錢包，去而復返的唐善行。我羞愧難當，仿若做了天下最丑陋的事情，推開目瞪口呆的唐善行跑了出去。

我沒有回家，也不知道能去哪里，漫無目的，最后去了山林。唐善行找來的時候，我正認真地彈去樹苗上的積雪。他沒有說什么，而是默默陪我做這些。

“我爸媽是在一次車禍去世的，那一年我才五歲。”我淡淡地開口。

兒時的記憶太模糊，卻永遠記得在葬禮上，最后走進來一個少年，他踉踉蹌蹌地跪下來，頭磕得頭破血流，不停地說對不起。他們都指責他，說他害死了自己的老師，說如果不是他臨時打電話讓我父親回學校，就不會發(fā)生車禍。那個人就是沈淮南。

那天沈淮南磕完頭便出去了，五歲的我搖搖擺擺跟在身后，看著他走到了護城河邊，跨過了河欄。我看著他決絕的背影，哇的哭出來。沈淮南最終沒有跳下去，那天他抱著我坐在河邊良久，然后才把我送回家，我由我叔叔撫養(yǎng)，可是十歲那年，叔叔因病去世，我被送到了孤兒院。沈淮南來看我，我拉著他的衣角，說，沈淮南，你養(yǎng)我吧。

后來的許多年，我一直以為我們會像家人永遠在一起，可是十七歲這一年，他突然告訴我，他有了女朋友，還要娶她。那一刻，我覺得我渾身的血液都涼了下去。無論是嫉妒還是什么，我無法想像沈淮南有一天會拋棄我的情景。所以，在他訂婚前一天，我跟沈淮南表白，說我喜歡他，而這一切都被他的女朋友聽到了。那女孩毀了婚約，而我也從他身邊逃走了，把手機卡扔了，斷了聯系，回到了桐城。

卻沒有想到，沈淮南還是追了過來。他依然如初，待我溫柔，待我好。好似我對他的傷害從未發(fā)生。這更讓我羞愧。

下山時下起了大雪，唐善行把自己的棉襖脫下來披在我身上，然后牽著我的手下山。

我看向我身邊的少年，“善行，七年前我讓你失去了姐姐，七年后，我又親手毀了沈淮南的幸福。招你討厭是應該的?！?/p>

唐善行很奇怪，“我倒是一直很奇怪，你怎么會一直覺得我討厭你？”

我想了想，“小時候，你說你永遠也不原諒我。還有，我下巴脫臼時，你在醫(yī)院說不想和我交集……”

唐善行嘆氣，最終說道，“那不是說你。是善知?！?/p>

我愕然，半響才吶吶地說，“你還沒有原諒善知嗎？”

這一次，唐善行久久沒有回答，而是松開我的手獨自走到前面去了。

4·那樣的笑，溫柔如同煙花盛開。

唐善行第二天便華麗麗的重感冒，每天都吊水，我守在一邊，等到水吊完了就叫醫(yī)生拔針，有時候醫(yī)生太忙沒過來，我只好替唐善行拔，反而將針戳了進去。再看唐善行，臉都綠了，我忙裝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地叫護士過來止血。

沈淮南的女朋友突然來了桐城，沈淮南對此很吃驚，看看我，卻最終沒有問什么。

大年三十吃團圓飯那天，沈淮南當眾宣布了自己的婚訊，我借口去看湯好了沒便進了廚房，一回頭，唐善行靠在門口，看著我，“你這別扭的性格還真是好玩?！?/p>

我瞪他一眼，“有你別扭么？”

唐善行笑了，這些日子他笑的時候越來越多了，終于不再像以前那樣，總是緊鎖著眉頭。

我移開目光，幾乎不敢看他笑的樣子，低著眉眼干巴巴地說，“小叔這么大年紀不結婚，我也很困擾的……”后面的話，我沒能說下去。因為唐善行溫暖的手撫上我的發(fā)心，輕輕揉了揉，然后他輕輕地擁抱了我。

就像七年前，在公共電話亭，我擁抱了哭泣的他那樣。

吃完飯沈淮南便先回去了，我?guī)е⒆觽內ピ鹤永锓艧熁?，我點燃煙花，遠遠地站開，一抬頭看到了站在二樓窗口的唐善行。

他似乎一愣，我身后的焰火剎時騰上夜空，照亮了他的眸光，他驀地笑了。那樣的笑，溫柔如同煙花盛開。我朝他揮揮手，卻沒有注意到手中的煙花點燃，火光一下竄進了我的眼睛。

醫(yī)生看到我和唐善行，直接就暴走了，一邊讓小護士替我清洗眼睛，一邊數落旁邊冤枉的唐善行，“你說你們大過年的也折騰什么勁?！?/p>

唐善行唯唯喏喏地站在一邊，被數落得一聲不吭，末了才急著問，那她眼睛怎么樣？

醫(yī)生一瞪眼，留一晚觀察。

唐善行答應我沒把我受傷的事告訴沈淮南，自己一個人在醫(yī)院守著我。整個晚上我都郁郁寡歡，唐善行知道我擔心眼睛，為了逗我開心竟然給我講笑話?？伤v的笑話實在太冷，見我半天沒笑，他頗有些失敗，你怎么不笑？

我搖頭嘆氣，唐善行，你把笑話講成了新聞。

唐善行不悅，桑朦星，我在你眼里到底差成什么樣？

我慢慢數，喜歡一個人玩深沉，還愛玩失蹤，臭著臉，對誰都擺譜……

我的話突然停頓下來，因為我的左臉突然被覆上了一層溫暖。涼久，那層溫暖離開，我還沒能反應過來，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是撲過去找唐善行拼命，唐善行！那是我的初吻，你怎么可以連招呼也不打！

唐善行淡定地躲開，打了招呼，你哪里會讓我親。

……

第二天檢查結果很好，取下了紗布，眼睛便重現光明。離開醫(yī)院時，我對唐善行的惡行依然數落不止，你回去要給我寫封情書，認真地告白……

唐善行笑了，你的要求會不會太多了啊。

善行。身后傳來聲音。

唐善行僵住了。我回過頭，看到了坐在輪椅里的姑娘。

善知回來了?；蛘哒f，她從未離開過桐城，只不過從未告訴唐善行，并且一直在這家醫(yī)院養(yǎng)病。我坐在走廊外面，唐善行已經和善知在里面呆了幾個小時，他們談什么無得而知，只是唐善行出來的時候，滿臉的疲憊，看見我，還是笑了笑。

唐善行回到夢院后便躲進了洗浴室，呆了很久，我想敲門時才聽見門內傳來的嗚咽聲。

他在哭，哭得傷心而隱忍。

我去見善知，是在兩天后，提著我煲好的營養(yǎng)湯。善知見到我并不意外，反而笑笑，你就是朦朦吧？

我點點頭，終于問出來，為什么你在桐城不讓善行知道？

善知笑了，她的笑容跟善行一樣，溫柔和煦，可她說出的話卻讓我渾身冰冷，她說，因為我不想讓我唯一的弟弟看到我死啊。

從醫(yī)院出來，我漫無目的地亂晃，也不知道唐善行差點把我的電話打爆。最后我一個人在我和唐善行種的小山林里呆著，那里為了方便守夜，搭了一個簡易木棚，我就在那里縮了不知道多久。

善知的病是在被收養(yǎng)后發(fā)現的，是一種血液病。這幾年養(yǎng)父母一直帶著她四周奔波治病，收效卻甚微。善知也央求著他們別把這件事告訴善行，甚至不惜捏造出離開桐城的謊話。

只是人至生命將近，也終有些東西放不下。在醫(yī)院看到善行時，還是忍不住喚了出來。

唐善行找來時，原本生氣，可是看見我凍得嘴唇發(fā)紫，終究沒有說重話，默默地拿出棉襖替我披上，輕聲說，我們回家吧。

那晚月光極好，印襯著雪地，泛出溫柔的光芒。我趴在唐善行背上，聞著少年身上的氣息，淚卻掉下來。

唐善行，以后我要做醫(yī)生。我擦掉眼淚，像說誓言一般，我要治好善知。這樣你就不會傷心了。

唐善行愣了，良久才輕輕嗯了一聲。

沈淮南的婚禮在元宵舉行，酒席來桐城辦。結婚那天很熱鬧，新娘子把花球拋到了我手上，我看向唐善行，卻沒在看見他的人。豆芽說他接了一個電話，就匆匆走了。

參加完婚禮，我一個人抱著繡球坐在酒店外面，我一遍一遍打唐善行的電話，他也沒有接。最終直到手機沒電，我終于放棄。

一層溫暖披上來，我回過頭，是沈淮南。

他陪我坐下來，在擔心善行？

我點點頭，往沈淮南身邊靠了靠，低聲說，我聽到了他們兩個吵架。

是的。那天我去醫(yī)院聽到了他們的吵架聲音。善知激動地說，我不會讓你這么做，你總該為朦朦著想。良久才聽到善行說，朦朦也會支持我這么做的。他要做什么，我始終不知道?？晌乙彩裁炊紱]問。

唐善行要離開桐城的事情，是豆芽告訴我的。那時我準備跟著沈淮南回北城，接到豆芽電話，我呆立了半天，然后跑去醫(yī)院找唐善行。看到他正在幫善知收拾東西，看到我，他有些吃驚。

我們坐在醫(yī)院花壇邊，唐善行低聲說，我原本今天去找你，才告訴你的，對不起，朦朦。我必須跟善知去美國。七年前我以為她拋棄我，七年后，我不想再錯失這個機會。

我看著遠方冉冉升起的朝陽，朝他笑了，善行，我會等你。

唐善行離開那天，我呆在他的房間里沒有去送行。我一樣一樣整理他的東西，最后在一本厚書中發(fā)現了夾著的一樣東西。

那是一張紅色的結婚請柬，那是沈淮南結婚時的請柬。一翻開，我的眼淚便掉下來。

新郎寫著唐善行，新娘寫著桑朦星。

日期是五年后的今天。

終·再美的云彩，終會成塵埃

唐善行一走便是五年。

五年后，我順利讀完大學，順利得到了一家醫(yī)院的實習機會。這幾年我堅持給唐善行寫信，他每封都回。有時候是許多字，有時候只有廖廖幾句。唯一不變的，從來是結尾，你等我。于是我等，等了一年又一年。

但到了第三年，唐善行卻再也沒有回過信，我卻繼續(xù)投遞這封無效信。

我一有假期便回桐城，去夢院看孩子們，當年我們種的樹已經長得很高，每年春節(jié)枝頭便開滿了白色的花骨朵，帶著幽幽的花香。我把這些寫信告訴了唐善行，還拍了照片。這幾年我一直沒有戀愛，沈淮南卻有些急，讀書時沒有交男友還說得過去，畢業(yè)后還無動靜，他便急了。

你不會還在等善行那小子吧？沈淮南問。

我忙推他走，你該去學校接你寶貝兒子了。

豆芽結婚是在這年的冬天，我去給她做伴娘，晚上我們擠在一張床上，看我們這幾年的相冊，一張一張翻過去，全是我們這幾個人。只是，五年前有唐善行。五年后，我身邊的位置一直空缺。

豆芽難過地看著我，“你別等他了吧?！?/p>

我微微一怔，繼而笑得輕描淡寫，“都等了這么些年，再等久點也沒關系?！?/p>

是啊。我也不知道要等多久，總之，在我想等你歲月里，我應該會一直等下去吧？

豆芽想說什么，最終沉默下來，握了握我的手。

半夜我才昏昏沉沉的睡著，唐善行，我竟然夢見了你。

夢見了還是少年的你，背著我走在漫天雪地里，冬天的月光又輕又美，讓你像是月光里走出來的王子。

于是我在夢里都笑醒了。

可是唐善行，我并不知道我已經等不到你了。

我不知道，你要做的，不僅僅是跟善知去美國，還有捐贈自己的骨髓給善知。我不知道，術后的骨髓再生長得不好，你病了很長一段時間。你生病那一段時間，你一直堅持給我寫信，堅持讀我的信，你的病情惡化得太快，第二年就已經無法寫出一個字。那些信，都是善知替你回的。

你堅持了兩年，便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卻要求善知永遠不要再回我的信，永遠不要告訴我你去了哪里。

唐善行，我不知道，你給我的唯一的夢境，是場永遠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