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不需要回報，愛在愛里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我把這句話工整地謄在筆記本上，作為寬宥自己的論據(jù)。如果這個說法是成立，那我在對你的愛里面自給自足得太久了，久到我都忘了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你的。

第一次見到你時，我還不知天高地厚，我這小妖還沒以身試法，領(lǐng)教你降妖的千年道行。你不就無非帥一點，頭發(fā)蓬松一點，壞起來酷一點，笑起來陽光一點嘛？慢慢地，我覺得你像個完美的矛盾體，那么陽光的氣質(zhì)配上那么糟糕的成績，那么英俊的五官卻在笑起來之后皺成一團(tuán)，又皺得異常和諧好看。如果把你比喻為一種顏色，那你就是迷彩色的，配合不同的面摻以不同純度的白，釋放不同層次的感光。這一切都讓你的野性里多了說不出的神秘，像一塊磁石，專供吸引我們這些處于青春叛逆期的姑娘。

那時我跟你坐前后桌。我勒緊褲腰帶攢了差不多半年的零花錢，買下了人生第一張正版CD。我一時手賤，上課時非要在課桌下翻一翻它。果然樂極生悲，被那個以兇悍出名的老師逮住了，她勒令我交出東西，我憋了個滿臉通紅，窘在那里誓死不從。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也沒生出智來，幸虧你從天而降，趁著老師轉(zhuǎn)過身寫字的當(dāng)口，你向前勾身，彎成一道彩虹橋，把CD從我的屜子里拿過來扔到自己包里，還有勇有謀地塞了本過期雜志進(jìn)去貍貓換太子。你回落到座位的瞬間，揚起一邊的嘴角給了我一個邪魅的笑，我登時就被你迷得神魂顛倒，差點對你感恩戴德、三叩九拜。在那之前我只是注意你，覺得你很特別。在那之后我覺得，可能也許大概我對你來說，也是有那么一點特別的。

后來的同學(xué)會你沒有去，這個兇悍的老師現(xiàn)在成了一位慈祥的老太太，竟然還特別愛八卦，把曾經(jīng)視為禁忌的戀愛話題拿出來打趣，她把我的手拉過來特關(guān)切地問，你和他沒有在一起?。?/p>

啊，沒有啊……我被她嚇了一跳。

她像是比我還驚訝，當(dāng)年我就覺得你們倆肯定得有點什么，怎么會沒在一起呢，那你們還有聯(lián)系嗎？

有的，偶爾。我糊弄地答著，特別不自在地玩起了手機，朋友圈顯示你的位置在馬耳他——又是一個我拿放大鏡在地圖上都找不到的點。

我們倆最大的交集就是音樂，我也因此得到了跟你把耳機一人分一半來聽的特權(quán)。我省零花錢的功力一直艱苦卓絕，打從爹媽那兒死皮賴臉磨來的零用錢全都用來買一堆花花綠綠的音樂雜志，然后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甩在你桌上。這些小心思就像入場券，令我有心無意地進(jìn)入到了你的領(lǐng)域。你說你喜歡S樂隊，我就立馬跟芭樂歌斷交，把S樂隊主唱那些高音飆到炸破腦門心的歌曲聽出耳油。你喜歡溜冰和滑板，我涂紫藥水涂得跟梅花鹿似的，愣是把這兩項極限運動練得駕輕就熟。我陪你看足球，90分鐘的比賽拖延到傷停補時對我來說度秒如年，可是慢慢地我比你還愛你所鐘愛的阿根廷隊。那年世界杯，阿根廷被貝克漢姆灌了個任意球，快退役的巴蒂跪倒在綠茵場，我冒著走題的風(fēng)險在期末考的作文里把這一幕寫得如泣如訴，連老師都被我的真情感動給了我一個高分，我在講臺上念作文念得涕淚橫流。2010年阿根廷0：4被德國隊血洗，我大半夜哭得肝腸寸斷，第二天請病假臥床不起。那時我多么想給你打電話把我滿腔的悲痛都傾倒給你，可是越洋的話費令我的理智戰(zhàn)勝了情感——從來都是這樣，你召喚我時我就近在遲尺，我想到你時你總在海角天邊。

你愛的我都比你更愛，你的情感行云流水我卻總是弄得濃墨重彩，我就像是你的一個周邊產(chǎn)品，把你身上一點點細(xì)枝末節(jié)都延展到無限大。

那時我跟七七常常一煲電話就一個多小時，從學(xué)校對面的炸雞柳聊到明星八卦，我就是有本事把不相關(guān)的事情在心里拐幾個彎扯到你身上。七七說，你就是喜歡他，你可別不承認(rèn)。

喜歡你的女生數(shù)不勝數(shù)，我也沒什么好害羞的。而且在七七面前，我更不會否認(rèn)。因為她恰巧是數(shù)不勝數(shù)之外的異數(shù)，每次談到你她都給我潑冷水，他痞里痞氣的，有什么好?。?/p>

在七七眼里，只有像方承舟那樣白衣勝雪的男孩才值得人喜歡。人家方承舟生就一副眉清目秀的優(yōu)生相，哪像你，哪像我，身上的墨跡比肚里的墨水還多。

就在你轉(zhuǎn)學(xué)的那一個學(xué)期里，方承舟跟我們走得很近。我們順路一起回家，我踩著滑板在路上歪歪扭扭地慢滑，方承舟和七七在旁邊急沖沖地快走，沿路上還能嬉笑打鬧一番。

有一次方承舟在路上買了一對小雛雞，我滑得快了點，他就抱著小雞崽掂著書包在后面趕，我一看距離都快拉了整條街，就一個回旋漂移，朝他面對面地飛滑過去。小雞崽被我的轆轤聲嚇得縮進(jìn)他懷里，他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我說，你發(fā)個什么愣?。克f，你就像個女哪咤踩著風(fēng)火輪朝我沖過來，我都看傻了。

女哪咤，哈哈哈，虧他想得出來——如果沒有你，我可能真的就跑去喜歡方承舟了。

一個學(xué)期之后你又回了學(xué)校，你的出現(xiàn)再次蒙住我的生活。方承舟所有的優(yōu)秀品質(zhì)在你面前頓時顯得乏味。

回來后的你，眉目長開了，那張臉有棱有角有細(xì)有粗有精致有疏放，更加酷帥了。即使是最晚熟的同學(xué)也大略知曉了男女生的曖昧，不曉得是哪個挑起來的，全班都開始盛傳班花喜歡你。我當(dāng)時心里酸酸的，但依然和你在課桌上貼得很近，依然把裝有音樂的耳機一人分一半來聽。我上學(xué)觀察你，放學(xué)偷偷跟蹤過你，發(fā)現(xiàn)除了班花總喜歡穿著碎花裙子在你桌子前溜達(dá)，或者記批評時故意對你偏袒之外，你們也沒個實質(zhì)性的交往證據(jù)。我一根筋地想，讓別人說去吧。只要我和你是班上最愛聽歌的，你歌唱得很棒我歌也唱得不賴，而且我們都那么喜歡S樂隊，你總會多少是有點喜歡我的吧。

其實我從那時就練就了一顆強大的心臟來應(yīng)對你的風(fēng)流倜儻。你總有本事讓各種各樣的姑娘對你趨之若鶩。只要你一打球，操場上就會聚集起為你敲礦泉水瓶的啦啦隊，低年級的女生們慕名從門縫里偷瞄你也是常有的事，圣誕節(jié)情人節(jié)各種節(jié)你都會收到一堆匿名的禮物。但每次你都不為所動，把禮物分給前后左右，我們沾著你的光普天同慶，我覺得那樣的你簡直帶著光圈，帥呆了。

畢業(yè)考前夕，我們?nèi)ビ螛穲隹駳g，坐蹦蹦車時我耍了小心計，左磨磨右推推，我和你終于坐上了同一輛車。你轉(zhuǎn)著方向盤，我甜蜜地坐在旁邊，我們一路所向披靡。笑得最歡時我問你，你有沒喜歡的人?。磕阊弁胺?，想都沒想就說，當(dāng)然有了。

我故作瀟灑地問，誰這么倒霉?。?/p>

我的心跳咚咚咚咚每一下都敲得那么確切，好像不會落空似的。可是，出乎意料卻又不出所料，繞過最奢望和最受挫的落差，我平靜地接受了那個名字不是我。

我們這群野孩子被一鍋端進(jìn)了全區(qū)以鐵律聞名的高中。它曾經(jīng)是一個教堂，紅磚白墻的歐式建筑里長年不透光不透風(fēng)，每一個老師都以修女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我們。中考的失利讓父母大為警醒，他們對我的高壓政策漸漸把我鍛煉成了受虐的體質(zhì)。高一期末的分班考試，我攢了一肚子的勁兒搭上了重點班的尾班車，而你，不出意料地進(jìn)了號稱牛鬼蛇神橫行的末位平行班。

但就像老師說的，男孩子醒事晚，開悟晚，可一旦開了竅，那就是火山爆發(fā)，女孩子只能望其項背。高二那年，我們班的數(shù)學(xué)老師也給你們班代課，這位不怒自威的老先生可厲害了，我們一被他點名就會嚇得直哆嗦。閱人無數(shù)的他覺得自己終于在教學(xué)生涯的尾聲遇到了一位天才，那個人就是你。在他眼里你是一塊未經(jīng)打磨的鉆石，一顆埋在蚌殼里的珍珠。他每天都在我們班夸贊你，讓我也感到與有榮焉。后來你以不可能的數(shù)學(xué)滿分考進(jìn)了年級前十，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空降我們班，用別人十分之一的努力，創(chuàng)造著這幫老師日后跟學(xué)弟學(xué)妹們描繪的傳奇。我因為你對數(shù)學(xué)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對我來說無疑是腦力上的極限運動：布置到第N章的習(xí)題集我會主動自學(xué)做到第N+3章，下課的休閑活動居然都變成解幾何題。雖然努力起來跟你還是差距明顯，但已經(jīng)超越我作為一個標(biāo)準(zhǔn)文科生思維的極限。

我算了十幾張草稿紙糾結(jié)到腦抽筋的幾何題，你瞄幾眼之后，刷刷畫一條輔助線，問題就迎刃而解。我覺得我跟你的關(guān)系，就像這個光怪陸離、紛繁無解的幾何題，明明只隔著一條輔助線的距離，可是我肉眼凡胎，怎么找都找不到。

老先生沒有看錯，你成了我們高中考取飛行員的第一人。不知我該感謝你的刺激還是我的努力，在我玩命追趕你的跋涉中，也撈著了一個高于我能力的大學(xué)——所謂高于我能力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方承舟也考進(jìn)了那所大學(xué)。方承舟對我們來說那可就是優(yōu)等生的模板，前行的燈塔。而七七沒有擠高考的獨木橋，飛去了加拿大。

畢業(yè)典禮上，我送了你一個CD機和S樂隊主唱的個人單飛專輯，你看了看，說，唉，他都單飛了。

我說是啊，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guī)湍惆袰D打開，歌詞本上寫著你的名字，還有主唱龍飛鳳舞的簽名。其實說起來挺糗的，這位主唱過來我們的城市簽售，他的歌迷會正好有一個人因病請假，我就頂上了這個位子。我買了全套的黑色會服和帽子，跟一大幫人拉著條幅站在大學(xué)門口，來來往往的教職工家屬像看外星人一樣瞅著我們這幫小腦殘，我還記得有一個大媽特別認(rèn)真地說，哎喲，這是誰的葬禮怎么這么隆重呀？我一直在喊口號，根本勻不出嘴巴為這句話狂笑。

就在我們喊得排山倒海的時候，一個記者突然把話筒舉到我嘴邊，主唱大人頂破腦門心的高音仿佛附身在我體內(nèi)，我豁出去大嚎一聲“我們永遠(yuǎn)支持你”。沒想到那期節(jié)目還播了出去，我演了一個讓全世界都笑掉大牙的笑話，還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的情商和智商一碰到跟你有關(guān)的事情都會自動下線，這個笑柄一直被他們捏到現(xiàn)在，真是我人生當(dāng)中的一個污點。

我看得出來你是有點驚喜的，我像給點陽光就燦爛的向日葵望著你的側(cè)臉，驕傲地說，小意思啦，我隨便混進(jìn)他們歌迷會就搞定啦。

可能是我太愛面子了，我沒有讓你知道，我的手臂被劃了三道口子，鞋跟被踩斷了一只才拼到這唯一的戰(zhàn)利品。當(dāng)那個主唱對我笑得燦若星辰時我都把持住了，沒有被花癡沖昏頭，他說，你叫什么，我來寫上。我不假思索地說出了你的名字。當(dāng)我把這張CD呈上給你時，簡直覺得自己像個拱手河山討你歡的驍勇將士。

你以超一本的分?jǐn)?shù)順利考取飛行員，你去了北京，我留在這里過我三點一線的大學(xué)生活。但只要你回來的那十天半個月，就是我的長假。不管有多忙，我都會放下手里的一切陪著你，跟你和你的好兄弟們吃宵夜唱K侃大山打球。我以鮮甜的O型血把球場上的蚊子喂得膘肥體重，皮膚也被毒太陽曬到蛻皮。每次打完球，我和你們這群黑汗水流的男生們勾肩搭背，像玩了一身的泥水。你知道嗎，我大冬天都每天洗澡，我討厭別人坐我的床哪怕床上還罩著一層床單，我爸媽對我的潔癖怨聲載道?？墒菫榱四悖瑸榱嘶爝M(jìn)你的圈子，汗臭和黏膩的觸感，我都不在乎。

我清楚地記得，你是從大三那年暑假開始抽煙的。KTV的一角，你坐在沙發(fā)上抽煙，煙霧吐出一個一個圈，把我也圈了進(jìn)去。我湊近，看你那張抽煙抽象的臉看得出了神，你出落得更標(biāo)致了，有了一雙更豐厚的雙眼皮眼瞼，鼻子的輪廓到嘴巴的線條那么鋒利又那么精致。然后我就屁顛屁顛地跑去點了S樂隊最高音的一首歌，我因為練滑板連肺活量都變大了，現(xiàn)在什么高音都難不倒我，我飚上了最高一粒音后，回頭準(zhǔn)備迎接你的嘖嘖稱奇。你卻吸了一口煙，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怎么還在唱這些老掉牙的歌啊。我說你忘記你當(dāng)年多狂熱他們了？你回答說，我早就不聽他們了，都過時了。

這就是你，你善變卻又善良，沒有什么能吸引你長久的注意力。

我悻悻地拿著麥克風(fēng)，你弄了一點水灑在煙灰缸里，嗞的一聲，煙屁股一命嗚呼。我覺得我就像那根被澆滅的煙頭，死在了余煙中。

后來，你當(dāng)上了帥氣的飛行師。你滿世界飛，你到過金門大橋，看過倫敦大本鐘，撫過愛琴海的湛藍(lán)——這些我都只能在電影或書籍里去神游。

你的見識越來越廣，你的眼光也會越來越高，你身邊最不缺的就是姑娘。從買手機的柜臺小姐到星巴克的服務(wù)生，從八面玲瓏的平面模特到舞蹈學(xué)院里有著白天鵝般雪白脖頸的舞者。你輕描淡寫地介紹道，這是LISA，這是小蝶，這是花花，這是ABCD……每次看到你帶新的女孩出現(xiàn)，我都把自己放在假想敵的位置，在心里標(biāo)一把尺，回家后對著鏡子量度我究竟是樣貌敗在了哪里，或者差了她們身上的哪種魔法元素，讓我一直坐正不了你身旁的那個寶座。

我沒有告訴你臨近畢業(yè)時，方承舟喝醉了，對我表白了。我問他是從什么時候喜歡我的。他說好像就是他揣著小雛雞看著女哪咤朝他沖過來的時候。我掐指一算這都好多年了，被他這樣優(yōu)秀的人喜歡這么久，看來我也不是倒霉蛋。但當(dāng)時我全身心投入在迎接你降落的盛大接風(fēng)禮中，對這件事沒有上心。況且我覺得我的這點小運氣在你的桃花陣?yán)?，實在不足掛齒。

有一天晚上，你喝得酩酊大醉還發(fā)燒，你的朋友們實在沒轍了第一個把電話打給我，那時我正準(zhǔn)備睡個養(yǎng)精蓄銳的好覺，也不由分說打了個車去你那兒。守著你又是煮醒酒湯，又是冰敷降溫，還給你把嘔吐的穢物清理了一通。不知不覺忙了整夜，你的朋友熬不過我，一早上他們紅著眼睛醒來，看見我的第一眼就是拜服，哇，你比我們這些大老爺們還強。

我回敬他們說，你們怎么不打給他那些鶯鶯燕燕。

他們脫口而出，她們哪有你靠得住啊。

等你醒過來，人也清醒了，他們起著哄說我可照顧了你一晚上，你要報答我的大恩大德看來只能以身相許了。

你順勢把我的脖子一箍，一宿未眠的我被你的大動作搖得像折了骨架的風(fēng)箏，你大喇喇地說，我們誰跟誰，要說報答的話，多傷感情啊。

是啊，誰跟誰，我又是你的誰呢，我是你沒有性別的朋友，比兄弟少那么一點隨便，又比女朋友少那么一點心動。

我掙脫了你的手臂，告訴你七七回國了，我們差不多都快有五年沒有見面了。

聽到七七的名字，你深感困惑，七七是誰？

我把七七的尊姓大名一字一頓又說了一遍。

你還是想不起來。我說你可真是貴人多忘事。

如果你還記得，不過你肯定忘了，很多年前，在那個橫沖直撞的蹦蹦車上，當(dāng)我問你你喜歡誰時，你給我的答案不是別人，就是七七。

其實那時候我就有理由大哭一場的，哪怕你說出的是班花的名字，也不會讓我如此傷心。因為你喜歡的是我最親密的好朋友，這就意味著這份幸運降臨到咫尺之內(nèi)也不肯對我垂青，這讓我很懊惱。我跟你之間究竟差了一點什么呢？

此后每次看到七七對你嗤之以鼻，我的心都會被針扎一下，僵在臉上的笑容，被我收回的嘴角扯成碎裂的泥坯。你不知道這個答案像心結(jié)卡了我多久，可是現(xiàn)在，你卻連七七是誰都不記得了。我懷疑你根本是沒有心的。我在為一個無心人付出，就算把自己賠進(jìn)去也只是個無底洞。

我出門跑去車站，趕第一班開往大學(xué)城的公交。車窗外的冷風(fēng)一吹，我打了個寒戰(zhàn)，像是一個激靈突然清醒了過來。我覺得再跟你這樣蹉跎下去，一定會被你玩死，或者被我自己玩死。我拿出手機刪掉了你和你所有好兄弟的號碼，跟你展開了長達(dá)三個月的冷戰(zhàn)。你的微博我再也不評論，你的@我再也沒理會，你的QQ我再也不回復(fù)。所謂冷戰(zhàn)，不過是站在我的角度跟自己擰巴而已，你大概難以察覺異樣。我像停機坪上一塊灰不溜秋的路基，忠誠地候著航班降落，沒有我，還有全世界的風(fēng)景爭先恐后地取悅你。

一直到春節(jié)回家，你才打電話給我。我認(rèn)得你的號碼，掛了三次，你死心眼地打來第四次我終于還是接了，對著電話里的你冷漠地說，我正跟人相親呢，你別打來了。

你在那邊不依不饒，我剛落地誒，你不來個鮮花接機，怎么還對我惡言相向啊？得得，你在哪兒，我來找你。

我打擊報復(fù)地甩了一個地名，只有我知道，橫穿修地鐵修得跟工地似的城市，從郊區(qū)機場趕到這個地方，又沒地鐵又沒輪渡，不堵死在半路對不起江中父老。聽到你在電話前哀嚎，我出了一口惡氣，怎么，前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汝欲知難而退了？

估計是機場信號不好，電話里閃了幾個雜音就掛掉了。

再接到你的電話是四個小時之后，你氣喘吁吁地說，我到了，怎么你不在這里??？

我正在家里吃晚飯，聽你這么說，放下碗筷裹了個外套就沖下樓，沿途催的士司機催到了廣場。

你一看到我就沖過來，我所有的鋼鐵意志在看見你的一霎那都軟化了。我?guī)缀跸霃堥_雙臂抱住你，可是你停住了，開始噼里啪啦跟我說你輾轉(zhuǎn)了多少輛摩托車，又跑了多遠(yuǎn)，最后這段路堵得連摩托車都擠不進(jìn)來，你只有硬生生跑過來，你拍著胸口說，你看我都歇了十幾分鐘了，這口氣還沒喘上來。

你把我方圓五米都打量個遍，一邊打量一邊說，你那相親對象呢，給我檢閱檢閱。我跟你說啊，你可別覺得自己沒人要就打折處理，不經(jīng)過我首肯，你那對象就永遠(yuǎn)扶不了正。

我滿足得心口一陣酸楚，只能靠夜色打掩護(hù)，還看什么看呀，人都走了好半天了。誰叫你這么趕的??？

還不是因為這個。說著你就從手里拿出一個紙盒，像打開稀世珍寶一樣，把里面姹紫嫣紅的點心擺在我面前，這可是巴黎最出名的馬卡龍，說完你搖了搖胳膊，就為了保證最新鮮的口感還怕它震碎，我跑的時候可是一直單手舉著，這么鞠躬盡瘁的人肉快遞你上哪里找。

我被你逗得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你迫不及待地從里面拈了一塊，舉到我嘴邊，快嘗嘗這正宗的“少女的酥胸”，保證你以前吃的那些山寨貨都是掉渣的硅膠。

我輕咬了一口，果然碰齒即碎，我的骨頭渣恨不得都跟著一起酥掉了?？墒撬鹆?，齁甜齁甜，把我眼淚都給甜了出來。我甚至想，我是不是就是一把賤骨頭，你一對我溫柔起來，我反而受不了了。

春節(jié)之后你又走了，接著的一整年你總共只回來了三次。第一次帶回了一個女孩，我們對你的艷遇早已見怪不怪，還在心里盤算著這是你的第幾個。第二次回來時隔半年，站在你身邊的，還是她，而且你還牽著她的手，很自然很滿足的樣子。這在你身上史無前例，你說她叫盧橙，這是你第一次連名帶姓介紹女孩子，那幾乎就可以斷定了，她是你的女朋友——那么多的前任，換來了一個常任。

我開始仔細(xì)打量她，沒有LISA的桃花眼，沒有小蝶的大長腿，沒有花花的海藻發(fā)，也沒有ABCD的嬌蠻甜美柔弱天真，我對她并沒有敵意，可還是忍不住覺得她看上去太一般了，我無法相信一個平均值低于你歷任女伴的女孩最終俘獲了你。原來能夠坐上你的寶座，不需要資格，只需要運數(shù)——而這個，是我一直都欠缺的。

席間有一哥們給你遞煙，你擺擺手，我們都大吃一驚，不會吧，你這小煙槍還會戒煙？

你指指盧橙，她咽喉不好，我不抽了。

我突然有點呆了，像一個人沉進(jìn)了游泳池的水底。原來你也是有心的，你并沒有廢缺為別人付出的能力，你也舍得為另一個人改變自己。之后所有的對話灌到我耳朵都變成了岸上的嗡嗡音，只能襯托出耳畔的寂靜。

第三次你回來時就是每年固定的春節(jié)聚會了，我在電話里特意問了你一句，你女朋友來嗎？

來啊，當(dāng)然。

這次我沒有再單獨出現(xiàn)，一群男孩里夾雜兩個女孩，一個是你正牌女友，一個是知己、死黨、女漢子、兄妹，這么多間接稱謂，你都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介紹我，場面會多尷尬。我叫上了方承舟。其實我跟方承舟一直都還聯(lián)系得挺緊密的，他是個很靠譜的朋友，自從我決定考研還劍指N大，他就成了我這條路上的明燈。他被保研，所以有足夠的精力幫助我。他給我找資料下載講座模擬測試，我會為了一道題一條定理對他死纏爛打，也會在非人的折磨下對著他吐槽連天。在這三個月里，我們開始了無定期的約會，吃飯逛街看電影，在電影院還把頭枕在他肩膀上睡著。

介紹方承舟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就是翻版的你，我說，這是我好朋友，我們一個初中的。

你的表情波瀾不驚，我像個鼓足勁的拳頭打在了空氣里。倒是你的朋友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方承舟，大概他們誰都沒想到有朝一日我也會有反叛之心。

我喝了一點啤酒，不知不覺又上了臉。散場后，方承舟送我回家，我人沒有醉，但走起路來高一腳低一腳像踩在云團(tuán)上，一頭撞到了大樹，我干脆把頭靠在樹皮上，悶悶地說，哎喲，笨死我算了。

方承舟把我的頭從樹身扶過來，用手輕揉著傷口，溫柔地說，你考研那天……是因為照顧他吧。

對于我的考研失利，方承舟一度百思不解，因為他給我的真題我統(tǒng)統(tǒng)都超分?jǐn)?shù)線。在剛才的對話中，他終于從蛛絲馬跡里尋著了答案：你醉酒發(fā)燒的晚上，正碰上我考研的第一天，我徹夜未眠都在你那兒耗著，以至于第二天在考場上昏昏欲睡。

我在心里默默道一萬遍歉，對不起，方承舟，拿你這么優(yōu)秀的人當(dāng)備胎，我罪該萬死。我對他說，方承舟，對不起，謝謝你陪我演了這場戲，我們分手吧。

想來我把自己的臺詞和他的臺詞都一口氣說了，他剩下的戲份就是點點頭。

那一刻，我多么羨慕方承舟，羨慕千千萬萬個像方承舟這樣的人，他們就算再喜歡一個人也能夠保持明智，全身而退，毫發(fā)無傷。只有我，死心眼偏執(zhí)狂傻到透頂，跑到南墻撞得頭破血流之后還裹著一圈帶血的紗布繼續(xù)向南。

你看，一不小心我就愛你愛了整個曾經(jīng)，積攢了這么多這么重的回憶。到最后，這些回憶比你這個人還要真切。我依偎著它們度過了人生最美好的歲月，從一個大大咧咧的野孩子變得內(nèi)斂和隱忍。

所以當(dāng)你把頭埋進(jìn)我的頸窩似哭非哭的時候，我不會再有受寵若驚的顫抖。你說盧橙離開了你，你沒有能夠留住她。你認(rèn)真了一次，卻撲了空。我認(rèn)真了這么多年，一直在捕風(fēng)。環(huán)游世界的美景終于讓你從繽紛深處嘗到了游子的孤獨，你像只倦怠的飛鳥棲息在了路基上。

你突然緊緊地抱住我的腰，說，只有你不會離開我，你不會離開我的，是不是？我喜歡上你了，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我是不是應(yīng)該再次感恩戴德三叩九拜感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可是沒有。我只是搖了搖頭說，你會好起來的。只是讓你好起來的人，不會是我。

我從包包里拿出一只羅漢簽，遞給你說，這是你的東西，在我這里霸占了十年，現(xiàn)在還給你。然后我無債一身輕地從你身邊走開了，路過第一個轉(zhuǎn)角的垃圾桶，我把手機里的電話卡留在了里面——它在我曾有的絕交過程中，是唯一的疏漏。

那一年的大年初五，我們一起去寺廟數(shù)羅漢，你數(shù)完了之后兌簽，這張簽寫著“情為何物叫人傷，天涯海角各芬芳，蘭秀菊雅皆有時，一往情深枉斷腸”。那時年紀(jì)尚小，我對著它跟打啞謎似的完全不懂。你玩玩之后就扔了這支簽，我把它收了起來，一直藏到現(xiàn)在。前些日子它被我翻了出來，也終于被我讀懂了。你命犯桃花，總有一朵會是你的情劫，讓你在紅塵滾滾中傷筋動骨，打消銳氣。當(dāng)失掉棱角的你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知道有些事情發(fā)生了，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

我不在你的桃花期，甚至連“蘭秀菊雅”都算不上。這么多年，我終于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出口。電影里說，喜歡一個人是世界上最沒有生產(chǎn)力的事情。是啊，又不能等價交換又不能量入而出，但我在對你的愛中，完成了自己。如果沒有你，我何以成為這樣的我。我學(xué)不會唱歌、沒當(dāng)過腦殘粉、愛不上足球、扮不了女哪咤、考不上好大學(xué)、也不會用那么點唯心主義來讓自己釋懷，更沒有個好故事可以像現(xiàn)在這么娓娓道來。

青春仿佛因我愛你開始——但，你不愛我，我才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