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小孩》雖然是劉梓潔新近的作品,創(chuàng)作時間的跨度卻很長,其中一些作品是早在十二年前,她在大學(xué)時期便開始創(chuàng)作的。
劉梓潔說自己從高中開始便憑著文藝女青年的興趣和熱情投入文字創(chuàng)作,但是并不算太認真,即便是2003年以一篇《失明》獲得當(dāng)年的聯(lián)合文學(xué)小說新人獎,之后也沒有積累創(chuàng)作、結(jié)集出版任何作品。要曉得,駱以軍以及已故作家邱妙津等青年作家,當(dāng)年都是獲得“聯(lián)合文學(xué)新人獎”這張進入文壇的“入場券”,遂后才著作、揚名的。但劉梓潔沒有乖乖入座,按部就班地進入文壇,她說,那個時候自己對寫作并沒有那么積極,獲獎之后照舊是懶散地念書,畢業(yè)后從事編輯、記者、文案等文字工作,直到2010年《父后七日》一文驚艷文壇,她才回到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路軌。但這個間隔中,她始終未間斷小說的創(chuàng)作,“沒有忘記,沒有放棄”?!队H愛的小孩》中寫得最早的一篇在2001年,比《此時此地》、《父后七日》的書寫都要來得早。相比寫散文,劉梓潔說:“寫小說更需要人情世故的支撐,有時候?qū)κ虑榈睦斫夂陀^照范圍是需要年齡來支撐的,所以我在寫小說這件事情上不太急,讓文字和我慢慢長大和成熟吧。”
新世代女性“搞不定”愛情
《親愛的小孩》一書,劉梓潔從二十來歲一路寫到三十二三歲,十來年的書寫,主題未變,都是關(guān)于都市愛情?!拔蚁脒@個年齡段是很有趣的一段時間。因為二十歲之前,我們想到的事情不會那么多,照著家里的安排和社會的期待走自己的路,但是到了走出大學(xué)校園之后,開始面臨職場、感情上的種種選項,會讓人生有不同的出路。每一次的選擇都把人導(dǎo)向另外的地方。”劉梓潔說,對于新世代的年輕人而言,感情是其中最為動蕩不安的選項,所以她選擇以愛情來切入漂浮的生命狀態(tài)。
譬如《親愛的小孩》一篇指向性與愛的關(guān)系,寫了一個為了生小孩而接近男人的女性;篇幅最長的一篇《禮物》觸及了代孕議題;當(dāng)中另有幾篇有書寫情路不順的女生,或者為了生小孩到處獵精的女性……她們的身份各異,但是站在某種角度看,她們是情婦、是女兒,卻沒有一個人已結(jié)婚,成為妻子。似一場當(dāng)代都市的愛情現(xiàn)形記,她們在情愛里擺蕩的狀態(tài)被細膩勾勒,她們在自嘲、渴求、犧牲和痛楚的各個極點擺蕩到了極致,讓人唏噓感嘆。這即是所謂二十一世紀“新觀念、新價值與新身體”的臺灣新女性么?優(yōu)雅、獨立、美麗,可是在愛情里是迷惘的,狼狽不堪的。而且,當(dāng)她們到了三十歲的年齡段,正要跨越人生某個分水嶺的時候,似乎又聽到一種聲音,她們喃喃自語道:“噢,親愛的小孩,我覺得我非常非常接近你了?!彼齻冊诳是笫裁??越來越近的“親愛的小孩”意味著什么?或許只是生理荷爾蒙作祟,但更有可能的是,這樣的女性漸漸想要從飄忽的狀態(tài)中落定下來,想要藉由生子來獲得一個完整的家庭和依靠。
唯一以男性視角敘寫的一篇《搞不定》講述了老K與女人之間的關(guān)系,呈現(xiàn)了較為完整的男女關(guān)系,大概是讀來最讓人親近的,因為很多人可以從中看到他們自己或者身邊那些“搞不定”男女關(guān)系的故事。劉梓潔最初便也想以“搞不定”來直接作書名,“現(xiàn)代很難像是老一輩傳統(tǒng)的從一而終的感情觀了,因為現(xiàn)在各種交友的管道,整個都市化后訊息的開放,交友和感情這個事情是非常開放的,可是如何在每一個開放和短暫的感情里面還要找到一個意義,在非常深刻濃烈過后,好像云淡風(fēng)輕,好像沒有什么東西是堅固可抓握的,整個世界和城市氛圍感應(yīng)在感情上就是這種感覺。”劉梓潔透過《親愛的小孩》所表達的狀態(tài),是這一群體的女性被情與性緊密且直切纏繞,但最后又是消散的。
硬派的愛情書寫
我想,這樣的故事,若是劉梓潔再晚五年十年未必會寫,即使會寫相同的題材,描述的又定是另外的模樣。或許正是因為她自己行經(jīng)這個年齡,在自己的心境和周遭的環(huán)境中看到了如此不同的生命樣態(tài)——“想生、不想生、如何生、想生的生不出來、不想生的意外懷孕”,從而開始探討感情,探討情愛與生育的議題,關(guān)照出這樣的女性。小說中的原型并不一定是她的所見所聞,“我很喜歡在路上觀察人。我覺得跟觀察對象的距離越大越好,想象的空間才能夠在兩者之間長出來。例如我常常去觀察地鐵、捷運、公車上的人,尤其是女人。在臺北的都會里面就有非常多的我塑造出來的主角,都是很干練很精明、非常獨立的單身女人,一個人吃飯上街看電影的。我會在她們的穿著,她們讀的書,她們隨身的配件、首飾等等上面找到她們的個性?!眲㈣鳚嵳f,她塑造的這些人物并不完美,可是都屬“如果我是男的,我一定會喜歡上的那種女人”,往往寫到中途,會覺得自己同她們已是很要好的朋友。故事隨著人物發(fā)展,等到最后一字寫完,是故事中的人物在向劉梓潔告別:“嘿,我要離開了?!眲㈣鳚嵳f這是寫小說最精彩的開始。
女性作家寫愛情與情欲,即使不刻意避開背叛、性愛,也已不是一個新鮮的話題,但從來沒有一個人的書寫,像劉梓潔。這種感受,同你讀到《父后七日》時的沖擊和驚喜是一樣的——原來,親情散文也可以這樣寫!——原來,愛情小說也可以不這么風(fēng)花雪月,你儂我儂。
她從身體、情欲的角度,統(tǒng)統(tǒng)站在女性的這一邊(小說中的男性甚至只以H、L、K來替代出現(xiàn)),但是文字卻似乎受到冷硬派作家的影響(至少她曾經(jīng)承認自己在寫作上是陽剛的),所以有了一種少見的沖突感。她跳脫了以往常態(tài)的寫作方式,那種纏綿的、曖昧不明的風(fēng)格被摒棄,“把這種愛欲降到地面來、把愛欲攪碎成身邊的東西”,然后直截了當(dāng)?shù)靥羝颇愕那榫w。
比如,《親愛的小孩》一篇中,一位男子急著拿水果刀開保險套,結(jié)果刺傷手、縫了兩針,女主角于是想,要是真的因此懷了孩子,未來跟孩子解釋起來該是多么荒謬好笑。又說“抽煙喝酒交男朋友浪跡天涯像一盒隨時都可能被撞翻的爆米花,滿地狼藉與悲涼隨時一觸即發(fā)。我自知不是那塊料,無法過了四十歲無夫無子依然美麗自信叱咤職場。如果沒有小孩,我只會蹲在地上一直撿一直撿爆米花而已?!薄妒鳌分械呐鹘谴饝?yīng)與初戀男友發(fā)生關(guān)系,“她點頭之后感覺自己整個人不斷被搬來搬去,第一次她知道舉重的時候啞鈴也是這么累。”這一篇開首的第一句是:“他嫌她干的那個早上開始,她就感覺自己要失明了?!蹦阒溃泄饷鞯臇|西將要消散……看到了么?一些無厘頭、自嘲的語句,讀起來雖然是笑謔的,打破了往日情欲書寫文字中的神圣,但潛伏在這種情緒背后隨之而來的,是歇斯底里、是絕望、是窮途的渴求。
劉梓潔這頗有硬派腔調(diào)的文字里,沒有無效的情節(jié),很有節(jié)制地敘述,節(jié)奏明快地暢行,又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態(tài)度,像是拍打彈球,每一次律動地拍打之后,回彈回來的力道是利落干凈的,推動著劇情的發(fā)展,張力十足。當(dāng)然這絕不僅僅來自言詞語句,更多是硬派和直接的表述,是接近地氣的,沒有疏離這個都市的人群。所以,故事的核心在放大,我們介入的也不再是故事本身,而是自我,也不再只是看到劉梓潔所呈現(xiàn)的當(dāng)代女性在愛情中、生命中的困境,而是引領(lǐng)著我們穿過這種困境,去到一個未曾抵達的地方。“我想情感這個東西,不是我們生下來就學(xué)會的東西。我常??吹讲还苌磉叺呐笥?,或者是在社會新聞上看到的,很多都是為情所困為情所傷,然后每個人都必須要跌跌撞撞一陣子之后才能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那個位置也許就是保持單身,不一定就是從此幸??鞓妨?。那我覺得,把它放遠來看,這個不斷跌跌撞撞的傷痕是很有故事的部分,要表達的是受傷后被療愈的過程,經(jīng)常讓故事有一個圓滿或者開放的結(jié)局?!彼?,像是《禮物》中的結(jié)尾,李君娟和小湯姆母子兩個對著大海,吃著脆皮巧克力冰棒的對話,是溫?zé)岬?。其實,婚或不婚,生或不生,重要么??dāng)然也有時候,即使劉梓潔為她們開啟了一道開放式的光明結(jié)局,她們也未必選擇。
《父后七日》當(dāng)初所說的,“我相信,悲傷的、失去的,碎瑣難耐的,只要把它說的好笑,也許就寫得下去,看得下去。也許,有些東西,刻意透過寫,被轉(zhuǎn)化,被療傷?!薄队H愛的小孩》同樣如是。
當(dāng)年的成名作《父后七日》對劉梓潔來說,自然是一份禮物,但這些年她也一直被大家看作是親情散文作家或編劇。2012年,《短篇小說》雜志創(chuàng)刊,《親愛的小孩》應(yīng)邀交稿,這篇小說被人見到,并且驚訝地說:“哇,原來你也寫小說!”她說有點無奈,因為“一個作者如何被認定,不是因為他寫了什么,而是他被看見了什么?!?/p>
當(dāng)然,這些故事,劉梓潔也已經(jīng)在發(fā)想電影劇本,有一日或許可以在熒幕上看到。同時,她也開始寫新的作品,并且嘗試新的題材或新的元素,“接下來,我會把一些主題放到跟我自己家族有關(guān)的部分。家族史的書寫曾經(jīng)非常流行,前輩作家樹立了一定的典范,我覺得要找到新的寫作方式是有難度的,現(xiàn)在還一直在琢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