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范文】

范愛農(nóng)（節(jié)選）

□魯 迅

秋瑾姑娘在紹興被殺的消息傳來了，徐錫麟是被挖了心，給恩銘的親兵炒食凈盡。人心很憤怒。有幾個人便秘密地開一個會，照例還有一個同鄉(xiāng)會，吊烈士，罵滿洲。此后便有人主張打電報到北京，痛斥滿政府的無人道。會眾即刻分成兩派：一派要發(fā)電，一派不要發(fā)。我是主張發(fā)電的，但當我說出之后，即有一種鈍滯的聲音跟著起來：“殺的殺掉了，死的死掉了，還發(fā)什么屁電報呢?！?/p>

這是一個高大身材，長頭發(fā)，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總像在藐視。認識的人告訴我說：他叫范愛農(nóng)，是徐伯蓀的學生。

我非常憤怒了，覺得他簡直不是人，自己的先生被殺了，連打一個電報還害怕，于是便堅執(zhí)地主張要發(fā)電，同他爭起來，結果是主張發(fā)電的居多數(shù)，他屈服了。其次要推出人來擬電稿?！昂伪赝婆e呢？自然是主張發(fā)電的人啰。”他說。

從此我總覺得這范愛農(nóng)離奇，而且很可惡。天下可惡的人，當初以為是滿人，這時才知道還在其次；第一倒是范愛農(nóng)。中國不革命則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須將范愛農(nóng)除去。

然而這意見后來似乎逐漸淡薄，到底忘卻了，我們從此也沒有再見面。直到革命的前一年，我在故鄉(xiāng)做教員，大概是春末時候罷，忽然在熟人的客座上看見了一個人，互相熟視了不過兩三秒鐘，我們便同時說：“哦哦，你是范愛農(nóng)！”

“哦哦，你是魯迅！”

不知怎的我們便都笑了起來，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他眼睛還是那樣，然而奇怪，只這幾年，頭上卻有了白發(fā)了，但也許本來就有，我先前沒有留心到。他穿著很舊的布馬褂，破布鞋，顯得很寒素。談起自己的經(jīng)歷來，他說他后來沒有了學費，不能再留學，便回來了。回到故鄉(xiāng)之后，又受著輕蔑，排斥，迫害，幾乎無地可容?，F(xiàn)在是躲在鄉(xiāng)下，教著幾個小學生糊口。但因為有時覺得很氣悶，所以也乘了航船進城來。

他又告訴我現(xiàn)在愛喝酒，于是我們便喝酒。從此他每一進城，必定來訪我，非常相熟了。我們醉后常談些愚不可及的瘋話，連母親偶然聽到了也發(fā)笑。

到冬初，我們的境況更拮據(jù)了，然而還喝酒，講笑話。忽然是武昌起義，接著是紹興光復。第二天愛農(nóng)就上城來，戴著農(nóng)夫常用的氈帽，那笑容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魯迅，我們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復的紹興。我們同去?！?/p>

我被擺在師范學校校長的飯碗旁邊，王都督給了我?？疃僭?。愛農(nóng)做監(jiān)學，還是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談閑天。他辦事，兼教書，實在勤快得可以。

“情形還是不行?！币粋€去年聽過我的講義的少年來訪問我，慷慨地說，“我們要辦一種報來監(jiān)督他們。不過發(fā)起人要借用先生的名字?！?/p>

我答應他了。兩天后便看見出報的傳單，發(fā)起人誠然有我。五天后便見報，開首便罵軍政府和那里面的人員；此后是罵都督，都督的親戚，同鄉(xiāng)，姨太太……

這樣地罵了十多天，就有一種消息傳到我的家里來，說都督因為你們詐取了他的錢，還罵他，要派人用手槍來打死你們了。

然而事情很湊巧，季茀寫信來催我往南京了。愛農(nóng)也很贊成，但頗凄涼，說：“這里又是那樣，住不得。你快去罷……”

不久，忽然從同鄉(xiāng)那里得到一個消息，說范愛農(nóng)已經(jīng)掉在水里，淹死了。

我疑心他是自殺。因為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

夜間獨坐在會館里，十分悲涼，做了四首詩，后來曾在一種日報上發(fā)表，現(xiàn)在是將要忘記完了。只記得一首里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微醉合沉淪?！敝虚g忘掉兩句，末了是“舊朋云散盡，余亦等輕塵”。

后來我回故鄉(xiāng)去，才知道一些較為詳細的事。一天，幾個新的朋友約他坐船去看戲，回來已過夜半，又是大風雨，他醉著，卻偏要到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勸阻他，也不聽，自己說是不會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雖然能浮水，卻從此不起來。

第二天打撈尸體，是在菱蕩里找到的，直立著。

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還是自殺。

（選自《朝花夕拾》，有刪改）

技法解碼

本文就是一篇成功運用欲揚先抑技法的佳作。文章開頭用平凡樸素的語言記敘了作者認識范愛農(nóng)的事，抒發(fā)對范愛農(nóng)的憎惡之感：“覺得他簡直不是人”“中國不革命則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須將范愛農(nóng)除去”。然后寫回國后兩人再次相遇和交往，向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正直、覺醒而又無法在黑暗社會立足的知識分子形象。文章對范愛農(nóng)雖然沒有一句正面的贊語，但通過對范愛農(nóng)的語言、行為以及悲涼境況的描寫，加上“我疑心他是自殺”“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微醉合沉淪”等抒情性語言，有力地表達了對這位愛國者深深的同情和悼念之情。

【學生跟帖】

爺爺奶奶的故事

□劉 越

爺爺是縣城語文界的泰斗，已過退休年齡，依然在教學。奶奶原是一家小廠的普通女工，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大半輩子，般配嗎？我常常心生懷疑。

爺爺把試卷帶回家，奶奶常主動承擔選擇題的批閱任務。有一天，奶奶鄭重地向爺爺報告：某某學生寫字不認真，答案D不像D，P不像P，無法確定對與錯。爺爺不解其意，奶奶解釋說：算D，一豎出頭過多；算P，一豎又太短。聽了奶奶的解釋，爺爺忍俊不禁，選擇題A、B、C、D四個選項，哪來的P呢？爺爺告訴她，選項里沒有P，不管那一豎是長還是短，都算D。奶奶不服氣：D就是D，P就是P，做老師怎么能這樣馬虎呢？

哎呀，我的奶奶，D就D，何必較真呢。

爺爺每次出門，奶奶總要千叮嚀萬囑托，走路要思想集中不想問題，過馬路要走斑馬線，細心得有點讓人煩。奶奶總喜歡把斑馬線說成踩馬線，爺爺說那是斑馬線，不叫踩馬線。奶奶反駁說，斑馬線不就是讓人踩的嗎？爺爺學著奶奶教訓自己的口吻說：“斑就是斑，踩就是踩，老師的家屬，怎能這樣馬虎呢？”奶奶立刻悟出了話里的味道，說：“想不到你還會打擊報復呢，什么知識分子！”爺爺只是一笑，趕緊出門。

哎呀，我的爺爺，你在奶奶面前怎么成了孩子？

爺爺讓奶奶學電腦，學五筆輸入法，以消磨時間。有一天，奶奶向爺爺報告一個“嚴重”的情況：電腦有病，逗號跑到上面去了。爺爺打開電腦一看，原來是單引號。爺爺說，那是單引號，引號里面還要用引號，就得用單引號。奶奶說，雙引號相當媽媽，單引號就是媽媽肚里的孩子。聽了這話，爺爺哭笑不得。奶奶又問：單引號里面還要用引號，怎么辦？爺爺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就搪塞奶奶：不可能有這種情況。奶奶反問：怎么不可能？爺爺說：媽媽肚里的孩子不會有孩子。奶奶說：有的，那叫寄生胎。這一回輪到奶奶笑了。

哎呀，我的爺爺奶奶，你們倒像兩個故意拆臺的朋友。

最近，爺爺讓奶奶讀名著。讀完后，有時奶奶也有精當?shù)脑u論。讀完路遙的《人生》，奶奶批評高加林：“有福不享，一塊饅頭搭一塊糕，多好！”

“一塊饅頭搭一塊糕”，奶奶的話讓我心頭一亮，她在評論小說里的人物，其實又何嘗不是在說他們自己呢？書生與書生組合，是般配的；而書生與普通勞工的結合，也是一種般配，同樣可以演繹人間的伉儷深情。

點評

本文借鑒《范愛農(nóng)》的寫法，采用欲揚先抑的手法，圍繞情感轉變設置情節(jié)，先寫對爺爺奶奶愛情的懷疑，然后通過幾件小事的記述，情感逐漸轉變，由奶奶在爺爺面前的較真、爺爺在奶奶面前的孩子氣，到兩個故意拆臺的朋友，最后再到“書生與普通勞工的結合，也是一種般配，同樣可以演繹人間的伉儷深情”，完成思想認識和情感的徹底轉變，實現(xiàn)了主題的深化。

本文選材典型，選擇題選項竟然有P，把斑馬線說成踩馬線，單引號是媽媽肚里的孩子，這幾件事獨特，新鮮，容易吸引讀者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