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之紹留洋歸國的那個傍晚,紹興城下了一場五十年未見的大雪。
一入門,等在大廳的大哥孫靖便立刻吩咐下人端來滾燙的茶水。這是個冷酷但也照顧周全的當家人,面對弟弟久別重逢的激動,他表現(xiàn)得相對平靜些:“先休息,晚上介紹人同你認識?!?/p>
家族新成員名為霍桑,是死去二哥孫之嚴的遺孀,與孫之紹一般大。皮膚白凈,五官美麗,是個不多話但會微笑的女孩子。晚上吃飯前她被當家主人介紹給孫之紹,一抬頭,已察覺不妙的之紹立刻認出了這個女孩。
他認得她,十幾歲時在同一所中學念書,聯(lián)手出過雜志辦過報紙。她是班里第一個將長發(fā)剪掉的女生,藏匿過一個被包辦婚姻脅迫的女同學。春天的時候全班去西湖游玩,她在船上旁若無人地念裴多菲的詩,容顏皎潔,額頭發(fā)亮,是個頂出彩漂亮的孩子?!叭魹樽杂晒?,兩者皆可拋”,鼓勵同齡的女孩們追求愛情同自由。
她沒有擺脫掉,她淪落孫家做了孫之紹死去二哥的寡婦。隨后孫靖的解說幫他迅速明了前因后果:霍桑的父親生意出了問題,裝載貨物的輪渡撞沉在太平洋某座冰山上,霍家無力償還巨額債務,不得已將獨生女兒嫁入孫家。這一系列的變故使這個少女錯失接受教育的最好時機,她努力擺脫的命運愚弄了她,將她推向起初試圖躲避的包辦婚姻的歸宿。
她安于命運的順從讓孫之紹覺得非常憤怒,在他的印象里,這個女孩子是所有女同學中出類拔萃的,她的未來應該要被音樂戲劇和羅曼蒂克的幻想環(huán)繞,而不是在深宅大院里,做一個消磨度日無聲老去的寡婦。
他要救她。
一、
晚餐用畢,霍桑將要告退卻被對面的孫之紹留住。他目光迫切,帶著一種不容被拖延的焦慮:“哥,我有些話要跟你說?!?/p>
孫靖年界三十,有生意人的穩(wěn)重也有一家之主該有的威儀,看得出他很疼愛這個久未見面的三弟,已經(jīng)站起來了,又回身坐下,見霍桑仍在,于是面無表情地命她:“你先回去?!?/p>
之紹激動地否決:“不,大哥,這也跟霍桑有關,”這個剛滿二十歲的少年接受先進教育,作風西派,言行天真,“二哥都走了,為什么還要把一個女孩子的青春葬送進去,大哥,給霍桑自由吧!”話一出,孫靖立即沉聲喝止:“夠了?!?/p>
“大哥!”
“你要還認我是你大哥,這樣混賬的話以后不要再提?!?/p>
孫之紹急得眼通紅,管家見狀忙過來打圓場。最后卻是霍桑攔住了這個處于憤怒邊緣的年輕人,她沉默地搖頭,示意他多說無益。之紹話未出口,竟先內(nèi)疚地潸潸落下淚來。
孫靖眼神一寒,直刺霍桑過去。她恍惚微笑,那結實可愛的女孩子被掏空靈魂,住進了一個氣若游絲的魂魄,那笑容將孫靖震住。
之紹被管家勸著回了自己房間。自丈夫死后,霍桑也被挪到了孫府西北一個少人問津的角落。她一進小院,見房門虛掩,沉默片刻打發(fā)掉為她提燈的小丫鬟。那丫頭心知神會,鄙夷地看她一眼,自行闔門去了。
一推門就被人從身后勒住窄細的肩胛骨,從她衣襟開的一處探進去,帶著發(fā)泄的蠻力。她任他為所欲為,軟弱的順從加重了他怒火。接著整個人被調(diào)轉身體面向這個男人,真奇怪,霍桑模糊地想,晚飯明亮的燈光下這是個言行克制看似正直的男子漢,但這樣貼近地看能窺見其急躁的暴怒,額角青筋跳動,他是怎樣當著眾人妥當藏起這一切的呢?
霍桑微微笑著,帶點微醺的醉意打量他。孫靖面上驚怒,心下悲憤,身體的欲望與肌膚同步冷下去,將她推開一點,用手支起她下巴尖:“我奉勸你別指望誰會幫你,你是什么身份最好拎拎清楚?!?/p>
一個是他同母的三弟,一個是被他褻玩的肉體。她果真仔細權衡了下,然后點點頭,沒有一點被侮辱的意思:“我知道?!?/p>
永遠都是這樣子,被傷害后迅速接受命運安排,無論多么荒誕不羈。最初洞房夜晚,二弟孫之嚴在外花天酒地將新娘子扔在家里。他喝醉了,或者根本沒有,只是借醉酒的名義闖進這間不屬于他的新房里,獲得了那具不屬于他的肉體。
霍桑被嚇壞了,不敢吱聲,不能招架,紅燭掀翻掉到地上,滅成一團灰色陰影。兩人在黑暗中激烈地搏斗,無聲地推搡,她淚流滿面護衛(wèi)自己破碎的衣物,他憑借蠻力從織錦的布料里捉住那具逃竄的身體,軟而溫熱,擁著她跌入溫柔鄉(xiāng)去。
第二天醒來她就是這副表情,被驚嚇被侮辱后立刻安于命運。這讓孫靖想起年輕時從關外游民手中買過兩匹純種的烈馬,賣主說馬性子極倔,能夠以死抗爭新主人的馴服。孫靖一點不信,那馬毛發(fā)雪白,逆來順受,看起來比中原最溫馴的馬都要順從,哪看得出一點烈性,直到有天它在馬場摔死一個試圖馴熟它的師傅。
霍桑于他,就是那匹看似溫順實質烈性的野馬。他要等的就是這馬會以什么方式反抗,來獲取她曾最向往的自由。
二、
第二天早上之紹出門去了趟他念書的中學。逛了一圈,在學校門口咖啡館遇到同學,艾媚。
這是一個和霍桑截然不同的女性,具有沖擊性的艷色和豐滿性感的輪廓,美麗并且知道如何運用自己的美麗,引無數(shù)男學生追捧仰慕。她路過這里,下車歇息,遇到推門出來的之紹。
她先認出他:“回國了?”之紹恍一抬頭,就看見一張貂毛映襯的美艷臉孔,下頜尖尖,手搭著門。于是微微笑著回答:“回了?!?/p>
從前的清純被時間干凈利落抹去,她流露的風塵讓他悄然嘆息。這并不是一個合適接觸的人,閑聊幾句,他就客氣作別:“日后有空去我家里坐坐。我記得出國最后一次見你,還是那次我生日派對上。”
艾媚臉上隨之浮現(xiàn)一種年代古遠的傷感氣息。但很快就笑了,造作地一推他的肩,嗔怒地掐了下:“別說這些有的沒的,我今天就有空。”
之紹離家去國這兩年,并不知道發(fā)生在紹興城的事。他剛進前院,迎出來的管家在看見他身后女人立即變得尷尬起來。艾媚目不斜視甩開下人直奔內(nèi)堂,過花廳正撞上孫靖,他臉色一寒,她眼圈一紅。追上來的之紹正撞見這個女人質問兄長的一幕:“好啊孫靖,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肯見我了?!?/p>
孫靖掃一眼滿頭冷汗的管家,面無表情命道:“把這個瘋婆子趕出去?!?/p>
“我瘋?”她放聲大笑,“對,我就是瘋了,從你把我塞到孫之嚴床上的那天就瘋了,我就算瘋了,也是你孫大公子逼瘋的?!?/p>
管家攜著家丁上來要制住她,艾媚張口就咬,跟個瘋子一般無二。孫靖習以為常,之紹幾乎呆住了,他無法相信這個聲嘶力竭的女人就是剛剛在咖啡館門口偶遇的,學生時代衣著光鮮的艾媚。
她被人制住手腕,拖著離開,邊走邊回頭,不甘心地詛咒:“孫大公子有新人忘舊人,但是我告訴你,你跟霍桑兩個狗男女,都會遭天譴的?!?/p>
詛咒謾罵的聲音漸漸遠了,輕了。陽光溫暖,西園梅花從墻頭伸過來,六瓣的可愛花朵被雪覆蓋,亭臺樓榭,花鳥山石,庭院里仍是那種無關痛癢的暖洋洋。孫靖若無其事轉過頭來,面向自己三弟慘白的臉,溫和問道:“可回來了。”
之紹驚痛,往后退了數(shù)步,一轉身就聽見背后他開口:“別去找霍桑,”不去看他的臉,之紹也知道是怎樣的笑,勢在必得,“她什么都不知道?!?/p>
“這兩年發(fā)生了什么?”
“你可以當作什么都沒變過?!睂O靖只一笑,看著他痛苦的臉龐,“你是我弟,是孫家三少這一點,永遠不會變?!?/p>
從英國回來剛踏上故土的孫之紹在那個晚上失眠了。一切不變,卻悄無聲息醞釀著一種危險卻讓人膽怯的氛圍,管家尷尬回避的表情,丫鬟們背著他竊竊私語,這個深宅孕育著古中國慣有的香艷情事,讓他恐懼。
聽到汽車駛出大門后之紹一躍而起,直奔后院霍桑房間。她還沒睡,之紹也來不及詳細同她解釋,旋身將門關上,簡單道:“收拾東西,我送你走?!?/p>
霍桑既驚且懼,仍舊不敢確信渴求的自由近在咫尺,戰(zhàn)栗著輕聲求證:“我真的能走出這里嗎?”
她哽咽的聲音有撕裂他肺腑的力量,之紹簡直不敢想象從前先進活潑的少女在這里遭遇了怎樣無倫的迫害殘酷的禁閉。
她換上他帶來的衣裳,由他領著從偏門出去,打發(fā)掉門口值夜的下人。紹興的大雪仍在繼續(xù),這樣的天氣不適合夜行,但適合出逃。
三、
他放走了霍桑,他有想過大哥因此勃然大怒,但他并沒料到當夜雪勢忽然轉大。當孫靖知道霍桑出逃時,紹興城外十公里的山湖已經(jīng)凍有三尺厚的冰層。
孫靖嘴角急出了兩個燎泡,氣得額角青筋亂蹦,抬手甩了他一巴掌:“混賬?!?/p>
之紹不躲不閃,直直站在那里,目光是一柄出鞘的劍:“我做錯了什么,你占有這個女孩子,揮霍她的青春,要說混賬,你才是。”
孫靖反手又給他一巴掌,冷冷笑:“霍桑要是死在外面,那都是你害的?!彼艿芎突羯6际且蝗哼^分天真,只會紙上談兵的書生,這樣的天氣別說出門,就是待上一刻,那個女人就有可能被埋在哪片雪花底下。
他越想越怕,越怕越待不下去,來不及等下人們回來,拿把雨傘就要出去。管家嚇得腿都軟了,抱著他腿跪在地上求他:“這大雪天呢,您別出去,說不定二少奶奶轉眼就回來了……”
孫靖不耐煩聽這些,一腳踹在他肩上,踢開了,然后掉頭往外走。
雪很大,近五步都已經(jīng)看不清人模樣長相,誰都沒抱指望,唯一不曾放棄的只有孫靖。之紹跟在他身后,踩著他踏出來的腳印,心里忽然也像是落起了雪。
他的大哥沉默寡言缺乏熱情,唯今見過的兩次失控都與霍桑相關。之紹接受西方先進教育相信科學,但也深信不疑感情的力量,那些空穴來風的想象讓之紹開始迷茫。
他們在城東找到昏倒于人家屋檐下的霍桑。孫靖用力撣去她身上積雪,解下大衣給她裹上,粗暴地推開替他撐傘的之紹,抱起她頭也不回大步往孫府走去。這次他沒有避嫌,而是將霍桑直接抱入自己房內(nèi)放到床上。當夜霍桑就轟轟烈烈發(fā)起了高燒。
孫靖衣不解帶守了一夜。她的病情來勢洶洶兇險異常,脖子至鎖骨因高溫燒得粉紅,額頭胳膊腋下都滾燙,他遵照西洋醫(yī)生的囑咐解下她所有衣料,用雪水冰過的帕子擦拭她身體,表情虔誠,不摻情欲。這是他心甘情愿領受的業(yè)障,他甘愿為其折墮紅塵一萬丈。
之紹坐在屏風下,背對著他們聽屋內(nèi)輕響,忽然覺得很有必要想一想,在這個大雪天氣獨自回憶究竟是怎樣的相逢造就了這場情傷。
之紹十八歲那年,家里辦了個頂新潮的生日派對,霍桑是應邀的對象之一,孫靖也抽空出席。兩年后孫之紹之所以遲遲沒有將他們二人聯(lián)系在一起,是因為那天那個派對上最出彩的人物并不是霍桑,而是艾媚。
就算以今天的眼光回憶那天的事,之紹不得不承認,艾媚的美麗足以勾去所有男性不堪一擊的魂魄。但是否包括孫靖,他不得而知。
那日她獻彈一支鋼琴曲作為生日賀禮,艷驚四座,被起哄再來一首的時候孫靖扣著西裝紐扣從二樓下來。那些年他開始打理家族事務,舉手投足間展現(xiàn)的男性魅力迅速愧殺一干男學生們。樓下因他出現(xiàn)為之一靜,艾媚含笑不語,落落大方重又坐下,掀開鋼琴蓋:“我再彈一首,可說好了,這是最后一首?!?/p>
霍桑坐在角落,表情專注。一曲畢后即熱烈鼓掌,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美她:“艾媚,你將來會成為鋼琴家的?!闭Z氣誠懇神態(tài)可愛,引孫之紹一笑,逗她:“那你將來想做什么?”
有人起哄:“霍桑是中國的凱瑟琳?赫本,整日將自由平等掛在嘴邊,當然是去追尋自由的愛情啦!”
學生們哄堂大笑,孫靖饒有興味地看過去。剛下樓那會兒就已經(jīng)注意到這個小女孩,在同齡的女學生中間,她容貌頂多算清秀,沒有那個彈鋼琴的艷麗,也似乎缺乏博人眼球的才藝,勝在渾身有股罕見的蓬勃朝氣,富有精力。當所有人看向孫靖時,她是唯一一個注意到之紹父親缺席,她過去憐憫地拍了拍之紹的肩膀:“我的媽媽很早去了上帝那里?!?/p>
她以為他傷心,所以跑來安慰:我沒有媽媽,我能理解你難過的心情。這個女孩有顆七竅玲瓏心,孫靖心里一動,轉身折回,好奇這個問題的答案。
霍桑不羞不怯,將臉一揚,面孔精致,眉眼俊長:“這有什么可害臊的,你們盡管笑話我,但你們不能說,你們心里也不是這樣想的。”
女學生被她說中心事,含羞垂眸不語,間或瞥同伴一眼,眉間閃爍相同心事的痕跡。
孫靖笑了笑,在心里。
四、
對一個心懷不軌的男人來講,獵物一顰一笑皆是引信,孫靖對這個女孩很有興趣。在他還未展開動作前,卻遭遇了另一個美麗女性的攻擊。他的車被艾媚攔在銀行門口,求他幫忙。
她的父親逼她嫁給一個生意場上合作的老板,這老板年事已高,新近納了第九房妻室。既然是之紹的朋友孫靖也不好坐視不管,他讓她坐自己的車去孫府。之紹在家中同一幫同學排演莎士比亞的戲劇,見孫靖領著哭哭啼啼的艾媚回來當即迎了上去。他正要走,在人群中意外發(fā)現(xiàn)戴著笨重頭盔,涂得滿臉油彩的霍桑,腳尖轉了個兒,他理了理衣服在沙發(fā)上坐下,聽這群書生“坐而論道”。
聽聞來龍去脈后男孩女孩們當下炸開了鍋,有建議逃婚的有反抗的有寧死不屈的?;羯T诮锹淅镏е掳?,嘆口氣:“可真棘手呢!”
孫靖強忍住,才沒笑出聲來。
最后商量下來是離家出走,暫時避避風頭,男學生不便收留,女學生害怕惹上官司,站出來的是那個覺得棘手的霍桑,她說:“去我家吧,我爸爸是個頂和氣的人。”
艾媚支支吾吾應了。事情暫時掀過不提,兩天后他卻在夜總會門口撞見如孤魂游蕩的艾媚,見他出來眼淚立即涌了出來。她說她的父親找到霍家,逼她回去。
孫靖心里一緊,脫口而出:“霍桑沒事吧!”
艾媚含淚脈脈地看了他一眼,在他未有防備前忽然撲上去摟住他肩腰,像藤蔓,像女籮,誘惑著他,纏繞著他,試圖動搖他的意志。這個女孩確實美麗,但不值得自己冒險一試。孫靖不動聲色地推開她,悄無聲息地將那點干系抹得一干二凈。
但她卻比自己料想得更有手段,混進他談生意的夜總會,將藥下到酒里,第二天他在一間陌生的包廂醒過來,身邊躺著艾媚,兩人身無片縷,姿勢曖昧。
孫靖并不是一個柳下惠式的男人,堅持拒絕這個女人的殷勤就顯得自己太過無趣,他識趣地笑納了。當天下午他開車送艾媚去霍家取東西,霍桑從兩人言行中窺見暗涌的私情,將她拉到一邊:“你和他在一起了?”
艾媚嗔她一眼,卻沒有否認。
孫靖負手站在庭中,佯裝欣賞枝頭一束新開的桃花,將那少女接下來的隱憂聽得一清二楚,她試圖勸艾媚回心轉意:“真正的愛情不是委曲求全和屈就,他沒能把你接到家里,而是另外安置,說明他并不如你在乎他那樣在乎你,你要想清楚?!?/p>
這是有顆七竅玲瓏心的姑娘,可惜艾媚并不打算領情。她保持著疏遠客氣的笑意,冷冷拂開了她的手,孫靖微微一笑,覺得這故事將更加有趣。
他絕不會否認,接納這個女人殷勤的一大部分是為了接近霍桑。她們是校友,不定期碰頭,有時在學校有時在孫府。再聚到一起身份就有些不一樣,她是孫靖名正言順的女伴,被他精心呵護,照顧周全,其余只是一些還在想象愛情的天真小女孩們。艾媚一向自視甚高,更不屑與昔日同窗為伍。之紹看不慣她輕狂樣,不止一次在兄長面前嘀咕這個女同學讓人難下臺,尤愛拿霍桑作比較:“你送艾媚的項鏈剛巧霍桑也有一條,大哥,你真該聽聽她嘴巴有多壞。同學們尷尬得要命,可霍桑一句話都沒說,從此卻再沒見過她戴。”
現(xiàn)在孫之紹想來才覺得可怕,他究竟是多么愚蠢才會在這個覬覦霍桑的男人面前頻繁提及這只獵物的可愛。孫靖付之一笑:“請你的同學來孫府吃頓飯,就當我替艾媚向她賠禮道歉?!?/p>
之紹太單純,他根本沒有空間多加想象,孫靖從來沒覺得自己善良,他想要的最終一定會得到,他清楚自己的能力。
宴席上之紹不勝酒力告罪去隔壁包間休息。只剩孫靖,怡然微笑看對面坐立不安的少女。她并不傻,只因接觸的都是些單純熱忱的孩子,就天真地以為全天下人都善良。時至此刻,她無法再繼續(xù)以為誤會了這個男人昭然若揭的企圖。
“霍小姐很怕我?”
霍桑不說話。
“我有什么好怕的?”他佯裝不解,故意問,“我是有三只眼睛還是四條手臂,讓你這樣怕我。”
五、
“你沒有,”沉默片刻她堅決抬頭,“你沒有三只眼睛四條手臂,但你對我有不好的想法,你想得到我,就如同對待艾媚那樣?!?/p>
孫靖慣于往來應酬,但絕對沒遇到過這樣直接的對手。一驚之下倒覺有趣:“你既然知道,為何還出來跟我吃飯?”
這女孩身體發(fā)抖,但仍堅持直視他眼睛:“因為你太自以為是,你的可怕在于認定所有女孩都該同艾媚那樣,我不說清楚,你永遠拿我當獵物。”
她并沒有說錯。孫靖怡然一笑,整個人放松地往椅背一靠,是心理上制伏對手的姿勢:“你知道我是誰,就該清楚激怒我的后果。”
霍桑胸脯劇烈起伏,怒氣熏紅臉頰,連眉骨都是一片惱羞成怒的憤紅:“我怕你做什么,我爸爸在紹興城有頭有臉,霍家也不容你小覷,你下次膽敢再招惹我,我爸爸絕不會放過你。”這才終于有點像十幾歲的小女孩子,孩子氣的威脅方式,氣勢洶洶,但也無足輕重。
孫靖毫不在意,一飲而盡杯中酒,朝她一亮空杯,漫笑道:“是的,你說得對?!?/p>
霍桑氣咻咻,紅了眼眶,胡亂拿手背一揩眼睛,拿起包走到門口卻回過頭:“還有一件事我一定得讓你清楚,我之所以來吃飯只因為之紹是我朋友,但你,心懷齷齪,永遠不是?!?/p>
門一開,霍桑看見站在門外面無人色的艾媚。
這地方孫靖帶她來過,店家老板見孫府管家又來訂席,只當是孫大公子陪女伴赴宴,說給艾媚聽。這些天孫靖對自己忽冷忽熱,令她難以琢磨,乍聽這消息她喜不自禁,沒料到他約會的對象會是霍桑。
艾媚臉發(fā)僵,心在抖。驚怒之下抬手給了敵人一個巴掌,未等霍桑解釋,孫靖先將臉沉了下去。
他公然冷落她,忽視她的手段異常強硬,讓全紹興城的人都知道艾媚不再是歸屬他保護的女人。她的父親是一個市儈實際的商人,唯恐失去孫家這門關系,慫恿女兒伏低做小上門認錯。
誰都以為她觸怒孫靖才遭冷遇,而她的驕傲也絕不會向人承認,這個男人我行我素罕有耐心,不談戀愛只講手段,女人于他的意義不會高于一件貨物的價值。他評估優(yōu)劣和風險,然后輕而易舉得到她們。她只是其中一件,待價而沽,不過有幸拍到一個好價錢,在他身邊長了點。
可對霍桑呢,他肯花心思討好她也欺負她,像個情竇初開不知輕重的小子。那天艾媚沒等到人,卻看見霍桑捂著書包氣咻咻穿過一排石榴樹,身后跟著一臉笑意的孫靖,人高腿長,幾步輕松追上她:“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p>
“走開,你走開。”
孫靖含笑稱是,腳不停步繼續(xù)跟著她?;羯拹旱搅藰O點,眼見幾個石榴落下了,蹲地上撿了幾個拿在手里當武器,眼睛微紅,架勢潑辣。他沒忍住,一下就樂了:“我走,我現(xiàn)在就走?!?/p>
他倒退往后走,一有停下來的意思,霍桑就作勢舉高手里的石榴。她不會不知道這東西的力量,而他之所以百依百順,也絕非被她威脅的緣故。
艾媚知道應該裝作看不見,但她忍不了。
中學畢業(yè)后之紹被父親送去英國,臨走前同學辦了個歡送會,相見難以預期,未來也不知通往哪里,參加的每個人各懷心事各有悲傷,散會的時候天色已晚,之紹提出送霍桑,被她婉拒。
流氓是在距離霍家還有兩條街時突然出現(xiàn)的。一人從背后捂住她的嘴,一人負責正面襲擊,霍桑又怕又急,踢腳踹去,前邊那人吃了一記,抬手給了她一巴掌,打得她慣性往左邊一偏,整個人撲倒在地,耳朵嗡嗡作響,很快就有人沖過來把她從地上抱坐起來,輕拍她臉頰,焦急地叫她?;羯6硕ㄉ瘢J出救她的是孫靖。
一種比剛才更深的絕望慢慢襲上心頭,霍桑一把揮開他的手:“走開?!睂O靖從沒見一個女人跟她一樣擰,心里明明氣到不想理她,卻往往轉頭就忘:“你跟我倔什么?你知不知道剛才有多危險,如果不是我跟著你……”
“有區(qū)別嗎?”她漠然看著他,近乎譏誚地笑了,“你算什么男人,你還不如他們,至少他們壞得坦蕩蕩,你呢,你居心不良,你變著法兒逼我。與其零零碎碎給我罪受,還不如一刀給個痛快?”
孫靖抬手拭去嘴角血跡,面無表情地看了她許久,忽然笑了:“你說得對,你這種女人不識好歹,實在不必我費這些心思。”
之后的事情發(fā)生在之紹出國后。霍家出事,女兒被當作財物抵押。娶她的不是孫靖,因為他很早即有婚約,對象是個貴族小姐,對孫家生意有極大幫助,他不能冒這個險,或者,他只想羞辱這個不識好歹的女人。
想來想去唯一合適的是他花天酒地不務正業(yè)的二弟孫之嚴。那時孫靖急于擺脫艾媚的糾纏,而這個弟弟卻對他亟待脫手的寵物表現(xiàn)出了很大興趣。他略施小計,依法炮制,在他迎娶霍桑的前一夜將艾媚送上孫之嚴的床。
一年以后,孫之嚴病死。同年,孫靖的妻子也因難產(chǎn)過世。
六、
再過一年,之紹回國,重逢故友霍桑,他已故二哥的遺孀。
第二天霍桑的燒就退了,藥吃到一半就開春,雪仍舊沒化,但已經(jīng)能看見太陽。自那場病后霍桑的話越來越少,之紹也開始接管孫家的生意??臻e時他會去陪霍桑,直到有一次撞見徘徊于院外樹下的孫靖。
出于直覺他沒有上前打擾。而他的大哥就只站在那兒,看著院里,始終沒有進去。
他不可能愚蠢到仍舊看不出,他愛她。愛到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愛到連孫靖本人都在掩飾。
之紹開始迷茫,他不知道該選擇幫他隱藏,還是幫她出逃。
當霍桑身體終于好起來時,她舊事重提,望他能再助自己一次。之紹坐在稍遠的位置,忽然開始有些明白大哥那天在樹下遠觀的心情,于他而言,這女孩是道優(yōu)美的風景,而孫靖犯的最大錯誤是誤以為憑人力就能鎖住春天。
之紹嘆了口氣:“你知不知道,大哥為了找你差點沒把紹興城翻過來。那天他抱你回來,說什么都不肯讓別人碰你一下。”
霍桑垂眸靜聽,不言不語。他只覺得無力:“你真的不能理解他嗎?他只是愛你?!?/p>
她激烈地反駁:“他愛我就能把我困在這里,那我犯了什么錯?”
“你打算怎么辦?”
“聽說你見過艾媚,”霍桑幽幽道,“她恨我,她恨不得紹興城里沒有我,她能幫我?!?/p>
艾媚的出現(xiàn)果然引得孫靖不快,還未質問,霍桑搶著回答:“是我請她來陪我的。”這是她久病之后第一次主動開口,孫靖面無表情錯開臉,卻有疑似喜悅的情緒暈生雙頰。
艾媚不承她的情,待他一走就甩開霍桑的手:“別指望我會謝你,以后的事,咱們各憑本事?!?/p>
這女人的美麗不曾改變,刻薄一如兩年前,之紹心想,抬頭朝霍??慈?,卻意外觸及艾媚臉上一抹病態(tài)的笑意。
孫靖原本就同這女人有過一段舊情,再加上她盡力殷勤,在霍桑處受到的冷遇收到所有溫存的填補。另一方面,之紹接手孫家海外生意,有一批貨從英國經(jīng)上海轉到紹興,被司警卡在碼頭。是艾媚的父親出手相助,他跟上海警署同桌吃過飯,言語間就把問題解決了。
孫靖不是不識好歹的,當夜設宴感謝艾父。艾父是個聰明人,言辭婉轉試圖替女兒謀個婚約。孫靖一笑釋杯,再不提起?;厝サ能嚿现B問他為何拒絕,他只是沉默。快下車時他才開口:“我娶了她,以后就沒機會了?!?/p>
“但我不娶她,我也沒有機會,”他表情凄苦,將之紹震住。他卻又笑了,“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知道自己有多可憐?!?/p>
他醉了,或許并沒有,他只是假裝醉酒宿在了霍桑房中。之紹并不知道當晚具體情形,只知道第二天他就把霍桑移到一個更偏遠的院落,一心一意專寵起了艾媚。
艾媚飛上枝頭,仗勢欺人,很給了霍桑一點苦頭,甚至開始謀劃將她趕出孫府。開夏即是孫靖的生日,府中大肆操辦了一場,艾媚在前一夜同霍桑攤牌,為了降低對方疑心霍桑沒有立即答應,艾媚不耐道:“他膩煩你,你再待下去不是自取其辱嗎?”
“我走了,他要是生氣怎么辦?”
艾媚冷冷笑了:“你當你什么,一個死過丈夫的女人,他留你在這里不過可憐你,你何必不識好歹惹人眼煩。”
霍桑將要開口,就被她一口頂回去:“你放心,只要你肯走,我會安排好?!?/p>
七、
艾媚請來了上海最出名的一支交響樂隊。生日宴高潮時她穿紅裙款款出現(xiàn),輕巧坐下彈一支鋼琴曲。孫靖含笑傾聽,酒杯遮擋的目光迷離,他的臉上閃爍著一種年代久遠的神往和醉意。
這畫面其實非常熟悉,之紹悵然回憶,兩年前他的生日宴上也曾有這女人的參與,她艷麗她出眾她是視線的中心,可他們卻同時都注意到了默立于角落的少女,她眉眼低垂表情寧靜,她動人的眉眼不曾漏過誰的視線。
那一刻之紹聽到自己心底悄然嘆息,他走出去?;羯5仍谄珡d,換了粗布衣裳,準備的行李已經(jīng)就緒。那一刻他其實非常想問一句:“為什么不可以?”
為什么不能夠愛孫靖,即便只是虛情假意,他也會欣然相信。
她卻上前抱抱他,緊緊的。于是之紹再沒能說出口,這樣的月色這樣的記憶,最好深埋于心,然后再不提起。
比如我也愛你。
送霍桑回來撞見大哥孤坐偏廳。嚇得他幾乎魂飛魄散,連聲音都不像是自己:“大哥?!睂O靖給自己倒了杯酒,也給他倒了一杯:“她走了?”
未等恐懼襲來,難以成言的酸澀像潮水一樣裹住他的手,絞住他的心,酸楚從七竅溢出,又鉆入肺腑?!爸B,我今天三十一了?!彼拇蟾缗隽讼滤木票拇蟾?,只流了一滴眼淚,“可她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