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終
自最后一個神墜于升仙臺之后,世間便只剩三界——仙界、人界、妖界。
三界之間,都有一座看不見的橋梁。妖可以修人,人與妖可以成仙。甚至還有人逆天而行,偷偷煉成了妖身。
這是一個混沌而又繁華的時代。
十里修羅場,一線升仙臺。
阿芡青衣獵獵地站在升仙臺上,只需往前一步,她的生命就將擁有兩條岔路——
一條隕滅,永世不得入輪回更替。
一條得道,成為景止一般的仙人。
景止……阿芡低低念了一遍這個名字?;秀遍g,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
那時,她不是妖,是人。
那時,他不是仙,是妖。
【二】君為妖時,我為人
做人的時候,阿芡還叫阿芡。她呱呱墜地,便被家境貧寒的父母遺棄在了大街上。所幸被一個蒲姓的老頭兒拾了去,才撿回一條小命。阿芡漸漸長大,每日跟著蒲老頭兒在街邊擺茶攤,聽過路人講奇異的故事。大概是被那些故事洗了腦,她第一次見到景止的時候,便想——這定然是個妖吧!若不是妖,哪個男兒能生成這樣?眼似水波橫,眉如青山黛。他的姿容天下無雙,生得最妙的卻是一雙眼睛。清澈卻又仿佛世事洞明,其中瀲滟難描難畫,阿芡一下子找不回自己的神志。
那時夜幕低垂,蒲老頭兒在收茶攤,他走過來討一杯水喝。阿芡默默地看他一會兒,終于忍不住說:“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公子我們談?wù)勅松珊茫俊?/p>
他猶豫著:“可是……人妖殊途……”
阿芡一愣:“你真的是妖?”
她長這么大,聽過那么多神魔鬼怪的故事,卻從未真正見過一個妖。或許是那句話說得有些大聲,蒲老頭兒轉(zhuǎn)過身來望向她。阿芡連忙說:“沒事,沒事?!?/p>
蒲老頭兒慢悠悠地轉(zhuǎn)過頭去。燒開的茶水已經(jīng)沒了,阿芡給景止倒了一杯井水,低聲說:“你可千萬別說自己是妖了,否則,會被人抓了去?!?/p>
景止顫抖了一下,委委屈屈地點了點頭。他接過水杯,掏出一個網(wǎng)兜,仔仔細細地過濾。
阿芡嘟著嘴說:“這水沒有雜質(zhì),干凈得很?!?/p>
景止磕磕巴巴地解釋:“這水里有其他的活物呢!蟲豸孑孓,我不能殺生。”
阿芡吃了一驚:“你是妖,不殺生?”他微笑:“可別小看這些生物,若有一日它們開了蒙,也能修煉成妖呢!”
那一笑在暗夜中如簌簌杏花,不盡的明媚鮮妍。阿芡看得癡了,仿佛陷入了一片軟軟的棉絮里,心里滿是溫柔與歡喜。
“什么修煉,什么成妖?”身后的蒲姓老漢敏感地湊過來,“小伙子,你知道些什么?”
景止似有些膽怯,瞥一眼阿芡,低聲說:“我,我只是聽說過幾個故事……”蒲姓老頭兒說:“好得很!我日日在此設(shè)攤,你來說故事,我便奉你茶水?!?/p>
景止應(yīng)了一聲,說:“我要的茶水,需是井水,不可蒸煮。”
阿芡心里暗暗松了口氣,隨即漫起無邊無際的歡喜。
景止來了五日,講了四個故事。
第一日是個惡妖受人恩惠,三次報恩的故事。他容貌清美、談吐極佳,竟然吸引了一圈人旁聽。阿芡正在斟茶,聽得入神,一壺水溢出茶杯也不自知。景止的目光瞥過她,嚇了一跳,連聲喚她:“阿芡,阿芡!”
她這才覺得手指上滾燙,慌不迭地放下茶壺。景止施了個小小的障眼法,拉起阿芡的手,默默掐訣。她癡癡地望著兩人相握的手,又看看近在眼前、容光大盛的景止,連傷處不痛了也不知曉。景止低聲說:“我怕旁人看出來,你這手上外表仍如燙傷,但卻不會疼了?!?/p>
阿芡下意識地“唔”了一聲。景止微微一笑,她也跟著微微一笑。
第二日,他講了一個人狐相戀、終至殉情的故事。他語氣哀婉,聽者無不心有戚戚然。阿芡眼里含著兩泡熱淚,在人散盡后拉住景止的衣袖:“人妖殊途,真不能得個善終?”
他望著阿芡那雙烏黑的眼睛,溫柔地說:“阿芡為何難過?你只要找個好男子,自然可以和和順順地度過一生。”
阿芡聞著他身上淡淡的清香,神志有些恍惚。她想人間確實有許多好男子,可那與她又有什么干系?
第三日,景止講了一個白兔妖和黑狼妖相戀的故事。旁聽之人,男子皆垂涎那兔妖楚楚動人的神態(tài),女子皆傾慕那狼妖英姿偉岸的風(fēng)范。唯有阿芡在極認真地想——人妖殊途,那妖與妖總可以在一起吧?
第四日,他始言及天界之神。說有一位妖界男子隱居山中,愛上了山中的女神。為了永生永世地廝守,他躍下了升仙臺。
十里修羅場,一線升仙臺。一線不是大小,而是那升仙的機會。
身而為人、身而為妖,一生只有一次升仙的機會。修行越高、行善越多,升仙的機會便越大。失敗者,魂魄將永不入輪回;成功者,卻也會忘卻盡了前塵往事。
許多人聽到這里,原本躍躍欲試之心便淡了。阿芡對這個故事從頭到尾便是左耳進右耳出。升仙與她沒有半分關(guān)系,她只想知道,人要如何成妖?
第五日,景止按時而來。她將濾過的井水遞給他,他含笑接過。阿芡對上那笑容,臉上便有些發(fā)燒,自然而然地低下頭去。突然覺得發(fā)絲一動,耳邊傳來景止低低的聲音:“阿芡,你頭發(fā)有些枯呢!”他說著,便從懷中摸出塊褐色的香脂,輕輕朝她發(fā)上抹過。
她只覺得那股淡淡的癢自發(fā)梢一路鉆進心底,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暗暗期盼這一刻能持續(xù)到天荒地老。
阿芡一生,被父母驅(qū)逐、被鄰里欺辱。只有蒲老頭兒對她好些,卻也不同于景止。他之于她,宛如徘徊在凄冷冬夜的一盞燈火,讓她由心底里歡喜。
她很想抱抱他,卻又在那懾人的容光里,隱隱覺得自慚形穢。
“阿芡,好了。”景止笑著,輕輕放開她的長發(fā)。掐指算算,突然說:“五日已過,我該走了。”
阿芡的心如從云端墜入地獄。腦袋空茫茫的一片,呆呆問道:“為什么如此突然?”
景止輕輕拍拍她的頭:“阿芡何必傷心?人世間萍水相逢,復(fù)又離去,本就是尋常事呀!”沒有回應(yīng)。景止愣了一下,低下頭去,卻見女孩子神色木然,如魂離體。
他吃了一驚。妖有妖氣,與人相近便會令人生出迷障。只是這迷障往往要六七日才能顯現(xiàn),如今只有不到五日,難道阿芡天生體弱、更易受害?
他掌心匯起一股暖意,向阿芡輸去。誰知她卻喃喃說道:“何謂尋常事?如何不傷心?”她反復(fù)念叨著這兩句,最后突然伸手環(huán)住了他。
景止愣在那里。阿芡的聲音隱隱有幾分哽咽:“可不可以不走?景止,我心悅你。”
他白皙的臉龐染上一層暈紅,眼神溫柔,聲音卻冷靜:“人妖殊途,阿芡?!?/p>
她的臉漲得通紅,狠狠地說:“那,我愿為妖!”
【三】我為妖時,君為仙
在阿芡怒氣沖沖丟出那句話之后,景止愣在了那里。他秀美的眉頭緊緊皺著,嫣紅的唇瓣抿在一起。阿芡見他面有異色,不由得擔(dān)心起來,大著膽子握住他的手。
“你怎么啦?”
他定定地看著她。他說:“阿芡,我母親是妖,父親是人。他們兩情相悅,珠胎暗結(jié)。母親為了產(chǎn)下我,身體受損,終生不能化人。為了長相廝守,我父親向她發(fā)誓,要由人,變?yōu)檠??!?/p>
“妖可以修煉為人,人與妖可以跳下升仙臺成仙??扇艘冄?,卻是三界之中的禁術(shù)。我母親尋遍三界的卷軸,終于找到了由人變妖的方法?!?/p>
“母親興奮得一夜未眠??赡阒篮髞碓鯓恿藛??他逃走了。因為太痛苦,他逃走了?!?/p>
阿芡的眼睛望著他的眼睛,她說:“我不會!”
景止苦笑了一下:“阿芡,你還小,只是一時興起罷了?!?/p>
她急了:“你怎么才能信我?”
他望著她,突然反手將她的手握得緊緊的:“若你真能吃得了這份苦,就去找你的蒲爺爺,我已經(jīng)將方法告訴了他。阿芡,不要逼迫自己,若你一輩子是人,我也不會怨恨;若你真的成了妖……”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臉上還有一層淺淺的緋紅,“總之,阿芡,我等你?!?/p>
他走了,阿芡夜不能寐。她幾番思量,最終還是坦然將自己的決定告訴了蒲老頭兒。老頭兒長吁短嘆:“阿芡,那方法實在殘忍?!?/p>
阿芡挺直背脊,如一株小松:“阿芡不怕。阿芡一生,除了爺爺,只有景止?!?/p>
蒲老頭兒長嘆一聲。那方法不但極為殘忍,需要的材料更是凡人聞所未聞。
——妖骨、妖瞳、妖心。
蒲老頭兒問她:“阿芡可還記得,景止所說的前三個故事?”
她點點頭:“字字銘記肺腑。”
“那三樣?xùn)|西,就在景止的故事中?!?/p>
帶著蒲老頭兒所贈的法寶,阿芡背起了行囊。她雖然從小自立,卻畢竟是個柔弱女子。這一次扮作少年出行,不知以急智嚇退多少意圖相欺的惡人,不知以計謀多少次令自己脫離險境。也有少年與她危難中結(jié)識許以妻位,她卻始終不曾動心。
沒有人相信,連她自己也很難相信,僅僅不到五日的相處,她愛上了一個妖怪。
或許是他在靜夜中的笑容太過美麗,或許是他握住她的手替她療傷時神色太過認真,或許是他為她抹發(fā)時那種癢癢的觸覺,或許是他離去時太過倉促……在最難的時候、在被人覬覦的時候,她總會輕輕念他的名字……景止。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阿芡到達那座極西的城池,見到城主。城主曾惠及一惡妖,妖許他三個愿望,他要城池、要美人,最后一個愿望卻遲遲未說。阿芡一見城主,便向他索要妖的妖骨,城主怒極舉劍:“妖與我有恩,你呢?”阿芡嫣然一笑:“城主與妖有恩,所以得城、得美人。若有朝一日他人與妖有恩,城與美人歸誰?”城主驚愣在那里。他突然醒悟——若妖再為他人所救,自己所得的一切將在轉(zhuǎn)瞬間為他人所有。
片刻后,他大聲喚來妖,向妖道:“我已想好最后一個愿望。”妖哈哈大笑,當場自盡。臨死之前,它瞪著紅彤彤的眼睛,向阿芡詛咒:“愿你有朝一日,也嘗嘗這被人背叛的滋味。”
阿芡不為所動,帶著妖骨離開了這座城池。這是景止第一個故事的結(jié)局。
阿芡又去了極北的山洞,在那里遇見一個孤寂的男子。他年輕時與狐妖相戀,跳崖殉情。狐妖已死,他卻抓住一根枯枝沒有死成。只是因為刮傷,失去了一只眼睛。阿芡向他要狐妖的妖眼時,他死死盯住阿芡,說:“拿你眼睛來換。”
阿芡想也不想,微笑答應(yīng)。男子與狐妖相好時學(xué)過些術(shù)法,當下將阿芡的一只眼睛,換到自己空空的瞳孔中。
阿芡帶著妖眼,離開了北山洞。這是景止第二個故事的結(jié)局。
失去一只眼睛的阿芡花了很多時間才到達極東的妖界。如今妖魔橫行,神族已經(jīng)插手,將數(shù)千只妖類控制在妖界內(nèi)。它們餓殍遍野,便開始自相殘殺。若非阿芡帶著蒲老頭兒所贈的法寶,只怕已經(jīng)被吃得尸骨無存。她很快找到黑狼妖,它正在啃食兔妖的尸首。阿芡說:“兔妖之心不過你一口而已。我愿以一斤肉換取?!?/p>
“三斤?!薄耙唤锇?。”“兩斤?!薄俺山弧!?/p>
阿芡割下身上的兩斤肉,鮮血淋漓。取過妖心,離開了妖界。這是景止第三個故事的結(jié)局。
她在回去的路上隱隱覺得冷。不為自己失去了眼睛、體肉、背上了一個惡毒的詛咒,只為這三個故事。故事里有情有義有恩有惠的人,也會輕易背信棄義、忘恩負義。她冷到極處,便想起景止,想起景止在那夜色里溫柔的一笑。
景止與他們不同。她若為妖,只要陪在他身邊,就永遠是溫暖的。
蒲老頭兒將她送入一個龕中,以眼換眼、移骨易骨、挖心填心。經(jīng)歷過抽筋剝皮般痛苦的三日后,她終于成了一個妖。
【四】君為仙時,忘前事
一名風(fēng)塵仆仆的道士在蒲老頭兒茶攤坐下,喚了一聲茶水。那頭一個極其美貌的女聲低低一應(yīng)。道士抬頭,卻見一個少女慢慢轉(zhuǎn)過身來。那時間很短暫,他卻覺得仿佛經(jīng)年。
他終于可以看清女子的臉。那張臉是如此絕艷,猶帶幾分天真稚氣。微微一笑間,明澈的瞳仁里隱隱有紅光流動。
道士一噎,“妖”這個字已在唇齒間。卻見那女子拿出一個網(wǎng)兜,細細地篩那杯水。在他愕然的目光里,她將濾干凈的水遞過來:“這水里有其他的活物呢,蟲豸孑孓,不能殺生?!?/p>
道士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他想此姝若為妖類,又一心向善,定是想要成仙的。倒不如再用言語試探試探:“近來三界出了件大事,有一妖,跳下升仙臺,成了上仙?!?/p>
他話音落地,女子的神色卻無絲毫變化。道士這才真正松了一口氣,飲干茶水,轉(zhuǎn)身離去。他一邊走一邊嘆氣:“以妖化仙,景止景止,你注定是要將這世道弄得大亂啊!”
時間似乎定格在此時,定格在“景止”二字。
阿芡,我等你。
阿芡,我等你?
阿芡,我等你!
阿芡一動未動。她體內(nèi)的妖骨繃得筆直,她瞳中的妖眼血紅,她胸腔的妖心劇烈地跳動。
——妖骨、妖瞳、妖心。
全部都是笑話。
她放聲大笑,那銀鈴般的笑聲穿林渡野,帶著無邊無際的寂寞與空洞。
君為妖時,我為人。我為妖時,君為仙。
她青衣一顫,整個身子已經(jīng)飛掠出去,消失在地平線。
每年七月,天下仙人都要齊聚廬山。阿芡雖妖力有限,卻尋了個機會變作一個伺候茶水的小童,入了群仙宴中。再見景止時,那個曾經(jīng)柔媚絕色、冠絕天下的少年,已非當日模樣。
他一身緋衣已成白色,圣潔如天山之雪。他眉目清朗而冷漠,周身有著一股上仙才有的臨人風(fēng)姿。他眼中懷著對天下蒼生的愛,而阿芡,只是蒼生中最最普通的一個。
十里修羅場,一線升仙臺。失敗者,魂魄將永不入輪回;成功者,會忘卻盡了前塵往事。
兩座竊竊私語聲不住傳來:“一個妖類,竟位列仙班,真是豈有此理?!薄吧餮裕【爸挂卉S變?yōu)樯舷?,只怕深不可測?!薄吧畈豢蓽y又如何?妖始終是妖。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阿芡的眼睛茫然地望向景止。在她苦苦掙扎欲為妖時,他賭上一切升為仙。他如此輕而易舉地將她忘在腦后,她該恨的;可看到他被人辱蔑、輕視時,她的心卻在隱隱作痛。
不該這樣的,她該恨他。恨他明知她心悅他,卻毫不留情地將她忘卻;恨他在她忍受無邊痛苦為了爭取一線與他在一起的機會時,卻躍下升仙臺毀滅了這一切。
是的,恨。
她閉上眼睛,渾身彌漫出無窮無盡的妖氣。
阿芡的妖骨,是帶著惡妖臨死時,最最怨毒詛咒的妖骨。
阿芡的妖瞳,是狐妖看到心愛之人不陪自己殉情,而死不瞑目的妖瞳。
阿芡的妖心,是白兔精被愛人所食,痛苦至極、怨恨至極的妖心。
那些妖類的愛,在背叛與傷害中化為無休無止的恨。恨不能毀天滅地!恨不能倒轉(zhuǎn)乾坤!
這妖氣太濃太烈,阿芡睜開眼睛,那雙靜若秋水的明瞳已經(jīng)變成了徹骨的緋紅!
【五】我為妖時,笑紅塵
這個世道,天下妖類,都屬邪道。
邪道之中,怨念越是深重,妖力便越是濃厚。阿芡無意中的妖氣波蕩,竟已經(jīng)勝過了許多大妖。
四周仙人紛紛站起,將阿芡圍在中間。她以妖身擾亂仙人宴,其罪當誅。然而要想誅滅今日的阿芡,已不是尋常散仙可以做到的了。
他們望向景止。
一襲白衣的景止自仙人中走出,神色漠然地望著阿芡。阿芡看著他,想從他臉上找出一絲恍然或驚訝——沒有。
他真的是忘記了她。
阿芡澀然一笑,紅唇色如胭脂,令一些道行較淺的仙人,也不禁心弛神蕩。
“景止上仙,真是無情吶!”她的語氣半是嘆息,半是嘲弄。四下蕭殺,她毫無所覺,又向景止邁前一步,彼此之間已不足尺許。她望著他的眼睛,喃喃問道:“你就這樣迫不及待,要做這勞什子上仙?你我昔日種種,全不記得了嗎?”
景止那雙如青巒般的劍眉微微一顰,吐字冷厲如刀:“不記得。我既然躍下升仙臺,便將一切往事忘得干凈。既然忘得干凈,怕也并不如何重要?!?/p>
他的話如一把尖刀,割開了阿芡的心。就是割肉于狼妖,也沒有這么痛。她輕皺眉頭,笑得有些凄涼:“是啊,不過五日相處而已。人世間萍水相逢,復(fù)又離去,本就是尋常事呀……我不重要,你忘了我,這種事,我不是早就知道嗎?”
她的神情那樣哀傷,語調(diào)那樣凄婉。景止看在眼里,竟覺得胸口隱隱作痛。
他的記憶中明明沒有這個女子,他明明是寡情無欲的仙人,為什么還會有這樣不該有的情緒?
他咬住嘴唇,將這些雜念壓回心底。
阿芡突然舉起一只纖纖玉手,抵住他的胸口。眉間不復(fù)曾經(jīng)的青澀天真,反而透著幾分狐媚旖旎:“景止真忘了?奴家是阿芡?。】蛇€記得當年與奴家相擁時的滋味?可還記得替奴家綰發(fā)抹膏時的溫柔?怎地如今卻如此兇神惡煞起來?”
景止皺起眉頭,掌下罡風(fēng)獵獵,猛然拍向阿芡的肩頭。
他的修為較之阿芡,簡直有云泥之別。阿芡只覺得肩頭一陣劇痛如萬箭穿心,踉蹌一下,終于忍不住跌倒在地。
羅裙如一朵殤花遍地鋪開。淋漓鮮血,渾身抖如篩糠。不夠啊景止,這還不如那日她坐在龕中,以眼換眼、移骨易骨、挖心填心的痛苦。
若不再賜予她一種更宏大、更劇烈的痛楚,她怎么忘得了那由人變妖時,抽筋剝皮般的痛?
景止望著她,臉色波瀾不驚。他并不覺得自己出手有什么不對,只是有些迷茫自己為何沒有直接取下阿芡的性命。
或許,是不忍心吧!曾經(jīng)相識,他總希望她能過得好一些。
景止不動,左側(cè)一個仙人卻看準時機,便欲一舉取下阿芡項上人頭。可他的長劍剛剛出鞘,便覺得一陣罡風(fēng)襲來。手一抖,兵器落了地。
他看著景止,臉色鐵青:“你維護這個妖女?”
景止的神色依舊淡漠:“女妖,若你有向善之心,便跟我走吧!你只要靜靜待在東海之下,我可以允諾,保住你的性命。”
四周嗡嗡聲大起。有人喝道:“景止上仙,不可放過此妖!”有人低訕:“不愧是由妖變仙,對這禍世之妖還有憐憫之心?!?/p>
阿芡聽著這些聲音,咯咯笑了起來。她想,世界上定然沒有比自己更傻的人。他忘了與她的約定,現(xiàn)在又要奪走她的自由,可她不想被他忘記,就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哪怕前方鮮血淋漓,哪怕注定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她說:“將我圈禁于東海之下?不好,景止,一點都不好。我不愿一個人幽禁而你在紅塵中風(fēng)光無限;我不愿你把我忘記;我不愿你愛世間蒼生獨獨不愛我!”
“我!不!允!”
【六】妖兮仙兮,不相容
阿芡笑吟吟地說出那三個字,舉手指天。
她的妖氣化作戾氣,遮云蔽日。無數(shù)沉睡在廬山之中的妖魔被這強烈的妖氣喚醒,它們咆哮著穿過大地,將青草染枯、將天空遮蔽、將溪水混濁。仙人們不得不舉起兵刃法器,去對付這些心懷怨念的妖怪。
留她一條性命,將她困于東海,這已經(jīng)是景止的底線。見她如此乖戾行事,他眉頭越皺越緊,舉起手掌,那罡風(fēng)猛擊而來,貫穿了阿芡纖薄的身軀。
這一次他用了八分真氣,阿芡只覺得一股無窮的力量以滅頂之勢向自己壓來。她不躲不閃、不退不讓,反而欺近了一步,嘟起紅艷艷的嘴唇作勢要吻他。景止吃了一驚,下意識地躲開,掌風(fēng)自然一收。
饒是如此,阿芡的三魂七魄也被震碎了一半。
痛到極處,如被一把剔骨刀生生挖髓,她臉上卻還綻放著笑容。
景止冷眼看著她,形狀優(yōu)美的唇瓣冷冷吐出幾個字:“無恥妖類。”
她笑得越發(fā)暢快。她說:“上仙,你想將我困于東海嗎?也罷,答應(yīng)我兩件事,我便隨你去,好不好?”
景止皺眉望著她。他心底有一個聲音在說:“妖類言而無信,拒絕她?!笨捎钟幸粋€聲音在說:“她已經(jīng)這樣了……就算答應(yīng)又如何……就當滿足她最后的心愿……”
他勉強點了頭。阿芡嫣然一笑,伸手就要去夠他:“來?!?/p>
他退開一步。阿芡看著自己空落落的手,淡笑一下:“倒是我逾越了?!?/p>
她的第一個要求,是去一座茶鋪。阿芡極為熟稔地走進去,從柜上拿過一只網(wǎng)兜,慢慢濾起水來。
景止走進去,尋個位置坐下。觸目所及的茶具杯碟,讓他覺得莫名熟悉。
砰的一聲,一只茶杯落在他面前。女子軟軟的聲音傳來:“濾干凈了,不會殺生?!?/p>
他接過去喝了一口。
一個旅人走過,目光落在阿芡裊娜的身影上,喉結(jié)頓時滾了幾滾。阿芡的嘴角微微一勾,景止的眉頭卻不著痕跡地皺了一下。
旅人大步走進來。阿芡放上水杯,他伸手就去摸阿芡的手。冰肌玉骨沒有摸到,只隱隱感到兩股巨大的氣流——一股冰冷、一股罡正。他嚇了一跳,哆哆嗦嗦地收回了手。
阿芡眉眼彎彎,低聲說:“不如,我來說個故事?”
惡妖報恩,卻付出了生命;人狐相戀,人卻貪生怕死;兔狼眷屬,狼卻在餓極時以兔飽腹。這些殘忍的故事自她編貝玉齒里娓娓道來,令那旅人渾身抖如篩糠。
景止的神色卻很凝重。這些故事,他為什么覺得熟悉?
恍惚間,說故事的那個人已不再是嬌媚的阿芡,而是一個少年。他的姿容天下無雙,他的眼睛如赤子般清澈。他是自己,又不是自己。
景止扶住了自己的額頭。他的心有些亂,即使在群仙之中,被人斥責(zé)原本的妖身時,他也沒有這樣慌亂過。
阿芡的聲音帶著幾分歡喜:“你想起什么沒有?”
他抬起頭,目光清明:“你可以說你的第二個要求了。”
阿芡的笑容隱沒了。她長長嘆了口氣,又是一副狐媚嬌憨的模樣。
“景止,帶我去看看那令你忘卻前塵往事的升仙臺,可好?”
【七】真·終
十里修羅場,一線升仙臺。
阿芡青衣獵獵地站在升仙臺上,只需往前一步,她的生命就將擁有兩條岔路——
一條隕滅,永世不得入輪回更替。
一條得道,成為景止一般的仙人。
景止……阿芡低低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她做妖,是為了他。但他仙的身份,已不允許她一個妖陪在身邊。
所以她乖張任性、無所不為,那么有一日她死在他的手上,他便是人人稱道的英雄。
再無人,敢說他由妖升仙。再無人,敢小覷于他。
不是很好嗎?
她的纖纖裸足一只已經(jīng)臨空,身后卻傳來他有些模糊的聲音——
“阿芡……”
人與妖,升仙的幾率并不一樣。
前身多做善事,才有升仙的機會。如阿芡這般驅(qū)使群妖、霍亂人間者,跳下去,只有死。
死而無魂,永世不得入輪回更替。
景止默默望著她。他看出了她臉上的冷靜與決絕,他不明白——困在東海,她還可以活;跳下升仙臺,她就只有死。
為什么,她寧可死,也不愿意活在他的看顧之下?
為什么她不明白,他一直對她手下留情。他監(jiān)禁她,卻也是在保護她?
阿芡回過頭去,嫣然一笑。
美人一笑,傾國傾城。
她說:“景止,你忘了前塵往事,可還記得你的父母?你母親是妖,父親是人。為了長相廝守,你母親找到了由人變妖的方法,你父親發(fā)誓要變成妖陪伴她??墒亲詈螅`背了誓言?!?/p>
“景止,你和你父親有什么不同?一樣無情,一樣殘忍!”
一腔怒意在景止胸口盤桓。他已不記得父母之事,但她怎么能那樣輕易地指責(zé)他的父輩?他一時惱怒,長袖一揮。
他只是要她住口,卻不知道她已悄悄踩在升仙臺的邊緣。
罡風(fēng)如刀,席卷著而來。她被那強大的魄力逼退了一步。一腳踩空,直落崖底。
呼呼的風(fēng)聲中,她的妖骨在寸斷,她的妖瞳在流血,她的妖心碎裂成片。阿芡像一個破布娃娃般無從依靠,臉上卻猶有笑容。
那些幻滅的妖在她身軀里盤旋怒號,妖氣波蕩,身軀破碎。那股妖力仿佛帶著千年的怨恨與血淚,盤旋著不斷向升仙臺上翻涌。它們罩住了景止的身軀,上仙一動不動。
什么在他眼前晃過?
更深露重,他去討一杯水喝,那女孩子溫柔地望著他:“你可千萬別說自己是妖了,否則,會被人抓了去?!?/p>
五六百年如白駒過隙,他一直是一只孤獨的妖。她關(guān)切的私語,第一次讓他覺得,他不是孤獨的。
他起了壞心思,故意說了四個故事。前三個故事里,有由人變妖的辦法。若她真的喜歡上他,定會想方設(shè)法與他成為同類吧!
他卻沒有想到,還沒等到阿芡變妖,自己卻被仇人一腳踢下了升仙臺。
沒人知道他素日修行有多勤奮、內(nèi)里修為有多可怕。他憑借妖身,居然真的升了仙??墒撬税④汀M俗约涸嗝锤购诘亟o人家小姑娘一點暗示,卻毀了人家一生。
這些記憶洶涌而來,素日鎮(zhèn)定自制如景止,身軀亦是搖搖欲墜。他撲到升仙臺前,哽咽著喚了一聲:“阿芡……”
阿芡在朦朧中睜開雙眼,耳畔傳來一個女子溫柔的聲音:“我心愛之妖,為與我相伴,跳下升仙臺而死。我隨他跳下,卻再也找不到他。我從此發(fā)誓,若得遇另一個肯為心中所愛跳下升仙臺的癡心之妖,便將我的全部神力盡數(shù)送他。姑娘,我終于等到你了?!?/p>
這是景止第四個故事的結(jié)局。
【八】第五個故事的結(jié)局
阿芡覺得自己的身上突然涌出無窮無盡的力量。她輕輕運力,便緩和了下墜之勢;馮虛御風(fēng)之中,漸漸向上飛升。當她重新出現(xiàn)在升仙臺上時,那個臉色蒼白的男人狠狠地撲上來抱住她。他抱得那么用力,仿佛害怕她再一次消失在自己的視野里。
他一遍一遍地在她耳畔叫著:“阿芡……阿芡……”
不知道多少年過去,春風(fēng)后秋風(fēng),炎夏后寒冬。人間萬事萬物都在更迭,唯一不變的,大概只有茶攤里的那一雙璧人。
容色驚艷絕倫的少女拈了一瓣桃花,輕輕放入茶杯中。那抹粉色沉沉浮浮,蕩出一片旖旎的漣漪。她抬頭向面前的白衣少年問道:“桃花可能成妖?”
少年溫柔地點了點頭。
她嘟起嘴:“那豈不是不能泡茶?你說過殺生不好,若有一日它開了蒙,也能修煉成妖呢!”
少年柔聲說:“那我?guī)湍闫擦怂??!?/p>
少女翻了一個白眼:“可我偏偏愛喝?!?/p>
少年答道:“那便喝吧!開蒙說來容易,實際上卻是很難的事情?!?/p>
少女惱了起來:“景止,如今你是仙,我是神,你便對我好了是不是?我從前為人為妖,你都從未說過一句軟話!”
少年發(fā)著怔,指尖繞起她的發(fā)梢,輕輕地幫她梳理。
這個小丫頭,是被傷得狠了。不過沒有關(guān)系,他們的壽命太長太長,總有千年萬年,去廝守、去彌補。
他輕輕攬過阿芡的肩膀,眼睛里可憐巴巴地噙著光。女孩子嚇了一跳,磕磕巴巴地說:“景止對不起,我忘了你那時候失去了記憶。我,我若是再欺負你,我就是豬頭!”
少年輕垂下頭,嘴角不著痕跡地微微揚起。
這是景止第五個故事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