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而死的人,下一世會變成畜生。
我原來是不信的,現(xiàn)在卻不得不信了。
【一】
榮華三年,盛夏。
夏日的天氣變幻莫測,前一刻還是艷陽高照,眨眼就下起了瓢潑大雨,雨點跟斷線的珠子一樣往下砸,砸得我渾身都發(fā)疼。
河堤邊出來玩水的人慌忙往避雨的地方跑,凌亂的腳步踩著雨水發(fā)出吧嗒的聲音,我在人群中穿梭,因為躲閃不及,被人直接踹了一腳。
有點兒疼,不過習慣了。落地之時我扭了下身子,才不至于撞到臺階上。
身上的毛已經被全部打濕了,身體變得沉甸甸的,我不敢亂動,縮在河堤邊的樹下避雨,雖然大雨天躲樹底下容易遭雷劈,但這會兒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雨越下越大,天地間霧茫茫的一片。
一個撐傘的人影從遠處匆匆過來,在我面前不遠處停下。
他小心地蹲下身,沖我招了招手。
“喵喵,這里危險,我?guī)慊丶液貌缓茫俊?/p>
我居然認得他。
他是何家藥鋪的小少爺何子連,當年曾隨父親一道,給我看過病。那是五年前,他梳著童子發(fā)髻,背著藥箱子。
這是我變成貓之后,遇到的第一個從前認識的人。
大抵是因為我是自盡而亡,所以才會連人都做不成了。
我服毒自盡之后,便失去了意識,再次醒來,已經成了一只黃白條紋的貍花貓。不是貓妖,不會法術,只能用爪子和尖牙覓食。
……
“你好瘦?!焙巫舆B伸手把我抱在了懷里,他的手摸在了我受傷的骨頭上,讓我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別怕?!彼曇艉茌p,唯恐我受了驚嚇。
我身上濕漉漉的毛發(fā)把他的胸膛的衣衫都潤濕了一片,他沒說什么,只是用手摸了摸我的頭,“太瘦了,只剩皮包骨頭!”
“喵……”我低低地應了一聲,算是做了回答。
為何會不瘦。
不知道為什么會有前世的記憶,大概是因為執(zhí)念太深的緣故?然而擁有前世的記憶,我便知道自己還是個人,那些野貓野狗吃得開心的生肉爛肉,我完全下不了口。
我曾經捕到過老鼠,最終也沒有吃進肚子里。
在何子連溫暖的懷抱中,我昏昏沉沉的入睡了,這是我睡得最安穩(wěn)的一次,或許是因為睡得安穩(wěn),不用擔心在睡夢中丟了性命,我做了個夢,夢到了從前做人的那段日子。
時光把那段生命刻在夢里,讓我不能忘也不敢忘。
【二】
我是震威大將軍的女兒。
三年前,將軍府因為通敵的罪名被永業(yè)帝滿門抄斬,現(xiàn)在,將軍府已經成了一座荒宅,街頭巷尾都在傳將軍府鬧鬼,每到夜里便會聽到低低的嗚咽聲。
揭露大將軍罪行的是他手下一名愛將,也是我的相公,如今被永業(yè)帝重用的驃騎大將軍常青山。
他一直都是永業(yè)帝的人,為的就是鏟除功高震主的大將軍府。
彼時我是將軍之女,京城一霸,喜穿一身紅衣,騎馬在長街上狂奔,手持一根軟鞭,舞得啪啪作響,驚得臨街攤販瑟瑟發(fā)抖。
哪怕我不傷人,他們也怕我。
傳聞大將軍當年邊城一戰(zhàn),將蠻夷之兵打得落花流水,活捉蠻兵十萬,盡數(shù)坑殺!那些蠻兵驍勇善戰(zhàn),對中原虎視眈眈,若是放虎歸山,必定成大患。我爹是為了大業(yè)國百姓做出殺俘之事,當年發(fā)生之時,大家都稱他為虎將,庇護大業(yè)江山百姓,人們尊他敬他。
然而多年之后,他們又開始詆毀他。
威震大將軍兇名在外,夜可止小兒啼哭。所以他們也怕我,哪怕我沒做出任何傷人之事。
我幼時也學琴棋書畫,奈何我一直喜武不喜文,我爹也不強求,所以我吟詩作對不行大字不識幾個,舞刀弄槍倒是好手。當年京城貴女在須臾山上看茶花,她們聚在一起吟詩作畫之時,我沒有怎么吭聲,倒是后來遭遇了刺客,美人們慌得淚眼婆娑,我卻用手中的金鳳鞭跟刺客斗在一處,還用鞭子絞死了幾人。
大家當面謝我,稱若沒有我后果不堪設想,然而不久之后,我的名聲更壞了。
街頭巷尾都傳,說我是殺人不眨眼的女羅剎。
女羅剎為了救人還受了傷,替我治傷的大夫來自于醫(yī)藥世家何善堂。
那年我十八歲。在京城已經算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身上還有了刀傷,即便痊愈也會留一道蜈蚣一樣的疤。
爹爹為我的婚事焦頭爛額,只是每隔多久,便說有了合適之人。我當時興趣缺缺,卻在第一眼看到他時,就動了心。
他不似京城里那些風都能刮走的溫雅才子,他皮膚古銅色,濃眉如刀,眸子里猶如有一點兒寒星,很明顯的練家子。
他是爹爹看中的青年才俊,也尚且算是入了我的眼。
之后的各種刁難挑釁,他都沒有像從前那些才子一般在我面前裝樣子,而是接受我的挑戰(zhàn),在我設下的重重陷阱之下,安然無恙。
我開始佩服他了。
我也慢慢欣賞他和接納他。
直到那天,他一手持了我鞭子的一端,頭一回對我露出很寵溺的笑容:“云姣,我們并非第一次見面。我要娶你,并非礙于大將軍的命令?!?/p>
“若我不愿,寧死不屈!”那一刻,我覺得他高大偉岸,就是我十八年來心中所思所想的模樣。
我要嫁的人要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而不是那些手持書卷的風流才子。
“須臾山賞茶花,我隨京都府侍衛(wèi)前來救人,那時你明明受了傷,卻因為穿的是一襲紅衣無人發(fā)現(xiàn)?!?/p>
“鮮血將紅衣染透,云姣,我看見了?!彼曇舻统粒拔蚁矚g你,從第一次看見就喜歡你了?!?/p>
夢境的開頭有多甜,后面就有多苦。
成親兩年無孕,常青山不但沒有怪我,反而對我百般呵護,陪我舞刀弄槍,也在一次入宮聚會,我因為詩詞會被三公主諷刺了幾句之后,他便教我讀書寫字。
三公主一直喜歡他。
所以我才失了本心,愿意放棄自己手里的鞭子,卻換了一支羊毫筆。
爹爹見我認真習字也很開心,我在常青山的指點下進步神速,而他告訴我,爹爹年輕時臨摹的字帖更是如鐵畫銀鉤恣意瀟灑。
我去借了爹爹書房里的字帖。
那些東西,最后都成了將軍府通敵的罪證。
大將軍府通敵賣國,滿門抄斬,而我卻獨活了下來。臨刑前夜我才得到消息,想去求常青山想辦法,卻聽到了事情的真相。
還有我成親兩年,也沒有身孕的真相。
從前有多愛,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就有多恨。
從前跟常青山拆招,一般都是平局,那一天,我輸?shù)脧氐祝兄畠?,便被他反剪了雙手,命人押回了房間。
他給我喝了軟骨散,讓我渾身無力,無法再折騰鬧事。
一直伺候我的大丫鬟樂靈是常青山的心腹。
她摸著自己并不顯眼的肚腹笑得一臉溫和:“這里,有我和青山的骨肉?!?/p>
“將軍府滿門上下共一千七百二十一人,鮮血將整座府邸的青磚都覆蓋,從大門門縫里溢出,涌向了屋外的長街?!?/p>
“獨剩下了你一人?!?/p>
樂靈笑聲鬼魅,在我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蕩。
我報不了仇。
只能與將軍府上下一同赴死。
【三】
“獨剩下了你一人……”
我從夢中驚醒,耳朵尖猛地往后縮了下去。
“小貓還挺警覺的,琥珀色的眼睛真漂亮。”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讓我渾身一震。我抬頭,就看到了常青山的臉。
這難道是在做夢?
不對,現(xiàn)在的常青山比三年前要滄桑許多,他的眼角已經有了細紋。見到仇人,我只恨不得將他碎尸萬段,這會兒也顧不得許多,直接抓向了他伸過來的手。
霎時五道血痕出現(xiàn)在他手背上。
我倒沒想到作為高手的常青山躲不過我的貓爪,不過不管怎樣,抓他幾下哪里能夠解恨,我要抓瞎他的眼睛,咬破他的喉嚨,吸干他的血。
我后腿一蹬,朝著常青山的脖頸撲去。
然而就在這時,后脖子皮被人拎住,我被抓了命門無力反抗,更不愿意被常青山看到肚皮,身子立刻蜷成了一團。
饒是如此,兩只前爪還在拼命往前伸,想要在常青山身上又留下幾道血痕。
“喵喵不鬧,他是病人?!焙巫舆B聲音溫和,他試圖安撫我。
我真的不鬧了。
還很溫順地喵喵叫了一聲。
“這貓好通人性?!背G嗌綄κ直成系淖ズ鄄灰詾橐猓残α艘幌?,不過那笑容看起來怎么都不對味,敷衍至極,“而且還會抓老鼠的樣子?!?/p>
……
就在這時,藥堂小廝提著幾服藥走過來放在了桌邊。
何子連將我放到凳上,然后檢查了一下藥草,都看過之后才道:“常將軍,你的藥準備好了?!?/p>
常青山接過藥:“嗯,多謝。”
何子連眉頭微微蹙起:“常將軍,心病還須心藥醫(yī)?!?/p>
他搖了搖頭沒說話,目光轉向了我。
“小貓,下次再來看你?!?/p>
我沒理他,低頭舔了舔自己的爪子,那爪尖兒上還有他的鮮血,總有一天,我要他為將軍府上下償命。
我現(xiàn)在是只貓。
前世習武,是人都不是他的對手,何況現(xiàn)在變成了貓。
但值得慶幸的是,常青山在何善堂抓藥,如果我能在藥里動手腳,讓他斃命比我沖過去肉搏要簡單得多。
當年常青山教我看書習字,這個時候我也能看得懂何子連的醫(yī)書了。哪些是毒藥,哪些合在一起才會變成劇毒,便是我現(xiàn)在要弄清楚的,我不會急于一時,但我必須一擊而中。
感謝蒼天,給了我一個復仇的機會。
【四】
因為常青山身份高貴,何善堂不少的丫鬟都喜歡聚在一起議論他。如今我是只貓,可以光明正大地聽壁角,沒人會對我起疑。
當初在外漂泊一直都在生死線上掙扎,唯一能夠聽點兒消息的是各處茶樓,野貓也是進不去的,我對死后的事情了解不多,現(xiàn)在倒是知道了不少。
常青山現(xiàn)在是永業(yè)帝身邊第一紅人,被封為禁軍統(tǒng)領,守護皇城。三公主去年想要招常青山為駙馬,在金鑾殿上大鬧一場,結果常青山不愿意,本來大家都覺得常將軍損了皇家顏面會被處罰,卻沒想到受到處罰的竟是三公主,之后沒多久,永業(yè)帝還給她找了個各方面都平平的駙馬。
世人都說常將軍春風得意,何善堂的丫鬟們卻是不解,為何常青山會得了“離夢癥?!?/p>
離夢癥乃郁思氣結之癥,也就是所謂的心病。
他每隔幾天就會來何善堂針灸穴位疏通郁結,拿幾服安神定心的中藥。
丫鬟們不明所以,我卻暗自揣測,他如今的恩寵乃是大將軍府上下千人性命換來的,恐怕是厲鬼索命,讓他夜夜驚夢寢食難安。
想到這里,我心情舒服了好多,看著何子連手里揮舞的狗尾巴草,也終是給了他面子,抬起爪子抓了兩下。
當然,也就兩下而已。
……
“子連,你的貓還會看書?”常青山沒隔幾天又來了。
他來的時候我看醫(yī)書看得入迷,一時沒有發(fā)現(xiàn)。待他說話之后,我抬頭看向常青山。
他靜靜與我對視,半晌之后,我甩了下尾巴,從桌上跳下鉆回了藥房。
常青山過來,就說明他又要抓藥了。我這幾日熟讀醫(yī)書,便知道鉤吻加進他的藥草里,必然讓他癥狀加重,數(shù)次之后,他就會去地府給我父親請罪了。
只是每次何子連都會仔細檢查一遍藥草,我要如何做才能避過他呢?
我趁人不備,將早早偷到的鉤吻放進了常青山的藥里。
藥房小廝拿過去的時候,我自然也跟了過去。
就等何子連要去檢查的時候,我想辦法干預。
然而今天,常青山并沒有急著走。他對何子連說,“子連,我又夢到她了?!?/p>
他語氣低沉,聲音里透著濃濃的疲憊。
我蹲在了何子連腳邊,豎起了耳朵尖。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何子連輕嘆一聲,“心病還須心藥醫(yī)?!?/p>
“最近夢到得很少了?!背G嗌叫θ萜D澀,“你的藥是不是想讓我得失憶癥,我都快忘了她長什么樣子了。子連,你跟我說說吧!”
子連眉頭微微蹙起,看到對方期盼的眼神似乎顯得很為難,片刻之后他才道:“我只見過她一面,而且那時候我只有十歲。”
“可是你說過你很喜歡她。”
“是??!宋云姣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人?!焙巫舆B話沒說完,就聽到常青山怒喝一聲,“她是將軍夫人?!?/p>
兩人的對話讓我不自覺地弓起了身子,爪子都深深地抓進了泥土里。
“她穿一襲紅衣,傷口滲血跟衣服黏在了一起,都沒喊一聲疼。”子連恍惚陷入了回憶,“我那時候額頭碰了桌角,哭了好久?!?/p>
“她臉色蒼白,卻沖著我們笑。”
“笑容很美,像……”
常青山打斷了他的話:“像漫山遍野的紅杜鵑?!?/p>
不是一朵,不是一叢,而是爬滿了整個山坡,給青山披上紅霞。
我聽得幾欲作嘔。
本想忍著一口氣,此時卻再也按捺不住,直接跳起來抓了常青山的腳,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他抬腿欲甩,我的尖牙咬進他的皮肉死活不肯松口。
常青山勒住了我的喉嚨,迫使我最終松了口。我現(xiàn)在實在是沒有什么反抗之力,而他的手指伸入我口中,我都沒辦法咬下去。下頜被他捏住,完全動彈不得。
“喵喵,喵喵,怎么了?”何子連緊張地道,“將軍莫要傷它,它平素里可溫順了,許是怕生才會這樣。”
常青山停頓了一下,松開了我的喉嚨,也捏住了我的后脖子皮。
“它不喜歡我?!背G嗌窖劬ξ⑽⒁徊[,“有名字嗎?”
“沒取,就喵喵地叫著?!?/p>
“喜歡吃什么?老鼠,魚肉?”
不知道常青山要做什么,我發(fā)出尖厲的叫聲,到后面,嗓子都有些啞了。
“這聲音像姑娘哭一樣?!背G嗌降脑捵屛业纳碜游⑽⒁欢?,而他則把我放在了石桌上,只不過仍舊沒松開捏著我后脖子皮的手。
“喜歡吃什么?”常青山又問了一遍。
“喵喵不愛吃生肉,我吃什么,它平時就吃什么?!焙巫舆B道,“它跟我一起吃飯?!?/p>
“嗯,這只貓我養(yǎng)了?!背G嗌降?。
見何子連一臉驚詫和擔憂,常青山又道:“放心,我必不會傷它一根毫毛,也不會允許別人傷它?!?/p>
常青山是個很強硬的人,又是皇帝身邊的紅人,何子連得罪不起。
他再三叮囑我要聽話,不要再咬人,給我收拾了一堆東西,還拿了一摞書。他只當我喜歡書,因為很多貓喜歡撕紙,卻不知道,我是真的能看懂。
我跟著常青山去了他的府邸。
他一手提著藥,一手拎著我。
我的心情很不錯。
因為這個插曲,何子連沒有檢查那些藥,自然不知道,我在藥里下了毒草。
【五】
常青山居然略懂醫(yī)術。
常年刀口舔血之人,做了那么多虧心事仇人又多,識得幾種毒草也并不奇怪。
他府里仆人不多,連熬藥都是親力親為。但我覺得他是壞事做盡,對周圍的人都格外忌憚,怕有人復仇才會如此。
他認出了藥里有弄碎了的鉤吻,我心情沮喪,卻沒料到,他會看向我道:“是你這調皮鬼把這藥弄進去的吧!”
我渾身一顫,假裝沒聽懂,仍舊趴在原地不動彈。
“你爪子上有鉤吻的味道?!背G嗌叫α艘幌?,沒有繼續(xù)熬藥了,反而是命人備了熱水,在大木桶內灑了花瓣,要給我洗澡。
貓畏水,我卻是不怕。
但我恨常青山,所以我討厭他的觸碰。我將他的一雙手撓得鮮血淋漓,他也沒有氣惱,而是溫柔地給我擦洗身子,一邊揉搓一邊喃喃:“叫你什么好呢?”
他頓了一下:“叫你姣姣好不好?”
“你不答應,我便當你默認了。”
我惡心得想吐,結果還真的吐了。
“生病了?”常青山顯得很擔心,給我擦干了毛之后,沒有把我放進之前準備好的貓窩,而是抱著我上了床。
我與他同床共枕兩年,現(xiàn)在成了貓,居然又回到了這張床上。
他是個變態(tài),居然摟著一只貓睡覺。
夜里,常青山睡得不安穩(wěn),還姣姣、姣姣地叫。
我不會相信他在懷念從前的宋云姣。
所以,這個男人在對著一只貓發(fā)情?我實在不能忍,一爪子抓上了他的臉,常青山蹙起的眉間反倒松開了,他說:“姣姣調皮了,別鬧?!?/p>
我又想起了從前。
不知道從何時起,常青山每日很忙,夜里睡下雖摟著我,卻也因為太累不愿意做夫妻之間的情事。
我那時候還是心疼他的,只是偶爾會發(fā)點兒小脾氣,趁他睡了捏他的鼻尖揪他的臉頰,他眼睛都沒睜開,總是說:“姣姣調皮了,別鬧!”
后來知道真相我才明白,他娶我是因為想扳倒我爹,之前是敷衍,之后大概是因為快要成功了,所以根本不想再碰我。
虧他還能做出那副寵溺的樣子。
看著近在咫尺的睡眼,我牙根發(fā)癢,恨不得咬碎他的喉嚨。就在我靠近之時,他大手伸過來,壓住了我的頭,還揉搓了兩下:“姣姣毛茸茸的腦袋好舒服?!?/p>
他是在警告我嗎?
也罷,來日方長,我不能操之過急。
【六】
我每日與常青山一起用膳。
后來尋了機會,我總會在他的食物里撒下一點兒慢性毒藥。這個就是做貓的方便了,我能夠出入那些藥鋪里偷東西,并且也能自由地進入常青山的廚房。
這個時候,我倒慶幸當初的藥沒有被常青山喝掉了,那樣的話,豈不是連累了何子連,恐怕又是一個滿門抄斬。
現(xiàn)在嘛,我待在常青山身邊,下手的機會也就多了。
這日,我在屋后曬太陽,卻聽到有人道:“常愛卿家里養(yǎng)了只貓?”
那人穿明黃色長袍,乃是當今皇帝永業(yè)帝。這個人,也是我的仇人。
只是我還沒伸爪子,就聽常青山道:“是啊,它很乖很聽話?!?/p>
常青山快步朝我走來,我本不想理他們想要暫時離開隱蔽起來,卻沒想到一粒石子兒砸到了我的后腿,使得我身子一歪,緊接著就被常青山抱在了懷里。
我被常青山偷襲了。
他把我箍得很死,一手還捏著我的后脖子皮。
常青山應該是怕我抓傷皇帝,事實上我沒那么傻,他都還沒死,我怎么會去觸怒永業(yè)帝。
“常愛卿怎么著也應該養(yǎng)虎豹才是?!庇罉I(yè)帝將我打量幾眼,笑得格外開懷,“怎么養(yǎng)了只這么普通的貓?!?/p>
“前些日子番邦進貢了一只波斯貓,朕賞給了令妃,下次還有,朕便先賞給你?!庇罉I(yè)帝笑了一下,“聽說還有一種,耳朵能折起來,模樣可愛得很。”
“多謝陛下?!背G嗌街x了恩,忽然用手點了點我的頭,“其實它的耳朵也能折起來!”
“此話當真?”永業(yè)帝有了興趣,興致勃勃地看著我。
他那眼神讓我很不舒服,總覺得笑容里藏著寒冰,眼睛里猶如蘊含針芒。
我肯定不會把耳朵耷拉下來。這樣一來,常青山不就犯了欺君之罪。
卻在這時,永業(yè)帝又道:“莫非愛卿被人騙了,既如此,這貓就殺了吧,留之何用?”
“乖,等會給你吃魚?!背G嗌接檬种该业亩涞馈?/p>
我不想死。
被皇帝殺頭,任何人都救不了。當年大將軍府上下,也是這么死的,更何況我如今只是一只貓。
我覺得屈辱萬分,卻仍是將耳朵勉強折了下來。耳朵尖兒貼著腦袋,因為身體和心里的雙重不舒服,耳朵還在發(fā)抖。
永業(yè)帝看得哈哈大笑,還賞了我一個金項圈。這下,京都所有的人都知道常青山把一只叫姣姣的貓寵上天了,連皇帝都特意給這只貓賞了金項圈。
待永業(yè)帝走后,我趴在桌上心情郁結,卻見送駕的常青山回來之后快步朝我走來,他將我抱起與我對視,沉默許久之后道:“你聽得懂?!?/p>
他聲音沙?。骸澳憧蘖??!?/p>
我都不知道,我流淚了。
【七】
常青山越發(fā)寵我。
慢性毒藥也有了效果,他的身體越來越差,心跳過速經常出現(xiàn)幻覺,身體時而僵硬麻木。他若是求醫(yī)肯定會發(fā)現(xiàn)病因,但是他沒有去,也稱病不再上朝,每日陪我飲酒作樂。
長久下來,永業(yè)帝自是不滿,命人召他入宮,我閑著無事,在他府上轉悠,走了許久,發(fā)現(xiàn)原來府中的圍墻上有了一扇小門,因被爬山虎給遮蓋了,我以前過來的時候竟沒察覺。
我動作敏捷,這會兒倒也想辦法躍上高墻,看清了一墻之隔的院落。
有個穿粗布麻衣的婦人正在漿洗衣物,她轉頭過來見了我,手中的木盆登時落了地,緊接著她撿起一塊石頭朝我擲來,沖我喝了一聲:“妖怪!”
嗬……
這個婦人我竟也認得。
她是當初那個在我面前笑得一臉得意的大丫鬟樂靈。我在他府上沒有看到樂靈還心存疑惑,奈何將軍府的下人不會亂嚼舌根,所以我根本沒有探聽到一點兒消息,卻沒想到,這個時候會見到她。
當年既懷了常青山的骨肉,現(xiàn)在怎么還在洗衣物,而且樣子看起來疲憊不堪,一雙手更是分外粗糙,一眼便能看出天天都在干重活。
“姣姣,姣姣……”有下人來尋我了。我不想這么快被找到,縱身從墻頭上跳了下去。
我身形敏捷,倒不懼怕樂靈對我下手,更何況,她現(xiàn)在看起來特別怕我。
她怕一只貓!
樂靈先是惶恐不安,后來神情變得瘋狂,她大喝道:“宋云姣,我恨你。”
“公子明明是為了復仇才接近你,他卻舍不得你死,他怪我逼死你,天天折磨我,用刀子戳我的心窩啊!”
樂靈神情悲憤,眼淚橫流:“明明我那么愛他,那么愛他……”
“他還不如一刀殺了我!”
“宋云姣,我恨你!”她四下一看,拿了一柄掃帚就要朝我打來,卻在這時,聽得一聲怒喝,常青山身形快如閃電,他攔下了樂靈,手中略略施力,掌風便讓樂靈踉蹌后退,腳撞到石階之后跌坐在地。
常青山臉色發(fā)白,劇烈地咳嗽了兩聲。
“將軍,你怎么了?”
樂靈倒是真的愛常青山,這會兒,居然還在關心常青山的身體。
“滾!”常青山怒喝了一聲,隨后側過頭看了我一眼,神色頓時變得溫柔。
“姣姣,別怕!”
樂靈臉上的擔憂霎時化作了瘋狂,她大聲質問:“常青山,既然你恨我怨我,為何不殺了我?”
“既然你誠心求死,我便如你所愿。”
聽得常青山冰冷的回答,樂靈愣住,隨后竟笑了起來:“你留著我,是因為沒有人記得她了嗎?”
“就好像你經常往何子連那里跑一樣?!?/p>
“其實你自己都不記得了吧!”樂靈呵呵笑了起來,“你不敢記得,害死她的是你不是我,你偏要怪在我身上。沒有你,她不會死,沒有我,她還是會死!”
對啊,其實我并不怎么恨樂靈。
我恨的只有常青山。
就如樂靈所說,沒有他,我還活得好好的,哪怕終生未嫁,也是我爹最疼愛的女兒。
若不是他得了我爹的信任,在軍中頗有威望,何以能夠得到調令軍隊的虎符。我爹沒了虎符,他們才能輕易捏造罪證。
我恨他入骨!
不管他如今裝得有多癡情,多難忘宋云姣,我都不會原諒他。
我拱起身子,全身的毛根根豎起,朝著常青山亮起了利爪。
常青山背對著我,我直接跳到了他的背上,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哈哈哈,哈哈哈,妖怪,妖怪……”
樂靈瘋了。
【八】
常青山任由我將他咬得鮮血淋漓,許久之后,他才抓住我將我抱在懷里。
他說:“姣姣,你累了?!?/p>
他抱著我往外走,穿過青石長街,沿著河堤緩緩行走。
夜風微冷,他把我裹得很緊。夜間的清河上有大大小小的畫舫,乃風雅之地。有年輕的小廝想招呼常青山,待看到他脖頸的鮮血之后愣住,只當他是個怪人。
常青山沿著河堤一路往前,到了河堤盡頭又上了石階,隨后在前面的巷子里轉彎,他走的路我異常熟悉,因為前世我走了十八年。
成了貓之后,我也夜夜前往那處荒宅。
常青山抱著我去了威震大將軍府。
府內早已雜草叢生,只是我總覺得,時隔三年,血腥氣仍舊不散。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但我腦海之中,總能出現(xiàn)那樣的場景,將軍府內遍地血泊,那些我熟悉的親人,那些奴仆丫鬟的人頭滾了一地,死不瞑目。
還有我爹爹,他一定很怨我。
我發(fā)出了一聲悲鳴,常青山身子一顫,他輕揉我的耳朵:“云姣,我們回來了?!?/p>
“你是我的姣姣,我知道,我知道的?!?/p>
“我知道你恨我,你能回來看我,哪怕是索命,我都很開心?!彼Z氣其實很平靜,只是嗓音低啞,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極為壓抑。
“我爹是參軍陸勝,當年極力反對大將軍坑殺俘虜,被大將軍因不服從軍令之由處死。我娘得到消息之后,懸梁自盡。我成了孤兒,一心想要復仇?!?/p>
“云姣,對不起?!?/p>
常青山眼睛里有了淚,不過我沒有因此而動容。
參軍陸勝的確是不服從軍令,那時候爹爹坑殺俘虜本就讓不少人覺得不忍,陸勝的極力反對便是動搖軍心。若放那些戰(zhàn)俘回去,邊境永無安寧。
我是將門虎女,能夠理解當時我爹的心情。
我也能夠理解常青山要復仇的心情。
所以,既然是宿敵,我被他欺騙,栽在他手上,只能算是我技不如人。
當年我就沒勝過他,但這一次,我會勝了吧!
他中毒已深,如今時日不多了。
“云姣,你能不能原諒我?”他神情有些恍惚,身形都有些搖晃了。
我趁他不備,從他懷抱里掙脫,一下子就躥入了半人高的草叢里。
他面色慌張,一遍又一遍地喚:“姣姣,姣姣,你去哪兒了?”
“姣姣,你在哪兒?”
月色慘淡,常青山許是又毒發(fā)了,他眼神渙散,四下翻找,一遍又一遍地呼喚我的名字。
我躲在草叢里,看著他行為瘋癲。
常青山腳步凌亂,被一塊石頭絆倒之后,腦袋撞到了廢了的石桌一角。
當年我和他曾在這里打斗過,那石桌上還有我的鞭痕。
我踩著步子走到了常青山面前,看他額角鮮血溢出,蜿蜒猶如一條小溪。
他勉強抬頭,看著我微笑:“云姣。”
我恍惚從他閃著星光的眸子里看到了前世的我。
穿著一襲紅衣,手持金鳳鞭,朝著他微笑。
【尾聲】
來年清明。
何子連帶著我去給常青山上墳。
回去的路上,何子連一直長吁短嘆。
“姣姣,常青山啊,一個驃騎大將軍居然一直堅持服用慢性毒藥,我是醫(yī)者,明明知道,卻不制止,是不是很壞?。 ?/p>
何子連居然知道。
“不過我問過他,他許是因為服藥,能產生幻覺,從而見到云姣姐姐吧!恩怨情仇愛恨深,這是何必呢?”何子連嘆息一聲,“還是你好,做一只單純可愛的貓?!?/p>
“喵……”
我應了一聲,算是作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