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初七,照薛家的規(guī)矩是長輩們驗看上一年總賬的日子,清晨天沒亮下人們就起來灑掃,等呢轎馬車抵達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jīng)在門外候著了。
誅砂今日打扮得尊貴——靛藍大氅的內(nèi)面是一色的銀鼠皮子,只在邊上露著一圈兒銀毫,將整個人遮得嚴嚴實實的,只有行動間偶爾露出一些柞蠶絲的衣袍邊角來。
這要是個爺們兒,可說是衣著不凡,光華內(nèi)斂了??烧D砂是個女人,穿了這身男裝,綰個單髻,看著就是不倫不類。但是沒辦法,薛家的規(guī)矩就是這樣,繼承家業(yè)的長房子嗣若是女兒的,就要以男裝示人。
看誅砂學著男子的手勢給最年長的五叔公作了個揖,齊玄驍暗自狠狠啐了一口。不想五叔公倒提起他來了:“丫頭,說起你們家玄驍那可真不錯,我三州六府的那些朋友沒有不知道他這外掌柜的。”
說著老頭兒還向他這邊看過來。
“您老夸得過了,他要沒這點本事,咱家要他做什么?”可誅砂只顧著對五叔公笑,交代旁人繼續(xù)迎客,便扶著老人進去了。
只留下這句話在他耳旁回蕩。
邊上傳來細碎的聲音——不用看他也知道,下人們又在嚼舌根了。反正自打進了這道門,他就成了薛氏家族乃至整個云州上下的談資。
女當家的上門女婿!多帶勁兒的名頭。誰聽了都能想出一堆堪比大戲的情節(jié)來……
“姑爺?!?/p>
這時有個下人一溜煙兒地跑過來,點頭哈腰地說:“當家讓您過去呢!”
他狐疑地皺了皺眉,因為這樣的場合他這個“外姓人”是沒有資格參加的。似乎……來者不善。
入夜,天空紛紛揚揚地飄著小雪。因是正月里頭,秦樓楚館中少了往常的喧囂,明月樓不起眼的一隅,小閣里泥爐上暖著酒,有人自斟自飲,不時還嘆個氣。
是齊玄驍。
“齊爺為何嘆氣?”一旁孟曉曉調(diào)著琵琶弦笑道,她不算是絕色,但是眉眼溫柔,又化了精致的梅妝,笑起來便很有些動人。
可齊玄驍抬眼看了看她,還是嘆氣,訥訥地吐出兩個字,曉曉聽得是“誅砂”,就問:“難道是女當家又給齊爺氣受了?”
他苦笑。昔日父親亡故后自家生意受挫,看著年紀尚幼的幾個弟妹,母親只好同意讓他入贅薛家以換取對方財力上的支持,說起來他和誅砂也算自幼相識,雖然不甚相得,好歹也算熟悉,然而不知為何成婚后她人前人后就沒給過他好臉色……
“哈,她何曾有待見我的時候?若為這個上心那我早氣死了?!彼托Γ挂膊皇亲煊?,此時真正讓他心煩的是另一個——朱砂。
薛家是受皇家供奉做的花木生意,諸多差事里有一項就是培植宮中所求的奇花異草,什么金帶圍暮云紫、十丈珠簾綠衣紅裳的只要曾有記載,就是滅了種也要想法子弄出來。
而在四個月前當今天子夢見了一朵奇花——花大如孩童面,重瓣云疊,色近墨紫。醒來后念念不忘,百官中有博學者道是茶花中的絕品朱砂紫袍,于是一道圣旨下到薛家,令來年花期至時進奉此花一見。
然而數(shù)月過去,薛家始終沒有如何培育此花的頭緒,雖然北地天寒,但茶花的花期也只剩了三個月,這便成了薛家上下都頭痛的一件事。
“罷了,不想這些煩心事?!彼诛嬃艘槐坝惺裁磿r新的曲子,唱一個來解悶,不要那些文縐縐的。”
曉曉聽了,趕緊扶起琵琶試音,一雙含情目看著他,露出一個極其柔媚的笑來。
(二)
小樓一夜聽春雨。次日他醒來,見曉曉在一旁貴妃椅上睡著,敲了敲腦袋才想起來昨夜自己喝得過量,占了她的床鋪。
一轉眼,卻見案上自己胡亂寫的半闋小調(diào)已然續(xù)完——
憶相逢,當日江南故巷中,青裙結綠裳,還枕舊時衣。
恨相逢,今朝燕北高臺上,胭朱沁濃黛,描得新紅妝。
大抵是曉曉續(xù)的,她也算得用功了,從不識字到今日能謅個幾句,真是情之一字勵人深……他丟開那薛濤箋,忽然覺得有什么不對,但站起身來就忘了。
宿醉的頭痛一直困擾他直到回府。才踏進大門,內(nèi)府總管便一臉笑地迎上來:“姑爺,當家的都找了您好幾回了?!?/p>
酒意頓時清醒,他趕緊去了誅砂的院子——成婚這么些年他們倆還是分院子住著,到了她房前,只見外頭伺候的下人個個笑得意味深長,想是他流連青樓的名聲已經(jīng)傳揚開來。
干咳一聲,聽到屋里應了他才推門而入。誅砂正獨自在里間看賬目,仍舊是男裝的打扮,他看了一眼妝臺上他贈的胭脂膏子:“桂云坊的上品呢,可惜?!?/p>
誅砂放下賬冊看了看他。
“我是薛家的當家,用不著描紅抹綠的,你拿我和誰比呢?”
果然是為了曉曉的事?!澳愠源祝俊?/p>
誅砂卻又豎起了賬冊:“家里頭人多眼雜,你快活歸快活,別太露行跡,惹人笑話。”仍舊是波瀾不驚的語氣,言下之意也很明白——對于他到底是眠花還是宿柳,她自己其實是不在意的。
怒從心起:“怎么,現(xiàn)在后悔要了我這麻煩了?當初你就不該答應婚事,也免了咱倆這幾年蹉跎!”他提高了嗓門以表達自己的怒氣,可她仍是淡淡的:“當初婚事是父母之命,我沒有違背的道理?!?/p>
好個父母之命!又是父母之命!他真的惱了,正要拍案而起,誅砂卻先一步說:“叫你來不是為了與你口角,是要知會你,從明日起,不用再尋訪‘朱砂紫袍’的下落?!?/p>
“嗯?”
他發(fā)出了疑惑的聲音,心下卻是一片明朗。大約……是她已經(jīng)尋到那個人。
少年的姓氏不明,只知道人稱司花小七,一個月前才在靈州的攀花會上嶄露頭角的新秀,那是諸州的花木商拿自家名種出來顯擺的盛會,比如薛家多年的對頭靈州李氏,年年都為了花會頭籌爭得頭破血流,而薛家因為拿著皇家的供奉不大好參與,但每年都派人去觀看,今年去的人回來就向誅砂和他推薦過這個小七,說是培育茶花是一把好手,會上那盆“十八學士”可說是艷驚四座云云。
那時他就想誅砂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如今果然。
小七來薛家的那天是誅砂親自去迎的,他在遠處看著少年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后,十六七的年紀,身量還有些瘦弱,但襯著清秀俊俏的容貌已很有幾分玉樹臨風的意思。
下人們說,誅砂已叫人替小七單獨辟了清凈院子,好讓他盡快育出“朱砂紫袍”來。
“這是找救星呢,還是養(yǎng)面首?”他望著那兩人嗤笑,也不在乎誰會聽見。
之后一連半個月,他連誅砂的影子都沒見著,但凡問起,得到的回答千篇一律的都是“當家和七先生在院里議事來著”。
半大的小鬼,和他有什么可議的?他每每聽了都是不以為然的樣兒。晚上也更為頻繁地去明月樓找孟曉曉。
她那里的酒,總是特別醇厚,特別易醉。
一夜他又飲多了,醉眼蒙眬,忽然琵琶聲斷了,有人扶他起來,卻聽孟曉曉說:“齊爺醉了,先歇著吧!”聲音聽著有點兒遠,他想自己真是醉得厲害。
躺下后又有人絞了熱毛巾替他抹臉,他抓住了那只溫暖柔軟的手,不禁想曉曉真是善解人意。倘若……該多好。
(三)
酒醒的時候已經(jīng)是后半夜。睜眼沒看見曉曉,他掙扎著起身,扶著墻一路踉蹌著回了薛府。
再過一個時辰,天都該亮了??删褪沁@么個黑咕隆咚的鐘點兒,他路過書房時卻好像看見里頭有人影一晃而過:“什么人?!”書房里藏了不少和生意有關的簿冊,向來是府里的重地——要是誅砂在里頭,怎么不點燈呢?
更重要的是里頭那個人被他一喊就慌了,只見一個黑影從窗子躥出來,好在他快了一步,一把抓個正著:“放手!”
卻聽那人喊了一聲,竟是少年人的聲音。他愣了一下,對方立時用力一掙,掙脫了他的手便要開溜,可說起來他齊玄驍當年也是云州惹禍胚子們的頭頭。當下縱身一撲,干脆將人撲倒在地,趁著酒性大嚷起來:“讓你小子跑!”
這么一鬧騰,當然把闔府上下都驚動了,稍后只聽人聲喧鬧,下人們正從各處趕來。誅砂到的時候,人已經(jīng)綁了,被他一把扯下蒙布,眾人看到是小七的時候都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只有他仿佛意料之中:“果然是你?!?/p>
一時間下人們都在交頭接耳,總管向誅砂耳語了幾句,火把之下,只見她冷著臉看向小七,大家還道要怎么發(fā)作,她卻沉聲道:“松綁?!?/p>
眼看旁人就要上前,他趕緊攔下:“不能放,這小子在府里偷雞摸狗的,我要拉他去見官?!?/p>
“薛姐姐?!毙∑呗犃思泵辛艘宦?,額頭上都見了汗。
喊得倒親熱,他心里惱火,卻聽誅砂質(zhì)問:“他偷了什么值得鬧成這樣?”正想開口,她又搶著道,“無論他偷了什么,都算了?!?/p>
“你這是要偏著他?為什么?要緊那‘朱砂紫袍’嗎?”他冷笑起來。
誅砂一臉“你知道就好”的理所當然樣。這下他益發(fā)笑得厲害了:“我的好當家,你可知道他偷的是什么?”
從小七身上搜出的簿冊丟在她面前,看著誅砂臉色微變,他輕輕哼了一聲,想著在別人看來該是十分得意的樣子了……簿冊中記的是薛家的秘賬——生意做大了,總有些不好擺上臺面的東西。
誅砂自然知道此物的重要性,但是默然片刻,她看了看小七,還是搖頭:“我說的,都算了?!?/p>
他皺眉剜了那清秀少年一眼。
“由不得你。”最后,咬牙切齒地這么說。說著他拽過總管,嚷嚷著要他去各家請長輩開祠堂,眾人都是一驚——開祠堂那便是要處理涉及薛家全盤利益的大事,眼下情形何至于此?只是雖然是個倒插門的女婿,他在府里說話也還有些分量,更不用說“朱砂紫袍”的事兒現(xiàn)在關系著一門的榮辱。于是大家伙覺也甭睡了,報信的報信,灑掃的灑掃。
天際泛出魚肚白的時候,祠堂里聚滿了人,一干長輩個個睡眼惺忪,打呵欠打瞌睡的大有人在。可議事鑼一響,一下子全都兩眼圓睜,精神抖擻。
“到底是什么事,大半夜的把我們這群老骨頭都弄到這兒來。”五叔公一頓拐杖,“玄驍,人是你召集的,你來說。”
聞言誅砂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頗有些驚訝疑慮,他沒理會,徑直上前向長輩們見了個禮,然后簡單扼要地將之前發(fā)生的事說了,眼見長輩們臉色越來越難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最后,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本來當家愛偏著誰就偏著誰,也算不得大事,但這小子所作所為大不利于我薛家,當家還這么一味偏袒,似乎不妥?!?/p>
他能感覺到誅砂的目光。長輩們開始低聲交換起意見,低語聲在高大的祠堂內(nèi)回響,卻是變得更加混亂難辨。末了,眾人似乎達成了共識,一位長輩走到五叔公跟前小聲說了什么。
五叔公看上去有點為難。
“誅砂,過來?!弊罱K老者還是發(fā)了話,指了指神案前的蒲團,“在列祖列宗面前跪了,老頭子有些話和你說?!?/p>
她依言過去跪了,五叔公也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起身走到她旁邊,一手扶在她肩頭:“可還記得你爹臨終所言?掌管家業(yè)首重為何?”
“不徇私情,不欺鬼神……”她輕聲道,似乎覺出了什么。
五叔公點了點頭,又長嘆一聲:“我們都知道,這么些年你一個女兒家獨挑家業(yè),實在是難為你了,好在玄驍這孩子是個能干的,打明個兒起有些事能交代的便交代給他吧,你也歇歇……”老人顯然遲疑了一下才說出后頭這句話,“不用再穿這身男裝了。”
他看到誅砂的背影狠狠一震。下一刻,她猛地回頭,惡狠狠地瞪著他。
到了這會兒她該明白了吧?她素來是最聰慧的那個……又或者早在正月初七那天,五叔公無緣無故提起他的時候她就有過疑惑,只是沒抓到過什么證據(jù)又被朱砂紫袍的事兒分了心才沒留意——可這會兒一切已經(jīng)水落石出——分明他與這群老家伙串通好了,要奪她的權呢!
他這么想著,死命牽動嘴角,露出一個想也知道多么難看的得意笑容。
祠堂里,靜得針落可聞。
“那誅砂……就多謝各位長輩體諒了?!绷季?,薛家的女當家慢慢起身,環(huán)視當場,如是而言。
(四)
昔年宋太祖杯酒釋兵權的好戲大概也不過如此。誅砂應了交權后便離去了,他留下與諸位長輩商議些其他事宜,其中一件就是定下將小七暫時禁押在祠堂,待事務移交完畢再行處置。而就在商議期間,他聽說誅砂已經(jīng)開始交代手頭的事。
他心神不寧。晌午時分,終于結束了與長輩們的談論,回轉府中,他卻聽說了一個令人驚訝的消息——三日后,誅砂要前往城外的夢華別館靜修。
那是一處極偏僻的所在,說不定還有些年久失修,她這算是自我放逐嗎?可就算他想阻止也沒有立場,因為奪走她帶領薛氏一族的權力,將她逼入這個地步的人,正是他。
現(xiàn)在誅砂或許根本就不想見到自己。而他一向很識趣。移交之事辦得極快,正如五叔公所言,這些年他分擔了生意上的大部分事務,是以接手得容易。
三日后的黃昏,誅砂離府。這是三天來他第一次看見她……又或者,這么多年來第一次看見身著女裝的她。一襲青裙,裙邊上繡著石榴折枝,上身罩了綠緞白狐裘的褂子,綰著好看的隨云髻,鬢邊簪著一支藍寶掐絲的步搖。
他壓根就移不開眼。待離得近了,他還發(fā)現(xiàn)她唇上抿了薄薄的一層胭脂——雖未描眉抹頰,但她天生底子好,不消多打扮,就是十分的麗色。
心底,是長長的一記無聲的嘆息。多久沒見她這樣子了?有沒有十年?還記得當年他無意中窺見她對鏡描眉時,那驚艷的心思。
她何嘗沒有過小女兒的情態(tài),只是也是那一次,她偷偷化女兒妝被薛老爺發(fā)現(xiàn)了,罰她雪天在園中背書,不背完不許進屋。那時他在旁看著只著單衣瑟瑟發(fā)抖的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總有一天,要讓她隨心順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個人。
只是當他終于來到她身邊,卻是時移勢易,她已被薛家的一切束縛得太久,似乎再沒了昔日的情態(tài)。而他也是寄人籬下的身份,偏有個心高氣傲的性情。注定難成佳偶……
就這么,互相折磨了這么久……大約是互相吧,難說他在她心里到底有幾許分量,或許曾經(jīng)只是個硬塞來的招贅對象,如今更是名聲狼藉的風流丈夫。
迎面相向,誅砂的目光不曾向他這邊偏離分毫。只在擦肩而過的時候,停下了腳步。
“齊玄驍,這么些年,這是你干得最好的一次?!彼牫隽藧篮薜囊馕?,隨后便是腳步聲漸行漸遠。
而他許久佇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怕自己一邁步,就要脫力倒地。沒想到一直想要的東西,竟在此時得到了。她的稱贊,他一直想要的……再怎么怨再怎么恨,咬牙切齒喊打喊殺,他還是會希望她能用贊許的目光看著自己,肯定他哪怕一次,承認他不再是當年那個一無是處的頑劣少年。
所以一直努力著。然而得償所愿,卻在今日。
少頃下人回報說誅砂已坐了馬車離府,他這才收斂心神,轉身就去了祠堂,開了禁室的門,只見小七正在里頭大嚼晚餐。見他來了少年把啃完的雞骨頭丟到一邊,笑嘻嘻地跳起來:“總算來了,可叫小爺好等?!?/p>
“你可以走了?!?/p>
少年點了點頭,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忽然又退回來,伸手向他:“爺?shù)某陝谀???/p>
“我還以為你忘了?!彼湫?,將一袋金瓜子丟過去,小七接了立刻抓出一顆來放進嘴里咬了咬,隨即眉開眼笑,“齊爺真是爽快人,下回齊爺還想陷害什么人時,可一定再來找我?!?/p>
什么亂七八糟的……他不禁惱恨,若誅砂知道這少年真實性情如此,可還會對他和顏悅色?
可又能怨誰?是他在花會上找的小七,要他謊稱能育出“朱砂紫袍”,以此接近誅砂,演一出“引狼入室”的戲碼,方便他借機向誅砂發(fā)難。
只是沒料到那天誅砂竟如此維護這小子……
他覺得嫉妒。那半多個月里的相處,他在暗處看得明白,誅砂對小七,是真親近??珊蕖?/p>
用了最大的毅力,他才克制住了轉身追上去,將人拽回來打一頓的沖動。
握著滿滿一袋金瓜子,小七喜笑顏開的,時不時捏出一顆來打量那金燦燦的光,就這么志得意滿地從薛氏祠堂后門走了出去,少年滿心滿眼都是手里沉甸甸的荷包,等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有人擋路。
“我家主人有請?!彼膫€五大三粗的漢子,一排鐵塔似的攔在巷口,而巷子的另一邊是兩人高的墻。
他咕咚一聲咽了口唾沫……很顯然,這相請,不去,不行。
(五)
三月初三,上巳佳節(jié)。昨日府里頭已經(jīng)打掃過庭院了,今天一大早就擺上香案,齊玄驍也換了正裝,準備迎接今日的客人。又或者,一切的終結。
臨近正午,客人姍姍來遲。
“蘇大人?”齊玄驍著實驚訝,因為來者地位之尊貴大大超乎他的預計——宮中的蘇內(nèi)丞,總領后宮各坊部事務的大人物,為何來此?
“恭喜齊爺成了薛門的主事人?!痹羞^一面之緣的內(nèi)丞笑得毫無破綻,但下一句話便叫他寒毛直立,“敢問齊爺那‘朱砂紫袍’可曾育成?”
真是單刀直入,他在心底苦笑,連個訴苦說難的機會都不給他。罷了,要來的終歸要來,何況這幾多排布,不就是為了這一刻?至少對方已認他是薛門的主事,那便好了。
“大人恕罪!皆因玄驍督導無方,‘朱砂紫袍’一種至今尚未育成!一概罪責,皆由玄驍承擔!”一口氣說出這句話,他仿佛撂下了千斤重擔,重重地喘了口粗氣。
然后是一片安靜。躬著身,盯著眼前的地面,他覺得自己仿佛成了石像。
然后聽見蘇內(nèi)丞笑了一聲:“沒成,那就罷了?!?/p>
“?。俊?/p>
驚訝地抬起頭來,只見那位大人帶著笑說:“來時帝君說了,做個夢就心心念念的,豈不荒唐?!?/p>
太過輕巧了……
他一時間都不知道要從何表達——是說帝君,您早有此覺悟不行嗎?當然這話他不能說出來,抹了抹額頭的冷汗,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不知接下去該說什么了。好在內(nèi)丞十分貼心地為他解決了這個難題:“更何況,這世上總有事比這些花花草草要緊……有人說你們薛家虛報支出,這些年來詐了皇家不少供奉,說得跟真的似的,還弄來這么個玩意兒讓我看,我哪兒看得明白這些鬼畫符,今日正好,勞煩齊爺為下官解說解說?!?/p>
這樣說著,但見蘇內(nèi)丞一直籠在袖中的手探了出來,手上,赫然是薛家的秘賬簿冊。他大吃一驚,再看時發(fā)現(xiàn)從人中竟有個極為眼熟的人——正是薛家的對頭,靈州李家的主事!
……難道說!乍然想到的可能令他又出了一身冷汗——近日唯一接觸過秘賬的外人就只有小七,當然那是他安排的,但如果除了受雇于他之外,小七的背后還另有操縱者……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這……”眼看蘇內(nèi)丞含笑在等他的答案,他簡直恨不能現(xiàn)在就有把刀捅死自己算了!要怎么解釋?只要一對賬,蘇內(nèi)丞這般老手便會看出端倪,薛家除了內(nèi)廷供奉還從事外務的事便會曝光,欺君之罪,搞不好就是滿門的人命……
他要怎么辦?!他能怎么辦?!
“大人?!币挥洿嗌穆曇舸蚱屏私┚?。
回過頭,他目瞪口呆地望著一身春裝的誅砂,還有她身后,笑著露出一口小白牙的小七。
“蘇大人,外子不慣于賬務,由誅砂來為大人解說此物如何?”誅砂上前福了一福,蘇內(nèi)丞則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是你啊,這一身打扮,差點認不出了。”
“大人見笑?!闭D砂嘴角微勾,是從未見過的柔婉。
蘇內(nèi)丞也笑了:“那好吧,就你來說說。”于是一瞬間,薛氏的女當家又回來了,誅砂一揮手,只見下人們從半月門那里魚貫而出,抬桌的,端筆墨的,不多時厚厚的簿冊便堆滿了桌子:“這是薛家近三年的賬簿?!?/p>
“你要在這里說?”蘇內(nèi)丞訝然。
她輕笑:“豈敢如此怠慢大人,這些都是副本,以便大人帶回京中作為佐證好向帝君復命,至于驗賬一事,大人這邊請?!?/p>
她領頭,引著蘇內(nèi)丞向內(nèi)庭去了,卻聽話語聲遠遠傳來:“還有一事,府中所育的‘朱砂紫袍’不日將至花期,也要煩勞大人帶回去,敬奉天子……”
什么?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在這時,只見小七回頭做了個鬼臉,順著少年的目光望去,他看到了靈州李氏的那位主事,比紙還白的臉。是誰說的,黃雀在后?
(六)
他就知道,就沒有誅砂搞不定的事。最后的結果是蘇內(nèi)丞帶著“朱砂紫袍”喜滋滋地回京復命去,至于薛家的賬目——那自然是毫無破綻,滴水不漏。
看蘇內(nèi)丞提起“告密人”時那鄙夷的勁兒,靈州李家恐怕這輩子都不用指望皇家供奉了。而把李家害得如此之慘的罪魁禍首,此刻就在他身邊啃蘋果。
看著少年,齊玄驍實在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我說,你真的……”
“真的,一千一萬個真,薛姐姐是我親姐姐,呃,好歹有一半兒的親?!?/p>
小七,是薛老爺早年和孟州的一個歌妓所生。
原本薛老爺是要接他們回府的,可那年孟州遭了水災,遣去的人只看到汪洋一片,好不容易找到街坊打探,那人卻誤認他們母子已死了。
而當薛老爺哀嘆之時,他們母子二人卻在外顛沛流離,母親過世后小七獨自江湖飄零,摸爬滾打著學了一手侍弄花草的手藝——他記得父親是誰,是做什么的,想著他對自己和母親的不聞不問,想著若要報復,最要緊的莫過于強過他。
可惜未及等他強到足以去報復,薛老爺已然故世。而當靈州花會后他去找小七設局時,少年便意識到這是報復薛家的極好機會。于是少年在與他定計后又去找了靈州李氏的主事人,以盜取薛家的秘賬為晉身條件,要李氏付他一大筆酬金……
這是個極聰明的孩子……當然也很愛錢。只是,到底還不及他的誅砂明慧。
“姐姐說她一見我便覺著親近,于是暗中查訪我的來歷。后來那天我從祠堂出來時,她早已遣人候著,之后便將我?guī)チ藟羧A別館與我相認。”少年說著,慣常促狹的笑容收了起來,“我看到了薛老爺?shù)氖舟E,才知當年是陰錯陽差……他倒也懷念娘親,還畫了她的畫像供奉觀望,后來臨終時知曉我們或許還活著,又在遺言里提了我們母子……”
少年益發(fā)動容起來,他看著,默然無言。心里頭大喊:終究是年少,好騙?。?/p>
自家岳父大人有一段韻事在外他是知道的,懷戀有加也是有的,但是遺言畫像什么的是哪里冒出來的?
他很肯定,以誅砂的心機和手腕,要籠絡小七,做點小假編套故事什么的,絕對做得毫不猶豫。不過那又有什么關系?
她以最有效的法子,將少年自仇恨的泥沼里解脫出來,又給了他應得的一切。
她真心珍愛著這個只有一半血緣的兄弟。一如他從來所知,那強硬冰冷的表象之下,誅砂從來都有一副柔軟溫存的心腸。
似乎只除了對他。
“那么說,之后你就在夢華別館……育出了那株‘朱砂紫袍’?”他覺得驚奇,“這么短的時日?”
小七大搖其頭:“這可不是我的功勞,姐姐早就找出培育的法子,將‘胭朱’和‘黛色’嫁接,然后……”
他說的是兩種不同的茶花,可齊云驍聽在耳里卻如聽見兩聲炸雷。
幾乎是跳起來向外疾奔。
“姐夫,等等我!”他健步如飛,小七也在后面邊追邊喊,大天白日的,路人都朝他們兩個看。
可他才不管。一路狂奔進了明月樓,孟曉曉還在補覺,他也不避忌地索性拽她起來:“曉曉,我問你,正月初七那天,晚上我醉了之后可是有人來過?!”
孟曉曉被他鬧醒,睡眼惺忪地迷糊了好一會兒,陡然醒過神來。
“沒人……”
她顯然想隱瞞什么。這下他急得都怒了:“你要敢哄我,你家那書呆子上京的盤纏我就不管了!”
素來很懂利害關系的孟姑娘當即瑟縮了一下,討?zhàn)埩耍骸褒R爺您別生氣,我也是不得已,女當家的厲害誰不知道?她每次來都給我些銀子,不許我說,照看過你她便走……”
他終于松開了手,呆呆坐在床沿。
是誅砂嗎?那些溫柔的,暖洋洋的觸感,他就算醉了也無法忽略的柔情?聽曉曉的意思她還不止來了一次?
她怎么想的?為什么從不曾露過分毫?
“這究竟是哪一出啊?”跟著來的小七在門口聽見了全部,一臉疑惑,顯然搞不懂這男女之間的彎彎繞。“要我說姐姐也真有意思,你這是上青樓呢,她還來看顧你,是不是改天叫她替你去死她也肯?還有……”少年忽然想起了什么,“姐夫你爭著要做薛家的苦差事,是不是怕育不成花,上頭怪罪下來?”
他恍然大悟。
“你奪權是假,想替我姐姐頂罪是真?!?/p>
少年咧嘴大笑的樣子看得齊玄驍真想吐血,因為他無法反駁這說辭。
“真夠可以的,你們倆都能替對方去死,平日卻要鬧得那樣水火不容……”
小七喃喃著總結——
“你們倆都有病。”
他無言,不知道是不是該把這目無尊長的小子揍一頓。但是另一方面,他又無法否認小七說得對。很顯然,他們倆都因著對方的緣故,病重。
(七)
誅砂這會兒還暫居在夢華別館,晌午與蘇內(nèi)丞驗完賬她就徑直回那邊去了。
齊玄驍?shù)降臅r候已近黃昏。
進了園子但見內(nèi)里已經(jīng)修葺過,精巧雅致,他沿著小七說的僻靜小路進去,果然誰也沒遇見就直入了誅砂的屋子。
她正在鏡前,細描紅妝。只是大約多年不化,手生,描得并不好,她看起來也正為此懊惱。
實在是太令人恍惚的一幕,他忽然有點明白了她從未透露半分情意的原因——他們都以為自己在對方心中仍是年少時的樣子,強硬古板,頑劣荒誕。而后又被安排在那樣一個尷尬的處境下,自然更加小心翼翼,那點心意,要藏得深之又深。
多傻,多叫人憐惜??粗D砂拿毫筆蘸了些胭脂,在額心畫了個難看得要死的花樣,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她嚇得筆都掉了,回過頭來見是他,一臉又驚又怒的。
而他就那么看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女當家到底偏過頭去,臉上染了一抹赧紅:“你來做什么?”
“不來怎么能看得到你將梅妝描成這德行?”他笑著走過去,在水盆里絞了手巾,上前托了她的下頜迫她轉過臉來,然后輕輕地將那花樣擦去了。
“我家娘子是云州薛家的當家,哪里用得著描這些……縱不描這些,她也是最好看的?!彼粗Φ溃纳褚皇幹g,已經(jīng)湊上前去,輕輕吻在她額頭上。
方才手巾擦過的地方還是冰涼的觸感,而他原本貼著她臉頰的指尖,這一刻也真切地感覺到那唇角微揚的弧度,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