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蘭背著三歲的兒子來到村南的一個小樹林里，這里早上的露水從松樹上滴下來，在樹下一塊石板的凹處聚成一汪清涼涼的水來。

她讓兒子在這里玩，兒子不肯。她又背起兒子來到花生地里，用鋤頭在地里鏟出一個晌里彎（蟲蛹）來。她教兒子說：晌里晌里彎彎，向東彎，各西彎，向南彎，向北彎。她的兒子坐在花生壟上兩棵株距遠一些的花生壟臺上，一手拿著這個玩具，口中學著媽媽教的童謠，這個晌里彎果然很聽話，隨著歌謠而來回扭動著。他很快喜歡上了這個新玩具。

白蘭讓兒子在這里坐著好好玩，她只是拔了幾棵草，就直腰站起來向四下張望，這么早，地里沒有人下地。

她把草晾在花生秧上，好讓草曬干。花生這時正是開花并往土壤里扎針的時候。白蘭在長勢好的花生秧的周圍，小心地扒開花生根，一串白嫩嫩的水角兒已長成花生的形狀了。

在這片地的下面，是一片谷子地。白蘭向那邊望去，只見谷子已長到有半人高，風吹動谷子“沙沙”地響，時而有大沙蟲（蝗蟲）在谷子莖葉間飛躍出來，露出粉色的內翅，如一朵盛開的鮮艷芍藥?！八ⅰ钡囊幌拢致溥M谷子地里去了。

她讓兒子在這里等著，她要到下面要水去。下面有水？三歲的兒子是不會想象得出在這田地怎么會有水。

她匆忙地離開兒子。她的鞋里進了一個土塊，很硌腳。她顧不上脫下鞋去，一步跨過三條壟?；ㄉ砩系穆端驖窳怂男托⊥取?/p>

她的心在猛烈地跳動著，她感到自己的嗓子眼有點苦，身上又好像爬著好幾條毛毛蟲，肉皮子一會這緊一下，一會那又麻一下。

但她還是要往那里走。

她看到里面的人影了，露出頭來向她擺手，然后又縮進去谷子桿里去了。

她回過頭來，兒子已看不見了。她給兒子的玩具多么讓兒子著迷呀，她心里在為自己這樣能發(fā)現玩具而暗自高興。有一群大沙蟲從那個男人貓的地方被驚出來，向四下亂飛。

白蘭快速地撥開谷子稞，貓著腰進了里面去。不知踩倒了多少谷子。二人全消失了。一片寂靜。白蘭的兒子還在另一塊地里在拿著晌里彎玩著，小聲地念著歌謠：晌里晌里彎彎，向東彎，各西彎，向南彎，向北彎。

風吹動谷子秧上下舞著。

不知過了多久，白蘭從這邊跑了出來，那個男人從那邊跑了出去。地里還是沒有人。白蘭從谷子地里從容地回到兒子這邊，兒子舉著手讓媽媽看那只已讓他的小手捏死的晌里彎，小手上沾滿了晌里彎的一攤黃水。

兒子說渴了。

兒子問媽媽要來水了嗎？

兒子說想要回家。

兒子說待在這里害怕。

兒子讓媽媽抱。

白蘭背著兒子回來，兒子已在她的背后睡著了。她把兒子放到炕梢，兒子翻了一下身，又睡了。灶上一盆早上煮的高粱米飯，還在水里泡著，沒人動。踮腳的丈夫郭健還沒有回來，他到鄉(xiāng)里修理三輪車去了。明天要到外鄉(xiāng)包活兒，是一個建房的七天的小活。

白蘭往與她在一院的婆婆那屋里看了看，見有兩三個老太太正在炕頭上聊天。問婆婆吃不吃飯，婆婆說不吃。她是餓壞了，心里發(fā)慌。她來到井邊壓了一點水，把飯重新淘了一次（過一遍水），在園子里摘了兩個茄子，又擗了兩根蔥葉，洗了洗，在缸醬里掏了點大醬，在外地下（廚房）吃了起來。

這時有兩只老母雞也從門檻躍進來了，伸著脖子叫著，向她要食。她先是嚇了一跳，然后，把飯往雞盆里倒了點。

吃完飯，她又開始擦柜蓋，擦大鏡子，細細地擦，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掩飾她內心的緊張。她把丈夫那堆油漬麻花的三輪車零件攏到一個土籃子里，抬頭看了看鐘，已是下午四點了。她想先歇一會，等丈夫回來，就給買兩瓶啤酒去。實在是太疲乏了，她躺在炕沿邊上仰著，想睡又睡不著。

2、

郭健回來得很晚，他把車子停在院中，就去井邊洗大腿?；剡^頭見妻子正在為他炒菜。

“怎么才回來？”

“到南屯又訂一個人，一起去，也是和我們常到外面包活的?！?/p>

“誰？”

“說，你能知道怎的?！?/p>

郭健把妻子泡在洗衣盆里的衣服又往里按了按，見水很熱，就想洗一把。他見妻子的衣衫的背部好像是被什么東西磨了，露出布絲來，上面還有草汁沒有浸透下來。心里開始時還有些畫魂兒（納悶）。但又一想，這在農村也是常見的，因為背草啦，或是將衣衫鋪在地上坐著休息啦，衣服不很結實，又容易染上草汁。

白蘭對著丈夫喊：“快來吃吧，不用你洗。我給你買酒去。”

“不用買了，我不喝?！?/p>

郭健進到屋子來。他的小腿上的汗毛毛糊糊的，在頭幾年是挺重的，現在常在外面干活，讓水泥漿燒沒了。由于經常淌露水，淌河干活，小腿肚子上有著明顯的青筋凸出，如一條條蠕動著的蟲子，屯里大夫說這是靜脈曲張，但郭健說，愿意曲張就曲張去吧，反正也不耽誤吃喝。

丈夫長得黑驢囗囗似的，但白蘭愛自己的丈夫。她做啥菜丈夫都說好吃，丈夫腿腳有點毛病，但心眼好。

白蘭坐在桌子旁陪著丈夫，看丈夫一碗一碗吃得多香啊。她心里覺得丈夫像個上食（愛吃）的大豬崽子。

她有些坐不住了。她說要為兒子翻一下身，就進到屋子里來，她不想看到丈夫的眼神。

她在為今天谷子地里的自己而感到羞恥。她以前只是覺得吳天是個重義氣的人，如果不是那次他幫忙把中暑的兒子送到醫(yī)院，如果不是他幫著找大夫，如果不是他后來又是找車把她們娘兒倆送回來……但是幾次吳天都要主動靠近她，在集市上，他用手捏了一下白蘭，白蘭心里好幾天沒有平靜下來，終于在今天早上，她下地時，看見吳天在下面的谷子地里在向她擺手，她就這樣走錯了一步。如果當時不是吳天的手機放到震動上了，正好來了個電話，把他們二人驚醒，她可能會犯更大錯誤，那小兒子可能會讓蟲子咬了或是螞蟻咬了啊……

她越想越是后怕。自己的丈夫這幾天還要去外面包活呢。這傳出去可多不好啊，全村人該用啥眼神看自己??？孩子才這么小，不能讓兒子承受這樣的不幸啊。而吳天，她才對他了解多少？是個才搬到郭家灣的外地人，聽說是城里的一個下崗職工。脖子和臉兒好像天天喝了酒，總是那樣紅紅的，而手細細發(fā)發(fā)的。聽人說，白蘭只是聽人說，吳天的媳婦帶著錢和孩子跑了，把他扔了?，F在吳天沒有別的親友，只在郭家灣有他一個姨，就在去年投到這里來。他不會下地干活，在他姨的幫助下，在村中一個道口處開了個小吃部。這里每日能過上三五十臺外地來的大車，再往里拐，就是去了別的市了，所以司機到這里小憩的不少。從長相上看，吳天在這個村子里是數一數二的，他姨也勸他再找一個媳婦，天天跟那些做菜的女工在一起總是不好。而吳天此時才28歲。

3、

這兩天吳天沒有找白蘭，白蘭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但還是不想下地。鄰居問她怎么了，她說，去年做絕育手術時，坐在大門外面的石頭上歇著，結果回屋就腰疼，手一沾點涼水就麻，鄰居說她太含糊了，可要多加小心，要慢慢養(yǎng)。可是婆婆說她是裝的，她邊生氣邊吃飯，結果又落下個新病根，一吃飯就打嗝。

但在農村總不下地，多讓人笑話呀。草長得苗高，還算個正經過日子人家嗎？

白蘭還是要下地。

白蘭沒有從吳天的小吃部那邊過，而是繞了個遠。

白蘭沒有下那塊谷子地。

白蘭沒有帶兒子。

不遠處傳來有人在挖煤放炮的聲音，把白蘭嚇了一跳。這里地塊已讓人掏得快要空了。每當有放炮時，窗戶都被震得很響。她到地里轉一會，發(fā)現沒有什么大草，鋤了一會，就往回趕，她還在惦記著兒子，兒子正在別人家玩晌里彎呢。兒子已迷上了這個玩具：晌里晌里彎彎，向東彎，各西彎，向南彎，向北彎。

到了家，她婆婆讓她早點生火?？墒?，今天沒有風，炕太不好燒了。她幾次被煙嗆出來。她想罵，但罵誰？罵風？罵炕？罵婆婆？她不會罵。去年她家在大門外晾高粱穗，同村老郭家的孩子上來就拿走一個高粱穗，把它撕碎了在街上玩，她看著了，也只是笑著讓那孩子下次別這樣了，一個村子住著，還是個孩子，她沒有罵出口。

她想等丈夫回來，一定要讓他重新扒扒炕。她不能讓人在背后說，郭健家有個嬌妻佞子不冒煙的灶坑。

她不想讓丈夫在村中抬不起頭來。

她的丈夫跟別人沒什么不一樣啊，只是腿腳不好。自己再想吃想美，也不能讓丈夫在人群丟人現眼。她要讓丈夫該隨禮的就去，不管村中走得近的還是遠的，不管是大事小情。過節(jié)時，丈夫說不喝酒，但她堅持要為他買，她要讓村中人都知道：郭健雖然是倒插門來的，而且自己的父母在去年離世時，白蘭還主動把婆婆接來。而郭健到咱們這個郭家灣來，不是受氣來了，他也姓郭，也是個爺們，也會喝酒，不怕媳婦，媳婦還給買酒哩。

但是這年頭，東家借東西，西家借東西肯定是行不通了，因為好事的人太多，人心在變壞。許多人趁機要添油加醋，說李家的媳婦上鄰居不是借篩籮子，而是和鄰居家男人有勾當，又說小郭家的媳婦，又說老郭家的媳婦，又說老老郭家的媳婦。她怕這些，恨這些。連自己家的雞到別人家下蛋，她都不好意思去跟人家說。

可是自己卻背燈影里做出來了這樣的傻事，真丟人呀。

她看到別人有，她氣得慌。她想把房子賣了，跟丈夫做買賣。但丈夫不肯。說，手別那么大，平時細點也就有了。

她想到同在本村的家里，還有個弟弟，而當時弟弟還沒有個對象。是母親嫁到外地一個老頭兒，得到一萬元的彩禮，才拿這筆錢蓋房子、訂了個媳婦。日子難啊。

她不能這樣任憑那個吳天來欺侮她。

但她又能怎么樣呢？

丈夫快快回來，快快回來……

4、

在郭家灣村南，種了一片向日葵，此時花序還沒有綻開。在葵花田的一側，有一塊村中的寶貝——天然的七彩巨石。這塊石板，有三間房那么大。平平整整，在石板表面好像鑲著無數的珠寶，細看是美麗的石英。人們都叫葵花石。

每到夏夜，村里人都來這里納涼。一日，有人提議，咱們上上邊跳舞吧。結果，一群孩子上去亂蹦亂跳。大家說，不如讓爺們娘們上去跳，也有趣，就把村中臉大的娘們叫上來，跟男人一同在上面隨便跳舞，不拘一格。漸漸地，有人將手提的錄音機也拿來，每到黃昏時，音樂響起來，人們就來這里看個熱鬧。月亮上來了。

白蘭也隨著村里的人來了。

一群群的蚊子成團在路上飛上飛下。

白蘭擠到人群，讓兒子跟別的孩子玩晌里彎。

晌里晌里彎彎，向東彎，各西彎，向南彎，向北彎。

村中一個婦女走過來，驚奇地問白蘭大腿怎么刮出血來了。白蘭低頭一看，可不是嗎，一條有一寸長傷口已結了痂。白蘭說是下地時讓草葉給刮的。

白蘭臉紅了。

那個婦女還要問白蘭上了哪塊地，這時，臺上有一個男人，上身裸露著，跟一個女孩子已跳了起來，還挺歡，那人正是吳天！

白蘭看到他真是又氣又恨。

白蘭知道，吳天沒有老婆。這個女孩子可能是他的小吃部新來的小工。只見這個女孩子穿著舊牛仔布料短內衣裸臍貼身小衣，下身只是半舊的短褲，腳下沒穿鞋，手纖而細，時而將葵花葉子戴在頭上，時而又斜放在胸前，沒描眉也沒打鬢，但看上去很招人喜歡。她的舞如秧歌、如踢踏、又如草裙舞，可見有一定的舞蹈基礎?？吹娜嗽诮泻?。

白蘭想吳天用這種村中傳統(tǒng)的休閑方式，就是在向人們宣稱，他會有女人的，會有漂亮女人的。她的內心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污辱。

她不能忍受下去。

白蘭等著音樂停下來，她看著他們微笑著向大伙謝幕。吳天說，這是他店里新來的小工，請大家多關照。吳天的手機響了，把他叫走，白蘭看到他們雙雙蹦下了石板。吳天從葵花石邊上穿上外衣，然后和那個女孩子一前一后地走著，可能是回到小店里去了。

白蘭聽到身后葵花田里好像有動靜。她抱起兒子，轉身往回走，兒子哭了，說還要玩晌里彎。晌里晌里彎彎，向東彎，各西彎，向南彎，向北彎。白蘭不肯，掐了兒子的屁股一把，兒子哭得更厲害了，把手中的晌里彎扔了。

這時，從葵花田里鉆出兩個人來，一前一后向葵花石那邊跑去了。

只聽前面那個孩子喊：“我讓你往這里貓。我這次是找到你了。你輸了，這回該輪到我來貓了?！?/p>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