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的生日禮物是一袋方便面，6毛錢。媽媽用兩只手夾住方便面袋，用牙咬開封口，夾出面餅，擱進瓷缸里，又咬開料包，由于用勁大了，料撒了一點出來，媽媽用舌頭舔舔，咂咂嘴，滿意地點點頭。小海一直站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媽媽，看著他心儀已久的方便面。媽媽雙手夾住開水瓶往瓷缸里倒?jié)M了開水，一股劣質(zhì)方便面的刺鼻味散發(fā)出來，但在小海和媽媽聞來，卻是香噴噴的。媽媽用雙手夾住另一只碗蓋住瓷缸，坐在旁邊，等著方便面泡開。小海依偎在媽媽的懷里，媽媽用萎縮的雙手摟著小海，下巴枕著小海的頭頂。等了許久，小海問媽媽，還不能吃嗎？媽媽說，還要等一會。小海只好聽媽媽的，接著等。又等了許久，門開了，是爸爸，爸爸左肩扛著鋤頭，右腋下拄著拐棍。他從地里才回來。媽媽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說，可以吃了。媽媽雙手夾去蓋在瓷缸上的碗，因為泡的時間太長，面已經(jīng)坨了。今天是我們家小海的生日，吃方便面，小海高興嗎？媽媽問。高興，小海笑了。那吃吧。媽媽夾過來一雙筷子給小海。小海接過筷子，大口吃了起來。真好吃，真好吃。吃著吃著，小海突然停了下來，歪頭看爸爸媽媽，他們也正看著小海，眼睛里充滿慈愛。爸、媽，吃。爸爸摸摸小海的頭，說，小海吃，爸媽不餓。我不干，你們吃。小海把瓷缸捧到爸媽眼前。媽媽說，小海吃吧，爸媽真不餓。見爸媽不吃，小?？蘖?。我不干，我不干，爸媽吃，爸媽吃。乖孩子，我們吃。小海端著瓷缸，喂媽媽，媽媽喝了一口湯，真好喝。小海又喂爸爸，爸爸也喝了一口，真好喝。輪到小海喝了，掛在眼角的淚珠滾進瓷缸里，咸咸的，其實方便面沒想象中的那么好吃。

村里唯一懂用草給人治病的老根叔說小?；畈贿^五歲?？扇缃?，小海已經(jīng)六歲了，看來老根叔說得并不準。

小海喜歡到老根叔家玩，雖然老根叔形如鼠面的臉很嚇人，但是看久了就習(xí)慣了，且老根叔非常和善，經(jīng)常給小海從山上采些野果吃，這是別的孩子享受不到的“奢華”待遇。村外是什么樣的？小海問老根叔。村外是大山。那大山的外面呢？還是大山。那再外面呢？小海總想刨根問底個明白。老根叔停下手中的藥杵，再外面是條大河，河那邊還是大山，再走一百里山路就是集鎮(zhèn)了。老根叔心想這下小海該不再問了，撿了一截草根給小海。甜的，嚼吧。小海嚼了一會草根，集鎮(zhèn)是啥樣的??？對小海的提問，老根叔措手不及，集鎮(zhèn)是啥樣的？老根叔想了一會，集鎮(zhèn)的模樣他自己都快忘了，幸好回憶一下還是能記得的。集鎮(zhèn)啊，好大，人很多，賣好多好吃的東西，好熱鬧的。比過年熱鬧嗎？比過年熱鬧一萬倍。啥是一萬倍?。坷细鍙氐淄Ｏ率种械幕钣?，心想，小海到了該上學(xué)的年紀了。

小海，你媽找你呢。進來的是小胖，其實小胖一點也不胖，很瘦，很黑，那為什么叫小胖呢，大概是他爸媽想讓他吃胖點。小胖見小海嘴里嚼著什么，也要吃，老根叔給了他一截，他高興地跑走了。小海也走出老根叔的草屋，朝自家地里走去。這兒是大山深處，土少，為了開墾出一小片地，要走很遠。種莊稼難，土里沒營養(yǎng)。莊稼種出來要守著，既防人偷，又要防畜生吃。媽媽說，小海的爺爺就是在看莊稼時被野豬撞死了。野豬瘋跑，爺爺是個癱子，跑不掉，結(jié)果就被野豬撞死了。小海說他怎么不知道啊。媽媽嘆了聲氣，那時還沒有你啊。小海邊走邊想著爺爺被野豬撞死的事，猛發(fā)現(xiàn)五奶奶趴在池塘邊喝水。小海跑了過去。五奶奶，五奶奶，我扶著你。去年冬天，五奶奶爬到池塘邊喝水，掉了進去，差點淹死了。沒事，沒事。五奶奶的牙全掉了，說話直漏風(fēng)。五奶奶高位截癱，只能爬。她喝飽水，爬回自己的草棚，幾塊磚頭鋪成個窩，被褥爛得不成樣子。離開五奶奶的“家”，小海心想今晚他要偷塊家里的剩饃給五奶奶送去，要不然她會餓死的。

大概走了五里路，小海才到自家地里。媽媽正跪在地上雙手夾住鋤頭刨坑。我來。小海搶過媽媽手里的鋤頭，讓媽媽到一邊歇息。媽媽累了，躺在地邊上，看著她的兒子。感謝老天爺給了她一個健康的兒子，等兒子長大了，壯實了，她就有盼頭了。媽媽想到這心里美滋滋的。來吧，小海，來歇歇。小海累了一頭汗才刨了一個坑，畢竟才六歲的孩子。小海撲倒在媽媽的懷里，太陽暖和地照著。老根叔說我該上學(xué)了，媽，啥是上學(xué)??？上學(xué)就是先生教你認字。你上學(xué)了嗎？媽沒上。爸上學(xué)了嗎？你爸也沒上。爸媽都沒上，為什么老根叔說我要上學(xué)呢？我也不上。媽媽眼里的希望之火又漸漸熄滅了，失望涌上心頭，被困在深山里面，兒子的將來有啥盼頭啊。媽媽，你怎么了，哭啥？沒事，媽媽的眼被風(fēng)迷住了。我給你吹吹。

夕陽西下，小海和媽媽蹲在地頭上等爸爸。爸爸在另一塊地里干活，那兒距這塊地還有十里路。直等到太陽沒影了，才看見爸爸晃晃悠悠的身影，左肩扛著鋤頭，右腋下拄著拐棍。小海跑過去接過爸爸的鋤頭，扛在自己肩上，壓得他左搖右晃。爸爸也累了，不過沒了壓在肩頭的鋤頭，輕松了許多。路過五奶奶的“家”時，小海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媽媽沒反對，爸爸鐵著臉，但也沒反對，說明他默許了。晚飯吃的是炒青菜，豆面摻白面蒸的饃。我的這塊饃給五奶奶。趕緊吃，有呢。媽媽特意夾出一塊饃，說這塊給五奶奶。小海這才放心吃自己手里的饃。等吃罷，小海拿著那塊給五奶奶留著的饃跑出去了。五奶奶“家”黑乎乎的，沒一點光。小黑摸到五奶奶“床頭”，把五奶奶喊醒。饃，五奶奶吃。哦，啥？饃，好！五奶奶接過小海手里的饃，先掰了一半，藏在枕頭下，才一點一點吃留下的一半。五奶奶，你為什么只吃一半？留著那一半，我能多撐幾天啊。

小海睡了，媽媽卻睡不著。孩他爸，小海該上學(xué)了。啥，上學(xué)？爸爸先是質(zhì)疑，然后又沉默下來。許久，嘆了一口長氣，是啊，小海該上學(xué)了。山里的夜很冷，山風(fēng)呼呼地吹著，屋外的破爛發(fā)出撲撲楞楞的聲音。在村里二十戶人家里，小海家的房子算是不錯的了，起碼下雨不漏雨，刮風(fēng)不漏風(fēng)。在全村十三個同齡孩子中間，小海算是幸福的了，起碼每頓都能吃上豆面摻白面蒸的饃。

小胖，你奶奶的熊，有本事來干一架啊。好挑事的狗子又找小胖的麻煩，每次小胖都和他斗，每次都斗不過他，小胖太瘦了，沒勁。小胖的爸媽都是癱子，種不了地，只能靠政府每月十五斤米的救濟，所以小胖很瘦。狗子要扒小胖的褲子，小胖媽爬過來幫小胖，經(jīng)過小胖和小胖媽的通力合作，小胖的褲子保住了，這可是小胖唯一一條能穿出來的褲子啊。小胖哭了一氣，不哭了，他餓。小海，你有剩饃嗎？給我點吃。小海才想說有，卻想起爸爸的話，不準再給外人吃家里的饃。沒有。哦，沒有算了。小海想了想，我知道哪有吃的。什么吃的？甜草根。真的？真的。小海帶著小胖上了山，爬上了一段陡峭的山坡，在一處長滿蒿子草的地方找到了甜草根。吃吧，這有很多。小胖從土里薅出甜草根，捋掉土，就往嘴里塞。真甜，真甜，小海，我想求你一件事，這個地方你別告訴別人，等我餓了就來這吃甜草根，行嗎？小海點點頭。

送東西的來了！送東西的來了！狗子喊了起來，因為他看見防疫站的王站長領(lǐng)著一幫人來了，他們背著大包小包，肯定是來送東西的。果然，是公益團體來捐助的。村里的男女老少能來的都來了，有跪著來的，有爬著來的，有拄著拐棍來的。先是王站長講話，當然，沒人有心思聽他講，大家都等著發(fā)東西呢。王站長還沒講完，那邊就開始發(fā)起來了。有舊衣服，有吃的，每個人都發(fā)了些，但是大家還是覺得太少了。老根叔發(fā)到了一個塑料茶杯，五奶奶發(fā)到了一袋餅干，狗子發(fā)到了一袋奶粉，本來這袋奶粉是發(fā)給小胖的，但硬是被他插隊了，結(jié)果小胖發(fā)到了一條褲子，雖然已經(jīng)很舊了，但是小胖已經(jīng)很高興了。

發(fā)完東西，王站長帶著那隊人就走了。晚飯，小海家吃的水果罐頭，這是媽媽發(fā)到的，而爸爸只發(fā)到一個牙刷，沒有牙膏，也沒用。吃完晚飯，小海睡了，睡夢里還笑，他覺得水果罐頭比方便面好吃。

孩子爸，你今天聽王站長講話了嗎？沒聽，誰聽他的啊。孩他爸，我聽了，他說要從村里選一個娃到外面讀書，說是什么希望項目支持的。爸爸聽完媽媽的話，想了一會，那也輪不到我家的小海啊。是呀，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想跟你商量商量，看怎么辦。我也不知道啊。去問問老根叔吧，畢竟人家以前是見過大人物的。明天去吧。還是現(xiàn)在去吧。小海爸考慮一下，披上衣裳，拄著拐，出了屋。在老根叔家商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小海爸帶上吃食，他要出趟遠門。

小海像往常一樣，跟著媽媽下地干活，他只知道爸爸出遠門辦事，但不知道干什么，當然，這他也不需要知道。大半夜，爸爸才回來。腳一直在淌血，因為急著趕夜路，被石頭絆倒了，摔的。媽媽心疼地給他包扎，但雙手不利落，弄了半天才弄好。

辦好了嗎？好了，王站長收下了。謝天謝地。小海媽和小海爸這次可是下了決心，把家里積攢多年的一百五十塊錢全拿出來了。

我不去，我不去。小海執(zhí)拗著，他不要離開爸媽，雖然他想去外面讀書，但他就是不想離開爸媽。媽媽哭了，小海，媽也舍不得你啊。爸爸坐在門檻上，望著村口發(fā)呆。小海跑出了屋，媽媽追了出去，見小海跑進了老根叔的家里，媽媽沒去追，心想讓老根叔開導(dǎo)開導(dǎo)他，說不定這孩子就想通了。我不想去，老根叔。傻孩子，聽老根叔的，外面的世界可熱鬧了，比這好多了。比有爸媽還好嗎？比有爸媽好，有好吃的，好玩的，什么都好，而且你想爸媽了可以回來看他們啊。真的嗎？真的，你上了學(xué)，有出息了，你爸媽就享福了，你可以把他們接出去住，一家人還是在一起的。老根叔知道他是在騙小海，因為這項希望計劃是外國人資助的，要把小海送到外國去，是回不來的。

小海被說動了，因為他早就懂事了，他想讓爸媽過上好日子。他去問五奶奶。五奶奶也說出去好。他去問小胖和狗子。他們都說出去好。所有人都說出去好，小海最終也認為出去好。

小海被接出了麻風(fēng)村，成為麻風(fēng)村第一個出去上學(xué)的人，而且是外國。小海媽和小海爸萬萬沒想到他們的孩子去了外國，可這并沒有改變他們的生活，他們知道他們的命運已經(jīng)無法改變，但兒子小海的命運卻從此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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