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
方大曾,筆名小方,1912年生,戰(zhàn)地記者,全面展現(xiàn)綏遠抗戰(zhàn)、“盧溝橋事變”報道第一人,1937年失蹤,被稱為中國的羅伯特?卡帕。
馮雪松,1970年生,中央電視臺高級編輯。從1999年紀錄片《尋找方大曾》到新書《方大曾:消失與重現(xiàn)》,他一直在追蹤報道小方。
一把雨傘、一條毛毯、一個背包、一架相機,小方就這樣出發(fā)了。帶回來的是一篇篇最新戰(zhàn)況報道和一張張充滿人文關懷的照片。
他曾是抗戰(zhàn)初期最活躍的戰(zhàn)地記者之一,與范長江、徐盈同負盛名,為《申報》《良友畫報》 《大公報》以及美國《時代》周刊、英國《倫敦圖畫新聞》等供稿。25歲時,他突然失蹤了。
隨著《方大曾:消失與重現(xiàn)》一書出版,一個歷史碎片式的小方變成了一個立體的、有血有肉的青年。永遠25歲的小方,依舊溫暖人心,有著持之以恒的勃勃生機。
用稿費買回膠卷、相機
小方拍了很多照片,但他本人留下的照片的不過10余張。從照片上看,他的穿著打扮是時髦的,飛行帽、工裝褲、皮鞋。
小方生在一個殷實之家,父親方振東畢業(yè)于京師譯學館,在外交部工作。他家在北京協(xié)和胡同有一個600多平米的宅子。
說到對小方的影響,母親倒是更多一些。她是個家庭主婦,但很開明;她會中醫(yī),胡同里誰有個小災小病都找她,也不收錢——這應該是小方民主思想和平民意識的來源吧。讀小學時,小方就喜歡攝影,母親用7塊大洋給他買了一架照相機。
當時的攝影師大多滿足于在沙龍里拍些風花雪月的東西,但小方愛拍車夫、苦力。他的妹妹方澄敏告訴我說,小方很少給朋友和家人照,別人也不求他,怕碰軟釘子。小方經(jīng)常徒步到各處拍照,回來后自己沖洗。照片沖出來后,他就投到報刊雜志去,用稿費再買膠卷。他拍的“四子王府結婚照”刊登在英國一個雜志上,得來的稿費買了一架高級的“祿來福克斯”相機。
1930年,小方考入中法大學經(jīng)濟系。一年后,“九?一八事變”爆發(fā),他參加了“反帝大同盟”,參與機關報《反帝新聞》的編輯工作。從那以后,他天天在外面跑,常常只帶一把雨傘、一條毛毯、一個背包、一架相機就離開家,活躍在平津以及冀、晉、察、綏一帶。他在自家院子的角落里,用木頭制作了一個灰色的暗房。有時候妹妹方澄敏也幫著定影,打打下手。
1934年大學畢業(yè)后,小方先是應聘到北平基督教青年會當干事,又調去了天津。后來,他還和幾位朋友組建了“中外新聞學社”。那幾年,小方報道過大連走私,拍過“一二?九”運動;他還深入冀東偽政府所在地,娼、賭、煙毒、走私無不攝入他的鏡頭。
發(fā)自二十九軍陣地的報道
1936年11月,在綏遠(今內蒙古中部),傅作義部與日本支持的德王等蒙古分裂分子之間發(fā)生了戰(zhàn)爭,這是抗戰(zhàn)初期一次重要的沖突。戰(zhàn)爭一開始,小方就去了前線,北京—集寧—高家地—紅格爾圖—集寧—陶林(位于今烏蘭察布),43天的行程是他戰(zhàn)地記者生涯的起點。
從高家地到紅格爾圖是60里荒原地帶,常有土匪出沒,但小方執(zhí)意要去這個軍事重地。駐地張團長只好借給他一匹馬,還派了30名騎兵護送。翻越陰山前往陶林時,小方唯一的隨從——十三軍的一個士兵差點中途折返,而他堅持完成了采訪。
小方把前線見聞寫成了長篇通訊《綏遠前線視察記》,在文章結尾,他悲憫而憤怒地寫道:“戰(zhàn)爭是這樣殘酷,然而瘋狂的侵略者,則拼命地在制造戰(zhàn)爭?!?/p>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fā),當時,小方正在家里休假,得知日軍進攻的消息后,他決定去盧溝橋看一看。10日早晨,小方整理了相機和膠卷,帶著簡單的行李,和母親妹妹匆匆告別。一路上,他騎著自行車,通過了日軍的盤問,到了宛平城下。他看到童子軍在向商戶募捐,人們正在掩埋陣亡將士;站在盧溝橋上,他看到遼闊的白云、永定河岸的原野,感嘆“偉大的盧溝橋也許將要成為偉大的民族解放戰(zhàn)爭的發(fā)祥地了”;被守城小戰(zhàn)士用槍口對著,小方很欣慰,覺得他們不會放棄自己的陣地。
當上?!洞蠊珗蟆酚浾叻堕L江被孫連仲將軍約請至指揮部會談時,小方已然出現(xiàn)在二十九軍的陣地上了,他記錄下了士兵們如何拔出大刀斬去了敵人半個頭,如何在打敗敵人后拼命追殺,集合號也不能把他們叫回來……小方把這些寫到了長篇通訊《盧溝橋抗戰(zhàn)記》中,這也是對“盧溝橋事變”的第一篇報道。
隨著戰(zhàn)事發(fā)展,小方有家難回,經(jīng)范長江介紹成為《大公報》戰(zhàn)地記者,足跡遍布長辛店、保定、石家莊、太原和大同。從他的文章和照片中,你能感受到由遠及近的炮聲、廝殺聲和濃烈刺鼻的硝煙。
當時,小方的姐夫在上海做事,他每天下班都要買一張《大公報》——這是一家人了解小方行蹤的唯一信息來源。9月30日,小方發(fā)自河北蠡縣的報道《平漢北段的變化》刊登后,這個熱情四射的青年就此徹底消失了……
小方失蹤后,他的家人和朋友一直在找他,但一直沒有音信——他很可能已經(jīng)犧牲在抗戰(zhàn)報道前線了。
社會生活的冷靜觀察者
小方失蹤前的兩年里,拍攝了大量照片,現(xiàn)在還有800多張底片,大多是民風民俗的。我第一次看到這些底片是1999年,棕褐色的盒子里整齊地碼放著一些粉色紙袋,上面都印有德記商行的字號。至今,我還記得從紙袋中取出黑白底片的感覺,輕輕地,仿佛怕驚動了一個沉睡中的人。
小方的鏡頭很樸實,他拍井底的礦工,城市里的搬運工,烈日下赤身裸體的纖夫,一個父親和他的5個兒子,一個母親和她窮得沒有褲子穿的女兒,海水中嬉笑的孩子,興高采烈的小喇嘛,運送補給品的民夫散漫地走在高山之下,一名士兵背著上了刺刀的長槍站在掩體里……他拍攝的下層民眾是健康的,不少人都是笑著的,絲毫沒有一些國外攝影師所呈現(xiàn)出來的孱弱和萎靡。而且,小方對民眾有一種感情,是發(fā)自內心的尊重和信任,不管是乞丐還是纖夫,抑或戰(zhàn)場上的普通士兵,他都表現(xiàn)出真實的情感,那是一種愛。
如果你再結合小方寫的那些報道看這些照片,你就會覺得更有深意。他采訪礦工,自己也會下到井下。這些礦工不但吃了上頓沒下頓,而且工作非常危險,但小方總是留給人希望?!拔蚁耄麄兛倳玫浇夥诺摹驗橛星f人,正為著人類的光明在工作,在努力,在戰(zhàn)斗!”他的照片也是,工人們微笑著,并不那么愁苦。
在這種樸素的民本思想背后,你能感覺到小方的善良樂觀。他看到那些情景能不悲傷嗎?但他把潛臺詞留給了自己,把希望留給大家。
也有很可愛、莽撞的一面
小方失蹤以后,他的母親一直住在協(xié)和的老院子,1969年,老人去世了。老人曾說要用暗房的木頭做棺材,娘倆永遠在一起??勺罱K沒能實現(xiàn),天長日久,暗房木頭蛀壞了,被當作了柴火。小方的妹妹一直在收集整理他的東西,這幾乎成了她的精神支柱?,F(xiàn)在,他的姐姐和妹妹都過世了,除了外甥張在璇,其他人不太了解小方了。
小方是一個行勝于言的人。他很少和家人說自己的事,很多是妹妹看了他的通訊才知道的。1933年,小方的同學、詩人方殷因為參加民主運動被捕,小方知道后,打聽到了方殷的秘密住處,把文件、傳單“席卷”而去。在今天的我們看來,小方是一個具有高尚情操和獨立意識的青年,他追求進步,但思想中沒有黨派這樣的東西,完全是一種民本的、人本的樸素思想。
小方也有很可愛、莽撞的一面。他經(jīng)常在妹妹房里洗腳,洗完也不倒水,要妹妹倒。后來,兩人還為此吵了一架,很久不說話。在保定時,小方聽說八路軍挺進熱河,甚至放下《大公報》的工作,趕去采訪,最后因為消息不準才作罷,因此被范長江批評了一頓。
現(xiàn)在我一個人的時候,經(jīng)常會想到小方,想著他生活中這些小事我就想笑,這孩子怎么也會這么“二”呢。
后記
馮雪松知道小方是因為1999年的一份傳真——時任中國攝影家出版社副社長的陳申想請央視推廣關于方大曾的書,本來不是發(fā)給他的。但陰差陽錯,他和小方結了緣。
看到那份傳真的時候,馮雪松正承受工作的壓力,陷入對未來的迷茫,還為罹患重病的父親而心力交瘁。這個失蹤時只有25歲的年輕人成了他忘記痛苦、走向希望的力量源泉。15年來,他追尋著小方的腳步,從北京到保定、石家莊、太原、大同、蠡縣;在澳門駐站時,他一直隨身帶著關于小方的材料,方便查外文報紙;他不知為此花了多少時間和金錢,別人說他傻,他說是把這當作公益事業(yè);遇到挫折和不順的時候,他會想:如果是小方遇到這種情況,他會怎么做?
很多人問馮雪松,為什么會用15年去追尋一個幾乎被世人遺忘的年輕記者?他說,小方是一個很純粹甚至理想化的人,他能讓你照見自己的人格。
《方大曾:消失與重現(xiàn)》出版后,張在璇對他說:“你從戰(zhàn)場上把舅舅的靈魂撿回來了?!钡隈T雪松看來,小方的意義不僅是對歷史的追尋,更是面向未來的探求。一個人應該對民眾和國家懷有一種情懷,不因暴力和金錢,就像小方。
馮雪松覺得自己只是個藥引子,目的是讓更多的人了解小方。小方攝影展、小方大學宣講都在策劃中,他還打算用出書的版稅和拍賣小方照片的錢,建立小方新聞獎,專門面向有為的年輕記者。有人找到馮雪松,說:要給小方做個頭像,也有人說,要為小方拍電影。
采訪結束時,馮雪松說他做過一個夢。夢中,有人拍拍他的肩,說:“你怎么才來呀?!倍侨?,正是小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