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伴奏離不開鑼鼓,喜歡聽的人是享受,不喜歡的人卻只當(dāng)它是噪音。我在電視上看學(xué)生京劇大賽,見有位評委問參賽學(xué)生:京劇的鑼鼓場面是有表現(xiàn)語言的,你能聽出來嗎?這問題倒像是問我了。細想,文化到了博大精深的地步,文字和語言確實都顯乏力,雷鳴電閃,燕語鶯聲,演員的圓場跑在鑼鼓的節(jié)拍上,步步踏的都是一種心情,的確是無言勝有言的意境了。
有人說,在北京這樣的城市,什么都是文化。這話卻也不錯。鴿哨悠悠,早已是北京的聲音符號,深遠,幽靜,聽到它就會讓人感到安謐,難怪諸多北京題材的影片,都不約而同地用鴿哨烘托著情緒。但同樣是鴿子,到了吳宇森手里卻是殺戮的標(biāo)志了,電影里只要有槍戰(zhàn)場面就有鴿子,騰飛的鴿子只讓觀眾頭皮發(fā)麻。文化也許就是這樣的,特定的景物加上心理的暗示,最終釀成的,是充滿指向性的情感。
在北京人的眼里,伴稀粥的咸菜絲切得粗細,剛上市的黃瓜是否頂花帶刺,馬老板今天晚上是不是“鉚上”了,都是文化。如果能就著細細的澆了花椒油的水疙瘩絲,和一盤清香的蒜泥拍黃瓜,喝下一碗熱乎乎的新棒子面粥,然后打著飽嗝去聽一場馬連良的《失空斬》,這一天的生活,就是最滿足的,是一種愜意,也是一種溫馨。不要以為這種愜意和溫馨只是愜意和溫馨,北京人是慣于舉重若輕的。信手拈來的一句話,也許就會讓你琢磨許久。有一天我從地鐵站出來,一時恍然找不準方向,見路邊有位大爺蹺著二郎腿喝茶,就上前問路。大爺看看我,在指給我道路之后說:聽您這口音,不應(yīng)該找不著北啊。滿臉是善意的奚落。我暗笑,邊走邊想,找不著北,一語雙關(guān),在北京話里有驕傲、忘形之意。算是大爺?shù)呐郧脗?cè)擊嗎?回頭看,大爺那徐徐搖動的芭蕉扇里,分明是有厚重的東西在的。
這樣的都市,京劇的鑼鼓點里怎能沒有豐富的語言。這樣的都市,每一寸泥土都滲透了文化的芬芳。而真正意義上的文化,北京人最明白,不是填寫在證書上的學(xué)歷,是舉手投足間的雅致。
讀名人軼事。錢鐘書先生去世之后,心儀楊絳的費孝通來看望楊絳先生。老太太送費先生下樓,淡淡地說:樓梯不好走,你今后就不要知難而上了。這樣的禮貌,遂成千古佳話。但要知道,在北京,不是只有文人才這樣的。引車賣漿者,也有如此文雅和如此傲骨。我的外祖父,昔日燕京大學(xué)的一名普通采購員,說一口流利英語,在日本人占領(lǐng)北京時卻拒絕做任何事情,致貧病交加而死。因此我讀古文時,不食周粟的故事真是刻骨銘心的了。
文化就是這樣的,說到底不僅僅是風(fēng)花雪月,更是劍膽琴心。吳宇森喜愛鴿子,也是寓情于物吧,還是中國人的情懷。我卻更喜歡咀嚼梅特林克的一段話:在星期日不去酒店喝個醉,卻只安靜地待在他的蘋果樹下讀書的農(nóng)民;厭棄跑馬場的紛擾喧囂卻去看一場高尚的戲或者只度過一個寧靜的午后的小市民;不去街上唱粗俗的歌或哼些無聊的曲子,卻走向田間或者到城墻上看日落的工人。他們?nèi)及岩粔K無名的、無意識的,可是絕不是不重要的柴薪投進人類的大火之中。
這才是文化。這才是蘊藏在京劇那豐富的鑼鼓點之中的普通而偉大的語言。這樣的語言,在今天充斥屏幕的庸俗影視劇里大概找不到了,卻在人間頑強地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