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去村外的田野走走,就在一處野洼子邊見到一種野菜。小時候生了病,母親拌過一碟“苦媽子”,逼著我吃,一個勁說:敗火。這記憶就到我搖頭說苦,奮力掙扎之處。后來,吃沒吃也記不清了。這記憶去得也很快。在我從田野歸來的小路上不見了。沒想到晚飯時,才發(fā)現(xiàn)它偷偷跟自己回到了家。害得我面對桌上的菜,一嘴是苦的。
這是我有印象的苦植物。
圖譜里帶苦字的植物挺多:苦皮藤、苦筍、苦蕎、苦櫧、苦楝、苦蒿、苦竹、苦菊、苦苣、苦藠、苦麻菜、苦荬菜、苦蕎麥、苦參、苦齋婆,一大溜從我長大之后的閱讀中來。對這些植物,我大部分沒見過,于是就猜測,就望文生義,這樣喜歡上了“苦楝”,或者說這兩字帶來的想象:“時為清明后近谷雨,楝花始開放。灰紫之花覆樹,細花扣細葉。”有人說,近了看去像陳年的米粒,丑陋,卻撲鼻地香。假設,你眼前出現(xiàn)了這么一個人——貌若東施,身如香妃,多有意思的相遇。
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從小到大就對這個“有苦說不出”的啞巴心懷著好奇。首先,此人什么病,吃黃連說不出,也可以拿手比劃??傊嗟囊馑际强梢詡鬟_出來的。比吃了黃連卻不知道苦的人好,那人要比這啞巴還苦。
至于,黃連為什么苦?好像是含小檗堿,及黃連堿等生物堿,特別是根狀莖中含味苦的黃連素達7%。而這個苦的黃連素最有用,對痢疾桿菌、結核桿菌、葡萄球菌等有絞殺能力。不想了解的就這樣被了解了。同時,落實了苦也是有益處的老話。
再有“良藥苦口利于病”,對應著“不堪回憶”,兩樣都是不情愿又難免的事。兒時每次有點不舒服,立即滿嘴苦味。在我們馬州幾乎都知道我小時候是個病秧子,母親隔幾天就要帶我去十里外的鄉(xiāng)村衛(wèi)生院看病。路上我愛喊苦,母親以為是病鬧的,更著急了。其實不是。半路上有個賣糖板的歪嘴兒后來慢慢認識了我們。他說不好話,又愛說話。母親給我買糖板時總要跟他說上幾句。我記得這人都是把甜說成了咸,苦說成了土。就覺得從他的歪嘴里說出來的味都變了。
當時,可沒想到真有一種植物能改變人真實的味覺。一個研究植物的朋友解疑說,有一種糖類蛋白質叫“朊”,它可以把舌部感覺酸、苦的味蕾通道關閉,只開放甜味通道。那植物的果肉富含糖朊。再問,說此果就叫“神秘果”,記名字倒是省事,原產西非熱帶地區(qū),山欖科,常綠灌木或小喬木。卵形葉,白花,果實為小型漿果,熟了是玫紅色。
在文章中看到周作人說:“知識是苦的”。這苦換做身邊人的幾種苦,即草地越來越少,牧羊人越走越遠,找得好辛苦;鐵廠鍋爐,四季高溫,工人好熱好辛苦;從市里超市站柜臺的女孩每回騎車往返,小腿越來越壯,不敢穿裙子好辛苦;小孩厭食,吃飯好辛苦;求人辦事,交際應酬,言不從心,惡心自己,抬高別人好辛苦;終于下班,開汽車的人又困又餓堵在了路上,好辛苦……從身邊人看讀書人,苦心大體是一樣。
是不是有一種果可以改變這些苦味?如果有,人生就不是人生了。關于人生狀況,詞人姜白石寫過“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后來,好像覺得意思表達得不夠好,又寫下“數(shù)峰清苦”。坐下來,商量商量一場黃昏雨是否也該是苦的?從意思到意味,一下就好了。
選自《文匯報》2014年10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