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多年,對他的印象一直淡而疏離。一是因為見面少,二是我一直不太喜歡他。雖然在同一個城市,但兩家分別住在城市南北兩端,也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在一起聚聚。即使只是一頓飯的時間,我也會主動坐在離他稍遠的位置,堅決不挨著——他總是喝到興起時拍我的腦袋,手勁又大,那一拍蠻疼的。
其實平日里,他的話極少,一副不愛搭理人的樣子。但是幾杯酒下肚后嗓門就大了起來,內(nèi)容無非是訓(xùn)誡他的兒子和我。每當這時,雖然知道不能當場頂嘴,但我心里想:“關(guān)你什么事?我爸都不說?!?/p>
和他比起來,老爸顯得儒雅而有涵養(yǎng)。每次在一起,不管他說什么,哪怕喝多了略有失態(tài),老爸也是笑瞇瞇地聽他吩咐和安排,好像他是老爸的領(lǐng)導(dǎo)一樣。
沒錯,他是我大伯,比我爸大5歲,16歲起就在鋼鐵廠工作,至今已經(jīng)38年。而老爸則是20世紀80年代的大學生,現(xiàn)今在政府機關(guān)做事。
記得很小的時候,奶奶總喜歡用老爸和大伯的事例,教育我和堂哥。大伯,理所當然地成了反面教材。堂哥似乎完全接受了奶奶的教育,從小成績就好,一路順風順水地讀到名牌醫(yī)科大學,又讀到了研究生。堂哥氣質(zhì)上有幾分爸爸的神韻,又架上一副眼鏡,儒雅勝過我。為此,媽媽總是說,堂哥像爸的兒子,而我,倒是有些大伯的氣質(zhì)。
對于這個說法,我完全不接受。雖然我的成績沒有堂哥好,但也憑借體育生的優(yōu)勢進了本市那所名氣不怎么響亮的大學。讀了大學的,怎會和沒讀過多少書的他一樣?
和他關(guān)系的改變始于大三暑假。一天晚上,爸媽散步時遭遇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肇事司機酒駕,誤把油門當成剎車,在亮紅燈的路口一腳踩了上去,正好遇上過馬路的爸媽。危急關(guān)頭老爸一把推開了媽,自己被撞倒在地。
接到消息的大伯立即趕到醫(yī)院,問了幾句后,叫喊著沖肇事司機一通拳打腳踢。幾分鐘后,醫(yī)生和護士才齊力制止了他近乎瘋狂的行為。而在半個小時前,我已經(jīng)跟那個男人動了一次手,也是這樣大喊大叫,甚至說了跟大伯同樣的狠話:人要是有什么意外,絕不放過他……沒想到,我剛被拉開,他又來了一出,比我更加暴怒和激烈。
我走過去,握住他的手臂,喊他大伯。他好像這時才看到我,一瞬間停止了所有的發(fā)作,愣愣地看了我?guī)酌腌娭?,一把抱住我,眼淚忽地就下來了。那是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一個54歲、手掌和肩膀都如鋼鐵般堅硬的男人,他的眼淚卻如孩子般凌亂和無助。
好在老爸有驚無險,除了左腿骨折和失血過多,其他都是皮外傷。之后的半個月,大伯堅持在醫(yī)院當陪護。晚上把我趕回家,他自己搭張折疊床睡在老爸病床邊。那么熱的天,他一連5天沒有回去洗澡換衣。
那天吃午飯的時候,我笑他變味了,身上都沒有鐵腥味了。他就照我腦袋狠狠拍一巴掌,“恐嚇”我:“照顧不好你爸,看我怎么收拾你。”
在老爸的身體慢慢恢復(fù)之際,忽然就可以這樣隨意地和他開玩笑了,偶爾跟他“沒大沒小”地調(diào)笑幾句。也是那些天,斷斷續(xù)續(xù)聽到老爸和大伯以前的一些事。
老爸小時身體不太好,爺爺去世又早,所以年長5歲的大伯便承擔起哥哥和父親的雙重責任。大伯16歲就去工廠做工,收入幾乎全部交給奶奶,一部分做家用,一部分供老爸念書,一直念到大學。這么多年,在老爸心里,大伯不止是兄長,也是父親。老爸從來都不怕大伯,只是敬他愛他。而糊里糊涂的我,卻直到過了這么多年,才體會出大伯和老爸的兄弟情感。好在還不遲。
老爸出院后,大伯的電話比之前頻繁許多,他終究不放心,不厭其煩地叮囑媽媽煲什么湯、做什么飯。要是逢了周末我在家,也必然要在電話里命令我?guī)拙?,生怕我和媽會“虐待”他親愛的弟弟。
有一次,他又重復(fù)讓我“多陪爸走動走動,但要注意安全”時,我忍不住嘟囔:“煩不煩啊你,都說好幾遍了?!薄罢f好幾遍咋了?說好幾遍你也得聽著,還反了你了……小心我打斷你的腿?!?/p>
聽著他充滿暴力的語言,之前的反感蕩然無存。他是這世上除了爸媽之外,最有資格打我的人。因為用堂哥的話來說,從醫(yī)學角度上,我至少遺傳了他1/4的基因。
我得承認,雖然偽裝得很好,但骨子里,我的確有很多和他相像之處,比如體格和性格,真的很像他。為了他遺傳給我的1/4基因,我想好了,要回報他百分之百的愛。
后來他在老爸口中聽到了我的這些話,老爸說,聽完后,他得意得不行,一口就灌了半杯劍南春——那是他平時根本舍不得喝的酒。
(喬華薦自《人生與伴侶》)
責編:E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