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遠在公交車上,遇到張小兵。兩人竟有二十多年沒見面了。他們?nèi)チ孙埖辏钠鹜甑耐?。當初他們住在二十公里外的小城,住處位于北門郊外,一座工廠家屬區(qū)里。圍墻的那邊是一條護城河。夏天里,女孩子在楊樹下跳房子,男孩子成群結(jié)隊到附近鄉(xiāng)村捉知了,或到河里游泳。張小兵水性很好,一個猛子能扎出好遠。在念小學四年級時,張小兵隨父母搬到了市里。從此肖遠再也沒有見過他。
肖遠一直在原地,像護城河邊上的一棵樹,直到1999年國營工廠倒閉才離開。
一年前,肖遠到市里打工。他坐202路公交車,再轉(zhuǎn)13路車,到上班的私企。多數(shù)到市里工作的人早出晚歸。他住集體宿舍,逢到星期天回家一趟。即使回家,他也顯得有點勉強,因為在家里并不讓他感到更輕松。他站在公交車過道上,一手抓住扶手,茫然地望著路邊的行人和廣告牌,宛如河流中的漂浮物一閃而過。他總覺得有一雙目光在注視自己。忍了會兒,垂下眼望去。只見窗邊座位上坐著一個男人,正朝他看著。他年約四十,架著一個二郎腿,伸到前座下邊的腳尖不住地上下抖動。肖遠不認識他。在那浪潮沖積泡沫般的乘客中,他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他臉上帶著一種詭秘的笑,直盯著肖遠的臉。即使肖遠朝他望過來,他也不躲閃,直直和肖遠對視著。難道他認識自己嗎?肖遠想。他又盯了男人一眼,確認自己從沒見過他。于是,肖遠厭倦地繼續(xù)望著窗外。在公交車上什么人都有,難道不是嗎?看他那曖昧的笑容,你把他想成什么人都不奇怪。隨后得知他是自己童年的伙伴,心里便釋然了。當年,張小兵最后一個猛子,仿佛一頭扎進時間深處,他直到二十年后才浮上來。和水中那個少年一樣,悄悄躲在偏僻處朝他們竊笑。此刻男人浮現(xiàn)在公交車座位上,微笑著注視肖遠。
“你是不是——”這個男人停頓一下,問,“姓肖?”
肖遠吃驚不小,再次朝他望過去。
“你叫什么來著?”他習慣性地用手抹著頭頂上,“叫,叫……對,肖遠!”
“你是……”
“我是張小兵,不記得了?我們從小在一個家屬區(qū)長大。”
肖遠凝視著他,這個自稱張小兵的男人。事實上,肖遠已經(jīng)忘記這個童年伙伴,但張小兵這個名字,在他的記憶中依稀存在著。但肖遠實在無法把他和某個童年伙伴對號入座。他的面皮白凈,腮幫多肉,兩頰有些松弛了。他頭頂心快禿頂了,暴露發(fā)根部的頭皮,像草疏的山頂巖層。男人似乎是一個長期坐辦公室的人。穿著一件白襯衫,肚子腆起,撐得紐扣都快炸了。當肖遠最終想起他是那個潛水少年時,心中不禁閃過一個念頭:由于潛水時間太長,泡得他臉上泛白而浮腫;他在水底撞上一塊石頭,以至頭頂心脫毛;至于他隆起的肚子,顯然是來不及上浮換氣灌多了水。
“想起來了嗎?”男人繼續(xù)提示他,“在北門,我們一起玩的還有石頭、小頭雞?!?/p>
“噢?!毙みh眼睛亮了一下。
“不少年了,有二十多年了吧,難怪你不記得?”
這次肖遠真想起來了:“好像你很早就搬到市里了,小學沒念完就走了?!?/p>
“一點不錯?!?/p>
“你好,你好……”肖遠連聲說。他仍一手抓著扶手,沒有肢體動作。他既沒激動地向張小兵靠近,和他握手什么的,也沒有任何親熱的表示。他只是微笑,帶著一點驚喜。
“真是巧!”張小兵說。他穩(wěn)坐在座位上,架起二郎腿上下擺動。他似乎很滿意自己把肖遠認出來,并且叫出他的名字。沿途的站臺上,從各個地方不同方向趕來的人,像一群魚似的游來,鉆進13路公交車上。這兩個分別多年的童年伙伴,意外相逢。出乎意料的是,他們沒有像電影中的老友重逢,開心地撲過去,大叫對方名字,擁抱和互擂肩頭什么的。他們甚至連一個握手都沒有。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讓他們彼此矜持,不讓自己的真情流露。
此刻,從某種程度上說,在公交車上相逢的他們,卻是兩個陌生人——他們?nèi)艘阎心辏舜耸遣幌嘧R的。相識的,是廠家屬區(qū)的少年們。那是他們的過去,仿佛前生前世。中間,隔了一段漫漫時光,遙遠得就像望不到盡頭的道路。這一頭,是兩個少年;那一頭,是兩個中年人。
兩個少年,是一對伙伴;兩個中年人,卻是不認識的。
不過,重要的是,車上的兩個中年人擁有一段共同的記憶。但是,記憶太遙遠,已然變得模糊不清。轉(zhuǎn)眼間,這么多年過去了,有多少人——究竟有多少人,你們,我們,能記清少年時的模樣。我們昔日的小伙伴,也已變得陌生和疏遠了。他們曾經(jīng)說過的話,帶著溫度的友情,隔著數(shù)年甚或一二十年的距離,它們究竟能不能傳播到如此遠?或者,這樣說吧,我們熟知的故人重逢,把酒問歌,不外乎這兩種情形——一種是,他們隨著年齡增長,始終把故鄉(xiāng)舊情揣在懷里,像從不熄滅的炭火,并在遠走他鄉(xiāng)時不至內(nèi)心孤獨凄涼。當舊人相逢時,這把炭火便會迎風燃燒;還有一種,卻僅僅出于一種姿態(tài),為了證明自己不曾忘了舊日友情。
而肖遠和張小兵,卻是另外一種情形。當你往后閱讀時,可以自由想象和揣測。在13路公交車上,這兩個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公交車在河流般的城市道路上行駛,肖遠擠在過道上,張小兵穩(wěn)坐在椅子上。他們的高度不同,卻不妨礙彼此打量對方。這會兒,張小兵把手從頭頂拿下,十指交錯放在肚子上,舒服地身體后仰。盡管如此,肖遠早已注意到他抹頭的動作,并發(fā)現(xiàn)他頭頂毛快掉光了。肖遠閃過一個念頭,他可能是從掉頭發(fā)時養(yǎng)成的抹頭習慣——用手梳頭能增加頭皮血液循環(huán),這是一個常識。張小兵微側(cè)著身,為了看肖遠,不得不仰起頭。但他后仰的發(fā)福身子,輕松的姿態(tài),反讓人覺得高高在上。他瞳孔上下移動,審視著肖遠。他看見肖遠一手緊抓扶手,另一手垂在腿邊。他穿一件半舊的灰夾克,前襟敞開,露出里面單薄的紫襯衫。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長長了,沒有及時修理,顯得雜蕪和黯淡無光。他的兩鬢生了白發(fā),透出一種歲月的滄桑。張小兵看在眼里,不動聲色,提醒自己要顯得熱情。于是,他微笑著說:“我們好多年沒見了。你現(xiàn)在住哪里?”
肖遠淡淡一笑,說:“還在縣城里?!?/p>
“現(xiàn)在這座工廠……聽說好幾年前就倒閉了?”
“倒閉快十年了吧?”肖遠不確定地說。又想一下,說,“十年了。眨眼之間?!?/p>
“想不到啊,這座國營工廠,說倒就倒了?!睆埿”f,把兩個大拇指繞來繞去?!拔易≡趶S里的時候,多紅啊。錢拿得又多,連一些事業(yè)單位的人都找關系,托人想調(diào)進來。”
“是啊。”肖遠說。他望向車窗外面,似乎那里有什么東西吸引他。
他們交談的時候,在各自的位置上。公交車到一個站點時,有一些人下車,接著涌上來更多的人。肖遠身邊的乘客面孔變化著。其中有一站,肖遠身后有一個空位,他看到了,卻沒有坐,隨即一個胖女人跌了進去。在公交車行駛的過程中,他們兩人保持相同距離,不曾遠點,也不曾更近一點。張小兵表情自如地說話。而肖遠說話時,先讓笑容在臉龐上浮現(xiàn)出。
有一會兒,他們誰都沒說話。張小兵默默地盯著車廂上方,目光出神,似乎在想著什么。這兩個人談話告一段落,暫時沒什么好說的了。肖遠望著窗戶之間的車體上。在想,再過三站,他就下車了。他在那兒等202路公交車。他不知道張小兵在哪兒下。但他希望他在前站下,或在三站之后下??傊?,現(xiàn)在他的想法,就是早一點到達202路站點。他今天在公交車上,遇到一個昔日的伙伴。這是一個遭遇,有點出乎意料,僅此而已。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管遇到,還是沒遇到,他的生活都不會發(fā)生任何改變。況且,如果真有什么變化,他反而不適應。這些年,他已習慣順應著生活而活著。
這是一次很離奇的見面。兩個分別二十多年的童年伙伴,沒有想象中的親熱。這其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近二十年來,這個社會人際交往變得淡漠,是原因之一。今晚,肖遠和張小兵兩人,客氣并保持距離,到了站點各自下車,是很自然的事。但他們最終一道下車,到飯店里聚會,卻多少有點出乎我們的意料。這是張小兵提議的。在公交車駛到202前一站不到的時候,張小兵忽然說出一句話。這么多年沒見了,我們聚一聚吧。他望著肖遠,說出這個忽然冒出來的念頭。他的語氣遲疑,謹慎,帶著試探的意味。肖遠愣了一下,臉上現(xiàn)出為難的表情。他委婉地說,我還要趕回小城里。張小兵問,這回家沒什么事吧。肖遠試圖微笑著說道,也沒什么事。小老百姓,哪有多少事情,不過……他正要繼續(xù)說著拒絕緣由,卻被張小兵斷然打斷了。張小兵顯得很熱情地說,沒事就好。我們今晚吃個飯,就在前面下車。肖遠的推托,反而激起張小兵強烈的挽留愿望。他變得興致勃勃,此后,他幾次打斷肖遠推辭的言語。幾乎帶著強迫的,非得和肖遠一起喝酒。他們在車停站后拉扯著下車了。
在喝酒的時候,他們說起童年的趣事。在幼兒園前的空地上,是一片楊樹林,筆直的樹干聳立在前方。夏天里風在樹梢上奔跑,下面卻是一片陰涼。放暑假時,孩子們到附近農(nóng)村里捉蛐蛐。肖遠到城郊蔬菜地里捉,那是一片冬瓜地,把碩大的冬瓜翻開,下面有蛐蛐窩。在正午的時候,菜地里蛐蛐的彈琴聲此起彼伏。這是肖遠的一個秘密,他不帶同伴去,總能捉到很多蛐蛐??墒?,張小兵也有捉蛐蛐的地方。他跳下一個水渠里,里面水深到小腿,他掀開垂掛的喜濕植物,在根部有許多蛐蛐窩。當它暴露在光線下,驚慌失措的一對對蛐蛐紛紛跳起逃竄,可等待它們的卻是下面的渠水。所以每次張小兵總能捉一大串紙袋的蛐蛐。
這是他們說起的第一個話題。張小兵說:“你的蛐蛐是白牙,打架不行?!?/p>
肖遠舉起的酒杯又落下,反駁道:“你的黑牙不行?!?/p>
從冬瓜地里捉的蛐蛐,牙齒是白的??墒撬伦降尿序?,牙是黑的。事實上,當時斗蛐蛐互有勝負。但他們爭強好勝,都說對方蛐蛐不行??蔁o論他們的白牙黑牙,最后都敗在一個叫冬瓜的男孩蛐蛐牙下。有一次,冬瓜翻開一塊大石頭,下面有蛐蛐叫。隨后他看到一條火赤練,那頭蛐蛐就站在火赤練頭上。冬瓜這頭蛐蛐,斗了一個夏天,把所有的蛐蛐都打敗了。
“冬瓜這頭蛐蛐王,”張小兵說,“最后死了,還是怎么啦?”
“啊,他養(yǎng)著過冬,想第二年再斗。他用棉花把蛐蛐盆包起來,上面戳了氣孔,放了花生和辣椒,甚至擺了一個龍眼,給它當食物。蛐蛐是昆蟲,到冬天就死,但冬瓜這頭蛐蛐竟活到第二年。當他再拿出來斗時,這頭蛐蛐竟不打架了。”肖遠說,他記得很清楚。
張小兵很開心,和肖遠碰一下杯。他把小杯里的酒一口喝下?!罢娴?,”張小兵發(fā)自肺腑地說,“我很久沒這樣和人聊過天了。”他在單位里上班,每天提防著同事們。他根本不敢和他們說心里話。即使一些瑣碎小事,也揣摩了半天才說出來。辦公室的幾個人,并不只是簡單的幾個人,他們都有各自的陣線和關系網(wǎng)。他和一幫人關系好,你和另一幫人關系好,得罪一個人就等于得罪一幫人。天天和他們在一起,不可能置身事外。所以,他每天上班,神經(jīng)都繃得緊緊的,生怕一不小心說錯話,得罪了人自己還不知道。但是和肖遠不同,他可以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不需要擔心什么。喝酒的時候,張小兵很放松。他不用再考慮什么,心里有感慨,就把它說了出來?!靶值堋!睆埿”f。這會兒他脫口把肖遠叫成兄弟,這也是恰當?shù)慕蟹?。“不騙你,我每天到單位里上班,下班就回家,好長時間沒和人痛痛快快地說過話了。今天遇到了你,說起小時候的事,我真的覺得很開心。”
肖遠點點頭,附和地說:“是啊?!钡?,他并不覺得有多么開心。他不想和張小兵在一起喝酒。兒時的事,太過遙遠了,他不想再聊這些,他甚至連想這些事都不愿想。
可是,張小兵非得拉他聚一聚。他有點勉強,卻裝出愉快的樣子。這會兒,張小兵沉浸在釋放的情緒中。他仰靠在椅子背上,一副身心放松的姿態(tài),深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呼出?!安或_你,只有和你從小一塊玩大的人,才能說一些掏心窩的話。不像在單位里,處處賠著幾分小心。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都要在肚子里掂量掂量,才能從嘴里說出來。能少說盡量少說,總比萬一說錯了后悔要好?!苯酉聛淼臅r間,他一直說著單位的事。他今晚遇到了肖遠,仿佛找到了一個出口,要把許多年肚子里憋著的東西都倒出來。肖遠聽著,不聽著他又能怎么樣呢。張小兵一邊說著,一邊不時望向肖遠。他把平時心里藏著的秘密,全吐露出來,坦然地說給肖遠聽。從表層上看,他一點也不和肖遠見外。他和肖遠分享著自己生活中的苦悶和煩惱。肖遠認真地聽著,不時點點頭,表示贊同,或示意他在聽著。但漸漸的,他感到,張小兵是說給自己聽的。張小兵并不需要人聽,一個知心人,和他能夠交流的對象。他只是需要一個物體,像回音壁,他對著這面墻把想說的都說出來,心里便變得暢快了。至于他面前擺著的,是一面墻,或是一個人,并不是最重要的?;蛘撸瑥埿”窀糁粋€小窗,說給里屋的神父聽。而這個人,能耐心聽他的話,并且保守他的秘密。他說了出來,心里就舒坦了。所以,有一段時間,他一直說。肖遠呢,很有耐心地聽他說。
今晚,肖遠被張小兵強拉著留下,除了聽他絮叨,沒什么事可做。他聽張小兵說他的事,可他并不想談自己的事。他一點都不想讓張小兵了解他的情況。所以,他除了聽,實在沒事可干。他沒有看鐘表,但他知道時間一點一點在流逝。他沒戴手表,現(xiàn)在沒幾個人手上戴手表,都從手機上看時間。他并不想掏出手機,讓張小兵會覺得他有事似的。他今天晚上沒有事,準備回家,但他回家不回家都無所謂。他知道現(xiàn)在很晚了,但并不著急,既然來了就安心坐著。
這段時間里,肖遠望著桌上的筷子,或盯著桌面。他對張小兵說的事不感興趣,但他必須聽著。有時為了讓張小兵知道這點,當他對自己說話時,他表示認同地點點頭。他凝視著張小兵白凈的臉,潔白的襯衫,和他那發(fā)福的肚子。一眼就知道他有著體面的職業(yè)。但有一會,他確實感到,在張小兵優(yōu)越生活的外表下,其實他活得挺累的。肖遠能感到一種沉重的東西,并不是張小兵的體重,估計他有一百八十斤,對他一米七三的個頭太重了;肖遠真切感到的,卻是一種無形的沉重,就像人體投落到地上的陰影。它伸手摸不到,嗅不到,也不能用磅秤來稱一下。但的的確確,你可以看到,感受到,甚至能體驗到一種壓迫感,像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在你頭上。是的,有些東西,盡管是無形的,卻是能夠感受到的——像黑暗帶給人的恐懼,或者像冬天的白色帶給人的寒冷。張小兵有體面的工作,富足的衣食無憂的生活,以及他可以讓人想象的美滿的家庭,寬闊而裝修精良的住房,在這種種讓人羨慕的一切之下,肖遠分明感到一種沉重。其實,這并非無中生有,生活帶給人財富之外,其他的并不會減免。比如,那種壓抑感,沉重感,就像一種無形的陰影伴隨著。
有一會兒,肖遠望了一眼窗外。這是餐飲一條街,兩邊都是飯店和大排檔,門樓上的招牌燈箱十分醒目。他看到后面樓層的背景,有一些窗戶亮著燈。這一瞬間,肖遠想到有那么一個夜晚,他和另一個孩子,坐在一個建筑工地的樓頂上。那個孩子,他記得叫小飛,是廠家屬區(qū)的另一個伙伴。當時,正新建一幢家屬樓,旁邊有一個毛竹搭起的斜坡。白天里,小工們挑著磚頭,或兩個人費力地推著小車,里面裝著攪拌好的沙子水泥,送到上層正在一塊塊砌磚的瓦工手里。晚上,兩個孩子順著斜坡,一直走到樓頂上。那是三層樓房,最頂層已經(jīng)澆筑好水泥屋頂。他們踩著有彈性的咯吱作響的竹跳,往上走著,一直到達最高處。
后來,當宿舍樓蓋好后,職工們紛紛打報告要求住進去。來年一月份,最寒冷的季節(jié),肖遠家分到一間,搬了進去。他們用水清洗樓道,澆上去的水結(jié)成冰,他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搬運東西。但在當時,那個夏夜里,肖遠并不知道自己家會搬進這幢樓。兩個無聊的孩子,吃過晚飯,不知道到哪里玩。于是,他們順著竹跳的斜坡,朝著最高處攀登著。
當他們來到樓頂上,一時目瞪口呆。就在他們頭上,一片璀璨的繁星,距離他們?nèi)绱酥7路鹚麄円簧焓?,往上跳一跳,就能抓下一大把星星。那一年,比起現(xiàn)在,天空要蔚藍一些,夜晚繁星清晰可辨,又多又密,猶如無數(shù)只螢火蟲在上面飛舞,閃閃爍爍。后來他們還看到一些景色,比如說下面的家屬樓,黑壓壓的,坐落在一叢叢香樟樹邊緣。他們站在樓頂邊上,小心翼翼的,既渴望走到頭又害怕掉下去。這時,他們看到不遠處的護城河,在一片朦朧的月光下,閃爍著銀亮的夢幻般的光芒。但肖遠印象最深的,還是他頭頂上璀璨的星空。星星如此之多,密匝匝的,緊緊挨在一起。他仰望著它們,在蒼穹之上,一片深邃的深淵里。這時,他有一種幻覺,覺得它們既高不可及,又仿佛就在頭頂之上,他踮著腳就能夠到它們。于是,他心里閃過一個念頭,要跳起來用手夠它們。他覺得,這些繁星離下面土地要遠一些,而在他所在的樓頂上,星星要離得近多了。它們一閃一爍的,他盯著它們,能看到它們迷人的光芒,呈現(xiàn)出放射狀的四條線,或八條線。就像他冬天接下的雪花,有或長或短的線狀邊緣。他記得,那時家屬區(qū)多是一層或兩層房子,建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上面是拱形的灰色瓦脊。他們站在三樓頂上,仿佛是大地的最高處。無數(shù)的繁星在頭上閃爍,朝著四周擴散,直至延伸到天空的盡頭。在他的四面八方,都是龐大的星空,一直鋪展到和大地接壤處。
肖遠想,那晚他們在樓頂上,都干些什么呢?兩個孩子仰著頭,望著繁星,談論北斗星在哪兒,哪顆是牛郎星、織女星。最終他們都沒有辨認出來。后面,他們坐了下來,說著一些玄奧的話題,比如說神仙和鬼。他們知道,神仙是神話故事里的,是虛構(gòu)的??墒郎暇烤褂袥]有鬼,卻眾說紛紜。在他們身邊的大人們,有的說有,有的說沒有。因而,孩子們也常常為此爭論不休。肖遠說有鬼,小飛說沒有鬼,最終誰都沒能說服誰。后來,他們又說到,為什么人長大了都要結(jié)婚。在那個禁欲的時代,男女問題讓男孩感到困惑。肖遠朦朦朧朧覺得,這和兩性有關,讓少年的心萌動著。他盯著樓頂邊緣的黑暗深處,陷入一種模糊的想象中。
“對了,”這時,張小兵才想起問他,“你在哪里上班?”
肖遠不想跟他談自己的事。但他既然問了,他只好回答,報了一個工廠名。
“噢,”張小兵點點頭,一只胳膊架到后面椅子背上,“我認識你們的一個副總?!?/p>
“是嗎?”肖遠說,卻不想問是哪個副總。
張小兵望了肖遠一眼。肖遠正挾了一根蒜苗,放在嘴里咀嚼。等了一會兒,張小兵說出一個名字?!袄厦纾绺笨?,你知道吧?”肖遠說,他們廠有兩個副總。這個苗副總,平時很少到車間里來,所以對他沒什么印象。張小兵說,我和你們苗總在一起喝過好幾次酒。他酒量很大,很能喝。喝過酒之后,就拉著他們到KTV里唱歌。肖遠聽著,對這個不感興趣。
“你現(xiàn)在干什么工種?”張小兵興致勃勃地問肖遠。
“在車間里,”肖遠含含糊糊地說,“在流水線上做事?!?/p>
“哪天跟老苗一起喝酒,我跟他說說,看他能不能關照你一點?!睆埿”f,用輕描淡寫的語氣。隨即,他擺了一下手,接著說,“沒事,你不用放在心上。老朋友了,這個沒什么。”
忽然,肖遠感到一種厭倦。今晚喝酒到現(xiàn)在,他覺得該結(jié)束了。他不想和張小兵談自己的事,甚至他不愿聽張小兵談及此事。他說話時的表情,和他的語氣,讓他反感。這涉及到一個人的性情。比如他喜歡吃偏苦的東西,喜歡聞剛泡出茶的香味,卻厭煩甜膩膩的口味和花茶濃郁的花香。張小兵言談之間,所散發(fā)出來的氣味,讓他很不習慣。自從肖遠所在的國營工廠倒閉后,他四處打工,接觸到的那一個群體的人,他們散發(fā)的氣味,淳樸,真實,盡管有點粗野,可他已經(jīng)習慣了。相反地,另一群人身上飄散的氣味,卻讓他感到格格不入。他敏感地察覺到,它的荒唐和虛情假意。此前,他從張小兵身上有所發(fā)現(xiàn),直到此時此刻,卻暴露無遺,越發(fā)深重起來。肖遠開始坐不住了,就想盡快離開這兒,遠離讓他厭倦的氣味??蓮埿”鴧s沒有走的意思。肖遠想,我得轉(zhuǎn)移這個話題?!皩α耍庇谑?,肖遠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過頭,問張小兵,“我們從小一起玩的,你還遇到過誰?”
“沒有,”張小兵搖搖頭,“一個沒遇到過?!?/p>
“那時候,”肖遠由衷地說,“我覺得少年時代,是這一輩子最開心的時候?!?/p>
當年,在廠家屬區(qū)里,他們的父母忙于工作,無暇管束子女。他們對待孩子,猶如動物對待小獸,任其追逐和自由嬉戲。肖遠記得,每年盛夏時節(jié),他們都到附近鄉(xiāng)村捉知了和蛐蛐,或到護城河里游泳。另一些時候,他們?yōu)榱吮憩F(xiàn)男孩的勇敢,竟從建筑工地的二樓往下跳,還在圍墻上奔跑追逐。奇怪的是,除了一個摔斷胳膊,他們?nèi)及踩粺o恙。當時的孩子王,是一個姓石的少年。有一天晚上,肖遠和伙伴們躲貓貓。這一次,姓石的少年帶領他們,沒有像往常那樣躲在墻角或爬到樹上。他和大一些的孩子,默默地翻過廠區(qū)和家屬區(qū)之間的矮墻。肖遠和張小兵跟在后面,感到惴惴不安,卻又暗自欣喜和激動,猶如一群童話中的探尋寶藏的人。他們跳下陡坡,穿過廠區(qū)鐵路線,又爬到貨臺上。最后,他們站在一面紅磚墻下。那是兩座房子之間的空隙處,有一個鑄鐵下水管。他們抬頭向上望。肖遠不禁想,難道他們要從這里爬上去嗎?果然,他們一個個攀著下水管,向上攀爬,又相繼從屋檐邊消失……這時肖遠卻恐慌了,他只有爬樹的經(jīng)驗,從沒爬過下水管。他有點退縮,可他看到連張小兵也在往上爬,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那天晚上,這群孩子爬到屋頂上,踏著一片灰色瓦片,在拱形屋脊上奔跑著。肖遠沒有抬頭,但他知道頭頂,一片繁星閃耀在夜空。
“你還記得嗎,”肖遠說,“石少華,那時領頭的?”
“有印象?!?/p>
“聽說,他現(xiàn)在住在市里?”
“是嗎?”張小兵用一張餐巾紙輕輕擦了一下嘴唇?!拔液孟褚娺^他一次,在路上碰到的。也是在公交車上,人多,嘈雜,沒聊幾句。聽他說大概在什么車隊里開貨車?!?/p>
“他中學畢業(yè)后,在家待了兩年,后來到市里上班去了?!?/p>
“我遇到他,也有十年了吧?”張小兵想了一下,說。
以后的無數(shù)次,肖遠想到那天晚上,他們在屋頂上奔跑。這是一片工廠的屋脊,高低起伏,彼此連在一起或挨得很近。在他們上方,是一片璀璨的星空。這一群少年,從一個屋脊爬到另一個屋脊,小小的身影時隱時現(xiàn)。有一次,肖遠停下腳步,向上方望了一會兒。他仿佛感覺到什么,或聽到聲音,因此朝那兒張望。是的,聲音來自星空中。從很小的時候,肖遠時常產(chǎn)生一種幻覺。他記得,這種幻覺最早來自童年,在故鄉(xiāng)的奶奶家。那是鄰省的農(nóng)村,在一間老屋前的空地上,他們躲在竹床上納涼。他的身邊,躺著年邁的奶奶,給他講故事。他仰睡在床上,面朝一片神奇的星空。奶奶講的故事,都是她小時候聽老人講的。那是來自民間世代相傳的古老故事,和鬼怪的種種傳說。他入神地望著星空,覺得人世間的玄奧,像星空一樣神奇和不可思議。當然,還有一些神仙的故事。奶奶告訴他,人死后,都要升天的。他認真地問奶奶,是真的嗎,那你奶奶死了也升天了嗎?奶奶凝視著天上,肯定地說,我奶奶還有爺爺和他們爺爺奶奶,都在天上。死去的人都是星星中的一顆。有一天晚上,肖遠獨自一人躺在竹床上,忽然聽到有人叫他。隱隱約約的,他聽到了,聲音來自天上。從哪時起,他會在繁星滿天的深夜,偶爾聽到來自星空的呼喚。當他在屋頂上奔跑時,他再一次隱隱約約聽到那個聲音。于是,他停下腳步,凝視著星空一會兒。然后,他繼續(xù)追逐前面的同伴們。
星空中究竟有什么,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張望。他也說不清楚,因為自從他讀書后,知道天上并沒有神仙。那些都是一些神話故事而已。但即使這樣,在他漸漸成長的歲月里,仍經(jīng)常地仰望星空?;蛟S,這是出于一種習慣。也有可能,他真的聽到什么聲音,像幻覺一樣在他耳邊響起。不管怎么樣,在他憂郁和煩悶時,凝視著夜空,會讓他內(nèi)心漸漸平靜。
但在兒時,他真的相信人死后會上天。他對奶奶的話信以為真。所以,當奶奶死后,他一度相信奶奶是群星中的一顆。那天晚上,他和伙伴們在屋頂上飛奔,頭上是一片鑲嵌著鉆石一樣的星空。蒼穹是那么深邃,每一顆星星都發(fā)出耀眼的光芒。他們從一個個屋脊上,向上攀登著,越爬越高。他們就像是一群摘星星的人。在夜色中,他們小小的身影,離星空更加近了。他們的頭頂之上,就是閃爍出迷人光芒的星星。近得好像只要向上一伸手,就能抓到一把星星下來。但這群孩子,個個太貪玩了。他們只想著自己的游戲,從最高一座高樓的窗戶爬進去。那里面,是堆積如山的紙箱。那是廠里的倉庫,有電梯直上直下,把包裝紙箱存放在那兒。他們在紙箱堆里,挖出一個個地道,躲藏在里面。他們各人挖各人的地道,隱身在下面,讓一個伙伴尋找。那人站在鎖上的門口,背對著他們,當有人喊一聲好時,他開始尋找消失的伙伴。被找到的那個人,就扮演重新開始游戲的尋找者。
“我記得小時候玩的游戲,”張小兵站了起來,抹一下頭頂,“真有意思?!?/p>
“沒遇到你之前,我?guī)缀跬?,”肖遠說。
他們朝飯店門口過去。右邊有一個柜臺,后面站著一個穿制服的女服務員。張小兵離開肖遠,朝著那兒走去,對肖遠打一聲招呼:“你等下,我去結(jié)下賬?!?/p>
肖遠說:“我結(jié)過了?!?/p>
“什么?”張小兵似乎沒有聽清。
肖遠緩慢地說:“中途我上洗手間時,順便把賬結(jié)了?!睆埿”⒅みh,用審視的目光,想看出什么意圖。他笑了,搖了一下頭。兩人并肩向外面走去。張小兵走在肖遠左邊,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跋麓挝矣龅矫缈?,跟他說一下,看能不能調(diào)換一下好的工種?!?/p>
“真沒這個必要?!毙みh認真地說。
“這個我去說,”張小兵擺一下手,“你就不要多問了?!?/p>
他們站在飯店門口,揮手告別。張小兵對肖遠說:“對了,你把電話號碼告訴我一下。”肖遠遲疑一下,報出一串數(shù)字。
“有空,我們多聯(lián)系?!?/p>
“好的?!毙みh說。
“我會打電話給你的。”張小兵盯了肖遠一眼。
肖遠相信似的,點點頭。這時,他有一個預感,他們不會再聯(lián)系了。他相信,張小兵不會給他打電話了。但是,就肖遠而言,有一點他心里很清楚,他不會給張小兵打電話的。今晚分手之后,他不會跟張小兵再見面的。他看著這個當年潛水的少年,站在路邊,向馬路上招手。一輛出租車停了下來。他快禿頂?shù)哪X殼在路燈下很醒目,體態(tài)臃腫,笨拙地鉆進車廂里。他從搖下的車窗里,向肖遠招一下手。他和出租車一道扎入夜色中。然而,有路燈通明,這次他的身影很難隱匿。直到它拐過前面一個路口。肖遠站了一會兒,朝城市的夜景望了一圈。然后,他朝著公交車站走過去。
沿途中,他看到城市的樓群,高低起伏,宛如一級級龐大的階梯?;秀遍g,他看到幾個少年的身影,在屋頂上奔跑。這是一個漸漸下降的過程。曾經(jīng),在他年少之時,這一群孩子在工廠的屋頂上,一級級向上攀升,正在接近星空,是一群摘星星的人。后來,他們漸漸長大了,身體變得沉重。他們?nèi)栽谏厦媾苤瑓s步伐變慢,從高處的屋頂往下落著。在過去的這些年,他經(jīng)歷了下崗、家庭失和,生活陷于困境之中。他為了謀生,四處打工,經(jīng)歷了眾多人間冷暖、坎坷挫折。這時,他不再仰望星空,也不再有那些絢麗的夢想。他開始順應命運的安排,過著隨遇而安的日子,終于有一天,仿佛傳來轟然一聲,他的身子從屋頂落到堅硬的地面上。于是,他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人已中年,表情憂郁,步履凝重,一步步行走在城市道路上。有一刻,他停下腳步,朝著遠處凝視著。在屋頂上,那幾個少年仍在飛奔……
漸漸的,少年的身影消失了。許久,他輕嘆口氣。他向上仰著頭,望向夜空,但在城市的燈火映照下,不見繁星的閃爍。他仿佛聽到了召喚,喃喃自語,仿佛在和什么人對話。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