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底丟了多少錢？那個女人還在哭。老馬心想怎么會這樣。他靜靜地坐著，看著煙頭在黑幕中一明一滅，很像夏天夜里的螢火蟲。老馬腦子一閃。到底丟了多少錢？那個女人還在哭。老馬很煩，怎么會這樣？他聽到院子里有了點聲音，再聽卻又什么都沒有了。是風(fēng)。老馬說。怎么會這樣？老馬說。到底丟了多少錢？那個女人還在哭。

也許不應(yīng)該叫警察，老馬想。但誰能想得到呢？也就是一會兒的事，這天殺的賊。真不該不聽女人的話，女人說出門要上鎖。他說噢噢。但是他的心里不以為然，他想鎖什么鎖呀，家里又沒什么寶貝。然而，出去才一會兒，家里就被翻了個底兒朝天。他回到家，一下子蒙了，以為進錯門了。退出去兩步，再看，沒錯。

這天殺的賊！

但是這女人怎么能這樣？老馬想。出事時他還沒怎么樣，也就是頭蒙了一下，像被誰在腦后敲了一下，轉(zhuǎn)瞬就清醒了。還好，家里沒什么值錢東西。他想。女人回來的時候，他正在收拾地上被翻亂的東西。他聽到腳步聲，回頭看了看，然而女人的臉一下子白了。

但是我還想跟她開個玩笑。老馬想。我竟然還想跟她開個玩笑，我說，他狗日的要是偷出個金磚我還高興呢！但是女人沒有笑，女人突然發(fā)瘋一般撲向衣柜，不久，就傳出她殺豬一樣的哀號。

怎么了？怎么了？！老馬吃驚地跑過去問。但是女人不回答，只是哭。

只是哭，只是哭，只是哭！

但是老馬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一樣，他瞪著眼睛問女人，你是不是丟了什么東西？但是女人只是哭。

到底丟了多少錢？警察來了之后問。老馬不吭聲。警察又問女人，但是女人只是哭。

夠了！老馬想。他直起腰，突然之間他感到很靜，靜得他一下子找不著自己了。他感到身子搖晃了一下，然后又站住了。慢慢的，耳邊又有了聲音，他仔細聽了聽，是自己在說話。

2

算了，就不要難為孩子了。老馬說。

不，就要讓他叫，叫爹，叫。玉蘭沖著兒子喊。她的頭發(fā)濕了，冒著蒸氣，一綹頭發(fā)貼在額頭上。

張兵低著頭不吭聲，臉憋得通紅。

算了，不要再難為孩子了。老馬又說。他看著孩子的臉，有點不忍，也有點不舒服。

叫爹，叫！玉蘭有點瘋了。她用力撕扯著兒子的身體，兒子像堆肉泥一樣在她的手里搖擺來搖擺去。兒子的眼淚默默地流了出來，但是仍然緊閉著嘴。

玉蘭——，老馬喊，聲音很高昂，然而轉(zhuǎn)瞬便熄滅了?！懔耍瑒e——別難為孩子了。老馬感到眼睛很濕潤。

這是昨天晚上的事。張兵吃完飯照往常一樣，早早地就又要回自己家去住了。張兵已經(jīng)不是個孩子了，雖然臉上依然存留著稚氣，但是每當他靠近老馬，老馬就強烈地意識到這一點。對于這樣大的孩子，老馬已經(jīng)不再抱什么希望。說到底，他娶的是玉蘭，不是張兵。但是他仍然抱著一絲僥幸，要不很難說清楚他為什么對張兵那么好。

老馬這下賺了，一下子連老婆帶兒子全都有了，人家還幫你養(yǎng)那么大。很多人這樣打趣他。老馬笑笑。也許人家說的是實話，也許人家在等著看他的笑話。但是也就是從那時起，他才真正開始注意這個“兒子”。

他是在討好張兵。是的，是在討好。老馬承認了。但是張兵仿佛一點都不領(lǐng)情。昨天他去縣城，回來給張兵買了一身新衣服，還有一雙皮鞋。玉蘭看到時眼睛都亮了。晚上張兵來吃飯，玉蘭趕忙拿出來讓他試穿。張兵有點不情愿，也有點害羞的意思。玉蘭不管，動手把張兵身上那件舊衣服扒了，把新的給他套上。

“看看，”玉蘭咂著嘴，“真是人靠衣衫馬靠鞍，穿上這件新衣服，我兒子，顯得多帥。來，把這雙皮鞋也換上?！?/p>

張兵羞澀地笑了笑。正在換鞋，老馬進來了。玉蘭瞧見了他，趕忙沖兒子使眼色，“這是你爹專門從縣城給你買的，”她說，“還不快叫爹?！?/p>

老馬有點尷尬，想退出去，想了想，又站住了，定定地看著張兵。張兵卻又遲鈍起來，換上了一只皮鞋，另一只卻怎么也套不上腳。張兵的頭低垂著，像是在尋找腳下的螞蟻。玉蘭拿著他的腳，放了幾次放不進去，抬頭看了看他，嗔怒道：“這孩子。”老馬卻退出去了。

晚上就發(fā)生了那件事。吃完飯張兵要回家，玉蘭不讓。玉蘭說就住這兒。張兵不吭聲，玉蘭以為答應(yīng)了，有點高興。然而放下碗，張兵就往門外走。你去哪兒？玉蘭在背后喊，然而沒有回音。玉蘭就沖出了灶屋，然后就看到張兵的身影已經(jīng)飄出了院門。

玉蘭重新回到灶屋，臉上怒氣沖沖，看了看坐在一旁仍端著飯碗的老馬，埋怨道，你就不能攔著他？老馬沒有說話，仍舊喝他的湯，然而心底卻嘆息了一聲，有一種落寞，仿佛在自己的家，他卻是個外人。

3

娶玉蘭那天，場面很排場，老馬一輩子的積蓄幾乎全花在了上面。然而他認為值得。他不是沒有猶豫過，很多人勸他，說又不是年輕人第一次結(jié)婚，隨便湊合湊合就行了，怎么辦還不是過日子。然而老馬想，既然是誠心過日子，就不能委屈了人家。那天老馬和玉蘭都顯得很高興，只有張兵，像一個不和諧的音符，從始至終沒人看到他笑過。他哭喪著臉，一身新買的衣服套在他身上，顯得那么的拘謹，那么的頹喪。他步步緊跟著母親，冷眼旁觀著周圍熱鬧的人群，對一些人的打趣無動于衷。然而那天晚上他卻堅持一個人回自己家住。

你這不是打你媽的臉嗎？玉蘭看勸他不住，開始哭哭啼啼。那個地方怎么住？你讓我怎么跟你死去的爹交待？然而張兵冷冷地看著自己的母親，不說一句話。他看到母親臉上涂過的脂粉，經(jīng)過淚水的沖刷，變得像雨后骯臟的地面。他感到有點厭惡。

老馬曾經(jīng)打算過讓張兵繼續(xù)讀書。老馬認為張兵還小，這么小的孩子這么早下學(xué)能干什么？只能學(xué)壞。跟玉蘭商量，玉蘭很激動，玉蘭說，老馬，你真是一個好人，你這樣對待我們娘倆，我們是不會忘記的。老馬說，不說這些，不說這些。

然而跟張兵說，張兵卻不愿意。你為什么不愿意？玉蘭沖動地說。她瞅著面前這個長得越來越高越來越壯也越來越像他爹的兒子，像面對一個陌生人。兒子越來越沉默，沉默得讓她心里發(fā)慌，她越來越不知道該怎樣跟他交流。他爹在時他可不是這樣。你說你為什么不愿意，??？！玉蘭注意到兒子的嘴唇上方，已經(jīng)冒出了一層黑黑的絨毛。這個家伙已經(jīng)長大了。她想。她早就聽出兒子的聲音也開始變粗了。

你要是不愿意，玉蘭最后說，那你以后不能再回那個房子住，聽到了沒？

那個房子，那個房子……想起那個房子，玉蘭就心酸。不是因為那個房子，丈夫也不會死；不是因為那個房子，她也不會這么急著再嫁。丈夫是累死的，她始終這樣認為，雖然醫(yī)生告訴她丈夫是病死的。丈夫最后的確是吐血死的，但是丈夫不是為了早點建好這個房子，也不會死得那么快。丈夫躺在床上不能動了，還堅持著起來砌墻、和泥。丈夫就像一只燕子一樣，想完全憑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一口泥一口泥地把這個房子蓋好。那時他還不知道自己有病，他看起來很強壯，一點都不像有病的樣子。然而房子還沒蓋好，他就開始吐血。醫(yī)生讓他臥床休息，他卻堅持起來蓋房。他說要是萬一我走了，房子蓋到一半怎么辦？你們娘倆，誰幫你們蓋？

玉蘭摸摸臉，一臉的淚水。自從來到老馬家，玉蘭便很少再回那個房子。只有一次，到了吃飯時間兒子還沒來，玉蘭心慌，想讓老馬去叫，但是話到嘴邊，突然決定自己回去一趟。遠遠的還沒到，就看到了那半堵圍墻，玉蘭的心便抽了一下，感覺咸咸的。丈夫到底沒有把房子蓋起來，圍墻只砌到了齊腰高，人就不行了。躺在床上吐了幾天血，就去了。埋葬丈夫那天，玉蘭哭得死去活來，圍觀的人也跟著掉眼淚。然而不到三個月，玉蘭便改嫁了。

你沒經(jīng)歷過，你不知道那罪。玉蘭說。訂婚那天晚上，玉蘭的眼哭得像爛桃，她把張兵摟在懷里一起哭，張兵只會默默地抹眼淚。

蓋房花掉了家里全部的積蓄，還欠了一屁股賬，給丈夫看病，也花了不少錢，丈夫死后，這個家就真的是家徒四壁了。一開始，玉蘭還想著自己把房子繼續(xù)蓋完，她白天跟著建筑隊去扒房，晚上請人在自己家里打零工，干了一段時間，她就絕望了。有人來給她說媒，她一口就答應(yīng)了，條件是替她還掉舊賬，還要幫她把這個房子蓋起來。

賬是還清了，房子卻沒有蓋。老馬說緩一緩，結(jié)婚花了不少錢，現(xiàn)在手頭緊。再說都一家人了，有這邊的房子住著，何必那么著急。一開始她不答應(yīng)，但是經(jīng)不住勸說，就含著淚同意了。

現(xiàn)在再看房子，仍然跟她丈夫去世時一模一樣，眼淚就不由自主往外噴。從留門的缺口進去，院子里還堆著一堆堆的沙子和磚頭。幾間磚屋還沒有抹墻，露著青色的磚頭，頂上一半是空的，看得見四方形的天空。只有一間耳房鋪上了樓板，讓房間顯得很暗?？涌油萃莸牡孛嫔现е粔K門板，板上鋪著褥子和棉被，褥子和棉被都看起來黑乎乎的，不知道是本色還是灰垢。

張兵不在。玉蘭忍著淚去了幾個鄰居家詢問，都說不知道，只知道他天天跟幾個不上學(xué)的半大孩子一塊玩。話說完了，就隨意地拉扯，鄰居都笑說她胖了，也白了，看來日子過得挺滋潤。

晚上張兵來家里吃飯，玉蘭狠狠訓(xùn)斥了他一通，又追問他中午到哪里去了。張兵不說。玉蘭又問經(jīng)常跟他在一起的都有誰。張兵說了幾個名字，玉蘭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玉蘭說，你可別背著我干壞事，要是被我聽說了，小心撕爛你的嘴！老馬端飯出去了，玉蘭又抱著張兵哭，說，你要對得起你死去的爹，你可千萬不要讓我跟著你擔(dān)心！張兵在她的懷里拼命往外掙扎，一臉的不耐煩。

4

后來玉蘭又催問了老馬幾次，老馬只是嘆氣，逼急了，就抱著頭蹲在地上。玉蘭說你怎么是這種人？當初是怎么說的？怎么現(xiàn)在不算話了？老馬說，沒說不算話。

那你怎么不蓋？

不是手頭暫時沒錢嘛。

玉蘭去找媒人，媒人說幫她問問，回來卻又勸她，說，是一家人不是？你的房子是不是他的房子？他的房子他能不上心？

可……玉蘭欲言又止。

放心吧，媒人說，老馬不是那種人，他不是手頭緊也不會這樣，你也看到他是怎么對待你們娘倆的，恨不得把肉剜了給你們吃。

可……玉蘭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本來有過一次轉(zhuǎn)機，錢都湊好了，突然老馬從房頂上摔了下來。老馬正在幫人家蓋房，有人站在下面往上面拋磚，老馬接，接了幾百塊磚都沒有問題，突然有一塊磚拋斜了，老馬伸手去夠，身子一歪，就從腳手架上摔了下去，下面都是磚頭，砸在上面，當時就不會說話了。從醫(yī)院里回來，不僅錢花了個精光，還借了一屁股債。好了之后找建筑隊賠，建筑隊卻說是他自己不小心，不僅沒賠，還再也不敢用他。

真他娘的倒霉！老馬想。

那個女人還在哭。老馬看看窗外，窗外已經(jīng)黑了。警察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了。屋里又靜了下來，只有女人在哭。但是哭聲明顯小了下去。老馬仍然愣怔著，他感到那哭聲很遙遠。

真他娘的！老馬想。他娘的她到底丟了多少錢呀？

女人已經(jīng)開始收拾東西。一邊收拾東西，還一邊抽噎。老馬沒有阻止，他看到那個龜孫兒子也站在一邊。龜孫兒子！老馬在心里罵，養(yǎng)不熟的狼，娘倆都是！都是！

但是他一聲不吭。他看到女人拿著包袱從他面前走了過去，她仍在抽噎，一只手還牽著那個龜孫兒子。女人走過他時，沒有看他。

走吧，走吧，都走吧。老馬想，走干凈才好。蓋你們的房子去吧。房子，房子，原來你們需要的只是一座房子。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