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茬茬菊花，燦爛如雪。父親坐在輪椅上，我站在他身旁，秋天的陽光有點虛，照在父親臉上一閃一閃的。父親并不在意，兩只眼睛緊緊盯著白菊花，臉上是淺淺的笑。這是一幅很溫暖的圖景，它保留在我的記憶中，溫暖著父親離開后我的所有時光。

那天天很冷，母親一大早就打來電話，說父親快不行了，要我趕快回來見最后一面！我慌忙請過假，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父母家的所在地——居仁村。剛到房道的西頭，老遠地我就看到我家的門口有一些人影轉來轉去，有的還在交頭接耳說著什么。我預感到情況已經不好了，心跳不由得加快起來，甚至自己都能清楚地聽到咚咚聲。我的腳步很急，亂亂的沒有了章法，腦子里也是一片空白。30多歲了，雖說已經到了而立之年，但家里有父母親把持著，我什么事情都很少操心，這個時刻的突然到來、很多問題的接踵而至，使我猛然覺得自己還遠遠沒有成熟，對自己的未來也不能看得很清楚。我還沒準備好，還很幼弱，仿佛仍然賴在襁褓之中一樣。幾步趕到門口，有人跟我打著招呼，我支應了一聲，就閃進了屋內。父親已經穿上了壽衣，睡在客廳小床上的他，張著嘴，喘著氣，聲音很大，眼神直愣愣的。母親湊過來告訴我，說妝老衣是鄰居樓叔幫忙穿的，穿得很順利，沒想到，他血栓病后僵直了多年的胳膊竟然能松軟下來，可以讓人隨便擺布了。母親還說，為了防止父親大小便失禁弄臟衣服，樓叔專門在他褲子里放入一條干毛巾，一旦真的出現情況，可以取出丟掉就可以了。這些細節(jié)，母親生怕遺漏地告訴我，我回應似的點點頭，就俯下身子，屏住呼吸，撫摸父親那消瘦得近似枯槁的面孔，試圖問問他還有什么話要留下。但此時的父親只是對外呼著涼氣，連回氣也沒有，目光在我的注視下也一點點暗淡下去。父親身下黑黢黢的小木床，我記不得是什么時候進入我的家的，它似乎也如父親一樣衰老，帶著父親委頓的身子向下凹陷。唯有幾盆白菊花，仍然鮮亮亮的，它們攏在一起，花瓣微微打開，仿佛正在努力掙脫什么，爭取充分綻放。這是父親的最愛。父親干了一輩子的煤礦井巷掘進工，一直在暗淡無光的井下工作，卻無端地愛上白菊花，我很不解。我曾問過原因，父親只是淡淡一笑，說沒有什么原因，就是喜歡。我私下揣摩，可能與黑乎乎的煤打交道多了，在心里自然就向往白的東西了。而白菊花開放在秋冬季節(jié)，天氣越冷它們開放得越熱烈，這些品質是不是父親人格象征呢。我不得而知。

回過神來，眾多需要安排的事情立即在大腦里紛紛涌出。我趕忙問母親家里親戚是否通知了，母親木訥地答道：“還沒呢。”“抓緊時間通知吧！”我急切地說道。轉過頭來，又讓弟弟去街道上找一個醫(yī)生來看看父親是什么情況。母親在里屋一個一個打著電話，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同樣的話。我干脆搬過一個凳子，順勢坐在父親的床邊。眼前的父親竟然有些生疏，那些凌亂的白發(fā)在陽光下晃動，臉上皺巴巴的，真的有點像擁擠在一起的一束白菊?，F在的父親思維應該很少了，他的意識也如同這菊花一樣單純而寧靜，不會再有一絲雜念。幾年前，父親得了腦梗塞以后，就基本上失語了，我們父子以及他與別的親人之間的交流僅僅是一些手勢和眼神，現在那些手勢和眼神也終于失去了，我還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們一下子被隔絕在兩個世界。一陣絕望傷感襲擊了我，柔長的親情帶著許多往事像一根絲線在我的心尖上纏繞、抖動，使我陡生悲痛，不由得掩面哭泣。我想父親此時還是有思考能力的，他的心里其實和我一樣是悲憫無助的。然而，現在他可以一動不動了，一動不動的他可以以此來保護一顆過于敏感而脆弱的心靈，使它減弱了動蕩，變得漸漸平靜。我不能平靜，我止不住胸中的心潮起伏。坐在父親身旁，雖然沒有語言，但我能感覺到，像往常一樣，父親對我愛戀的氣息正暖暖而熱烈向我撲來。

沒有多大工夫，弟弟找來了一個醫(yī)生，是個女的，姓王，母親認識，是她小學時的同學。醫(yī)生拿著聽診器，在父親的胸口上試了幾下，又翻看了一下眼皮，把了下脈，然后像是很不在意似的告訴我們，脈搏和心跳都沒有了，很快的事。母親紅著眼睛問道：“為啥他還不閉眼呢？”王醫(yī)生說：“看看家里人有沒有來齊，如果來齊了，念叨念叨人就走了。”送走王醫(yī)生，我安慰母親不要難過，父親多災多難，常年臥床，走了對他也是一種解脫。

白菊花無聲地呆在父親的身邊，像是父親最親密也是最忠誠的老友。這種花也很是奇怪，它們不在溫煦的春風之中打開，也不在艷陽高照熱量充足的夏日展現，卻偏偏選擇了這個寂寞寒冷的秋冬時節(jié)。雖然它們在百花之中開得最晚，但它們開得最持久。它們真的很能沉得住氣，它們不散發(fā)濃烈的香氣，也不站立起高大的形象，一朵一束，柔弱得不行，在“百花殺”后，獨立地為這個單調下來的世界增加了一點色彩。

下午四點多鐘，姐姐一家人從蚌埠趕來。一見面，姐姐就摟著父親的頭在哭，母親在旁陪著哭。這種情形維持到天黑，她們停止了哭泣。姐姐在母親的“慫恿”下，扶著父親的肩說出了“爸，家里人都到齊了，你就安心上路吧……”這樣類似的話，重復了好多遍，父親沒有反應，仿佛執(zhí)意要和這些人作對似的，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迫不得已，我讓妻子從家里抱來四個月大的女兒，給父親看看，親近一下。四個月的年紀，還意識不到死亡以及死亡帶來的后果，她被動地參與了這個儀式，仿佛一個道具一般，只是形式上的擺設。女兒的大眼睛仍然沒有喚起父親的反應，他繼續(xù)著自己的方式，維持既有的狀態(tài)。過了一會兒，大家停止了勸慰，在一塊碰碰頭，商量著辦理后事中要做的事情。此時，后道房的陶奶奶經過我家門口，她聽說一些什么。這個心直口快的胖老太太拄著棍堵在門口，對著父親急切地嚷起來：“你這個死老頭子，怎么這么不聽勸，兒女們都來齊了，你為啥還不走？他們也伺候你多年，你夠本了，快走吧！”說完話，還用棍在地上使勁戳了幾下，然后顯出很生氣的樣子。母親雖然覺得陶奶奶的話有些重，但是理解她的用心，站在一旁插不上話，只是用眼看著我，不知想說什么好。我嘆了一口氣，坐在一旁，點上一支煙，也不知道應該怎么處理，說上一些什么話才好。我只有低下頭，無奈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父親在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父母，一直跟著哥哥嫂嫂相依為命。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他無法在農村生存下去，便只身一人來到蚌埠市，在一個小廠干起了學徒工的活計。沒干半年，受當時國家政策影響，被調整回到鄉(xiāng)村。之后，他又輾轉到壽縣某農場，勉強地維持著生活。好在他生性膽大機靈，在年齡超過要求的情況下，被工作組破格招入淮南大通煤礦，當上一名煤礦工人。是煤礦養(yǎng)育了他，給了他一個完整的家。盡管如此，還是因為種種原因，這個家庭的生活水平總是差強人意。我記憶中的少年時代，我們很少能穿上光鮮的衣物，沒有一件像樣的玩具，看到別的小朋友有吃有喝有玩，我們的內心深處總是非常地自卑，躲到一邊把渴望隱藏在心里。盡管如此，我覺得我們還是享受到了父愛和家庭的溫暖。因為家里主要靠他下井掙錢，在后來的工作經歷中我認識到井下工作的不易，也就能想象到父親當時的艱難。由此，我想到他喜歡白菊花也是有道理的。菊花在寒冷中開放，帶來了春天的氣息，同時在它凋零之時，它也帶走了整個冬天。要不了多久，春天也就姍姍到來了。正是父親一個人用他并不堅強的肩膀背負這個家一路走來，使我們家庭正常走過所有困難，我們姐弟幾個也都健康成長、成人。1997年，父親還未退休時，就查出患有腦梗塞和糖尿病，身體每況愈下，直至2001年經不住病魔的反復折磨，父親徹底癱瘓在床了。聽父輩們講，父親在單位能言善語，十分風趣，工友們都喜歡圍著他轉。沒有語言的日子，我想父親的內心肯定是很焦急的?，F在他很快就要走了，他依然不能說上一句話。被迫的沉默之中，他是否也在回味心中那些秘密。那些秘密永遠成為秘密了，我想誰也進不去了！

吃過晚飯，父親仍然像先前那樣一下一下地吹著氣。姐夫頗有經驗地告訴我，父親還有一陣子光景，大家不要打疲勞戰(zhàn)，輪流看護，其他人做好準備，隨叫隨到。我約摸上半夜問題不大，就讓精神好一些的弟弟先看著父親，我和姐夫下半夜接班。沒有多久，可能是剛迷糊著，就聽到弟弟喊：“俺爸不行了！你們快來！”我們迅速從床上爬起來，用最快的速度趕到客廳。父親尖瘦的下巴在劇烈地抖動，喘出的氣不僅粗，而且用的勁也很大，動作特別劇烈，眼球鼓脹著，有點像皮影戲中人物的腦袋一點一點的，節(jié)奏很快。那個場景讓看的人和被看的人都很痛苦。我的目光無法集中起來。父親的確是不行了。五分鐘后，我們按著當地的風俗，在父親即將咽氣的一刻，把他抬下床，沖著大門口睡著，并且把含口錢放入口中，然后用手幫他活動一下面部肌肉，讓眼睛和嘴都閉上，嘴倒是很快就合攏上了。他的眼睛不大好弄，最后好不容易閉上了，但細細看，那眼睛始終是睜著的狀態(tài)，似乎在用他的眼睛向我們訴說著什么，或是表達一種什么樣的意愿。我想象不出他還有什么放不下的，但我也無能為力了。就這樣，在接近午夜時分，這個卑微、平凡，卻在我的人生路途中至關重要的老人，在我們模糊的視線和嚎哭聲中走失了生命。

詩人韓東曾在一首詩中寫道：“從床上開始的人生∕在一張床上結束”，我想這也許是對的，在一場令人不安的等待中，父親以躺著的姿勢走到了他生命的盡頭。仍然很奇怪的是，原先抱緊在一起的白菊花束現在竟然全部散開了，仿佛是爆炸似的在花盆上開成了蓬松放射之狀，比之前的要大上好幾倍。這里面有什么玄機嗎？我在暗暗設問、思索，是不是父親身體里的生命移到了它們的身上，或者給了它們力量，或者干脆是它們作為父親的老友在這個時刻以這樣的形式隆重悼念父親呢？我還是沉浸于悲傷之中，畢竟這是一個寒冷的深夜，畢竟是父親一人孤獨地上路。我既不能推著他往返于菊花叢中，排解抑郁和煩躁，也不能在他布滿皺紋的額頭去撫平他曾經的艱辛。我再也無法為他做些什么了！想到這，我緊緊摟住父親瘦瘦的頭，摟住最后的這一點點幸福和溫暖……

父親的喪事辦得很順利。在父親火化的那一天，家中的幾盆白菊花始終保持著燦然的開放，明晃晃地使這個暗淡的時刻有些醒目。隨后，傳來陶奶奶不幸中風逝世的消息。一時間房道門鄰議論紛紛，說是父親生她的氣，一怒之下也帶走了她。

母親是佛

雖然還不到晚上11點鐘，但是完成一天治療任務的病友們都早已呼呼睡去。我還有幾瓶吊水沒有滴完，只有微睜著眼，迷迷糊糊之中，我看到母親守在我床邊，坐在凳子上打著瞌睡。我擔心母親睡著了，吊水打空就麻煩了，強打了下精神，騰出一只尚且自由的手，從床沿邊一摞雜志中隨便抽出一本，當我翻過其中一則故事后，心中又久久不能平靜下來。

這則故事講的是：一個很信佛的小伙子，為了求佛，放棄了家庭和事業(yè)。他出走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直沒能找到他心中真正的佛。有一天，小伙子來到一座宏偉莊嚴的大廟，幸運的是，廟里的方丈是個得道的高僧。小伙子虔誠地求大師給他指點一條見佛的道路。大師見小伙子如此癡迷，長嘆了一口氣，對他說：“你從哪里來，還回哪里去。當你回去的路上走到深夜，你敲門投宿的時候，如果有一個人給你開門的時候赤著腳，那個人就是你要尋找的佛?！毙』镒有老踩艨窈?，告別了大師，踏上了回家找佛的道路。小伙子出來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他已經走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他一次次滿懷希望地去半夜敲門，卻一次次失望的發(fā)現，那些開門的人沒有一個是赤著腳的。越往家里走，小伙子越失望，眼看就要到家了，那個赤腳的佛依然沒有蹤影。當他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后半夜，終于走到自己家的門前時，他甚至沮喪得連門都沒有勁去敲了，他覺得自己是個大傻瓜，世界上哪有什么佛??！他又累又餓，無奈地敲響了家門?！罢l呀？”那是母親蒼老的聲音，他心頭一酸：“媽，是我，我回來了?！敝宦犖堇镆魂嚺緛y響，不一會兒，母親衣衫不整地開了家門，她眼里流著大滴大滴的淚，哽咽著說：“兒啊，你可回來了，想死我了?！蹦赣H一邊說著，一邊把他拉進屋里，他赫然發(fā)現，母親的腳上沒有穿任何東西?！皨?！”他大哭起來，撲進母親的懷里，這一刻，他忽然明白那個方丈并沒有欺騙他。

看完這則小故事時，我眼里頓時噙滿了淚水，盡管我并不是故事中的那個小伙子，但是母親卻是故事中的那個佛，抬頭看了看時鐘，已是深夜了，母親依然很慈祥地坐在我的病床前打著瞌睡。我猛然記起，自從我住院以來，母親已有40多天沒有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過一個好覺了。我知道我的病情沒有好轉，母親一天都不會離開我的病床，盡管她對我的治療可能一竅不通，愛莫能助，但是每天能看到我，就是她最大的心愿和安慰。已經失去了可以扶持相伴的父親，母親再也不能失去兒子?？粗赣H憂郁的滿頭白發(fā)，我放下手中的雜志，淚水已順著臉頰緩緩地流了下來，一直流到床邊，流到母親的身邊。

夜已經很深了，有的病友在說著夢話，有的病友還打著呼嚕，母親似乎也很困了，她趴在床沿邊，在一個艱難的姿勢里進入了夢鄉(xiāng)。而我還沉浸在剛才的那篇故事中，我想到母親一生清苦，從一出生就由于姥爺的背叛而完全失去了父愛，后由姥姥帶著她改嫁到另一戶人家，盡管如此，她還是在幼年時受盡了繼父的虐待和生活的艱辛，小學上了三年就被迫輟學在家，負責看帶著四個弟弟妹妹，繼父的自私與蠻橫使母親錯過了當時“上山下鄉(xiāng)”、“街道轉正”等招工機會，一直在家干著拾柴撿炭，養(yǎng)雞喂豬的活計。母親出嫁時，是在蒙蒙細雨中哭著跑出那個讓她永遠心碎的娘家。諸多的生活不幸讓母親還常年遭受疾病的折磨，先是腰椎間盤突出癥，在腰部開了兩次大刀，后是腫瘤和膽結石又在腹部開了兩刀。父親因病過早地逝世，又讓母親背著這個沉重的家庭一直走到今天。現在聽說我得了病，住了院，又把省吃儉用才余下的一千元錢拿給我，讓我先頂著用。起初我沒認為多大的一點事，可是后來，當弟弟告訴我，母親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買過像樣的菜了，現在經常從街上撿回一些菜葉回家做菜吃時，我久久回不過味來，是啊！自打父親過世后，我回家的次數已漸漸少了，對母親的生活處境也是關心得很少。有時候在費盡心思追尋著那些可遇不可求的功名利祿、浮華世事時，老是埋怨上天的不公，甚至于詛咒血肉之身為什么遭受生活的磨礪比別人多時，我竟然忽視和忘記了，命運是無數次偶然拼湊起來的必然，不管是磕磕絆絆，還是在感受到死神的威脅時，總有像母親一樣的親人在關懷著我，守候在我的身旁。只是在這么多年以后，在這樣一個深夜，淚流滿面地看著身邊的母親，才知道，有種溫暖，在心里，竟像藤蔓，越纏越茂；才知道，有種愛在歲月里，竟像神靈佛光一樣，高高地照臨……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