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說說大奶奶的故事吧！”——每次見到奶奶，我總是忍不住要糾纏奶奶。究竟何時沉迷于大奶奶的故事的？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只是那些牽牽連連的片段常常把我?guī)霟o盡的想象中，讓我想得失眠，想得出神。

面對我好奇、期盼的眼神，奶奶每一次都要沉默很久，才會幽幽地說一句：“那都是70多年前的事了，還總說它干啥？”

現(xiàn)在我想起來，奶奶在說“70多年前”這個詞時神情是有些異樣的，這包含了她對時光的尊重，抑或還有別的？而也總在這時，她的目光似乎逸出了我，逸出了我們所在的時空，飄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是啊，發(fā)生在70多年前沱河岸邊的那一場愛戀，是我家族塵封很久的一段往事。

這段往事的主人公，就是我早已作古的大爺爺和快過第八個本命年的大奶奶。

一

我記憶中的沱河常年碧波蕩漾，兩岸水草豐茂。干農(nóng)活的莊里人，口渴了，雙手掬一捧河水飲下，甘甜爽口。沱河的夏天蓮荷田田映日，秋日蘆荻隨風(fēng)飄揚，有道是一方水養(yǎng)育一方人，這清澈甘甜的沱河水便孕育出我大爺爺、大奶奶這樣的人。

大奶奶今年94歲。打我記事起，她就一直是現(xiàn)在這副模樣：面部表情柔和如月光，皮膚白晳，黑色的頭發(fā)未見稀疏，圓盤似的臉上嵌著的那雙眼睛如澄潭般清潤。她最愛著黑、白色民國時的老式服飾。夏季一身白棉綢，老式側(cè)襟盤扣，端坐在竹椅上，一邊聽著收音機(jī)，一邊扇著蒲扇，臉上表情平靜若止水。冬季，她一定是全黑的側(cè)對襟盤扣的棉襖，襯上她超乎尋常的白晳皮膚，那是我用言語表達(dá)不出的一種韻味。我自小對她便充滿崇敬，總覺得她是不凡的，與我所見過的所有的人都不一樣。

大爺爺如活著，也該是同樣的歲數(shù)。70年前他是青莊的一村之長，高大英俊，風(fēng)流倜儻。也因著家境殷實，大爺爺年輕時曾在外求學(xué)，見多識廣，加之他為人仗義、交友廣泛，屬于標(biāo)準(zhǔn)的鄉(xiāng)紳。據(jù)說他是最早做出青莊規(guī)劃的人，他主政青莊時，所有的房屋并排建，甚至規(guī)定了拉院墻、建前堂的標(biāo)準(zhǔn)尺寸；他還主持修通了連接?xùn)|湖與西湖的主干道，環(huán)村修浚了直通家家戶戶門口的人工溝渠，使全村的衛(wèi)生大為改觀。七十年前的皖北大地上能有這樣干凈利索的村莊實屬不易。

在遇到我大爺爺之前，大奶奶的生活應(yīng)該是平靜而快樂的，二十歲嫁作人婦，相夫教子，其樂融融。像那個年代許多的大家閨秀一樣，她的一生應(yīng)該是平靜地開始，平靜地謝幕。

但一次無意中的邂逅，卻注定她此生必經(jīng)此劫。那是大爺爺一次赴友人家宴，偶遇作為友人之妻的她！

當(dāng)時的場景應(yīng)該是這樣的：大爺爺一班人正在高談闊論，未來的大奶奶穿著青衫黑裙掀簾款款進(jìn)來。青衫襯著她飽滿而白凈的面龐，一抹斜陽透過窗戶正好映照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她微瞇著眼睛，待到她適應(yīng)了屋內(nèi)的光線，乍一見屋內(nèi)那么多的陌生人，害羞地把頭略低下去，但隨即她還是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溫婉大方地向眾人含笑點頭示意。只是當(dāng)她目光移至大爺爺時，莫名的，她竟覺胸口被重物擊中一般，一片慌亂。而大爺爺也一定被一身素服、氣質(zhì)不凡的她深深吸引，油生愛戀！

這一幕雖不是西廂的后花園，但這瞬間的一見鐘情，奶奶至今說起來，言語中依然不勝唏噓。

古語說，朋友妻不可欺。更何況那樣的年代，兩人又俱是有家室之人，這段感情注定不會有結(jié)果。但癡情的大爺爺，從那時起就失了魂魄，沒日沒夜地打探著她的消息，甚至一連幾天守在友人家附近，只為了一瞥她的倩影。

他給她寫信，為她寫詩，一封封滾燙的情書如雪片般連綿不斷地被秘密送到她的手中。每一次，她都隱忍到無人的時候，緊閉門窗，盡情地享受他帶給她的強烈的情感沖擊。每一次看信，她都充滿著喜悅與激動。甚至有時讓她激動得渾身顫抖，面色潮紅！看完后，她把信一封封重新封死，用花布包了一層又一層，藏在自己陪嫁的大木箱里，用結(jié)實的銅鎖嚴(yán)絲合縫地鎖著。而鑰匙被她用彩繩系著，貼身掛在胸前。

她守著這天大的秘密，緊張而甜蜜地過著日子。終于有一天，面對他信里的渴求，她魂不守舍地赴了約。就在河岸邊的小樹林里，他激動地牽住了她柔軟的小手。星星脈脈含語，見證了他們的第一次相會。

以后的日子，他們常常幽會。其間，他們也曾有過短暫的迷茫，也曾有過“最后一次”見面的離傷。可每一次的告別只會讓他們更加迫切的相見！思念如蠶，作繭自縛，越纏越緊。

兩人決定向各自的家庭坦白。她甚至做了最壞的準(zhǔn)備。那是怎樣一場戰(zhàn)爭啊？面對所有人的唾罵，面對家人的責(zé)罰與淚水，面對著各自幼小的孩子，他們什么都不管不顧了。眼見平靜生活的湖水被擾得天翻地覆，卻依然看不到任何曙光。

天空依然蔚藍(lán)，而他絲毫感受不到，他甚至感覺不到季節(jié)，花開花落他也毫無知覺。他只知道夏夜?jié)M天的繁星，顆顆如她含淚的眼睛。

而她也越發(fā)沉默，越發(fā)消瘦。終于有一天，她的沉默激怒了她木訥的丈夫，她的丈夫?qū)λ铝撕菔?，似乎把所有的憤怒都發(fā)泄出來，她被打得遍體鱗傷，臥床不起。

她的娘家人趕來了，她的兄弟們也來了。父母兄弟們哀傷的眼神阻止不了她對他的思念。母親的淚水喚不回她已然遠(yuǎn)去的靈魂。

當(dāng)大爺爺?shù)弥淮虻南⒑?，暴跳如雷，提根棍子就往她家奔去，他的弟弟死死抱住他，而他奮力掙脫開。他沒有別的念頭，只是想著豁出性命也要把她救出來，帶她離開。他必須要保護(hù)她！他像一頭憤怒的獅子沖進(jìn)她家的院子，身后緊跟著他的弟弟，還有幾個堂兄弟。那是弟弟在緊急關(guān)頭怕他出事召喚來的幫手。

也許是他們的陣勢太嚇人，或是他的怒氣鎮(zhèn)住了她的家人，亦或者她的家人知她已癡心如石，挽留無用。最后，他順利地帶走了她。當(dāng)他抱著骨瘦如柴、傷痕累累的她行走在曠野里時，心疼的淚水止不住地流淌。

家是回不去了，經(jīng)過短暫的準(zhǔn)備，加之兄弟們幫忙，他在鎮(zhèn)上略作停留，便毅然帶著她離開了家鄉(xiāng)。

二

私奔的那一年多他們具體棲身何處，奶奶說家里人全然不知，他們也從來不說。只知道他們回來時是抱著兒子回來的。“你大爺爺黑得像個‘鬼’，估計在外頭吃了不少苦?！蹦棠淘聹y說。

生米已然煮成熟飯，面對此等局面，再多的言語責(zé)怪也無濟(jì)于事，當(dāng)家的老太太又見到白白胖胖的大頭孫子，終于默認(rèn)了這門親事。

大爺爺隨即休了妻，但前妻離家前留下一句話：“我生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我不會回娘家，我永遠(yuǎn)守在家后?！鼻捌拚f到做到！在河邊蓋了一間草屋獨居。這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他們歷經(jīng)磨難，終于走到了一起?？蛇@時，全國解放，大爺爺不再是村長，大奶奶也不再是大家閨秀。她跟著左鄰右舍的嫂子姑子學(xué)起了做鞋，繡花。他是不讓她下地干活的，農(nóng)忙時，再苦再累他也不讓她插手。他曾對她說過：“你這細(xì)皮嫩肉的，哪里經(jīng)得住那毒頭太陽？你只管好好地在家待著，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就是幫我了。”他對她非常體貼，怕下雨時她踩爛泥，找來許多青磚，一塊一塊把院子鋪得平平整整，凡她需要去的地方他也都會鋪出一條磚路來。更為讓人覺得難以接受的是，他為了她竟然在廁所里設(shè)計了一個簡易的可以坐的平木，現(xiàn)在想來這發(fā)明跟坐便器效果應(yīng)該是一樣的。

他對她的好，有時都引得莊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婦羨慕嫉恨。而她也并不閑著，納鞋底，做布鞋，紡線織布做衣裳。她的線紡得細(xì)，很多年以后，我還親眼見過她紡線織布。那個骨頭做的紡線的紡錘被她磨得光滑如玉。棉花在她手里變戲法似的，紡錘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轉(zhuǎn)出一根細(xì)細(xì)長長的棉線。這可真像是她對他的愛戀！

而他在不太忙時，總愛趕集，為她帶回油條，燒餅，糖和各種果子。他知道她最愛吃一種叫“羊角蜜”的甜食。那是形狀像羊角的面里面裹滿糖的一種本地特產(chǎn)。他不知哪來的錢，三天兩頭上集給她買。后來鄰居們才知道，他常在清晨或日落后，獨自到河邊去捕魚。滿筐的魚蝦、肥鰻給他帶來不少額外的收入。只是日久天長，他變得近似漁夫一般，早已不復(fù)當(dāng)年的風(fēng)流儒雅。她在他的呵護(hù)下，真的越發(fā)豐滿白皙。每次吃飯，他總是不停地往她碗里夾菜，常深情地凝視她姣好的容貌。我可以想見，以大奶奶的性格，她一定是被大爺爺盯得羞紅了臉。我是無緣看到這一幕的，但我從奶奶的敘述中得知，他為她是徹頭徹尾地改變了。奶奶常為之感嘆，這是你大爺爺前輩子欠了她的，此生來還！

三

“土改”時，大爺爺被劃為地主，她成了地主婆。他在一次次的挨整被斗中堅持著、忍耐著，可就是心疼她跟著自己受罪。他恨不得替她扛下所有的要受的罪。

愛情這東西啊，從古至今都沒人可以真正悟透。一旦愛上了，甜蜜或痛苦，焦慮或彷徨，就一并受著吧，嚴(yán)重的時候命都可以不要的。大爺爺對大奶奶的愛怕也是到了連命都可以不要的地步了。

聽奶奶說，有一次游街，大奶奶被同村的一個小媳婦用白菜幫子猛砸，大爺爺忍無可忍沖上去一腳踹向那個小媳婦，當(dāng)場把那個小媳婦踹了個四仰八叉。可這一腳也惹了大禍，不知誰用糞耙猛地砸向他的背，耙釘都釘進(jìn)肩胛骨里了，大爺爺是當(dāng)場痛暈了過去，大奶奶則是心疼地暈厥在大爺爺身邊。

大爺爺被抬回家后沒多久，就因傷口感染去世了。他的離世，讓大奶奶徹底崩潰。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地主婆，是不是要三天兩頭被整，被游街。只要有他站在身邊，隨便別人怎么向自己吐口水，扯頭發(fā)，砸東西，掛牌子都不可怕?？膳碌氖?，他竟丟下自己走了。

她哭干了眼淚，哭瞎了雙眼。那段日子她是怎么熬過來的，沒人知道，她自己也從不愿提及。等慢慢平靜下來，她這個失了明的婦人變得堅強起來，獨自一人帶著兒女們艱難度日，她知道，余下的人生，惟馀思念，而思念便是自己幸福的牢籠。

四

我想起我小時見到的大奶奶，她對家族所有的晚輩孩子都是那么寵愛，我們一幫孩子們最愛環(huán)繞在她膝下，聽她說各類故事。楊六郎，呼延慶，穆桂英，岳飛這些名字和他們的經(jīng)典故事全來自她的口傳。她居住的房間常年大門敞開，她端坐其間聽著收音機(jī)。雖孑然一人，但她的臉上散發(fā)出的只有平靜，從無寂寞。她像一塊磁石吸引著我們。她在沒有色彩的世界里，憑著靈敏的耳朵捕捉著生活中的細(xì)微變化。并言傳身教，告訴我們很多做人的道理。現(xiàn)在想來，她是多么睿智大氣的一個老婦人啊。

長大了，我漸漸懂她，感受到她的內(nèi)心。她活著，是為他而活。她知道他在天堂等她，所以她才能安安靜靜地在這塵世替他多活。他們雖不在一起，但精神上從未間斷過交流。

也因為這樣，她才能全然地享受自己的一方精神天地，全身心思念并感受著早已過世的丈夫，不受俗世沾染。十年恩愛，換六十年獨守！在很多人看來不可思議，可她卻守得安安靜靜。

有時我覺得這世間怕是再沒什么事可以讓她著急心慌了，可事實上并非如此。凡是涉及到關(guān)于大爺爺零星半點的消息，她都能捕捉到。記得去年的清明節(jié)，眾人圍聚一屋，閑扯間，不知誰說了一句想墊墳頭的事，隨口的一句話，她竟然慌得手足無措了，連語氣都變得異樣。她一臉緊張，側(cè)臉問：他的墳怎么了？堂叔解釋說只是想把墳頭墊高一些。她忙搖著手聲音急促地說：“不要動啊，千萬不要動啊?！绷炅?，她對他的感情從未改變過，并且依然護(hù)之若寶。

時光匆匆，轉(zhuǎn)瞬間就過去了大半個世紀(jì)，但我所見到的她自我小時候起至今，未曾有過變化，她的屋子常常有人光顧，不分年齡段的女人都愛往她那里跑，都愛與她聊天嘮話，她本身就像一股清泉，經(jīng)過歲月的洗禮與沉淀，給人心靈無比的清涼與滋潤。

這就是我大爺爺和大奶奶的故事。

噢，我忘了說，我奶奶就是當(dāng)年為大爺爺和大奶奶送信的人！

我望著坐在床沿同樣走神的奶奶默默祈禱，祈盼她們長命百歲！祈盼她們生命的晚霞沐浴我們久些，更久些！但我也同樣祈盼大奶奶百年之后與大爺爺在天堂相見，再續(xù)愛緣！

責(zé)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