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兩年,有事沒事,總是愛往菜園里跑。這真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也許與年齡有關(guān)吧,菜地猶如寺廟教堂,可以寄托。但壽州城被黑桶似的城墻箍著,彈丸之地,寸土寸金,城中居然有開闊之地不被開發(fā)蓋樓而用作種菜,何其奢侈,這又是一件讓人不得其解的事。
春天的時候,我初訪西園菜圃,從北大街的觀巷進(jìn)入,但見北山青蒼一抹,城墻烏青逶迤,水澤淡然,清風(fēng)鳥鳴。當(dāng)然空氣中也有一股不太好聞的大糞的氣味,我也不能打擾菜農(nóng)的勞作,只能聆聽菜畦旁邊溪水的淺唱和菜花上蜂蝶的輕吟,對著一株白菜長久地發(fā)呆。在一條長滿蒿草的溪澗的盡頭,幾塊條石擔(dān)起了一架小橋,它幾乎被茂密的草蔓遮蔽,但我還是看到了橋洞上方的一塊青石上的行書碑刻:“毛主席教導(dǎo):水利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我們也應(yīng)予以極大的注意。”這是上面的一行,中間是“紅旗閘”三個大字。下面一行落款為:中國共產(chǎn)黨壽縣城關(guān)永青管理區(qū)總支委員會,公元一九七二年五月十六日。當(dāng)我完全揣摩了上面的碑文之后,我的心跳加快了,我的瞳孔張大了。這一塊埋沒于菜圃野溪的碑石,竟是出自已故近代著名書法大家司徒越先生的手筆。
司徒越,原名孫方鯤,號劍鳴,1914—1990,安徽壽縣人,晚年精研書法,擅長狂草、金文。作品以真入草,別有新意,1976年入選日本書展,名動海內(nèi)外,亦擅書法理論、考古等,發(fā)表《草書獺祭篇》、《關(guān)于芍陂始建時期的問題》等。王業(yè)霖先生曾說“提起司徒越,大家都說他是著名的書法家。他的狂草、大篆,在我省、在我國都是獨樹一幟的,其實,這只是以蠡測海的皮相之說??梢院敛缓卣f,司徒越首先是一位思想家,他那極為活躍的思想,就如同他那翻飛連綿的狂草,絕無片刻的凝滯和僵化。冷峻的時代沒有讓他留下多少皇皇巨制,偏遠(yuǎn)的地域又很難使他產(chǎn)生聲聞于天下的社會效應(yīng)。對這些,司徒越并不介意?!碑?dāng)然,不介意的先生在書寫此碑的一九七二年,還沒能享有名動海內(nèi)外的狂草大家的書譽(yù),且身處水深火熱中?!拔母铩逼陂g,先生在壽縣博物館工作。說是博物館,其實就是一座荒蕪的破廟。說是工作,其實是被“專政”的對象。“造反派”們對這位儒雅清瘦的老人沒有什么名堂可搞了,卻知道他的字寫得好,于是就“廢物利用,把出專欄、寫大標(biāo)語的政治任務(wù),革命工作交給司徒越,他出的專欄,在板面形式上是第一流的,甚受青睞”(《壽縣文史資料》第三輯)。時間過去了幾十年,在壽州民間,仍有這樣的傳說:司徒越先生頭天出的專欄,第二天就被人悄悄揭走,人們看到了先生于卑微屈辱中不懈精研書藝,不經(jīng)意間已顯露了日后大家之像,紛紛玩起了收藏。
我為在西園菜圃的發(fā)現(xiàn)而激動不已,我在“紅旗閘”橋碑旁久久盤桓,想透過先生這筆力雄健的書影,回望歷史煙塵中一個已逝書者精妙的書藝和高潔的人品。不論當(dāng)初司徒越先生是受人之邀或是不得不接受的“政治任務(wù)”而書寫了此碑,逝去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在喧囂的風(fēng)雨歲月中被寂寥地保存了下來,它用堅硬的石質(zhì)完整地保留著那個時代的鮮明的烙印和一個書者的辛酸人生。它已是西園菜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是菜畦里長勢很旺的“黃芯烏”白菜的菜芯。
壽州本地有一種白菜,莖短,簇生厚實綠葉,包裹緊密球狀菜芯,色嫩黃如明玉,民間稱為“黃芯烏”。壽州人愛吃“黃芯烏”白菜是有歷史淵源的,在乾隆和光緒的《壽州志》上,“菘”都是擺在物產(chǎn)之蔬的第一位。不但如此,州人在口味上節(jié)操如一,始終保持著一種讓人難以理解的執(zhí)拗和挑剔,也就是說,非本地東園西園的白菜是不買賬的。因此,有宋之城墻以來,3.65平方公里的小小城池里,人們往往南城而居,南密而北疏,住的再擁擠逼狹,也要留著城池東北和西北的兩片菜畦。壽州人愛吃白菜,也會種白菜,除了一代一代的菜農(nóng)守著這方菜地,把個春夏秋冬的菜園經(jīng)營得精巧別致,四時新鮮以外,壽州還有一位“種菜”高手,他就是民國時期大詩人、大書家張樹侯先生。司徒越先生為西園菜圃題寫橋碑,當(dāng)時得沒得到菜農(nóng)幾斤白菜作為勞務(wù)“潤格”不得而知,但因橋碑處于菜園,先生算是與種菜有了一點瓜葛。這個張樹侯也是壽州了不得的人物,以書論之,正、草、隸、篆諸體皆能,又擅篆刻和碑藝,故有“鐵筆”之譽(yù)。他與“種菜”發(fā)生關(guān)系,以我后來者揣摩,是因為他的《晚菘堂詩草》。菘者,白菜之雅稱也,晚菘者,大概是取了《南齊書》“初春早韭,秋末晚菘”的意思。但秋白菜不如冬白菜好吃。冬天的白菜經(jīng)霜傲雪之后,有松之節(jié)操,味道正好。要不然白菜怎么叫“菘”呢。張樹侯先生這也許是一種自況,有“咬得菜根,百事可為”之意味了。這還不算,當(dāng)年在繁華的都市上海,當(dāng)民國元老于右任先生看到這個來自昔日皇都現(xiàn)已淪為窮僻之地的壽州張樹侯的書論《書法真詮》時,驚嘆之余,賦詩一首:
天際真人張樹侯,
東西南北也應(yīng)休。
蒼茫射虎屠龍手,
種菜論書老壽州。
這樣說來,兩位大家曾經(jīng)隱逸壽州并在此“種菜論書”是一種歷史的巧合了。司徒越有碑存矣,張樹侯有詩為證,于右任老先生都這么說了,我們還有什么可懷疑呢。
夢見宮殿
昨晚,我夢見了宮殿,我夢見的是一座倒塌的宮殿。
相似的夢在2007年出現(xiàn)過一次,那年壽州遭遇了一場大雪,就是這場雪無意中成全了我。我和朋友們踏雪尋訪了壽州幾乎所有的遺跡,這幾個和我一樣無可救藥地愛著壽州的人,選擇了在這樣天寒地凍中找尋塵封歷史中溫婉的記憶。當(dāng)我們來到壽州署積雪的大院里,這個昔日的龐大的權(quán)力專政機(jī)關(guān),已淪為一個世俗院落。因為積雪的重壓,僅存的一處叫熙春臺的亭閣,猶如掛在風(fēng)中腐爛剩下的一副魚刺骨架,白雪中裸露的是根根漆黑腐朽的梁柱。一只寒鴉,一只站在已然坍塌的熙春臺上的寒鴉,一只在壽州的大雪中瑟瑟發(fā)抖的沉默的寒鴉,跟我不期然相遇,短暫的對視中鴉眼流露出讓我驚悚的藍(lán)光。我知道,熙春臺即將壽終正寢,沒得救了。是夜,我莫名其妙地夢見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倒塌在壽州的大地上。
每一回經(jīng)過西大街的孔廟門前,我都要駐足片刻,那兩株遍體傷痕的千年銀杏樹,不加任何保護(hù)暴露在萬丈紅塵之中。生銹的柵欄里,雜草叢生,里面堆積著瓦礫、塑料袋、啤酒瓶和一頂破爛的禮帽。壽州真是太奢侈了,竟然把猶如人瑞的古木當(dāng)作行道樹。壽州也太沒有人情味了,兩位見證歷史又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到頭來竟得不到子女的贍養(yǎng)。因此,再經(jīng)過時,我總有一種恐懼,害怕它們像大雪中的頹敗的熙春臺一樣,有一天會突然的死掉。這種莫名的恐懼帶來的后果是,我感覺整個西大街都籠罩在一片不祥陰影里,我的身體也在莫名地抽搐,又帶動面前的泮宮三坊不停地旋轉(zhuǎn),連奎星樓也岌岌可危了。
有一回,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guī)Я宋鍤q的侄女到大成殿前看壽州鑼鼓的表演,大白天的,小孩子哇啦一聲哭叫,并說快跑快跑,我滿懷疑惑,回來又不好說,難道是遇著鬼了。后來想想,這也是壽州奢侈的地方。那時的大成殿雖然有著高大雄闊之勢,因年久失修,已現(xiàn)頹象。更為讓人不解的是,本來供奉孔圣的莊嚴(yán)之所,鳩占鵲巢,長期被一個演唱“四句推子”的草臺班子盤踞。前臺正在上演一出哭戲,那冤屈之魂在梁柱中游蕩,后臺是滋滋冒煙的油鍋,一頂烏黑蚊帳里躺著一位臉上涂滿油彩的女子,她正敞開碩乳在奶孩子。我終于找到了孩子突然哭叫的因由,那臉抹油彩的人是個女鬼嗎?
今年春節(jié)的時候,我和朋友浮木先生不愿把時間耗費在酒桌茶館,于是一拍即合,突發(fā)奇想地捧著一本《舊巢痕》,照著上面的描述,開始了在人們津津樂道的壽州“三街六巷七十二拐頭”中尋訪一代智哲大師金克木先生的故居。1916年,四歲不到的金克木先生躺在母親的懷里,隨家人從安慶返回壽州。壽州的家是什么樣子?金先生在《舊巢痕》中寫道:“全部是草房,沒有一片瓦。墻也不全是磚砌的,廚房和有窗的一間只有半截磚墻,上半截是土坯”?!罢麄€住宅是三層草房,三個小院,一個后園。大門向北,隔著城墻正對青山”。依此描述,那城墻就是現(xiàn)在還依然保存完好的宋代城墻了,那青山就是“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八公山了。然而,我們據(jù)此在北門“通淝門”一帶的倉巷、東岳廟巷、圓通寺巷、袁家巷苦苦尋訪,竟連一戶姓金的也沒有找到,就連金先生在書中說到讀小學(xué)的八蠟廟也不見了蹤影。但金先生的確是在這里接受了描紅、背經(jīng)、讀詩、識禮、聽曲等舊學(xué)教育。小學(xué)畢業(yè)因家境貧困便輟學(xué),在壽州、鳳臺、鳳陽一帶教書代課謀生了。1930年7月,已是到了淮河漲水的季節(jié),城外淝河上的茂密的蒿草被直逼城下的大水淹沒,“一只小小的帶蘆席篷的船正要開航”。19歲的金先生從壽州走了。從此,這個接受過壽州楚文化最初滋養(yǎng)的孩子成為游子,最終以小學(xué)畢業(yè)的文憑躋身中國頂尖級大學(xué)——北京大學(xué),并成為當(dāng)代令人景仰的一代文化大師。2000年5月8日,88歲的金先生在北京逝世。
這次尋訪未果令我們十分沮喪,我們久久地在自認(rèn)為是金先生故居的地方徘徊復(fù)徘徊,都說名人大家住過的地方是有神秘脈息的,是有幽幽氣味的。我們希望九泉之下的金先生能傳遞給我們一絲信息,然而,我們知道,先生向來低調(diào),“不愿意多說自己”。這不愿意說,就留下了幾多遺憾。這不愿意多說,把我們心中的一座輝煌的宮殿推倒了。回來的路上,看到有幾處老房子門前掛著“故居”“住宅”的文物保護(hù)的牌子,他們與金先生的人格人生可以說是霄壤之別,它們現(xiàn)在保留了下來,不論有多少文物價值,都讓我有些為金先生憤憤不平。
“孔子所謂:‘游于藝’,莊子所謂:‘乘物于游心’,在金先生這里,幾近雙全了”,這是一位研究金先生的學(xué)者說的話。這樣的人杰,在壽州這個彈丸之地,要多少年才能出一個啊。現(xiàn)在,我終于找到了我昨晚夢見宮殿倒塌的答案了,那是金先生托來的夢,那是《舊巢痕》中的草房、土墻和窄院。我生也晚,我居在壽州,我們有理由為金先生找一找他家的老宅,雖然他可能一百個不情愿。草房,宮殿,倒塌,聳立。這幾天我腦子里反復(fù)出現(xiàn)的就是這幾個詞。昨日小暑,天氣燠熱,我翻開日歷,上面寫著:“今日夢見宮殿,會被奴役。”我想我可能就被壽州奴役了,也被金先生上通天文,下通地理,游行于中外古今的文化思想奴役了,不能自拔。
藏在巷子里的“金鑾殿”
星期天又去了一趟清真寺,從人潮洶涌的西大街拐進(jìn)巷里,頓覺清爽沉靜,人也不免輕手輕腳起來。春天無限生機(jī),又無孔不入,周圍屋頂墻頭上各色花盆的青碧嫩綠自不必說,連寺前的石板縫也竄出倔強(qiáng)的蒿草和無名小花,從側(cè)門望過去,三進(jìn)重院里,那幾株銀杏樹早已綻開緊鎖的枝條。年輕的阿訇在院里除草松土,我們兩個人,在春意萌發(fā)的清真大寺里相視一笑。
上一次來是去年的8月底,天氣燠熱,那一陣子我被搬家不搬家的事擾得頭疼,就一個人來寺里轉(zhuǎn)轉(zhuǎn)。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一個戴著網(wǎng)球帽的小老頭在深院的濃蔭里拍照,經(jīng)打探,原來是淮北煤炭師范學(xué)院的張?zhí)毂そ淌?,他帶著弟子來這兒做淮河流域回民反切語“挖塞子”的田野調(diào)查。幾位阿訇從外面回來了,大家就坐在側(cè)門過道的長條木凳上,于習(xí)習(xí)涼風(fēng)中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來,聊波斯語阿拉伯語,聊伊斯蘭教義,聊《古蘭經(jīng)》,聊信仰和做人。當(dāng)然,老教授最感興趣的,還是當(dāng)?shù)氐摹巴谌印薄N以普陟F罩,不知所以,但因性情相投而相見恨晚,于是,教授、阿訇、一個壽州民間文化的愛好者,大家其樂融融,拍照留念。現(xiàn)在,我學(xué)的那幾句秘而不宣的“挖塞子”,未及炫耀早已忘了,只記得最后與這個可愛的小老頭摟肩搭背,穿巷而過,把他送上去正陽關(guān)的小巴士。
還沒到禮拜的時辰,陸續(xù)有大人小孩帶著各種潔具前來寺里沐浴凈身,阿訇在揮汗使鋤,我就在里面隨便轉(zhuǎn)轉(zhuǎn)。下午的陽光在深深院落里有些飄忽,讓人捉摸不定了,仿佛又回到了遙遠(yuǎn)的從前。據(jù)《壽縣志》記載:“伊斯蘭教傳入壽地,是以回族人來居為始,或說唐、宋時就有回民居此……明天啟間(公元1621—1627年)建清真大寺?!钡还茉趺凑f,古老而寧靜的地方都令我喜歡,清真寺里沒有其他廟宇的鐘磬梵音,香火燎繞,它正符合這樣的條件。而我這些年在古城里孤獨地游走,沒有任何的目的性,我的游走越來越低,又越來越深。我感興趣的是這三進(jìn)重院的幽深,古木老石的蒼勁,坐西向東的門向,皇家氣派的殿宇。它在歷盡滄桑與繁華之后,仿佛有一股冥冥的定力,仍然靜靜的在古城里安守自己不變的信仰和夢想。我自己也說不清我自己的信仰和夢想,我與它是多么的不同,又是多么的相同啊。
建筑為信仰提供了容器和現(xiàn)場,一直不明白的是,當(dāng)初回民兄弟作為教徒把教義從異域傳來的時候,為什么沒有帶來異域筑造的理念,為什么沒有建造一座具有伊斯蘭風(fēng)貌的清真寺?而現(xiàn)在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這座無相寶殿,面闊5間,深7間,四周設(shè)廊,以勾連搭式銜接的,重檐歇山頂式殿式建筑,仿佛那里面隨時進(jìn)出的不是穿著白色綢衫的穆斯林,而是峨冠博帶的皇家侍從。這就是宗教和文化的魅力。有人考證,正是因為壽州楚文化廣闊的包容性,才使得這個彈丸小城數(shù)教并存,和諧共處。而漢文化強(qiáng)大的滲透力,又使穆斯林們朝拜的屋脊離他們阿拉伯的故鄉(xiāng)的式樣已越來越遠(yuǎn)。據(jù)說,壽州清真寺原來是在北大街的“回回街”,明天啟年間遷來現(xiàn)址。當(dāng)初建寺,也像現(xiàn)在舊城改造一樣,征地拆遷,安置補(bǔ)償,而浩大的工程單靠穆斯林信徒們捐贈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皇家的重視可謂雪中送炭,不但恩準(zhǔn)資助,提高建造規(guī)格,還專門派人前來監(jiān)工,其間的阻礙紛紛得以化解。因此,心懷感恩的壽州穆斯林工匠們,按照自己心目中皇家宮殿的式樣建造了他們心目中獨特的清真寺,可以說,雄闊宏大的無相寶殿,就是他們心中的“金鑾寶殿”。
有了清真寺,回民兄弟圍寺聚居,旁邊的巷子也因寺得名。滄海桑田,那些原汁原味的老房子已拆得差不多了,青石板已變成了水泥路,唯有信仰和習(xí)俗千年而不變。從清真寺出來,夕光涂抹的是巷里的尋常人家,圍墻上貼的是有些褪色的日出日落的時刻表和去年“開齋節(jié)”張榜公布的各家各戶捐出的食品物資,計有包子、羊肉湯饃、大米、綠豆、面粉、茶葉、毛巾、條凳、拖鞋等等,我仔細(xì)打量,這是何等尋常的生活啊。此刻,穆斯林打扮的老人們坐在門口聊天,脫了鞋子的孩子們在巷道里追打嬉戲,鹵牛肉香氣撲鼻,蔥油餅令人流涎,各色的清真小吃攤點圍滿了人,從巷口一直鋪到留犢祠花墻的邊上。唯一不同的是,巷子里無論蓬門蓽戶,或高宅大院,家門口都掛了樣式統(tǒng)一的黃色塑料門牌,是阿拉伯文和中文對照的,更有“光榮之家”、“五好家庭”,政府的工作非常細(xì)致,也是非常人性化,如果你進(jìn)了一戶人家,你感興趣的肯定是掛在堂屋里的裝裱究就的阿文中堂,筆意高古流暢,猶如刀削斧鑿,不用再問那上面書寫的內(nèi)容了,那是信仰的不語和力量,是一股撲面而來的異域風(fēng)情。
大雄寶殿的長廊
居壽州,寺為鄰。
當(dāng)初來的時候,毛頭毛腦,光棍一條,還有“走一步是一步”的想法。后來就遇到了好人,遇到了好妻子和好女兒,遇到了像報恩寺這樣清靜幽雅且歷史悠久的好鄰居。看來我跑不掉了,要在壽州住一輩子。
清早,從四樓的陽臺上望過去,經(jīng)常是東門薄霧,賓陽樓頭猶如飄渺仙境,而城門洞里依然是黑乎乎,甕城里有人堆了石頭,又有人栽了菜花。待到一縷縷霧氣像乳汁一樣從城池慢慢澆到城外清凌凌的護(hù)城河水面,岸柳成行的河堤上現(xiàn)出了晃晃人影了。有擔(dān)挑子的,挑子里有時鮮的豇豆、辣椒、茄子、空心菜、貓耳菜等,他們是清早進(jìn)城賣菜的。也有空手的,而手心里卻攥著一條皺巴巴的手帕,她們不買也不賣,她們是到報恩寺進(jìn)香的。
報恩寺始建于唐貞觀年間,是北自亳州南到廬州的江淮名剎之一。當(dāng)初建寺選址,背負(fù)八公山,瀕臨西淝河。宋時修筑城墻,囊括寺院于城池之東北隅的菜圃田畦,屬偏僻之所。但小徑通幽,香火依然鼎盛。如今人口膨脹,彈丸小城,囂聲樓宇,據(jù)官方消息,人口密度超過港澳,報恩寺成了鬧市中的一座寺廟,與那些藏匿于名山形勝的寺廟比,不但少了些清靜幽雅,還要時時抵抗身邊的漶漫世聲。但那晨鐘暮鼓,誦聲梵音,乃是俗世生活中的遙遙天籟。那深林巨蔭,大殿廣宇,仿佛是喧擾中的世外桃源。那三五成群,袈裟鮮艷的小和尚,怎么看都像隔壁鄰居家的大男孩。能和報恩寺比鄰,是我前世修行的嗎?反正給個縣長也不換。
1300多年來,報恩寺歷盡天災(zāi)兵火,香火不斷,得益的是天佑人護(hù),代有修葺。因此,那些鑲嵌在廓廡墻角的,見證歷代重修寺院的通通碑刻,就顯得尤為珍貴。我還發(fā)覺,報恩寺除了這些碑刻,它的山門寶殿,寺額廊柱,都還保持原初的樣子,也就是說,千百年來,它們還沒有被所謂的高僧大德,文人墨客的筆跡所污染,這也是報恩寺值得我敬重的所在,這需要一股怎樣貫徹始終的定力啊。
但也有例外,這就是大雄寶殿的長廊,每一回到來,我都要放慢腳步,輕輕盤桓。報恩寺大雄寶殿,重檐歇山頂,飛角流丹,面闊五楹,進(jìn)深三間,前出一廊,廊下是深深院落。清乾隆年間,這條長廊在一個月明星稀之夜,被一雙小口布鞋長久躑躇,這個人就是在隔壁主持循理書院的、聞名大江南北的書家梁巘。前不久,他剛送走懷寧布衣、來壽州求學(xué)書藝的鄧石如,即到宣州會友野游,不想在山寺中拓得元代大家趙孟頫的手書“南無釋迦牟尼佛”墨跡,真乃探得一寶。此七字,字大如斗,遒勁蒼老,筆力古勁。值此報恩寺重修之時,正在長廊上躑躇的書家看到星月隱隱的殿墻,似有召喚,突然開竅,子昂公的墨寶有福了,他已為它找到了安妥的歸宿,這就是大雄寶殿寬敞的南壁。想到這兒,他突然興奮不已,甚或有月下敲門的沖動。得得得,趕緊回書院,展紙研墨,乘興再為這“七個字”寫一篇跋文,也不辜負(fù)這數(shù)百里尋來的心愛珍藏,也不辜負(fù)這寶殿的長廊南壁,也不辜負(fù)這月夜里的突發(fā)奇想。
“每個在寺廟面前的人都是香客,每個在建筑面前的人都是過客”。這個周日的下午,我又來到隔壁的報恩寺,見住持釋圣宏正站在高高的長廊對著一個包工頭模樣的人交代著什么,原來縣里同意了一個“招商引資”項目,也就是重修“毗廬閣”。據(jù)《壽縣志》記載:建國后,報恩寺曾被用作糧站,毗廬閣因不堪倉儲重負(fù),被堆積如山的糧食撐倒脹塌。這真是個有趣的現(xiàn)象,在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年代,偏偏是物質(zhì)占領(lǐng)了精神的領(lǐng)地,并摧毀之。后來毗廬閣重建,是“文革”后的土洋結(jié)合,不符寺院整體風(fēng)貌,現(xiàn)推倒重來。釋圣宏住持又帶我到大雄寶殿后的毗廬閣工地參觀,他告訴我,壽地低洼,毗廬閣的地基要高達(dá)大殿后圓形券門的頂端,壽州的土金貴啊。然后他突然道:“我蓋的毗廬閣能抗十級地震。”我又問:“毗廬閣修好后找誰題額???”住持長嘆一聲,搖搖頭說:“可惜,梁巘不遇也”。
我聽了,呆呆站在大雄寶殿的長廊上,竟感到腳下厚實,有微微抖動已不足為奇,“南無釋迦牟尼佛”。
責(zé)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