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雖然這幾天春光明媚,可我的心情并不開朗。
團市委號召各級團組織積極參加“五四”青年節(jié)的歌詠比賽,為此,我們也組織了合唱隊開始了排練。可是,年輕人聚一起總是嘻嘻哈哈打情罵俏的,而對排練進度卻漫不經(jīng)心。那個男女領(lǐng)唱雨升和彥蓉時常眉來眼去,曖昧得很。我天天都要訓人,急得口干舌燥,脖頸和太陽穴的青筋直暴。
那天,我端著紫砂壺佇立在窗前,目光越過郁郁蔥蔥的麥田久久地落在白石山凹處的龍鳳橋上,心里想著亂七八糟的事。忽然,耳畔飄過一串詢問聲,甜甜的。我循聲轉(zhuǎn)身,門口站立著一位俊俏的長發(fā)姑娘,身著白色素花連衣裙,右手拎著一個碩大的手風琴,美目盈盈地望著我。
“請問您是程書記嗎?”
“你是——”
“我是團市委汪書記派來協(xié)助你們排節(jié)目的?!惫媚锎蟠蠓椒降刈晕医榻B。
“哦——好!太好了!真是久旱逢甘霖?。 ?/p>
我從大學哲學系畢業(yè)后,分在市團委工作,兩年前被選派到這個廠掛職任副廠長兼團委書記。前天,我的老領(lǐng)導、團市委副書記汪大姐來檢查比賽節(jié)目后連說:“這不行,亟待提高,亟待提高!”她沉思片刻又表示停兩天會派專業(yè)人士來指導。
果然,指導老師就來了。
我請她快進屋,然后為她搬椅子讓座、洗杯子泡茶。
“我姓林,叫我小林好了,是附近鎮(zhèn)小學的音樂老師?!彼咽诛L琴輕輕地放在一張空椅上后,然后側(cè)坐在我對面,雙手夾在膝內(nèi),沖我頷首微笑著說,“你在鎮(zhèn)上的學校,沒見過我啊?”
鎮(zhèn)上的學校離我們廠不足一公里,許多老師我都有印象,特別是年輕的女老師,呵呵,我心里想。她說她一年多前從師范學院畢業(yè),本學期才調(diào)到這所學校來的。
“來前汪書記跟我介紹過您,說您愛寫詩。對了,我在本市報紙拜讀過您的詩,《三月,翻開了青春的詩集》,意境很美,我喜歡!汪書記囑咐我向你學習,同時把你們的演唱輔導好,爭取拿到一等獎!”林老師用不緊不慢的語速跟我說,聲音很悅耳。
“有把握嗎?”
“當然有了!”林老師目光里洋溢著堅定的信念,說話時,下巴稍稍揚起??此@個樣子,我們都一起樂了。
我把近期的排練情況向她作了介紹,希望她對癥下藥。她專注地傾聽,不時地發(fā)表自己的觀點,此時的她“眉梢眼角藏秀氣,聲音笑貌露溫柔”。
我們在說話時,門口不時有人探頭探腦。會計室的沈潔大姐輕手輕腳地從門前過了兩趟,眼睛不停地向屋內(nèi)脧巡,特工似的。接著出納員彥蓉端個大杯子大大咧咧地闖進來倒開水,倒水時,眼睛也在亂瞟。
“你那沒有保溫瓶?”我問。
“有呀,”彥蓉說,“但沒有您的保溫啊,您的熱度高。書記,夏天到了,熱度不要太高哦?”說這話時,彥蓉神秘地眨著眼睛,然后開溜了,這逗得林老師掩住嘴巴,嗤嗤地笑。
林老師果然是行家,對《過雪山草地》和《到吳起鎮(zhèn)》的內(nèi)涵、節(jié)奏、速度、力度有準確的理解和把握。她指揮時,手勢優(yōu)雅生動,富有彈性和音樂感,同時輔以表情,以提示奔放或抒情、威武激越或深情細膩。她很快就成了合唱隊的靈魂,合唱隊因她而激情澎湃,爆發(fā)出了空前的潛力,當天的排練效率就明顯地提高了。
我興奮不已,感謝汪大姐幫我介紹了一個這么好的老師。同時我也看出來了,在這個合唱隊里,不管是男生還是女生都喜歡看林老師的手勢表演,樂意聽從她的指揮。
當天晚上,一群工友聚到了我們房間,林老師自然成了熱門話題。他們說我打拍子是機械運動,人家林老師指揮是繡蓮花!接著,他們開始議論她的氣質(zhì)和長相,議論她的鼻子,她的眼,她的腰圍和她的臉。連平時木訥笨拙的大武也把林老師走路的樣子形容為“彩云追月”,逗得大家都笑出了眼淚。
雨升觀察得更仔細,他說林老師的笑很有特色,不出聲,是眼睛眉毛在笑,不像有的女孩哈哈大笑,直冒傻氣。過一會他又突兀地冒一句:“也不知這朵名花可有主嗎?有主我也敢給她松松土?!?/p>
“動什么心思呢?”我訓雨升。他像被人踩疼了尾巴,立即反駁:“你沒動心思,你沒動心思干嘛下午老盯著人家傻看,嘴好久都是O型的!”雨升的話沖頭沖腦的,引得工友弟兄們都哄堂大笑起來,搞得我很尷尬。
雨升是廠辦秘書,父母都在政府部門任職,這使他很有優(yōu)越感,眼光自然也比別人高。他認為廠里的女孩,就長相而言,除了彥蓉能打90分以外,其他全在80分、70分以下。現(xiàn)在林老師肯定是蓋了彥蓉的帽了。
我是學哲學的,根本就不信一見鐘情的緣分之說??墒悄莻€四月,林老師的那雙明媚的眼睛總是在我第25個青春年華的夢中不停地閃爍著誘惑的光芒。
二
(雨升)哎——
鑼鼓響來秧歌起呀,(眾)秧歌起呀!
(雨升)黃河唱來長城喜呀,(眾)長城喜呀!
(雨升)鑼鼓響來秧歌起呀,(眾)黃河唱來長城喜!
(彥蓉)哎——
鑼鼓響,(眾)嗨!(彥蓉)秧歌起,(眾)嗨!
(彥蓉)黃河唱,(眾)嗨?。◤┤兀╅L城喜,(眾)嗨!
(彥蓉)黃河唱來長城喜呀,長城喜——
經(jīng)過林老師的點撥,我們歌詠隊唱出了蒼茫感、悲壯感、跋涉感和不屈不撓的紅軍精神,唱出了革命必勝的樂觀信念。
林老師對工作精益求精。林老師指出“哎——”,“喜——”的唱音,強弱起伏不明顯,拖音不到位。我連忙附和:“好的,再來一遍?!辈痪帽阌腥苏莆樟诉@個規(guī)律,林老師話沒落音,幾個女生便勾手、遞眼色,不等我開口,彥蓉便學著我的腔調(diào)搶白說:“好的,再來一遍!”惹得大家笑個不停,林老師也被逗得不好意思。中午在食堂吃飯時,整個食堂會傳來一片怪腔怪調(diào)的聲音:“再來一遍” “再來一遍”,這聲音此起彼伏,此后就成了我們廠的流行語。
我在前面經(jīng)常提到的那個彥蓉,我要特別介紹一下。她大專畢業(yè),人長得眉清目秀。我剛來時,她向我拋過幾次繡球,對此,我一直裝憨。說實在的,我不喜歡她時而矯情,時而放肆的做派。
終于,在團市委的匯演中,我們的演唱節(jié)目獲得了一等獎。汪大姐在演出間隙找到我,先是鼓勵了一番,接著又意味深長地要我重謝林老師,她笑瞇瞇地說:“我看你倆在一起挺般配的。你平時要多多關(guān)照,她是外地人哦!”
廠領(lǐng)導委托我在廠餐廳宴請全體隊員,當然也請來了林老師。那天,林老師就坐在我旁邊。酒席上,幾杯酒下肚后,大家便開始打起了酒官司,期間,有人早就盯上了林老師,開始向她敬酒,并要求她干杯。這時,林老師用腳輕輕地抵了一下我,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林老師向我投來的是求助的目光,我會意,立即給她解圍,我說:“搞聲樂的不能喝酒,抿點就行?!睘榱宿D(zhuǎn)移注意力,我又故意地說:“哇,這是從五河運來的黃鱔,燒得真好!”說完,我伸出筷子,夾了一塊鱔段。
誰知彥蓉早有準備,她接過話茬,流鶯婉轉(zhuǎn)地說:“程書記啥時學會疼人了,我們認識一年了,怎么從沒疼過我一次呀,為什么呀?”
“對,為什么?”
酒宴上,有人拍手附和,有人大笑。
林老師無奈,只好捏著鼻子,硬著頭皮把那盅酒喝了下去,結(jié)果把眼淚都嗆了出來,臉也漲得通紅。接著鄰桌又有三四個女將也來敬酒,林老師哪能招架住,正在為難中,雨升和大武趕了過來,這總算為林老師解了圍。
酒席散后,我因為頭沉頭暈,就讓雨升和大武把林老師送回學校去。雨升要騎他的雅馬哈獨自送,我說:“不行啊!你喝酒了,酒后駕車危險!”
雨升生怕我和大武會阻擋他,搖了搖手,忙開走了。
回到宿舍,我躺在床上,腦子里不停地晃動著林老師的身影,酒席上,她向我求助時帶著的那淡淡嬌羞的神態(tài),令我的心中生起了一陣莫名奇妙的繾綣來……
我戴著墨鏡,坐在白石山下如氈的綠草坪上。不一會,我看到了她,她披著一身霞光,微笑著向我款款而來。我驚喜,站起身,張開雙臂,等待著她撲向我的懷抱,等待著她和我一起在晚風中旋轉(zhuǎn)、起舞、陶醉。忽然,雨升來了,他一臉壞笑地將她擄上摩托,飛一般地駛向遠方,我急得大聲呼喊——
“程書記,程書記,喊什么?”雨升和大武站在我床前,驚詫不已。我揉了揉眼,才知道自己做了一個夢。這個夢讓我心中甜蜜蜜的,隨即又莫名地惆悵和不安起來。
三
這個廠是大型國營單位,青年人多,光未婚的年輕人就有200多。因離市區(qū)較遠,我和工友弟兄們平時都吃住在廠里,晚飯后的必修課或打牌或散步。但自從林老師來后,這些必修課都改了。大家晚飯后上山少了,往林老師學校方向去的多了。即使和林老師難以見面,聽一聽從校園里飄出的手風琴聲也很快樂。每當周末廠里放電影,我就通知林老師帶同事過來一起看。
這天是周一,臨近中午時林老師打來電話,她在電話里說:“程哥,雨升很有意思。”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已不喊我“書記”了,這讓我感到一種親切,這種親切令人曖昧和荼蘼。她講,今早雨升到她學校去了,匆匆送她一個新購的傳呼機。還說晚上教她怎么使用,還說要騎車帶她去跳舞。
我恍然大悟,雨升前一天晚騎他摩托回家了,早晨回廠時神態(tài)很得意。雨升耍心眼哩!
我打趣道:“是一份心意呀!那邊沉默了一會兒,繼續(xù)道:“雨升太唐突了,我要傳呼機干嘛?”又是一陣沉默,突然那邊又補充一句:“我喜歡的不是他!”
??!是誰,是誰?我心狂跳起來,在心里這樣急促地問??赡沁呉逊畔侣犕?。我樂了,為林老師的把我視為知己,為及早發(fā)現(xiàn)雨升的自作多情,為林老師剛才的這句話,為我突然感到的一種輕松。
夜,10點多了,雨升還沒回來,我坐在床上翻著書,心卻牽掛著林老師,最怕的還是怕她受雨升的傷害。此時,大武已經(jīng)鼾聲如雷,這更讓我心煩意亂,躊躇不安,覺得應該到學校看看去了。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了隆隆的摩托車聲,不一會雨升回來了,我看到,雨升進門時顯得很沮喪,我樂了,安詳?shù)厝胨恕?/p>
轉(zhuǎn)眼又到了周末,雨升又要騎摩托回市區(qū)了,還想帶我一塊走,我托詞要寫總結(jié),婉拒了他。
暮色升起,晚風輕柔,我如約前往,與林老師并肩漫步在僻靜的小道上。
月色皎潔,林老師身上散發(fā)著淡淡的雅詩蘭黛的氣息,這氣息讓我有點眩暈和難以把持。但是在行動上,我卻顯得極為拘謹,整個人如同被鎖了起來,我感到很懊惱,平時我給廠團員青年作報告也沒這么緊張過。
林老師似乎看出了我的窘態(tài),她抿著嘴,嗤嗤地笑了。我發(fā)覺她的前額恰好在我嘴巴的位置。我發(fā)現(xiàn)這個位置顯然是設(shè)計好的,可是那時我竟然覺得自己多想了,有點自作多情。
經(jīng)過一段局促和緊張,我慢慢平息了下來,嘗試著和她談論別的話題。還好,我們有共同話題,從唐詩到宋詞,從婉約派到豪放派;談“尋尋覓覓”,談“大江東去”。我還給她講民間故事,我跟她說,我們這里過去屬于鳳陽城西,朱元璋帶皇后來游覽時,還在北邊修建了一座橋,百姓稱之龍鳳橋。我還說到白石門的故事。
林老師聽得很投入,不住地問那龍鳳橋和白石門還在不在?
見她虔誠,我告訴她,因貪官污吏竊據(jù)了開門的咒語,觀音菩薩便叫羅漢把白石門封了,現(xiàn)在找不到了。
“那龍鳳橋呢?”林老師歪著頭問。
“龍鳳橋還在,不過——”
“不過——不過什么?”
我看了她一眼說:“按民間說法,我倆一從龍鳳橋上過就得結(jié)拜夫妻,你準備好了嗎?
“啊,騙人!”她似乎有所意會,“哈哈哈哈——咯咯咯咯——”
此時月色撩人,林老師的雙眸更加嫵媚動人。青春的欲望在我的胸中匯合、鼓蕩,潮水般涌向全身。
突然,一條小黑狗竄到我們面前,張著嘴,狂吠不止,我們都被嚇了一跳?!皠e怕!”我說,順勢將林老師摟在了懷里,同時用一只腳向不速之客反擊。
我終于品嘗了與她擁抱和初吻的滋味,陶醉在“千年等一回”的美妙感覺中。我不知她此時怎么想哩,可是,可是我不敢乘勝前進,我不能放肆,畢竟我是哲學本科生、是掛職的團干,要有理性。最美好的時刻應該留在談婚論嫁的時候,留給洞房花燭夜。
四
我與林老師悄悄地戀愛幾周了,別人還蒙在鼓里。大武誠心想成全我和林老師,臨睡前他支吾道:“下午到會計室領(lǐng)補助費時,聽她們幾個議論說,林老師和你天生的一對。”我樂了,但沒動聲色。
雨升斜躺在床上,冷笑了兩聲,忽然神經(jīng)似的坐起來,然后動作粗野地點燃了一支煙。
“什么意思?”大武轉(zhuǎn)臉沒好氣地問道。
我理解雨升的心情,可眼下他吐著煙圈,一副悠閑自得的樣子,又讓人心生反感。
“明明是一個爛梨,還冒充鮮桃呢!”雨升突然這么說。
我和大武全怔住了,都坐了起來,我問:“說誰呢?”
“還有誰?。坎痪褪悄阈膬x已久的美人?!?/p>
我愣愣地看著雨升,我沒想到雨升把話說得這么直接。
“她為什么從西郊調(diào)到東郊來?哼,我掌握秘密呢,當過領(lǐng)導的小蜜,人家不喜歡了!”
驚愕!晴天霹靂!
我死死地盯著雨升,他還在滔滔地說,只見他嘴巴不停地一張一合,至于說的是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見了。
這時,大武沉不住氣了,他指著雨升吼道:“你小子就是太差勁,弄不到手就敗壞人家!”
“誰敗壞她!人家老婆告的。就因為她,那個副校長要跟老婆離婚——”雨升撇著嘴說,掐滅了煙蒂,狠狠地用腳踩住,然后斜著眼睛,把脖頸伸向大武問:“你為何護著她?哈哈,有你啥事?瞧你的樣,犯桃花!”
“犯桃花”是一寡婦送給大武的貶詞。大武二十七八歲了,仍沒有對象。沈大姐看大武忠厚老實,去年做媒把李樓鄉(xiāng)街上的一寡婦介紹給了大武。該女年過三十,帶一五歲孩子,不過姿色不錯,大武便樂意了。那寡婦先是同意了,待了解到大武父母都是農(nóng)民,弟兄多,家里窮,又不愿意了。不同意就不同意,還有托詞,說大武鼻翼邊有顆黃豆大的疣,是“命犯桃花”相。于是大武便有了“犯桃花”的雅號。
“你他媽的,我修理你!”這是大武的傷心事,也是大武的屈辱事,大武惱了,這樣罵道,一把將雨升推倒在床上。雨升想反抗,但不是大武的對手。大武封住雨升的領(lǐng)子,旋轉(zhuǎn)了一圈后,猛一松手,雨升在慣性的驅(qū)使下,一頭栽進了泡著內(nèi)衣的大盆里。響聲驚動了鄰舍工友,大家紛紛過來,又勸又拉,總算把這場惡斗給平息了。
但是,雨升埋汰林老師的話,卻蠅子一般縈繞在我的耳畔,使我陷入深深的矛盾中,我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未眠。
整整一周,我都沒有與林老師聯(lián)系。她打了幾次電話來約我,我也都找借口回避了。終于,這天晚上,林老師到我辦公室來了。“程哥,最近怎么啦?”她坐在我對面,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目光中充滿了迷惑。我不知如何開口,便點了一支煙,大一口,小一口地吸著。沉默了良久,我終于問:“你與那個副校長什么關(guān)系?”我問出這句話后,感到自己的臉滾燙,手指有些顫抖,兩只眼緊緊地盯著她的臉。
林老師愣了一下,胸脯開始急促地起伏。眼簾慢慢地垂下了,長長的睫毛則不停地眨動著,不一會,我看到有些晶瑩的淚珠開始慢慢溢出。“為什么不說話?”林老師的這種反應讓我感覺到雨升所說,并非“空穴來風”。
這時,林老師終于昂起了頭,她抬手抹去眼淚,咬著牙答道:“他是衣冠禽獸,無賴,欺負人!”
我有點不知所措地說:“怎么以前沒聽你……他怎么無賴了,該講清楚嘛!”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詞不達意,很想摑自己。
這時,林老師淡淡地冷笑了一下:“講清楚?你先入為主,我向誰講清楚?”
我低著頭,我顯然不能相信她。
這時,她捋了一下額前碎發(fā),朝我瞟了一眼,霍地站起:“如果你愿輕信流言蜚語,我就不需要表白什么?!?/p>
我仍然沉默著。我覺得嗓子眼里煙霧很濃,火辣辣的。
沉默了良久,我終于聽到了林老師的聲音:“對不起,我走了?!闭f著,她轉(zhuǎn)身走出門去,很快就消失在夜幕里。
林老師走后,我呆若木雞,整個人被掏空了一般。
五
我渴望著愛的藍天沒有一絲云翳飄過。像所有充滿幻想的小伙子一樣,我們都渴望自己的戀人,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完美的女孩。尋愛經(jīng)年,遇到了林老師這樣一個讓我傾心的女孩,真是天賜良緣??墒?,流言蜚語卻把林老師的完美形象擊成了碎片。我不甘心,去找汪大姐,希望從她那能打聽到有關(guān)林老師的真實情況。
可是當我趕到團市委時,汪大姐去北京參加團干培訓了,六周以后才能回來,漫長的六周?。?/p>
打電話吧,往哪兒打呢?這是1994年,傳呼機剛剛才盛行,手機還鮮有人用。我仰望著陰沉的天空,那惱人的梅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整整一下午,我就如行尸走肉般地躑躅在街頭,沮喪的心情潮濕透了。
大武知道我和林老師之間出了問題,不止一次地勸我不要輕信雨升的胡說。大武的勸說安慰了我,使我相信林老師不是輕浮的姑娘,可是廠里竟然也有傳言了。
這天,會計室的沈大姐和幾個娘們正在口無遮攔地扯什么“無風不起浪”、“霧里看花隔一層”云云,一見我進來便戛然而止,然后故意岔開話題,我假裝出門行至門口時卻猛一轉(zhuǎn)身,她們詭秘的目光全貼在我后背上,沒來及撤。哼,怎么這樣看我,我沒穿衣服嗎?!
我無法阻擋別人的想象。我想找林老師認真聽她敘述原委。好幾個傍晚,我都先是朝學校的方向堅定地走去,可遠遠望見沈大姐和幾位退休婦女在校門對面的廣場上練功又退回來了,我忽然覺得不能讓她演繹這些緋聞。
林老師現(xiàn)在情緒怎樣,我們還能繼續(xù)發(fā)展嗎?我內(nèi)心很焦急,可表面卻裝著從容。我悄悄讓大武帶話去學校安撫林老師,描述我如何茶飯不思,如何憔悴疲憊??纱笪浠貋砗笾皇遣粩鄵u頭嘆氣。
煎熬了一個月后,我終于下決心要去找林老師了??纱笪溥B忙告訴我學校一周前就放假了,說林老師早回蕪湖了。
這是八月里的一個炎熱的傍晚,我無精打采地準備上辦公室學習電腦打字,卻見大武在擦皮鞋,接著又是洗臉,又是換襯衫的。這太反常了,因為平常大武是很不講究的,經(jīng)常光著膀子,穿個大褲衩子,踩雙拖鞋,滿處閑逛。
見大武這個樣子,雨升一臉壞笑地貼在我的耳朵邊嘀咕:“又要犯桃花了,又想犯桃花了?!蔽亿s緊勸他打住,我說:“人家這么大年齡相親很正常,不要壞人家的好事?!焙髞硪贿B幾天都是這樣,我覺得大武這次相親肯定是成功了,心里真替他高興。
我想起汪大姐要多多關(guān)照林老師的囑托,算了算覺得再過幾天汪大姐該回蚌埠,林老師也該回校了。我決定主動找林老師談談,了解一下真相。
這是一個多么漫長的夜?。∫挂呀?jīng)很深了,可是我卻睡不著,大武也沒睡,翻來覆去的,床板被他壓得吱吱作響。呵呵,都是愛情惹的禍!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大武又刮起了胡子。看他心情不錯,我悄悄地試探問他:“對象是哪里的?”
“嘿嘿,學校的?!?/p>
“哪個學校?”
“就鎮(zhèn)上那個學校?!?/p>
“姓什么?”我接著問,我心想,你說出來也許我熟識呢,大武看了我一眼,有點靦腆地說:“叫小林?!?/p>
“小林,哪個小林?”我急忙問,一種不祥之感漫過我的心頭,“是林老師嗎?”
“是的!”
“啊,怎么能,怎么可能?”我堅信自己一定是聽錯了,我不甘心地道:“真的假的?林老師怎么……”
大武坦言林老師幾天前就回校了,關(guān)系昨天已確定。他沒有隱瞞放假前他多次去找林老師的事實。他開始的確是為我去做林老師工作的,而那時,林老師正在生病,學校又放假沒人了,于是大武便每天都去照顧她,在大武的照料下,小林的病好了,愛情便也滋生了。
“開始我說我條件差,說你與程書記最合適?!贝笪涓艺f,“但是她一聽我說這話她就哭了,止不住。后來把我也傳染哭了,結(jié)果我們抱在一起哭的,哭了一夜。她太傷心了,既然你和雨升都不喜歡她,我對她說我喜歡。我不嫌棄,我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我知道配不上她,但我能好好地照顧她,讓她幸福。林老師答應考慮一段時間,暑假回來答復我。昨天她考慮好了,同意我和她——”
我立刻懵了,腦子里一片空白,感覺胸口如被捅了一刀似的,五官在劇烈地扭曲、變形、移位,眼睛久久地逼視著大武。
那天,我去了廠門口的一家飯店,我一個人喝到小店打烊,最后,我是怎么回家的已經(jīng)不得而知了。
第二天下午,老板娘來找我買單:口子酒1瓶,雪花啤酒18瓶。
“你想涮我?”我睜著眼問,“怎么會喝這么多?你把我當水缸了吧?”
“天哪!”老板娘叫了起來,“不信你去問問那個領(lǐng)唱的。人家要幫你結(jié)賬的,你死活不愿意?!?/p>
“哪個領(lǐng)唱的?”我迷糊了,眼睛睜得更大了。
“女的,很漂亮的。是她和我一起幫你架回來的呢?!?/p>
六
轉(zhuǎn)眼又是草長鶯飛的四月,團市委又下達了在五四青年節(jié)開展文藝活動的任務。那天我問大武能否請林老師再來幫忙指導。大武說:可能不行了,他和林老師已決定下周結(jié)婚了,并希望我們前去捧場。
那天,團市委的領(lǐng)導也來參加大武和林老師的婚禮,開宴之際,汪書記向我透露了兩件事:一、林老師已聯(lián)系好了去深圳羅湖區(qū)少年宮任教的相關(guān)事宜,大武也接到了一家科貿(mào)實業(yè)公司的試用通知書,下周他們雙雙辭職離去;二、西郊的那個副校長因誘奸女教師又猥褻女學生已被公安局逮捕,兩年前林老師就是因拒絕他的糾纏憤然舉報后,又遭他老婆的無理取鬧才調(diào)離的。
汪大姐拍著我的肩膀,惋惜地說:“林老師品貌兼?zhèn)洳幻臋?quán)勢,她曾仰慕于你的才干,可你卻不珍惜。”汪大姐還責備我是書呆子,人家大病一場都是大武在照顧她,而你卻說你要寫匯報,沒有時間。
“什么,什么,哪有此事?”我突然明白了,是大武涮了我。原指望大武能幫我去探聽虛實,從中講和吶,沒想到大武借了一回東風。
《婚禮進行曲》響了,今天,大武神氣極了,他西裝革履,打著蝴蝶結(jié),連眉心里的那顆疣子在水晶燈下也光彩熠熠的。他美滋滋地挽著美若天仙的林老師踏著紅地毯款款走來。霎時,我感到自己陷入一種似夢似幻的迷糊狀態(tài)中,悔恨和懊惱交織著徐徐襲上心頭,我嫉妒大武,我更恨雨升,我想打自己耳光。
不一會,新人來敬酒了,林老師已換上了紅色旗袍,整個人顯得風情萬種的?!案兄x程書記能大駕光臨!”林老師的聲音既動人又刺耳。
“祝……祝你們幸福,永遠永遠地。”我慌忙起身,語無倫次。
接過酒杯與她相視的一瞬間,我敏銳地發(fā)覺,有一種淡淡的幽怨氤氳在林老師的雙眸的深處,而這個只有我能讀懂。
我假裝淡定,舉起酒杯豪爽地倒進肚里。隨即,糾結(jié)、痛苦、尷尬、苦澀,還有酸楚,一并襲來,在我肚子里翻滾起伏。等林老師和大武去了另外的酒桌后,我突然感到了一種被猛烈撞擊的難受,連忙去了衛(wèi)生間。
從衛(wèi)生間出來后,我感到渾身燥熱,我沒有返回喜宴大廳,但出門后卻茫然不知走向何處。
大街上雨絲飄零,一家歌舞廳的霓虹燈忽明忽暗地閃爍著,一陣歌聲隱約傳來:
我是不是該安靜地走開
還是該勇敢留下來
我也不知道那么多無奈
可不可以都重來。
順著昏暗的街道,我踉踉蹌蹌地走到了一家小店門前。在那里,我要了一瓶農(nóng)夫山泉,正擰開蓋子,就聽得背后有人輕聲喚我,我轉(zhuǎn)身看去,原來是彥蓉立在不遠處。此時,她舉著一把傘,瞪著一雙淚光閃閃大眼睛,“程書記,讓我陪你繼續(xù)走!”她聲音不大地說,是商討,也是請求。
我漠然地看著她,然后迎著飄灑的雨絲,向夜霧深處走去。
責任編輯 江 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