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紅燕的婚姻在小木匠進屋為她置辦嫁妝時，就注定了。

紅燕早就是出了名的小姑娘。她與媽媽兩個過日子，母女倆組成的家庭在這個村子里的人看來有點殘缺，也常常被人說道。

紅燕媽媽姓錢，人們在心里叫她錢寡婦。寡婦門前是非多，紅燕的出名好像也因為這個媽媽。

紅燕記事時就與媽媽過日子，她記不起還有別的什么親人。她很小的時候家里常有人來，那些人都說給媽媽找了個好人家，但都被媽媽板著臉趕走了。媽媽只留一個人在家吃過飯，后來就是那個人帶了個刮光胡子的中年男人來。中年男人提著一只竹籃，從里面往外拿東西：歡團、對糕、布料、紅紙包。那些東西全擺在飯桌上，媽媽拿著其中一塊紅布，在紅燕胸前背后比畫，拿鏡子讓紅燕自己照，問她好不好看。紅燕還沒說話，那個人先說了：“是給你的。”媽媽問那個人：“不是給我女兒的？”那個人說：“不是。”后來那個人和中年男人都再也沒來過，紅燕也沒有穿上紅衣衫。那年紅燕七歲，原來媽媽準備讓她穿了新衣上小學(xué)的。

紅燕到河那邊念初中時，家里照常有人來。紅燕知道她們都是媒婆，做著給媽媽說親的事。

有個人碰了壁，卻不走，臉上賠著笑：“你不想找人家，那我來給紅燕找個好人家?！蹦菚r紅燕念初二，在家過暑假。

人家都說錢寡婦命苦是自作的。人家養(yǎng)雞都是為了買咸鹽，錢寡婦卻把雞蛋湯湯水水煮給紅燕吃。吃慣了雞蛋的紅燕十六七歲時，胸脯也像雞蛋那樣圓圓滾滾的，不兜著似乎都要掉下來打碎。

紅燕的暑假還沒過完，就有了婆家。男的叫程志偉，村支書的兒子，電工。

“這樣的人家不嫁，恐怕找不到更好的了。”媒婆說。

婚事定下了。錢寡婦家要找木匠打嫁妝，木匠先來家里談工錢。

小木匠二十來歲，穿大紅短袖衫，十五瓦的燈泡下，露在短袖下的兩條胳膊比臉還要白。木匠用腳數(shù)著木料和舊板壁，一邊把要置辦的東西記在小本子上。寫好就照小本子上算的說工錢。錢寡婦說那么貴！小木匠說一點不貴。錢寡婦還要說，紅燕扭身出了房間，邊走邊說，不貴不貴，就照你說的，反正不要我家出錢。

那個時候沒有電動工具，木料都要人工鋸開，人工打榫頭，人工刨光。沒十天八天辦不成。頭兩天，紅燕到棉地里打棉花公枝，媽媽在家照看木匠。到了第三天，紅燕說棉花公枝打完了，要照看木匠。紅燕見到的新式嫁妝多，能提些參考意見。媽媽不想在家浪費勞力，就扛起鋤頭到地里找活。

紅燕已經(jīng)知道小木匠叫三子。她在門前池塘里洗干凈早餐碗筷，沒事做，還問小木匠叫什么名字。

“大名奚貴人，小名三子?！?/p>

“你總是一個人來，為什么不兩個人來？三個人來？”

“就這點事！”

“我看你是不安好心呢！”

小木匠臉紅了。小木匠在屋里做活，不曬太陽，臉皮比一般人白凈，紅起來特別顯眼。

小木匠想多掙點工錢，才沒有叫師傅師弟一道來。這下被紅燕說是不安好心，害人家天天陪著，耽誤了人家工夫，就把頭低緊些用直尺畫線。三下兩下，線畫得筆直，就像在紅燕監(jiān)視下，手腳才利索許多。

紅燕說，我一個人在家，你一個人來，不怕人家說我們閑話？又說，我在房間也能看到你做事，還好，沒看到你想怪心思。小木匠問怎么看的？紅燕用嘴指了下板壁縫，你的一舉一動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小木匠臉又紅了，我可沒偷懶！

紅燕說，不是看你偷懶不偷懶，我看你手藝麻利不麻利。你做手藝有一套，變魔術(shù)一般。這個六仙桌，上午還是一堆散木頭，下午就拼得像模像樣。

馬桶是最后一天箍的。箍好馬桶就沒事做了。紅燕買了做箍用的鐵絲回來。小木匠接鐵絲時，紅燕還不松手。兩個人一拽，圓鐵圈變成橢圓。

紅燕突然一松手，盯著自己的手看，你把我弄疼了！

小木匠說八號鐵絲細了點，把手割了吧？按理說要用十號鐵絲才牢。紅燕責(zé)問他，那你為什么不叫我買十號的？我說你不安好心是不是？小木匠說八號的也行，多箍一道，還緊貼些，接頭還小些。馬桶要上油漆，接頭大了難看。紅燕說這樣呀，你想得還算周全。那我問你，你這么聰明，為什么把想法放在心里不說出來？

紅燕回房間把數(shù)學(xué)物理都攤開來，看不進一個字，又把臉貼著板壁縫，看了一會兒，出了房間，在堂間走來走去。小木匠在拼馬桶蓋。這是最后一點活。鑿子刨子墨斗直尺都裝進工具箱里了。

今天還在這吃晚飯吧？

不了。吃了中飯就走。今天算半天吧！

你做木匠到底掙了多少錢？看你手藝這么好，才問你這個。

小木匠說，要飯的手藝，還能掙多少錢？

那，你能拿出二百二十塊錢嗎？

四目對視了一下。紅燕說，好多人給我提親，都說我長得好看，你認為怎樣？

小木匠說，我認為怎樣有什么用，就像看電影演員，有什么用？

紅燕把背在后面的手伸到前面，手里有一個比煙盒長許多的紅紙包，你看這是程志偉家送的定親見面禮，我一分錢沒動，但他家送的布料我已做了衣服。我算了一下，那些布料頂多值二百二十塊錢。你要能還給他那些錢，我就跟你。

小木匠說，那我一下能拿出兩千塊！

這年下半年新學(xué)期開始，紅燕要報名的話就是初三，但紅燕沒有再念書，過年前，紅燕成了“三子家的”。

二

三子在家排行老三，父母健在，身體能干重活。三子上面有兩個姐姐，都已出嫁，祖?zhèn)鞯耐呶莶⒉粨頂D。辦了喜酒，紅燕就住到三子家去了。

新婚的那天夜里，小兩口完成了一般新婚夫妻履行的那些程序，要說有與眾不同的地方，可能是完事后，紅燕的手還意猶未盡地摸來摸去，“你怎么不早托個媒人到我家去說親呢？害得我差點成了志偉家的！”

小兩口恩愛遮都遮不住，父母喜歡得不行，不要紅燕下地做一點事。有一些還不熟悉的婦女也帶著孩子到三子家，陪著剛過門的新娘子。她們什么話都說，聽得紅燕面紅耳赤。紅燕記住了她們說的多吃棗子，早生貴子，晚上就跟三子說。第二天三子到小店買來十袋大紅棗。第二年紅燕肚子挺得很明顯的時候，三子到鎮(zhèn)上給她定做大腰裙，正好新棗上市，一下買了十斤。紅燕一天吃十顆以上青棗，吃得青棗在袋子里變成了紅棗還沒吃完。臘月初，小孩出世，是個女兒，取名彩云。

彩云出世后，紅燕不要丈夫到村外做活，村里的事不夠做，就在家里辦了家具廠。辦家具廠本來是摸石頭過河的事，可一辦就辦出了路子，除了常用的家具，還繃起沙發(fā)來。生意紅火得不行。紅燕不光奶孩子，還管著進購材料、預(yù)訂產(chǎn)品、欠款登記的事，就像上班的人。三子在家做活總能抽出時間捏一下?lián)u窩里女兒的鼻子，或把女兒拋繡球那樣拋到半空，在紅燕張大嘴還沒叫出聲來時安然接住。

常有鄉(xiāng)里村里的干部到家具廠，他們捧著茶杯，穿著拖鞋襪子，說些鼓勵民辦企業(yè)的話，也有收稅員和電工來。每次來人，紅燕就騎自行車把娘家媽媽喊來做飯，買兩瓶白酒、四五瓶啤酒擺到桌上。

與釘子戶比，三子的家具廠錢太好要了。家具廠使用的電費是按工業(yè)用電收費。電工程志偉第一次說這種話時還有點難為情，說這不是我的意思，我都想過和你成親，哪能收你更多的錢？磚瓦廠、豆腐店、碾米廠，都是按工業(yè)用電的價格收取，不是針對你一家。

三子那天正好在家，就說你也沒理由難為我們，彩禮都退給你了，還多算了布料的錢給你。

程志偉說，奚廠長這么說可就小看我了，再說我又不是娶不到老婆。我老婆還是鎮(zhèn)街道的，非農(nóng)戶口哩。

晚上紅燕對三子說，程志偉不像壞人，我不想做志偉家的，是恨他那個村長爹。有回催公糧，他爹硬是拿走我家的收音機，還對我媽吼。我才不想嫁他兒子。

紅燕和村里人一樣，叫村主任為村長。

俗話說，好日子白駒過隙，苦日子度日如年。不知不覺彩云三歲了，像她爸一樣白，像她媽一樣胖，自個會跑進跑出，給家里添了許多生氣。不用抱孩子，紅燕手上也輕松，更多心情用在接待客戶和管理賬目上。

可是誰也想不到，三子在進沙發(fā)材料的路上出了事！

三子是跟村里的手扶拖拉機去鎮(zhèn)上進材料的。村里正在修石子路。這個村子和鄰近的那個村子都不愿多鋪一截路，鄰村人就在他們認定的路界那塊挖了一個豁口，這個村里的人去不了鎮(zhèn)上，就會被迫多鋪一截石子路。三子他們清早出門時路還好好的，吃過晚飯回來，路卻被挖斷，兩頭又沒做標記，喝了酒的司機不在意，等拉住手剎把，前面兩只輪子已掉進了豁口。司機胸口撞在扶手上受了傷，三子從后面高高的貨物上摔了下來，頭撞在石片棱角上……送去縣城醫(yī)院的第二天，醫(yī)生對紅燕說，我們盡力了。

“我的心肝寶貝我的頂梁柱你這么早去了叫我和彩云怎么過呀……”村里人都記得紅燕哭的話。

埋了丈夫，山腰上堆起一個黃色的土包，紅燕眼眶堆起兩個紅色的肉包?？墒虑檫€沒有結(jié)束。三子的姐姐問紅燕，三子去進貨的頭天晚上，有沒有和她做那個事。紅燕強睜著通紅的眼睛問做什么事。他們說就是夫妻做的那個事。紅燕說，那個呀，他天天要，夜里早上都要。他們說，到底有沒有做？那天。紅燕說我們是恩愛夫妻呀。三子的姐姐就說，這就是你讓三子做了！你知道他要去進貨，就不該讓他做那事，那是倒霉的事，是你害死了他。

晚上，接了好幾個村里老人到家來評理。老人們說，是有這種說法，做那事出門，會倒霉的。

婆家人要紅燕走。紅燕不想走，說要走也要帶彩云走。紅燕以為公公婆婆舍不得孫女，自己也就能留在婆家照看家具廠?？删拖裆塘亢昧怂频?，都說帶走就帶走吧，好聚好散。彩云要是想爺爺奶奶，你就帶她來一趟，不能就這樣斷了親。

紅燕帶著彩云回娘家了。

三

紅燕在婆家摳了些私房錢硬是沒說出來，這都用在女兒彩云身上。彩云穿漂亮些，吃好一些，母女心里總歸安慰一些。紅燕除了帶孩子，基本上沒事可做。紅燕出嫁后，兩個人的責(zé)任田劃出去一半給添了人的人家，這下紅燕兩個人回家，一時要不到土地。錢寡婦種著一個人的土地，哪還要女兒下地干活，對紅燕說，“你只管把彩云帶好?！?/p>

有小朋友過來找彩云玩，紅燕就由著他們在屋里屋外玩，自己把家里的衣服鞋子抱出來洗，有的洗過沒用過，還抱出來再洗。池塘就在屋后，漿洗方便。捶著揉著，一天的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紅燕盼著彩云快快長到七歲，到村小學(xué)念書，那時自己就可以出去打工，做保姆。媽媽說那我會在家把彩云帶好的。

紅燕就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彩云，心里念著，長吧長吧，快長到七歲吧。

彩云又有了新朋友，一個扎著豎辮子的小女孩。紅燕問彩云是哪家的？彩云還沒說出來是哪家的，一個胖婦女拿著半截甘蔗到了門口，說她是我家的，就喜歡跟彩云玩。紅燕說那就讓她們玩吧。又對彩云說，她比你小，可不要欺負小的啊。彩云說媽媽我知道，我會愛護她。

紅燕很快就知道豎辮小姑娘是程志偉的女兒。那個胖婦女是程志偉家的，叫曉琴。曉琴告訴紅燕她知道程志偉和她談過戀愛。紅燕臉上就發(fā)熱了，心想我和你丈夫談過戀愛，你還到我家來玩，真是的！曉琴來了幾次，紅燕又覺得這女人不壞，街道長大的“非農(nóng)業(yè)”，就是素質(zhì)高，不小里小氣，一下買兩根甘蔗，遞一根給彩云。有時紅燕一個人沒勁，走到門口張望，盼曉琴帶女兒來絮叨。

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媽媽盯著紅燕，不說話。紅燕就低頭左看右看，看自己是不是衣裳不整齊。她的衣裳很整齊，也干凈，結(jié)婚的衣裳都帶回來了，有的看上去還是新的。紅燕就想可能是自己增加了媽媽的負擔(dān)，害媽媽有苦難言。那天吃過飯，彩云洗好睡到床上后，媽媽才告訴她，有人來給她提親，給她找了新婆家。

紅燕想，這個事，我都沒想過呢！雖然有時睡到半夜，會想起丈夫，卻不敢想再嫁的事。她認為自己不是旺夫的命，只會給丈夫帶來霉運。

紅燕說，那彩云呢？媽媽說，人家說了，帶過去也行，男的落戶過來也行。紅燕問那個男的長得怎么樣，頭腦怎么樣，有什么特長，家里哪些人。媽媽就一五一十地告訴她?？蓩寢屢擦私獾貌皇呛芮宄?。

這一夜，紅燕輾轉(zhuǎn)反側(cè)，咋也睡不著。她在想，要是聰明人，怎會要一個有小孩的二婚頭呢！

過了幾天，媒人把男的帶進門來。紅燕在房間里就看清了那個人，不駝，不黑，不矮，不禿，不麻，連眼睛也看清了，沒斜眼病。

紅燕表態(tài)，了解了解再說吧。

男的不是村上人，這是最好的。要是村上人，知根知底，會看不起自己。男的住鄰村，也是最好的，離家不遠，來往方便，能兩頭照顧。最后定下還是嫁到男方家去，因為她們家沒多少田地可侍弄。

送彩禮那天，媒人掀開搭在竹籃上的紅方布，拿出歡團、糕、布料、五彩毛線、高跟皮鞋、金項鏈、紅紙包。紅紅綠綠的布料在桌面上占了最多面積。紅燕是念過書的人，做不出羞答答的假樣子。她喜形于色，笑著把上面一塊黃色綢緞掀開來，再把下面綠色綢緞掀開來，又提起紅色帶細紋的那塊布，對門口喊，彩云，快來快來。彩云跳著過來時，她已經(jīng)迎了上去，彎著腰，蹲下身，用紅布在彩云胸前背后比比畫畫，“看來能做一套衣服呢。”媒婆說，“這可是給你的呢?！奔t燕一下子僵住了，哦了一聲，“原來是給我的呀！”

結(jié)果親事沒有成，彩禮退了回去。

可是從那以后，總是有人來，要給紅燕找婆家。不知怎的，紅燕都沒答應(yīng)。

媽媽是過來人，做紅燕的思想工作。有一次，紅燕說了話，我現(xiàn)在知道媽媽為什么沒有再嫁人了！

兩個女人都揩著眼睛，無聲無息。

紅燕到鎮(zhèn)上買了一疊小人書，教彩云背唐詩，給彩云讀小天鵝的故事，也給豎辮小女孩講小天鵝的故事。豎辮小女孩一直是彩云最好的朋友。豎辮小女孩叫程慧智。

彩云六歲那年，紅燕家里養(yǎng)豬，一下養(yǎng)三頭。養(yǎng)了豬，紅燕就有事了，喂豬食，出豬籠，開春還到野地挑豬菜。彩云跟著她，慧智也要跟著。紅燕叫慧智跟媽媽回家去，曉琴笑了，讓她去吧，小孩好玩呢！

村里人經(jīng)?？吹剑缣斓纳衔?，太陽二竿高的時候，一個婦女帶著兩個小“拖斗”出了村子，向野外出發(fā)。三個高高低低花花綠綠的身影小心翼翼走在剛化凍的土馬路上，向山腳拐去，或向河邊拐去。山腳能挑到尖葉的豬菜，河邊能挑到圓葉的豬菜。

可是有一天，紅燕挑了兩筐豬菜在河邊洗的時候，忽聽撲通一聲，她扭頭看去，見慧智已落到河里，小彩云跟著也撲到了河里。這是二月里的天氣，春寒料峭。

紅燕看得清清楚楚，彩云是為了救慧智自己撲下河的，她喊了一聲什么，就以跳的姿勢撲到河里，像一個大姐姐，把手往前抻，要揪小妹妹。可是因為手往前抻，身子往前傾，反而沉到河的中間?；壑锹渌罂藓爸吓溃m然沒有爬上來，但也沒有完全沉下去，豎辮像一棵蘑菇時隱時現(xiàn)。紅燕抓住了那個蘑菇，把她放到岸上，擺成頭朝上的姿勢，再跳到河里摸彩云。她先用腳摸，后來把頭縮進水里，用手摸。這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水，根本沉不下去，到衣服吃透水沉下去時，她一點知覺也沒有了。

四

一個月以后，村里有人看到年輕的寡婦紅燕出了門，曬一下太陽又回屋了。這時已經(jīng)是真正的春天，春暖花開。以前還是小小的縮在土眼里的豬菜就像吃了催化劑一樣，一下長得老高，長出花薹。

這一個月里，紅燕躺在床上，慢慢地想著發(fā)生了什么事，慢慢清楚了發(fā)生的那些事。她再也看不到女兒了，只有媽媽跑進跑出。除了媽媽，還有一個用牛的人來過。

媽媽說，是那個用牛的人把你救上來的。他在山上犁田回來，在石橋上看到河邊躺著的小女孩，知道出了事，把你救起來了，把彩云撈起來了。他也凍病了。我們得感謝人家。

為什么救我，為什么不讓我和彩云一起走啊，嗚嗚嗚……

紅燕頭腦還算清醒，因為她沒親眼看到女兒埋進土里的過程。她三天后蘇醒過來，一切也都沒了印跡。女兒尸體根本沒有進門。醫(yī)生說紅燕受的刺激不是很大，這對她來說是好事。

村里人第二次看到紅燕，是她與媽媽一起到山腳下女兒的墳頭燒紙。然后紅燕就像一個正常的人那樣，洗衣，做飯，喂豬。媽媽看女兒從悲傷里走出來了，暗自慶幸。女兒如果活轉(zhuǎn)不過來，她也準備死了。

糠的價格越來越高，豬的食量越來越大。但紅燕不再挑豬菜，她到生產(chǎn)隊廢棄的豬場前面的河里撈來水浮蓮，養(yǎng)到自家屋后的池塘里。她挑著水浮蓮進村的時候，看到路邊幾個小孩在玩，有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孩扎著熟悉的豎辮。她歇下?lián)酉虢幸宦?，卻見曉琴冒出來，拽著那小孩跑開了。

這以后，紅燕總是想起曉琴拖著慧智跑開的樣子，開始她以為曉琴沒看到自己，還喊了一聲曉琴，曉琴回頭看了她一眼，反而跑得更快，就像躲避兇神惡煞那樣子。

紅燕問媽媽，她躺在床上的那一個月里，曉琴有沒有來看過她？媽媽說沒有呀，她怎么會來呢？跟我家非親非故的，媽氣的是三子家也沒來過一個人。紅燕說三子死了，他家不來人還好些，斷得更干凈，主要是……她沒有說出來，只在心里說慧智可是我救起來的，我要不先救慧智，肯定把彩云救起來了。

池塘養(yǎng)了水浮蓮后，池水清了許多，能照見水中的鯧條子，被套都可以在池塘里洗了。不光紅燕在池塘洗被套，池塘對面的花子嬸嬸也在池塘里洗被套?；ㄗ計饗鹫f，人家親戚望親戚高，鄰居望鄰居倒，我們家不是這樣的，巴望鄰居都好，遠親不如近鄰呢！紅燕說就是呀。紅燕把給彩云買的小人書全給了花子嬸嬸的孫子，摸著那個孩子的頭說，小寶寶和彩云同年吧？我還不知小寶寶叫什么名字呢?；ㄗ計饗鹫f，就叫小寶寶。紅燕一有時間，就跑去塘那邊給小寶寶講丑小鴨和美人魚。有一次慧智也來找小寶寶玩，紅燕就準備從涼床上的那些小人書里拿一本給慧智，可是還沒喊出慧智的名字，曉琴就拐出了巷口。曉琴看到她，拽起慧智的手，一步三回頭地跑開了。

曉琴的舉動，讓紅燕覺得自己在花子嬸嬸面前沒了面子，后來也不好意思往花子嬸嬸家去了。紅燕一個人在家時總想，你大不了有個女兒呀，我要不救你女兒，你還不與我一樣！我能把你女兒救活了，也能把你女兒弄沒了！紅燕一下子冒出了這個念頭。

夏天里，棉地要堊當(dāng)家肥，稻田要灌水，八分田六分地不在一塊，媽媽一個人就顧東顧不到西。紅燕就叫媽媽照看稻田，自己在棉花根下打了窩，堊了賒來的肥料，又挑了豬糞蓋上，再給棉花壅根起壟子。做完地里的事，她把自己的和彩云留下的衣物塞進拉鏈包里背著，慢慢走到村子?xùn)|邊。慧智家就在村子?xùn)|邊。她想要是看到慧智一個人，一定把她帶走，離開村子，不再回家，“讓她也嘗嘗沒女兒的苦！”

但紅燕沒有看到慧智。她遇到了挎著電工包正出門的程志偉。程志偉問她，是你呀？準備去哪？她說不去哪，走走。程志偉說，進來坐會。她說慧智在家吧？程志偉說，不在家，曉琴把她帶出去打麻將了。紅燕哦了聲，就想，難怪她要慧智跟我去挑豬菜，原來是自己要打麻將。程志偉說，結(jié)婚前，我哪曉得她這么好打麻將，我現(xiàn)在都還有點想你，沒有完全忘記你。紅燕臉上一熱，左右看看，說，我又不是“非農(nóng)業(yè)”。程志偉說，又不是我要退親的，你說這話！“非農(nóng)業(yè)”有什么好，沒田沒地的，又不能下地做事，我爸媽都累死了。紅燕說，你老婆帶女兒，也是做最重要的事了。程志偉說那倒是的。紅燕說你有個女兒，多好！可我病在床上一個多月，也沒見過你家有人去過一回，也沒聽到你家一句感謝的話。程志偉盯著紅燕的臉看，好像那臉上印著為什么要感謝她的答案，可是沒有看出來，倒把那臉看得通紅。程志偉想了想說，既然來了，就進屋吧，就我一個在家，這邊上也沒啥人。紅燕說你家我又不是沒進過。說完，紅燕吐了口痰，一扭身回家了。

吃過晚飯，紅燕睡在席子上，看著窗外的月亮。月亮在樹頂上，有時像彎彎的鐮刀，有時像圓圓的鏡子。

以前這個時候，她身邊躺著彩云。她跟彩云說，月亮里有個姐姐，叫嫦娥。彩云說我也要去?，F(xiàn)在女兒去了沒有？

要不是慧智先落到河里，彩云怎會跳到河里去呀！

可是那個沒良心的人家，沒一個人來看她一下，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

現(xiàn)在，他們一定與女兒一起睡在床上看電視呢！

有一天晚上，紅燕發(fā)現(xiàn)程志偉站在她房間的窗口前。程志偉被她發(fā)現(xiàn)后，叫她把門開一下。紅燕指了指隔壁媽媽的房間說，還沒睡著呢！程志偉說那我等會再來。紅燕說，那，我為什么要開門？程志偉說是我真心托了媒人向你求親的，是你先要退親的，是你先對不起我的。紅燕說我為什么要退親？邊說邊穿了拖鞋，把六仙桌抽屜里的一個收音機盒子遞到窗口邊，你看看，你爹把它拿走時還好好的，我贖回來后一個臺都收不到了。程志偉說那我買個新的給你。紅燕說，這個，倒真能買到新的。人呢，人能買到嗎？你女兒是我女兒救的，你信不信？程志偉說，看你瞎說的，你女兒才幾歲？紅燕想了想，說，還是回家睡你老婆去吧！

紅燕拽滅電燈，月光下程志偉轉(zhuǎn)過身，回家睡老婆去了。

她后悔自己為什么先救慧智了。她救慧智的時候，彩云還沒完全沉下去，頭發(fā)還一飄一飄的，花棉襖還一飄一飄的。她準備把慧智拽起來后再拽女兒，慧智在水里慌得忘了哭，起來后突然哭了，把她嚇了一跳。她把慧智放在岸上，再下到水里，卻不見了彩云。要不是先救慧智，在那個寶貴的時間里，她肯定會把女兒抱起來的。現(xiàn)在，那家大人卻沒有說一句感謝的話。

五

夏天過去了。七月半以后，棉花三朵兩朵地開了，媽媽開始拾棉花。

媽媽把上午拾的棉花和爛棉桃分開攤在曬箕兩頭，拎著空圍腰往屋里走，看到紅燕埋頭佝背坐在門檻上，招呼說你進來，媽有話說呢。

媽說，用牛恩人他家小兒子春寶回家了，托人說想和我家成個親。媽想，你還沒結(jié)扎，下了環(huán)還能生。再說是人家先提出來的，沒嫌棄我們，又救過你。

用牛恩人的家與紅燕家在一個村，熟悉。他小兒子春寶與紅燕同過學(xué)，小學(xué)二年級后沒再念書，在家放牛掙工分。分隊后，上面兩個哥哥先后成家蓋房子，家里欠了債，春寶長大沒錢講親，一直在外做工，跟在磚瓦匠后面拎灰桶，逢年過節(jié)回家一趟。紅燕也?？吹剿藳]文化，也沒什么大的缺陷。主要是年齡相當(dāng)，又沒小孩拖累。

紅燕想了半天，才說，人家都說我沒旺夫的命，我可不想再害人家了！

你怎么能說出這種話來！媽一下子淚眼汪汪的，你這個樣子，我母女倆真沒個出頭的日子了?。?/p>

紅燕說，我不是這意思。

那，你到底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人家可救過你呢。

人家救過我，我就要嫁給人家，那我救了人家，卻連一句好聽的話都聽不到。見媽媽稀里糊涂的樣子，紅燕又說，那，過了中秋再說吧。

紅燕那個念頭總是放不下來。離中秋還有半個月左右。紅燕想這半個月里，要是還聽不到曉琴說一句感謝的話，她就要實現(xiàn)她那個念頭，要讓曉琴也嘗嘗沒有女兒的痛苦?？墒钦嬉鸦壑菐ё?，自己就不能再回家了，要是答應(yīng)了春寶的親事，那也就害了人家了。還有一點是，就算把慧智帶走，到底帶去哪里，怎么養(yǎng)活，這個還拿不準。所以，紅燕對自己說，最好還是能聽到曉琴說一句讓人消氣的話。要是曉琴真的不愿說，程志偉說一下也行，哪怕叫慧智的爺爺奶奶說一下都行，要不一口氣真的咽不下，會憋死。她想象那句話可能是，謝謝你救了我家慧智。那她就會說，不用謝，慧智和彩云是好伙伴，我沒有女兒了，會把慧智當(dāng)親女兒的。那么也就皆大歡喜，自己也好心情舒暢地與春寶開始新的生活。

半個月的時間過去了大半，慧智家還是沒有誰跟她說那句話。紅燕決定放下架子，主動上門。

她是在一個中午到了村主任家的。中午的時候一般人家都在家吃中飯，一家人都在是最好的?？墒谴逯魅渭揖蜁郧僖粋€人。

“就你一個人呀？”紅燕笑著說。

“她不是人呀？”曉琴用下巴指了下慧智。

“我說大人唄。”

“天氣不好，搶拾棉花。沒你快活?！?/p>

紅燕臉上掛不住了，“人家好好地到你家來，你說得這么難聽！”

“什么事，說吧！”

紅燕什么都想過了，就是沒想到程志偉家的說話這么沒禮貌。但自己畢竟是為爭一口氣來的，也就不與她一般見識，為緩和氣氛，她向慧智伸出手，想摸一下小孩的辮子。

“別動她！”紅燕的手一下子被曉琴打得垂了下來。

“是我救了她……”

“你救了她？你還好意思說？我是相信你，才讓女兒跟你玩的，你卻害她掉到河里，差點凍死，好幾天都沒聲音?！?/p>

“我先救的她！彩云也是為救她才跳到水里去的！”

“你是彩云的親媽，不先救彩云，先救我女兒？哄三歲小孩去吧你！再說，你家彩云那么大，慧智這么小，不是彩云把她推下河，她會自己跳下去？二十多歲的人，又不是二十幾斤，還這么說話！幸虧慧智活過來了，要不有你受的！”

“你們還想怎樣不成？”

“我跟你實說，就算他程志偉不好意思找你，我娘家人也要上門去找你?？蛇€是看在彩云都不在了，我才沒讓他們?nèi)ツ慵业摹！?/p>

這時圍上來許多人，本來打口仗，因為看熱鬧的人多了，兩個女人就動起手來。就有人把紅燕往門外拉，有人把曉琴往房間推。紅燕臨走留下話，“老娘沒女兒，也不會讓你們好過！”

紅燕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念過初中的女人，想事情就是與眾不同，有時她決定放棄那個念頭了，可是一想起曉琴飛揚跋扈的樣子，那口氣憋得更兇。

中秋這天，春寶來送節(jié)。送的是一盒月餅、兩瓶酒。紅燕的媽媽忙上忙下，硬是要留人家吃飯，還跑去把用牛的恩人喊來喝酒。四個人，兩男兩女，誰都沒提成親的事，就像大家都心中有數(shù)似的。

村里人看出來，兩個寡婦的家里這一天有了生氣。花子嬸嬸繞過池塘拱進紅燕家里，說，你家今天熱鬧，我過來看看，鄰居望鄰居好。

那以后，紅燕的那個念頭好像淡了些，她除了灶屋、豬屋、地里、塘里忙，就是歪在床鋪上看書。她沒有小人書了，看念過的語文書。她念書的時候最不喜歡看語文，現(xiàn)在看了一遍又一遍。

六

紅燕最后決定實施那個念頭，是年邊的事。那天，村主任帶一班鄉(xiāng)鎮(zhèn)干部到紅燕家收公糧款。一個人的土地，公糧款不是很多，但對這個家庭來說，也不是很少。兩個寡婦沒辦法拿出公糧款，就有人到屋里看情況，看到屋里空空蕩蕩地擺著浴盆、腳盆、箱子、梳妝臺、六仙桌等物件。到底要搬什么東西才好？面面相覷的時候，村主任拱出了豬屋，“還有三頭壯豬！”

錢寡婦大叫，三頭壯豬，我孫女的命??！我孫女請人埋的，工錢都沒給呢！還有醫(yī)院的錢都沒還呢！還有棉種農(nóng)藥化肥……

紅燕卻心平氣和地勸住媽媽，對捧茶杯的那些人說，豬你們趕也趕不走，還是賣掉以后，我把公糧款送到村部去吧。明天就賣。

紅燕本來想挨到年邊把豬賣了，還掉債務(wù)，留下一點豬肉過年的，這下她不能挨到年邊了。第二天，她到鎮(zhèn)上的食品店接了賣壯豬的錢，繳掉公糧款，還掉所有欠款，還剩下一卷票子。她攤開手中的票子，分出三分之二遞到媽媽眼前。媽媽顯然被女兒這個舉動弄蒙了，沒接那錢，卻是盯著，手在圍腰上揩著擦著。多少年了，家里有錢的話，都是女兒保管的。紅燕說，這里面有明年的生產(chǎn)費用，媽一個人在家，不要再養(yǎng)小豬了。媽媽更蒙了，手僵在圍腰上——女兒怎么像交待事情一樣？

紅燕回到房間，拖出床下的拉鏈包，一件一件塞進冬天的衣裳。冬衣堆著大，沒兩件就把包塞得鼓起來，不過她沒為這事為難，因為她有堆著不大的票子。她把票子對折起來，塞到拉鏈包里面的拉鏈袋里。

村里人發(fā)現(xiàn)紅燕成了一個幸?？鞓返墓媚铩Ｋ┝思t棉襖，扎了彩絲辮，穿了高跟鞋，屁股也翹了，胸脯又像雞蛋一樣圓滾了，根本不像一個結(jié)過婚生過娃的人，特別是肩頭掛著包，就像要出遠門掙大錢的樣子。

紅燕走路輕輕松松，彩絲馬尾辮左右擺動。以前她不想離家，是因為有一個養(yǎng)了豬的牽掛，現(xiàn)在這個牽掛已經(jīng)沒有了。

紅燕滿村轉(zhuǎn)悠……不知不覺，轉(zhuǎn)到村主任家附近；不知不覺，又轉(zhuǎn)回自己家里。

紅燕是在家里看到慧智的。紅燕回家后不背那個包了，她進了房間，把包放在桌上，手在包上撫摸，對著窗口看。她就那么漫無目的地看，突然，眼睛不動了，手也不動了——塘的那邊，一塊紅布吸引了她，接著，一個豎辮小姑娘在瞳孔里越來越大。

紅燕想起來，讀一年級的小寶寶放寒假了，慧智又來找小寶寶玩了。這個時候小寶寶一定被花子嬸嬸帶出去了，慧智一個人蹲在小寶寶家屋后石階上拋石子。如果有一只手在她背后輕輕一推，她就會滾到池塘里。塘不是很深，應(yīng)該沒有生命危險。但是水很冷，足夠讓她家大人捶胸頓足的。

紅燕繞著池塘輕輕地移動。有時弓起身子，從柳樹下鉆過去。冬天柳枝上原來還有黃黃的葉子。塘面鋪了許多枯葉。水浮蓮上面也落滿了枯葉。水浮蓮發(fā)得好快啊，在風(fēng)的作用下，半個池塘都滿了，冬天還青青綠綠。紅燕想讓自家塘里的水浮蓮長得旺一些，一直在小河里撈水浮蓮喂豬，上個月才開始在自家水塘里撈水浮蓮，現(xiàn)在不用再喂豬了，水浮蓮長得更密集了。

到了池塘那邊，紅燕站在最上面的一塊石板上，往花子嬸嬸后門里看了一下。她下面的第三級石階上，慧智把七顆石子往上一拋，石子撒在石板上，用小手撿起一粒石子，在六顆石子里畫線?；壑蔷湍敲赐妫椭^，注意力全在石板上。紅燕想叫一聲慧智，但喉管里有許多液體阻著。她又看了一下那個二層樓的后門，拽起褲腳蹲下身，她的手夠不著前面弓著的后背，也夠不著低垂的腦勺。為了盡快逃離現(xiàn)場，她也不想往下跨一步。她還這樣設(shè)想過，倘如慧智落水后，短暫的時間里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她還得從后門跑出來，把她撈起來，那樣，她至少會聽到感謝的話了吧？紅燕就蹲在最上面那一階石板上，一只腳準備跑，一只腳伸出去，原來腳比手要長許多。她的腳顫顫巍巍地就要觸到小紅襖時，小紅襖就像躲避她一樣，往下移了一節(jié)——紅襖前面的兩只小手在追一顆往下滾的石子。小手跟著石子往前抻，又往前抻，身體就像一只蛙。突然，蛙往下趴去。

“不好！”紅燕心里響了一下，整個身子也像蛙那樣趴了下去，她的手石火電光般下滑了三級石階，迅捷地抓住了慧智的鞋幫——好在鞋帶系得牢。

“好險呀！”紅燕沒顧得揩自己下巴上的血，也沒顧得揩自己手腕上的血，她拍著慧智胸前的泥土，說，“別哭了，快回家，你媽找你找得急死了！”

七

年初一那天，春寶來她家拜年，帶了彩禮，里面有一塊紅布料。紅燕拿起紅布料就朝門口喊，沒喊出聲音卻又閉上了嘴巴，把紅布料貼在小腹上比畫，就像那里面有一個女兒。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