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鐵錘一起一落,吳鐵匠手臂肌肉鼓墩墩的,一瓣一瓣,泛著油光。他把一把剛打成的鐮刀淬到身旁的池子里,只聽哧的一聲,水池里冒起一股青煙。吳鐵匠很得意,感到自己在這個寨子的分量像鐵錘一樣沉。金蓮放落錘子,一把扯下竹竿上的背心,抱怨道:“你穿上,赤膊成什么名堂了!”
吳鐵匠富有成就感的胖圓臉頓時耷拉下來,比馬臉還長。他將背心又掛上竹竿,旗幟似的。他重新掄起鐵錘打一只鋤頭,只見鐵砧上不斷濺出亮閃閃的鐵屑,劃出一道道紅弧線。他光潔寬闊的額上滾落下來一顆顆豆大的汗珠,汗水在臉上爬成一條條蚯蚓。
每打成一件鐵器,吳鐵匠就要坐在矮凳上抽水煙袋,紫黑油亮的煙桿歪支在嘴巴里,吧嗒吧嗒,饒有興味地抽著,這于他是一種損耗體力的補償。
金蓮拉了一陣風箱,爐火把黑暗的墻角映照得紅彤彤的。想起到了晌飯時候,她解下皮圍裙上菜地扯萵筍做飯菜去了。
吳鐵匠那顆碩大的頭顱淹沒在煙霧里?;鹧嬖絹碓酵缟咭粯油轮迫说募t色信子。吳鐵匠感到身上燥熱難受,仿佛那長滿毛刺的紅信子在他皮膚上舔舐著。
“吳鐵匠?!币宦暫敖邢褚粭l梭子,穿透竹林飛進吳鐵匠耳朵,尾隨在梭子后的是兩個黑黝黝的男人。
吳鐵匠抬眼看到一長一短、一窄一寬兩個活寶走進鐵匠鋪,好像悶罐車一樣的鐵匠鋪一下子就活泛起來,他高興地說:“哎呀,干蛤蟆,秤砣,我曉得你們是給我扯爐火來咧?!?/p>
“怎么的?婆娘不給你扯火你就‘歇火’了?”瘦瘦高高的干蛤蟆粗聲笑道。秤砣也跟著笑,笑得他右腮上拳頭大的肉瘤也水樣般蕩漾。
吳鐵匠挺起身,拉開他那風箱似的喉嚨笑道:“婆娘不給我扯火,你們幫我扯,來,扯火!”
吳鐵匠仿佛是一輛灌滿油的汽車,永遠也跑不累,又生起打鐵的興頭。干蛤蟆把風箱拉得悠長有勁。吳鐵匠夾起一坨生鐵煨進爐火里,燒。
“秤砣,我這塊臘肉燒好了給你搞一口,怕你到屋里吃你婆娘沒吃飽?!眳氰F匠邊翻鐵塊,邊朝鐵塊努嘴,一邊還詭笑。
秤砣右腮上的肉瘤一跳一跳的,嘴角漾出羞怯的笑,他摸出煙塞進嘴巴,以便掩飾他的尷尬。
干蛤蟆替秤砣說道:“他屋里老兩口天天夜頭都吃,哈哈?!?/p>
“你盡講鬼講神,過兩年稀飯都吃不得了,還吃那東西。”秤砣說。
干蛤蟆干咳兩聲,猛地提高嗓音跳到另一個話題:“哎呀,鐵匠!刀口好啊,明兒天給我打塊犁啊。”
金蓮提著兩把溪水里洗過的萵筍,葉子上的水斷斷續(xù)續(xù)掉了一路。她接過話茬說:“你屋兒當干部還要犁啊?”
干蛤蟆家的木屋矗立在吳鐵匠家前頭,將一切熱鬧嚴嚴實實地遮擋住了。干蛤蟆兒子在城里的一所中學當校長,兒媳做主任。他??湟f他家住房風水好。吳鐵匠家族幾代也不見出個干部,也許是好風水悉數被干蛤蟆家壟斷了。但兩人從未因熱鬧與風水而鬧過別扭。干蛤蟆一天不去鐵匠鋪便要長兩斤肉,他之所以永遠瘦得如一根干竹子,是因為他天天都要去鐵匠鋪。有錢難買老來瘦。他樂意一直如一根干竹子,在這段小小的距離上來回移動。除干蛤蟆之外,幾十年前曾當過兵的陳錦華也是鐵匠鋪的??汀?/p>
太陽偏西,光線似熟透的稻子,一串一串從鋪子頂頭的裂縫間垂下來。吳鐵匠夫婦倆仍然專注地掄著鐵錘敲打,吳鐵匠不時舉起手膀子揩額頭的汗珠。干蛤蟆和秤砣輪流拉風箱,一張巴掌窄的瘦臉,一張板凳寬的掛著個“拳頭”的方臉,都被汗水洗得閃耀著銅的光芒。風箱呼呼呼叫得越歡快,吳鐵匠當當當捶得越起勁。
“喲喲喲搞好口子……”一聲瘋癲的聲音,似唱又似罵,蛇一般在小路上爬行,大家知道陳錦華來了。
陳錦華走進竹林,大踏步跨到弓著腰打鐵的吳鐵匠跟前,所有人全都倏地別過頭去,戲罵著陳錦華,說他又帶著一股羊臊味兒。陳錦華絲毫不介意,扶了扶快塌陷到眼睛上的黑色皮帽,拍著胸脯就夸起他的大羊牯子來。
“過年你趕大羊牯子來,我們到鐵匠鋪里搞了吃了?!备筛蝮±L箱,回過頭對陳錦華說。
“要得要得,講話算話?!标愬\華又一拍胸脯,顯示出對一只大羊牯子毫不在意的樣子,徑直走到秤砣身邊,從他的上衣口袋抓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點燃,插進嘴巴。
哧……打成的鋤頭淬到水里,轟然冒起一股濃濃的青煙。吳鐵匠被青煙嗆得連打了三個噴嚏,邊打邊罵:“日……日你屋娘?!?/p>
“哈哈哈……”眾人嘩然大笑,陳錦華的笑聲從一團混沌的笑里鉆出來,像一撮雞毛似的撓著吳鐵匠鼻孔,吳鐵匠忍不住,“阿嚏”,他又打了第四個。
吳鐵匠覺得打完一件器物應該說點兒什么,便大聲說道:“陳錦華,你昨兒夜頭和羊婆困覺哩,身上盡是尿臊味?!?/p>
“哈哈哈……”哄笑聲爆發(fā)得更為猛烈、暢快,連很少笑的秤砣也咧開了嘴,露出兩排包谷粒兒似的大黃牙,肉瘤像女人的一只奶子,顛得像要生起翅膀飛出去。
金蓮瞄吳鐵匠一眼,低聲嘟噥著:“盡講些瞎話!”但她嘴角的兩道弧線卻由零度拉扯成一個圓,為防自己會笑出來便緊緊地抿起嘴唇。
淡黃的光線一寸一寸移走,鐵匠鋪里漸漸暗了下來。從山邊吹來的涼爽的風驅趕著溽熱,竹林里一種叫紡織娘的蟲不厭其煩地彈奏著那把只有一個音的琴:“怕、怕、怕……”
山里長腳蚊多。
鐵匠鋪門前不時路過剛從地里勞動晚歸的人。
“鐵匠,過會兒到你鋪子里歇涼?!?/p>
“吳鐵匠,明兒給我打個鏵。”
大人們的招呼一陣又一陣,如一波又一波吹來的涼風。孩子們的喊叫驚得紡織娘不敢再彈那把破琴,長腳蚊識趣地退避到竹林深處。
孩子們一窩蜂地擁進鐵匠鋪,央求吳鐵匠放電視看。吳鐵匠引以為豪的不只是打鐵,泡棗酒,還有他兒子打牌贏得錢后買的那臺21英寸大彩電。
鐵匠鋪里男人抽著煙,搖曳的火星正與墨藍的天空中隱約眨眼的星星遙相呼應。女人們則間或搭上一句對明天天氣的看法,或者談論張家媳婦乖巧,李家女兒讀書上勁。
吳鐵匠望到月亮底下隱隱發(fā)光的鐵錘鐵片鐵棒,他臉上露出不易察覺的笑容,似乎這些都是他朝夕相處的朋友,這讓他想到在太陽底下翻耕泥土時閃閃發(fā)光的鋤頭鏟子犁鏵。他打的鋤頭鏟子犁鏵翻耕過全寨子人的土地咧,而且三五年也不會鈍不會缺口子。他又覺到自己在這個寨子的重量,金屬般沉甸甸的。
“河里盡浮些死魚兒,白花花的一片,八成是有人在上游放藥。金蓮到河里舀魚去了。講不定還能撿到大魚哩?!?/p>
金蓮走后不久,干蛤蟆就來找吳鐵匠扯閑話。
“鐵匠,今兒天怎么沒打鐵?”
吳鐵匠湊到干蛤蟆耳朵邊說:“看戲?”
干蛤蟆正中下懷地笑道:“好嘛好嘛,正好他們都舀魚去了。”
吳鐵匠和干蛤蟆走進里屋,將門閂牢牢插上,從箱子里翻出一張塑料袋包裹著的影碟,同時調低電視機音量。暗沉沉的屋子里混雜著兩種聲音,一種是屏幕內外國佬表演給人看的呻吟聲,一種是屏幕外的人詭秘而貪婪的笑聲。
一柄亮閃閃的利劍突然斜插進屋子,橫擱在空中,微塵正在黃澄澄的刀背上放肆地打旋兒。吳鐵匠被刀尖戳著了皮膚,他顫抖著跳起來,趴到窗子邊。嘩啦一下,躲在窗子底下的一群孩子作鳥獸散。
“搞什么,你們這幫小鬼!”吳鐵匠將頭探出窗子,低低地訓斥著四散逃去的孩子們。
孩子們跑遠后聚到一堆,打嘀咕。
“喂,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一個女的沒穿衣服?!?/p>
“還有,有個男的趴到那女的身上?!?/p>
一只冠子充血的公雞跳起來,趴到咯咯叫喚的母雞背上。
“喏,就這樣子?!?/p>
“鐵匠老太看黃色,哈哈哈?!币粋€最大的男孩子率先笑起來,其余的小孩子也跟著笑,“哈哈哈,鐵匠老太看黃色?!?/p>
孩子們的笑聲被幾個大人聽到,就不準他們再到吳鐵匠家去了。
金蓮做好一碗辣子煎魚端到吳鐵匠面前,吳鐵匠抿一口酒,一條小魚就被筷子送進了獅子洞。
“過癮,酒更好?!彼韧臧胪刖?,又倒了半碗,一口一口抿著。
吳鐵匠的泡棗酒確實好喝,紅艷艷的狗頭棗,乳房一樣豐滿,泡在酒里。倘在吃飯時來了鄰人串門,他毫不吝惜,慷慨地倒一大碗酒遞到那人面前。吳鐵匠常不無自豪地說:“我鐵打得最好,酒也泡得最好?!?/p>
來請吳鐵匠打鋤頭鐮刀的人,知道他愛釀制泡棗酒,總要在付了鋤頭鐮刀錢后塞他一包干棗子,當作酬謝。吳鐵匠扯開口袋,抓了一把干棗,將余下的仍然塞到送他干棗的人懷里,說:“我一把夠泡五瓶酒,哪個要你一包?”
送棗子的人心里仍覺過意不去,執(zhí)意將棗子塞進吳鐵匠懷里,吳鐵匠發(fā)了脾氣似的吼起來:“你再倔強,我二回不給你打鋤頭了!”
有向他買過犁鏵的人送他臘肉,說:“鐵匠,你打的犁夠翻我屋三代人的田了?!?/p>
吳鐵匠驚愕地說:“你臘肉我不要,我收廢鐵時你屋廢鐵莫甩丟就成了。”
他從來都認為做一分工拿一分錢才是天經地義,哪里有做一分工要兩分錢的道理呢。即或有人先拿了鋤頭鐮刀回去,手頭不寬裕,與吳鐵匠說等下回趕場賣了苞谷再送錢來,他也不忙催人家要,只是敞開風箱似的喉嚨笑道:“要得,要得?!?/p>
經常在他同人無所顧忌地說笑時,里屋的座機驀地會響起來,金蓮打斷吳鐵匠的話茬子。
“鐵匠,舒贏又打電話來了!”金蓮高聲喊道。
“要得!是不是又輸了?給他講,輸了搬彩電賣去,我給他守著彩電的,喊他賣去!”吳鐵匠聲音跟他打鐵時的當當聲一樣,一圈一圈回蕩。
有一次,舒贏在電話里說他想與老婆離婚。金蓮抱著聽筒一邊埋怨一邊咒罵。吳鐵匠坐在沙發(fā)里吧嗒吧嗒抽著水煙袋,淡淡地說:“好,你倆離嘛,兩個孫女兒我來盤書,我打鐵撿谷子,不要你們一分一角,你二回就莫再進這個門!”
吳鐵匠將煙桿插在腰際,撅著屁股踱到鐵匠鋪,呼呼呼拉著風箱,火焰轟轟轟直往上竄。黃的藍的焰火映照著他黃的藍的心思,即使這會兒不靠金蓮幫忙,他也能將鐵匠活使得順順當當。他掄著鐵錘當當當敲打,那些黃的藍的心思也被敲打得紅彤彤、熱辣辣的了。他感到渾身里里外外都充滿了力量。
田里一片片金黃的稻穗都像灌了酒,醉醺醺的。一陣秋風的愛撫,稻穗醉倒了。還有什么比收獲的大地更風情萬種呢?
打谷機嗡嗡的歡唱在田里鬧醒太陽,又催眠了太陽。谷粒刷拉拉脫落到谷桶里。農人們彎著腰一把一把割著稻子,干裂的田地一寸一寸裸露開來。
吳鐵匠慢騰騰地踱到干蛤蟆門前的小路上,反背著雙手,觀看著這一幅金燦燦的勞作圖,聽到鐮刀吃進稻稈里的嚓嚓聲,不由得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金蓮在收割過的田里拾稻穗,忽而彎下腰,忽而直起身,將一串涂滿泥巴的稻穗拋過頭頂,稻穗落進背簍。吳鐵匠遠遠望到她,出神地凝視著,仿佛觀賞雜耍表演,又像瞧雞啄米。
吳鐵匠夫婦倆沒有種田,把馬路邊上那一畝水田租給別個去種了。
一天,吳鐵匠吃完早飯去鋪子里打鐵,猛然聽見田里響起隆隆的怪叫聲,聽不見熟悉的嗡嗡聲了。他拉燃火,燒紅鐵塊,一錘子下去,無聲。再敲打幾錘子,還是沒聲音。錘子聽到隆隆的怪叫聲很興奮,頂起來了。
哐當一聲,吳鐵匠一把撂下鐵錘鐵塊,蹲在地上納起悶來。他抽出水煙袋吧嗒吧嗒吸著,想待隆隆聲沒了再打鐵??刹恢亩涫菬o底洞還是隆隆聲是無底洞,怎么也沒個完結,仍然震天價響著。
做夜飯時候,金蓮背著一背簍散亂的稻穗出現在屋門前,吳鐵匠起身迎上去。此舉不禁令金蓮感到詫異,吳鐵匠主動迎她歸來,這還是破天荒第一回。
“田里怎么的,老是隆啊隆啊的?”他問金蓮。
“這你都不曉得?人家請收割機來打谷子了。”金蓮說道。
“唔,收割機?!眳氰F匠這話是從鼻子里哼出來的,他悶聲悶氣地坐下來,心里既為著收割機而歡喜,又為著自己打的鐮刀而失望。收割機來了,他打的鐮刀怎么辦呢?這隆隆作響的新家伙還會一輛輛開進來,那么他打的鐮刀不都要一把把失去作用嗎?他的心思一下揪緊了,涌起無邊的不安。
莊稼人第二天還要繼續(xù)在田間勞作,熬不得夜,大部分人吃完夜飯在自家階檐上,敞坪上,歇一會兒涼,便都睡了。只有少數幾個歡喜扯閑話。有不怕熬夜的漢子到鐵匠鋪來,他們非得聞了鐵屑味兒,夜里才睡得踏實。干蛤蟆坐進鐵匠鋪就拉開了話匣子。
“這趟收成一過,又過年了,一年就像一只蚊子,嗡一聲,就飛走了。”
“今兒收割機開來咧。”吳鐵匠說,他仍然在想他的心事。
“那鐵家伙好卵大,聲音震得腳底板兒發(fā)麻?!?/p>
“唔?!?/p>
“搞陽春惱火,年輕的都往外頭跑。”
“人往外頭跑,收割機往里頭奔嘛?!眳氰F匠笑道,噴了干蛤蟆一臉的煙霧。他昂起頭,向著山頭那彎半邊蛋黃的月亮,粗大的喉結上下滑動了兩下,起了一個勢子就唱起山歌:“嗨……什么有腳往外跑啰,什么無腳往里奔啰……嗨……”
漢子們抽著煙,搖曳的火星在漆黑的夜里,模糊成一片。
吳鐵匠望著在月亮底下泛著紫紅銹漬的鐵錘鐵片鐵棒,他想到了在細雨蒙蒙里翻耕泥土時脫落著一層層鐵銹的鋤頭鏟子犁鏵……明年不只會開進來收割機,還要開進來耕田機哩。他覺得自己于這個寨子的重量在慢慢減輕。整個世界在月光里打磨著,薄如蟬翼。
白蒙蒙的雪軟軟地蓋下來,天地渾然一體,沒有了界限。
嘎的一聲,竹子被雪壓斷,發(fā)出清脆而空洞的聲響。金蓮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驚醒,在額頭上摸出一把黏稠的汗,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蹬亂跳。她的手搭在吳鐵匠圓滾滾的肚皮上。
“鐵匠,鐵匠。”
“唔,莫鬧,困覺?!眳氰F匠甕聲甕氣說,鼾聲又起。
“我眼睛皮皮兒跳咧,怕出什么事?!?/p>
嘭嘭嘭,門響了,來人邊敲門邊急促地喊:“鐵匠鐵匠,救火救火!”
吳鐵匠聽出是干蛤蟆的聲音,他忙問道:“干蛤蟆,怎么的?”
“我屋起火了!”
“???”吳鐵匠和金蓮一齊瞪大了眼,仿佛雪天里響了一聲炸雷。
寨子里的人都起來了。
干蛤蟆的房子燃燒著大火,燒斷的木柱子哐當倒塌下來,木壁板噼里啪啦嘶叫著。大家忙著救火。有的人鏟地上的雪,鏟滿一桶雪,往火里傾倒;有的人提著一桶桶水,往火里澆。人與火、人與人之間模糊了界限。
火勢并不見減。牛欄里水牯牛的眼睛也被通紅的火焰照得水汪汪、亮閃閃的。每個人都大汗淋漓,不再是對火災的恐懼了,轉而成了絕望。
干蛤蟆有氣無力地倚靠在一棵古柏樹上。
吳鐵匠扛著一捆蟒蛇似的水管立在他面前,吼道:“牛卵日的,抽水去!”
干蛤蟆即刻清醒,同吳鐵匠一塊兒扛著水管到天坪的池子抽水。呆愣著或手忙腳亂的人都各奔回家,扛來一捆捆粗的細的水管。嘩啦啦的大水從各個方向憤怒地沖進火海。無數條黑的白的粗的細的蛇在空中翻滾,舞蹈。大火終于縮緊身子,敗下陣來。
只有一間偏房幸存下來。
吳鐵匠一早起來披上棉襖,靜靜地望著腳下的一大片斷椽殘瓦。干蛤蟆雙手抱頭,蹲在廢墟間。
雪,似乎并沒來過。
“燒了你屋兒給你起磚房子?!眳氰F匠說。
干蛤蟆請人拆了幸存的一間偏房,然后進了城。他兒子準備在城里買塊地基,蓋一座磚房。
干蛤蟆的木房子遮擋了一切熱鬧,占去了好風水時,吳鐵匠感到四圍滿滿當當的,連一根針也插不進來。而今他只要一抬頭,便可望見漫無邊際的田野和那條蜿蜒的砂石馬路。整個世界,突然間空空蕩蕩的。
家家戶戶都忙著過年,很少有人來鐵匠鋪了。
吳鐵匠一坐就是大半天,他預備起身打鐵時,又坐下吧嗒吧嗒抽著水煙袋。
吳鐵匠說:“等干蛤蟆來了給我扯火?!?/p>
“人家住城里高樓了,還來扯火?”金蓮不屑地說。
“是的,他住高樓大廈了。”吳鐵匠喃喃地說。
年一過,寨子里的年輕人背起皮包,拖著箱子,出去打工了。中學畢業(yè)的孩子成績差的不愿再上學,也跟隨父母加入打工行列。
田里響起隆隆的轟鳴聲,吳鐵匠知道這是耕田機開進來了。只有一兩個老人偶爾托吳鐵匠打鋤頭鏟子什么的。吳鐵匠一下子清閑起來。
這是從未有過的情形。
“陳錦華又和羊婆困覺去了?”吳鐵匠想起好久沒見到陳錦華了。
“陳錦華牽他羊牯子摔倒了,腳脖子腫得包子大,風濕病趁勢發(fā)作,怕是動彈不得了?!苯鹕徴f道。
“噢,”吳鐵匠眼前一團紅的黃的煙霧,“腳脖子斷了,他都要爬到羊欄和羊婆困覺哩?!?/p>
“他動不得還杵著拐棍到處跑,他兒子兒媳罵他都不聽。跑跑跑,終歸有一天要摔死的。”
吳鐵匠已不再笑,神情肅靜起來。
陽光白如冰雪,軟似棉花。石縫里的青草歡快地拔節(jié),咔吱咔吱,擠得布滿青苔的石頭,掉落下來。金蓮燒開水,將鋁盆端到階檐上,喊吳鐵匠出來洗頭。
吳鐵匠甩下大棉襖,只穿一件紅背心,一只腳踩在天坪,一只腳跨在階沿上,俯下身將腦殼泡進溫水里。他抬起水淋淋的腦殼,太陽在他頭上撒滿白花花的銀針。他索性解開皮帶,脫掉褲子,只穿一件齊膝的直筒短褲。
“哈哈哈……”孩子們在干蛤蟆家的廢墟堆玩耍,望見了吳鐵匠,一齊笑開了。
“吳鐵匠好像豬八戒。”
“他沒有長長的耳朵。”
“豬八戒和蜘蛛精洗澡時,就把耳朵變短啦?!?/p>
“哈哈哈?!?/p>
吳鐵匠聽到笑聲,又將那顆碩大的頭顱從水中提起來,一排珠簾似的水從他頭上垂掛到地,瀑布一樣。
“你們這幫小鬼,洗腦殼來。”
孩子們作鳥獸散,一溜煙沒了影蹤。
“這幫小鬼見我像見閻王哩?!眳氰F匠搖頭嘟噥道。
月亮似一面新磨的銀鏡鑲嵌在墨藍的蒼穹,向大地灑下一束束銀白的光芒。
“今兒夜頭月亮好,亮堂堂的?!眳氰F匠感嘆著。藍色煙霧從他口鼻中噴出,將他整個罩住了,他透過煙霧看到月亮越來越大,越來越模糊。他被煙霧凝成的水晶球包裹著托了起來,升上空中,徐徐游著。
“金蓮,來,我倆打鐵啊?!眳氰F匠猛然敞開風箱似的喉嚨喊道,邊喊邊笑著站起來。
“你發(fā)癲了?半夜三更的?”金蓮沒好氣地答道。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