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們程莊,一個木匠如果只能打些樣式簡單的門窗或者桌椅板凳,那是會被人瞧不起的。因為木匠活兒在我們村是世代相傳的手藝。一般來說,手藝粗陋,大家都管他叫“粗木匠”,一旦被人冠以這個稱呼,大家都會覺得他仿佛辱沒了祖先似的。這樣的人,如果比作女子,那就是個粗手粗腳,做出的針線活兒只能引來別人恥笑的笨婆娘。真正的讓人敬重的木匠叫“細(xì)木匠”,他們的手藝就集中在一個“細(xì)”上,能熟練打制成套的精致家居,甚至擅長制作精致小巧的梳子、煙斗、發(fā)卡等物。不但能做木器,還能鏤刻、雕花。
真正技藝精湛的細(xì)木匠,又往往并不怎么勤奮,甚至每年就接那么幾單活兒。其他的時間,上門要求做活兒的再多,給的價錢再高,也不接。當(dāng)然,木匠里達(dá)到這個境界的并不多。敢這樣做的,我們村里也就出過那么兩三個人。非常榮幸的,我爺爺就是其中一位。他老人家活著的時候,一年只做三件活計,雷打不動。生活拮據(jù)時,他寧愿靠種地養(yǎng)活妻兒,也不愿接更多的活兒。他跟我們說:真正的木匠,賣的是手藝,不是物件兒。
爺爺?shù)氖炙?,是跟從前村里最出名的一位木匠學(xué)的。聽爹講,當(dāng)年爺爺跟人家學(xué)手藝,第一堂課學(xué)的竟是磨刀。爺爺?shù)膸煾到唤o他一把刨子跟一片刨花,要他磨出的刃器,刨出的刨花要與給他的刨花紋理一致。爺爺成名之后,除了一年做三件木器,就是出去尋找合適的木材。他曾經(jīng)說過,一個匠人,要了解一棵樹生長的環(huán)境以及這棵樹的長勢。例如,長在風(fēng)口上的木材,因為風(fēng)總往一個方向吹,木頭會向一個方面傾斜,伐后即使做了矯正,日久仍會偏離、傾斜;離群索居的木頭呢?也是不能用的,因為獨自經(jīng)受風(fēng)雨,質(zhì)地會脆弱,容易起裂隙。
2
我家的木匠手藝傳到爹這一代,又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爹是爺爺?shù)耐降?,他繼承了爺爺?shù)氖炙嚕瑓s不愿沿襲他每年只做三件的習(xí)慣。他每個月都接許多訂單,沒白沒黑地干,發(fā)了誓要把爺爺?shù)哪窘呈炙嚢l(fā)揚光大。爹生意也越做越大,沒幾年,就開了自己的木器店。那時候,村里人人都羨慕爹,覺得我們家很快就能過上殷實的日子??墒?,自從爹從山里買回那塊木料,我家的生活就亂套了。
用娘的話說,那塊木料是個邪物兒,從它一到家里來,爹的精神就有些不大正常了。那年我剛上小學(xué)五年級,我還記得,那天傍晚,爹把那塊木頭弄回家,拉下店鋪的卷簾門,便一頭扎進(jìn)了里間的作坊。那是一塊楊梅木,爹入行這么多年,見過的稀奇木料無數(shù),一見它,還是當(dāng)即拍板兒,買了下來??墒牵谧鞣焕镆贿B呆了許多天,卻沒有下鑿,也沒有下鋸。那段木頭原封不動還是那段木頭。似乎是,面對那個龐然大物,他也有些犯難了,唯恐下刀下錯了,對不起這么一塊天物。這種情況,據(jù)我所知對爹來說還是第一次。
爹苦苦琢磨了半個月,最終決定拿它打一把龍椅。
這把龍椅,不是為別人打的,他是為支書打的。在程莊,支書根啟不做木匠活兒,可他是村里最早跑木匠活兒生意的人。這些年,支書待爹不薄,在生意上給他拉了許多客戶,讓他賺了不少。爹也一直想對支書表示表示,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機(jī)會。這不,現(xiàn)在機(jī)會來了。村里因為有了錢,支書便把原來當(dāng)村委辦公室的幾間平房扒了,學(xué)著其他地方蓋了行政辦公大樓。雄偉壯觀的辦公大樓眼看就要竣工,支書私下里幾次跟他透露,樓內(nèi)裝修的時候,要盡量體現(xiàn)村里的特色。村里有啥特色?就是木匠活兒唄。一塊看似普普通通的木料,經(jīng)過村里木匠細(xì)心的打磨,便會成為一件件藝術(shù)品。小到發(fā)卡、梳子、茶碗、茶杯,大到桌椅板凳、門窗、屏風(fēng),那叫獨具匠心,抓人眼球。逢到旺季,橫穿村子的那條國道上裝滿各種木器的大卡車一輛接著一輛,能排起長龍。爹想好了,等這把龍椅打成,就把它放在支書辦公室里,放到支書老板臺的后面。支書平時應(yīng)酬多,接見外地客商或者給村人開會的時候,往上面一坐,多勢派哩。支書勢派了,臉上有了光,心里自然就舒坦。支書心里舒坦了,對于自己,也就不會虧待,——憑爹的腦瓜,賠本兒的買賣他自然不會做。在一開始,他心里就有他的小算盤,有他的小九九。
爹要為支書打把龍椅的消息不知怎么就傳了出去。
不久后的一天,支書就到我家小店兒里來了。他圍著爹正在鼓搗著的那個大物件兒轉(zhuǎn)了幾圈,聽爹講完自己的創(chuàng)意,點了點頭,說我辦公室就缺這么個玩意兒嘛!臨走,他又提出幾點建議:一、椅背上要刻上黨旗和國旗,以符合村委辦公室的整體氛圍和他支書的身份;二、扶手上增加荷花圖案,以象征全村和諧發(fā)展;三、四條椅子腿上還要刻滿向日葵圖案,取朵朵葵花向太陽之意。支書就是支書,不僅有審美眼光,還有政治覺悟。爹頻頻點頭,在支書走后,他又根據(jù)支書的意思,對椅子進(jìn)行了修改,完善。
可就在這把椅子將要完工、村委辦公室正在緊張裝修的時候,爹卻變卦了。
3
爹變卦,是因為他要干一件大事兒。
他覺得,村里的木匠活兒傳了那么多年,現(xiàn)在應(yīng)該轟轟烈烈地走出去,讓天下人都知道。他有這個大膽的想法,是因為偶然看到了一檔電視節(jié)目。他平時不??措娨?,那天吃晚飯的時候,他偶爾瞥了一眼電視。節(jié)目里說的是有一位剪紙的老太太,把自己一幅剪紙作品送給了全運會,作為向全運會的“獻(xiàn)禮”。這件事兒被電視臺報道之后,老太太竟然一下子成了名人,全國各地前來訂貨的人踏破了門檻兒。電視播完了,爹還坐在電視機(jī)前發(fā)愣。他一個勁兒地吸著涼氣。心說,真是人不可貌相??!就這么一個小老太太,竟然有這樣的心思。人家的剪紙可以給“全運會”獻(xiàn)禮,我的木匠活兒為啥不可以?那一刻,爹開始后悔自己過早做了把椅子送給支書的決定。支書雖然能給他介紹客商,能讓他的木匠活兒賣上高價,可畢竟是在村里,是小范圍的。如果自己的東西在外面有了名聲,打開了市場,還用愁銷路和價格?獻(xiàn)禮這一招實在是太高了!一連好幾天,他都在琢磨著這件事兒。這么好的主意,自己為啥沒有想到呢?那一刻,他想反悔,想把原本答應(yīng)給支書的椅子要回來,也獻(xiàn)給“全運會”。
可再一想,“全運會”五年才開一次,今年是五月份開的,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月了。要等下一屆“全運會”,還要五年。想到這兒,他真是后悔不迭,甚至有些惱恨自己了。他打心里一個勁兒地怪自己白白錯過了這個機(jī)會。
“獻(xiàn)禮”這個詞兒他是第一次接觸。按他的理解,是在國家有啥大事兒的時候,把東西獻(xiàn)出去,表示祝賀。這事兒雖然稀罕,但也跟村里誰家結(jié)婚或者生娃,你去送條被面送籃子雞蛋差不多。這樣一想,他覺得又沒什么大不了的,又有了希望。全運會是過去了,可這么大一個國家,要說大事兒,還不是天天都有?五一、十一、衛(wèi)星上天、外賓來訪……只要把東西運到北京,說不定就能碰上大事兒。
這樣一想,那個去找支書要回龍椅然后去北京獻(xiàn)禮的想法就更強(qiáng)烈了。強(qiáng)烈歸強(qiáng)烈,可他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去。人說話要算數(shù),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怎能收回來呢?說話不算數(shù),不是要讓人戳脊梁骨嗎?但就這樣算了,他又有些不甘心。他想,費這么大勁兒精心制作的東西,就跟自己從小一把屎一把尿養(yǎng)大的女兒一樣,到了開始談婚論嫁的年齡,當(dāng)父母的自然都想給她找個好婆家。自己的這個“閨女”算是已經(jīng)提了親,有了“未婚夫”?,F(xiàn)在反悔,等于是“悔婚”??僧吘惯€沒過門兒,甚至連彩禮還沒有拿。當(dāng)父母的到未來的親家那里去說這事兒,自然任誰都會感覺臉上無光??蛇@畢竟不是小事兒,馬虎不得。為了閨女未來的幸福,又有啥臉面舍不得呢?
想到這兒,爹就去找支書了。支書當(dāng)時正在新落成的辦公大樓里指揮著工人進(jìn)行裝修。
“這椅子不能賣給你。”
“為啥?”
“賣給你,你轉(zhuǎn)賣了呢?”
“我不賣,我坐嘛!”支書聽了他的話說。
“你坐?”爹聽了支書的話搖了搖頭,“雖然你是支書,可恐怕你也配不上它!”
“那誰能配得上?”支書聽他說得難聽,心里有些不悅。
“目前我還不知道!”爹笑了笑說,“不過我打算拉著它去北京。”
支書聽了他的想法,似乎有些懵了。原本說得好好的,咋說變卦就變卦了呢?是讓鬼撞上身了,還是中了啥邪?
“你說要拉著它去北京?”支書點了一支煙,“給誰哩?”
“給誰……我還沒想好,”爹嘴咕噥著,“去了再說吧?!?/p>
支書聽了他這沒頭沒腦的話,笑了。支書啥事兒沒經(jīng)過?啥人沒見過?他是個明白人,今天一看爹來找,就猜出了他是什么心思。支書聽爹說完,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是我不對,事先沒跟你說清楚。這椅子村里不會白要你的?,F(xiàn)在咱把話說明白,三萬塊錢我買你這把椅子。你如果同意,我今天就讓會計給你一萬五的定金。剩下的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中不?”
爹知道支書是誤解自己的意思了,他望著支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
“不是賣,是獻(xiàn)禮……我想去北京獻(xiàn)禮!”
支書呆呆地望著他,眼前的人圓臉,小眼睛,中等身材,跟從前似乎并沒什么兩樣??陕犓f話,咋就像是變了個人兒呢?如果說開玩笑吧,從爹臉上那認(rèn)真的表情看,又不太像。如果是認(rèn)真,那肯定是吃錯藥了或者腦袋讓驢踢了。支書想把他狠狠地訓(xùn)一頓,讓他好好清醒清醒??汕∏捎置Φ煤?,所以便沒再理他,而是冷冷地笑了笑,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去吧,去吧,去聯(lián)合國也沒人管你!”
不用說,支書生氣了,說的是氣話。爹也看出了支書的臉色。若在平時,他肯定會改變主意,順著支書的性子來的??蛇@回不同,他沖支書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他大赦一般渾身輕松,一邊邁著大步,一邊還哼起了小曲兒。
4
回到家之后,他一眼就看見娘正在屋里坐著。
娘坐在電扇底下,一旁的空地上,擺著爹一直在趕做的那把龍椅。娘在街對面的那家肉食店幫人家殺雞,殺一只雞三塊錢,一天到晚忙得不可開交。有時候連吃飯都沒空回來。她的突然出現(xiàn),讓爹有些吃驚。
“你咋有空回來了?”
“聽說支書答應(yīng)給你三萬,你沒賣?”
“對?!?/p>
“這個價錢行了,你還想讓他再往上給你加?你打算賣多少?”
“不是等他加價,我是真不想賣給他了?!钡脑捵屇锍泽@不小。
“你瘋啦?這么大的東西,不賣等著它下崽兒?。 蹦锘饸夂艽?,指著一旁的龍椅沒好氣地說,“花的工時不說,就這塊木料,也是花錢買來的!”
“我想獻(xiàn)禮?!钡届o地說。
娘沒聽清楚,也不知道啥是“獻(xiàn)禮”,她還以為男人說的是“縣里”。她瞪了男人一眼,撇了撇嘴:“縣里?縣里會出錢比支書高?就算比支書高,原本說好了給支書,現(xiàn)在又反悔了賣給縣里,村里人會咋說你哩?你以后咋見支書哩?”
爹沒有理娘,等她走了之后,他又一頭扎進(jìn)作坊,把龍椅精心打磨了一遍。然后坐在那里,開始盤算用什么方法把這個龐然大物弄到北京去。一開始,他想開著家里的三輪車,擺上音響,放著《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一路開到北京去。可琢磨了半下午,他又有些擔(dān)心。畢竟三輪車小,如果鋪上防震防碰的棉絮泡沫,就裝不下了。如果不鋪防護(hù)材料,又容易碰壞。這么大個物件兒,如果還沒等到北京就碰壞了,那咋好說呢?
想到這兒,他就決定還是到鎮(zhèn)運輸隊雇一輛小貨車,安安穩(wěn)穩(wěn)地去北京。
第二天,爹便從鎮(zhèn)運輸隊租了一輛貨車,說好了一天三百塊錢。車開到店前頭,找來一幫人七手八腳把龍椅抬到車上,臨出發(fā)前,爹還在門前特意放了一串鞭炮。
這時候,爹要去北京獻(xiàn)禮的事兒村里人十有八九都聽說了。許多人放下自己的活計跑到這里來,圍著車子端詳著上面的物件兒。大家早就聽說爹得了一塊好木料,打了一把龍椅,但近距離仔細(xì)端詳成品,這還是第一次。許多人看了之后,都禁不住嘖嘖稱嘆起來。贊嘆完了之后,又都有些遺憾,輕輕嘆著氣。說可惜了,可惜了。有的還輕輕地?fù)u搖頭,不解地端詳著爹,像看著一個異物。
支書根啟也來了,他站在人群里朝爹喊道:“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
爹沒有理他。
車開出村之后,爹沒有直接去北京,而是先去了縣里。他多了個心眼兒。他想,自己一個小老百姓,如果貿(mào)然去北京,人家肯定不會接待。所以,他想去縣委先找領(lǐng)導(dǎo)開封介紹信。他想,這是好事兒。如果運氣好,說不定縣里一聽他的意思,還會請來電視臺,對他進(jìn)行跟蹤報道呢。
縣委大院兒門前的空地上停了許多漂亮的轎車,爹他們的小貨車往那兒一停,顯得多少有些不協(xié)調(diào)。爹下了車,心里有些發(fā)憷。他鼓了鼓勇氣,朝大門口兒走去。正走著,從門旁一個小屋里出來一個穿警服的,沖他嚷嚷道:
“哎!干啥的?”
爹走上前去,跟他說明了自己的來意,然后朝不遠(yuǎn)處自己雇來的那輛車上指了指。那人跟著他走到車前,打量了兩眼車上的龍椅,又摸了摸椅子扶手。
“領(lǐng)導(dǎo)忙得很,介紹信恐怕沒人給你開?!?/p>
“那咋去?”
“咋去?咋來的咋去唄!”
那人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爹被扔在那里,顯得有些尷尬。咋來的咋去?那意思莫非讓他們回村?爹回到了車上,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他想,畢竟這是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場所,你貿(mào)然來了,人家可能的確沒空接待??磥磉M(jìn)去是不太可能了,要不我就在這兒等著??h長在這里上班,早晚是要下班的。開個介紹信,難道就這么難嗎?不論怎樣,剛剛到了縣城,離北京還遠(yuǎn)著呢,不能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去。該干的事兒沒有干,回去村里人不笑話嗎?雖然他跟縣長沒打過交道,可從電視上也見過許多回,只要縣長出來,他是認(rèn)得的。中午的時候,他們沒有下去吃飯,每人買了個夾餅,在車上一邊吃著,一邊等縣長出來??芍钡较挛缍伎爝^去了,也沒見縣長出來。縣長沒有出來,卻有一個干部模樣的中年人朝他們走過來了。
那中年人先到后面看了龍椅,然后回到爹身邊,問:
“你想去北京?”
“對!”
“去北京有啥事兒?”
“獻(xiàn)禮?!?/p>
“拉倒吧!就你這破玩意兒,扔了都不一定有人撿?!蹦侨苏f,“你干木匠活兒幾年了?!?/p>
“十五年了?!?/p>
“那就奇怪了,十來年,怎么做出的活兒跟學(xué)徒一樣?我看就算送到北京去,也沒人要,你還是拉回去吧?!?/p>
一開始,爹還靜靜地聽著,可聽到后來,他臉上真有些掛不住了。不給他開介紹信,他并不生氣;說他的手藝不好,他就有些不服氣了。一個手藝人,最難堪的莫過于人家貶低他的手藝了。他對自己的手藝,一直是充滿自信的。這對他來說,幾乎還是平生第一次。他有了一種被羞辱的感覺。他端詳著那把龍椅,心里想,難道它真的跟這人說的一樣,一錢不值?如果真是那樣,去北京還有啥意思呢?
那天,爹思來想去,沒去北京,他讓司機(jī)調(diào)轉(zhuǎn)方向,開著車回了村。
車到了半路,天上忽然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爹有些丟魂落魄,心想,大張旗鼓地出去獻(xiàn)禮,如果回去讓村里人看見,那該多丟人呢?快到村里的時候,天還沒有黑。他便喊司機(jī)下車在路邊的飯店里吃了點兒飯,等天黑透了,才重新上車趕路。
回去之后,爹一連幾天沒有出門。他遇到任何人都覺得矮人一截,索性把門關(guān)起來,縮在床上睡覺。他像一只受傷的獸,在家足足躺了三天。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爹還真的把龍椅的事兒給忘了。他忙的時候就在店里忙活,閑下來的時候就去對面肉食店幫娘殺雞。這樣一直忙了兩個月,很快到了國慶節(jié)。每天晚上電視節(jié)目里都是各地群眾喜迎國慶的消息,看著看著,他的“毒癮”似乎又發(fā)作起來。那晚,家里人都睡下后,他又重新端詳起那把龍椅來。他最不服氣的是縣里那人說他手藝不好。一個手藝人,怎能讓人家說手藝不好呢?好不好不能讓那一個人說了算,至少要拉到北京,讓北京的人看看,評價評價?,F(xiàn)在國慶節(jié)就要到了,不又是個獻(xiàn)禮的好機(jī)會嗎?他又萌生了再次去北京獻(xiàn)禮的念頭。
“我想再去試一試。”第二天一早,他望著娘說。
“去去去!”娘沒好氣地說。
“你看我都說出去了,最后如果送不出去,怎么跟外人交代?”
娘沒有再攔他,她知道爹的脾氣,攔也沒有用。
5
爹想好了,這回誰也不找,直接開著車進(jìn)北京。到了北京,哪兒也不去,就把龍椅送到人民大會堂去。人民大會堂是領(lǐng)導(dǎo)們開會的地方,也是接見外賓的地方。放在那兒,自然看到的人最多,讓外賓看見了,也能為國爭光。
他沒有聲張,雇了一輛車子,趁晚上的時候把龍椅裝上,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透,他們便悄悄地上路了。接受了上次的教訓(xùn),他沒再去縣城找人開介紹信。一路上,他誰也沒有驚動,所以走得很快,小半天的時間就到了省城。讓他實在沒有想到的是,車子剛到縣城,他就受到了熱情的接待。
他們是在泉城公園門口碰見那兩個人的。為了迎接國慶長假,泉城公園收拾得比以前更漂亮了。許多人正在那兒遛彎兒,打拳,或者領(lǐng)著孩子玩耍。車開到那兒的時候,速度就慢了下來。有些人看見車上的東西,便圍了上來。爹看有人喜歡,便把車子停下,讓人們看一看,摸一摸。這時,那兩個人便從人群里擠了過來。
“這龍椅做得好啊,看這手藝,肯定是金鄉(xiāng)縣程莊的吧?”
“對啊?!钡牫鏊麄儾俚氖羌亦l(xiāng)口音,他沒想到在省城還能遇上老鄉(xiāng),所以就有些激動,“你們知道程莊?”
“咋不知道,程莊是木匠活兒專業(yè)村嘛!這龍椅怎么賣?”
“不賣,送到北京,獻(xiàn)禮?!?/p>
那兩個人聽了,相互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那好啊,跟我們來吧,我們是金鄉(xiāng)縣駐省辦事處的,這事兒我們幫你聯(lián)系?!?/p>
長這么大,爹才知道縣里在省城還有辦事處。雖然事先沒想找任何單位幫忙,可如果真有人幫忙聯(lián)系,自然比自己兩眼一抹黑地亂闖亂撞強(qiáng)。聽了那人的話,爹松了口氣。不論怎么說,這回運氣不錯。那兩個人說完,便上了自己的車,在前面帶路。爹讓司機(jī)啟動了卡車,在后面跟著。一路七拐八拐,才算到了一個大院子。爹下了車,一看小院兒不大,環(huán)境倒也安靜。那兩個人下車之后說,把車停在這兒吧,我們到二樓辦公室詳細(xì)談。
爹跟著他們倆,一路上了二樓。二樓的盡頭有一個辦公室,其中一個開了門,進(jìn)去之后,里面擺設(shè)也很簡單。兩個辦公桌,兩把椅子,一套沙發(fā)。兩個人坐下之后,朝沙發(fā)指了指,說:
“坐吧,程喜田同志?!?/p>
爹一驚,望著他們道:“你們……你們知道我的名字?”
“不僅我們知道,縣委縣政府的領(lǐng)導(dǎo),還有誰不知道?”其中一個道,“實話告訴你吧,他是宣傳部王部長,我是張主任。我們知道你要進(jìn)京,都在這兒等了你一天了?!?/p>
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肚里像是吊著十五個水瓶——七上八下了。他們不僅知道我要去京城,還知道我的名字。知道這些不說,還在這兒專門兒等了我一天?難道我是這么大的人物嗎,竟然能驚動縣委的領(lǐng)導(dǎo)追到省城來?他上下端詳著眼前的這倆人,不知道他們肚里究竟裝著什么心思。他腿有些發(fā)軟,連插到褲兜里的手,也暗暗顫抖起來了。
“還記得嗎?王部長你是頭一次見,可我們已經(jīng)是老熟人了?!睆堉魅握f,“上次你要去北京,把車子停在縣委大院門口兒,說找人開介紹信。我好說歹說,總算把你哄回去了。這才回去多長時間?你又卷土重來了。老毛病又犯了?”
爹瞥了張主任兩眼,忽然想起來這人就是那天在縣委大院前把他的手藝貶得一錢不值的家伙。雖然認(rèn)出來了,可他還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上次進(jìn)京,為啥要哄我回去,這回進(jìn)京,又為啥追到省城來呢?
“去北京……也算是一種毛???”他怯怯地問。
“別人去北京當(dāng)然不算,可換成你就算?!蹦侨苏f,“你老實交待去北京干啥?”
“獻(xiàn)禮?!?/p>
“獻(xiàn)禮不是目的,其實是想通過獻(xiàn)禮見見領(lǐng)導(dǎo),對不對?”
爹覺得這人說話有些怪怪的,似乎有些繞。他使勁兒想了想,覺得他說得也對,獻(xiàn)禮是有可能見到領(lǐng)導(dǎo),因為獻(xiàn)禮的時候,畢竟要領(lǐng)導(dǎo)出面同意,相關(guān)單位才能正式接收??蓡栴}是,見見領(lǐng)導(dǎo)又咋啦?見領(lǐng)導(dǎo)就有罪啦?就有病啦?他說什么也想不明白。
“你也是明白人,今天咱實打?qū)嵉卣f吧。你說你是去獻(xiàn)禮,但縣里知道你并不是獻(xiàn)禮,獻(xiàn)禮只是一種變相的上訪。你是到北京上訪去。”王部長對他說,“當(dāng)然,你上訪的原因我并不了解;你跟誰有私怨現(xiàn)在在這個場合,我們也不適合深究??傊粭l,有啥事兒說啥事,該哪一級解決就讓哪一級解決。縣里解決不了,你再去省里,去北京,去聯(lián)合國都沒人攔你們!”
聽到這里,爹腦子里“嗡”地一聲,一種被人誤解,被人冤枉的復(fù)雜心情涌上心頭。怪不得第一次到縣里就被人糊弄了回來,怪不得這回剛到省城就被人盯梢,原來是縣里把自己當(dāng)成了上訪的。
“不是上訪,是獻(xiàn)禮!”爹心里很激動,但他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感情,讓自己盡量沉靜下來,“不是眼看就到國慶節(jié)了嘛,我做了一把椅子,想送到北京去獻(xiàn)禮?!?/p>
“行了行了,”張主任朝他擺了擺手,“你們這些上訪的,什么歪招想不出來?說得好聽,可如果真讓你們見了領(lǐng)導(dǎo),不知道就要哭哭啼啼地告誰的狀呢!”
爹坐在那里,感到一絲苦澀,又感到一絲無奈。他想,如果這趟去了北京,就要被縣里認(rèn)定為上訪戶,如果那樣,就跳進(jìn)黃河洗不清了。為了自己的清白,這趟北京之行,他不能去。
第二次去北京的計劃又泡湯了。
6
回到村里,爹就下了決定,以后再不提獻(xiàn)禮的事兒了。
那些天,他除了去地里侍弄侍弄莊稼,就是幫娘在店鋪里殺殺雞,連一般的木匠活兒也不摸了。他想好了,再過幾天,把那把龍椅重新打磨一遍,便給支書送去。
這天,他在地里干了一天的活兒,回家之后,真的有些累了。他散架了一樣癱坐在那把寶貝椅子上,長長地舒了口氣,點了一支煙抽著,心里甭提多舒坦了。可一支煙抽完,他慢慢感到有些不得勁兒起來。一開始說不清是種什么感覺,肚子里似乎有一股氣兒往上冒,肩膀上又有一種什么力量往下壓。他感到有些奇怪,一個激靈站了起來。圍著椅子轉(zhuǎn)了那么一圈兒,忽然什么感覺也沒有了。日怪,真是日怪了!他嘴里念叨著,又重新坐到了椅子上。更奇怪的是,坐上去之后,那種感覺又重新出現(xiàn)了。
他反反復(fù)復(fù)試了許多遍,每回都是這樣。只要坐到椅子上,就有一種特殊的感覺。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一開始無論如何都說不清。后來他在打磨椅身上的花紋時,一下子豁然開朗了。這是一把龍椅,上面有黨徽等圖案,代表的是老百姓對國家的寄托啊。
這種奇怪的感覺一連好幾天跟隨著他,讓他睡不好覺,也吃不好飯。他覺得這樣一件東西,如果在自己家里放著,真是白瞎了。即使送給支書,也是大材小用。你想啊,一個支書,能擔(dān)當(dāng)什么重大責(zé)任呢?能坐這把椅子的,非得是個大官。不行,不行,如果真送不出去,就對不起這塊靈物。
這一次,他甚至沒有跟娘打招呼,只是給她留下一張紙條,便雇車?yán)前妖堃?,再次踏上了去北京的行程?/p>
這次他們在省城也沒有停,甚至一路都沒休息,一口氣開到了北京。到了北京,他們先找了家旅店住了下來。這一路真是把人累壞了,兩個人簡單吃了點兒飯,洗了澡,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吃了早點后結(jié)賬出去,到了停車位開車,卻日怪得很,昨天好好停在那里的車,今天卻找不到了。那么大一輛車不翼而飛。
兩個人趕緊到了旅館前臺,調(diào)出停車位的監(jiān)控錄像。日怪,這片停車位竟是盲區(qū)。司機(jī)一個勁兒地抱怨自己倒霉,遇上了爹這樣的人。說無論如何,如果車少了,你一定要賠車。爹讓他吵得有些煩亂,一言不發(fā)地蹲在那里抽煙。抽完之后,兩個人走出旅館,直到了中午,車的事兒還沒有頭緒。爹一方面擔(dān)心車,一方面擔(dān)心自己的那把椅子會讓人弄壞。簡單地吃了點兒飯,回到旅館,剛進(jìn)院子,竟然看見幾個熟悉的人從大樓里走了出來。
爹一看有些吃驚,這不是縣委宣傳部的王部長和張主任嗎,正詫異著,樓里又出來一個人,這回更日怪了,竟然是程莊的支書根啟。
“程喜田,你們跑得可真快?。 睆堉魅味⒅?。
“不是不回,我是……”
“你是什么?你一趟趟地進(jìn)京,給村里造成啥不良影響?縣里、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都給我打了電話,拍著桌子讓我把你弄回去!”根啟有些不耐煩地說,“你不是今年剛寫了入黨申請書嗎?寫得很好很深刻啊,可你為什么就不服從黨的命令呢?”
“我的車……。”爹說。
“車你放心,已經(jīng)讓人替你們開走了。”
“那椅子呢?”
“椅子已經(jīng)有了接收單位?!?/p>
爹有些欣慰,心想,終于算是送出去了。
不管怎么說,爹也算風(fēng)光了一回。因為那天他是坐著縣里的車回來的?;氐酱謇镏螅胖?,龍椅已經(jīng)提前回來了,已經(jīng)進(jìn)了村里的行政辦公大樓,放在了支書的老板桌后面。
當(dāng)然,支書說話還是算話的,龍椅還是以原來的價格成交,三萬塊。不過以前說好的給現(xiàn)錢,現(xiàn)在根啟皺了皺眉頭,有些為難地說,因為村里剛上了幾個項目,資金有些緊張,所以只能先打個條子,以后有了錢再兌現(xiàn)。
爹朝支書身后望去,看見龍椅上面鋪了金黃色的厚墊子,顯得雍容華麗,富貴典雅。爹站在支書根啟的老板桌前,看著他龍飛鳳舞地打了欠條,簽了字。支書簽完字,蓋了章,指著爹的鼻子道:“你這個滑頭,說這椅子坐著難受,我坐了幾天,舒服得很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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