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高鐵回上海,中途要停站了,車廂里就會響起咬音標準的女聲廣播:“高鐵車站的月臺上是禁止吸煙的,請乘客們配合……”可是,列車一停穩(wěn),每扇車門都會涌出一群癮君子,個個嘴上一明一暗,月臺上煙氣騰騰,乘務員和警察站得遠遠的,好像沒看見。一路十幾個站,站站如此。我自己不抽煙,卻頗同情這些違法者:你政府把煙草業(yè)搞得那么財大氣粗,滿世界都是賣香煙的店,卻在高鐵站的月臺上禁煙,太不配套了吧?更何況,13個小時的車程啊,怎么憋得住?
到處是這樣的不配套。數十萬上海市民的轎車,都掛著外省市的牌照,這明顯是違法的,但上海所有的車行,都替購車者申辦外地的牌照,一出市中心,更可見各式醒目的廣告,說可以替外地牌照的本地車代辦年檢:整個成了一門生意,堂而皇之。
上海的“摩的”,據說最多時有幾萬輛,現在也還有不少,全都是“非法載客”,早晚高峰的時候,它們在大街小巷穿梭往來,管它紅燈綠燈,嗖的一下就過去了。路口就站著警察,視若無睹。
違法改裝的電動車,數量就更多了,現在政府說要逐車登記,可過去十多年,那么多工廠制造改裝車,那么多商店銷售改裝車,那么多市民騎著改裝車來來往往,管理部門都沒看見?
交通之外也是一樣。街邊的小食攤,屋里屋外的搭建物,電腦軟件的版權,購房者的就業(yè)證明,乃至大學研究經費的報銷:誰叫你從國外書店買書的?拿出租車票來抵充……都知道是違規(guī)和違法,但這正構成實際通行的“規(guī)”和“法”,執(zhí)法者非但無視或默許,有時候還鼓勵或指點大家這么做。
這結果就是:違法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就在被指點之下,拿出租車票充抵過在國外的購書款,我的那輛豐田車,更有長達12年,掛著一塊昆山的牌照。不要說我守法意識薄弱,今日中國,誰敢說自己在某一方面,沒有經?;虺掷m(xù)地違過法?要想完全守法地生活,難??!
也許草民之中,有人覺得占了便宜:違了法,得了利,卻沒事,爽!
但更爽的不是草民,而是手握執(zhí)法權的人。既然人人都違過法,那就方便了,看誰不順眼,我就對誰執(zhí)一把法,盡管抓,沒有判不了刑的……
當然,被執(zhí)法的人多半不服,普遍的反應是:那么多人都違規(guī),為什么單挑我?一旦看透了事情的真相,不服之外,還會添一層鄙視:如此選擇性執(zhí)法,太“小流氓”了。
不只是被執(zhí)法者不服,執(zhí)法者自己也心虛,他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哪一天輪到他自己成了被執(zhí)法者—今日中國,這樣的情況與日俱增,他雖無膽氣鄙視,也是一樣不服。
就這樣,法律條文越來越多,有一些也斷斷續(xù)續(xù)被執(zhí)行著,但這個執(zhí)法的過程,卻日益增進了雙方對法律的輕蔑:“守不守法無所謂,關鍵是別得罪當官的!”“唉,還是后臺不硬??!”“法律有什么用,一紙空文!”一旦執(zhí)法的過程,竟多是激起這樣的反應,那就恕我直言,還不如不執(zhí)法!誰要是把這樣的過程也叫作“法治”,我就不免要懷疑,他居心不良。
人類社會千差萬別,久遠的過去就不說了,即便進入現代以來,也有很多地方,很多時候,我們現在叫作“法律”的這個東西,并不是那么重要的。只要大家不餓著,有強大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在,有過去遺留下來的倫理在,有深刻洇滲這倫理的人情在,天下不會大亂的。
但今天的中國不一樣,必須要講法治了,哪怕我們知道,它其實也有很大的局限。沒有法治這一道箍,單靠利益的平衡,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地球上,中國社會很難長久攏得住。
如果這么說大致不錯,上文說的種種讓人在日常生活中很難守法的狀況,就必須盡早改變,決不能讓執(zhí)法的過程,繼續(xù)成為對法律的侮辱,決不能以法不責眾的局面,繼續(xù)滋養(yǎng)選擇性執(zhí)法的沖動。
怎么改?原則來講,其實簡單:一、立法的時候看清楚,想明白,不能一面不得不默許—甚至鼓勵—做某事,一面卻立法禁止它。二、一旦立了法,就要嚴格執(zhí)行,就目前的國情來說,這嚴格的第一層含義是:從對執(zhí)法者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