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湘數(shù)年,我變成了一個重口味的人,嗜辣,嗜各種不良食材。前不久出差貴州,上了一鍋酸湯魚,同事皆曰肥美,我卻覺不夠辣,然后上了一鍋飯,同事皆夸此地稻米真香,我半瞇著眼品了一會,悵然說:終究還是少了一股重金屬的味道,沒了反叛和憤怒的搖滾精神,這米就索然無味了。
好多時候,我忘了自己來自并不食辣的北回歸線之南,我的適應(yīng)能力實在太強,—進化或退化,都是可以瞬間完成的。
世界變得太快,我們變得更快。我最近填一份資料時,偶然查了一下我的中學(xué)和大學(xué)的郵編,結(jié)果令我震驚了:幾十年了,它們的郵編竟然沒變,像我命定的胎記一樣,雖然早被我這種負心漢遺忘—20多年前我寫家書時曾無數(shù)次在一個信封上同時寫下這兩個郵編(中學(xué)的郵編亦即故鄉(xiāng)小城郵編),但它們始終在許多個深夜里,玉體橫陳地挺尸著,等著滿面風塵的我再次出現(xiàn),為記憶收尸。
我還順手打開了故鄉(xiāng)的百度地圖,這個小城已經(jīng)面目全非,我不認識絕大部分路名和單位,我生于故鄉(xiāng)的河畔,但地圖上根本沒有河流,我的小學(xué)變成了一所特殊教育學(xué)校,我只好深信自己是那所學(xué)校培養(yǎng)的優(yōu)秀的智障兒童。所謂故鄉(xiāng),就是最終與你毫不搭界的一個名詞。
有時,一個人的地域特征僅僅留在舌尖,這是在水性楊花的世道里,我們惟一忠貞的器官。但也未必絕對。前些天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法醫(yī)寫的連載故事,他20多年前工作的地方與我當年呆過的水電站咫尺之遙,他寫到的一個案子是:旅館老板是個孫二娘式的角色,看到旅客有錢,便下毒碎尸,那年代的毒藥質(zhì)量真是好,連啃吃尸塊的老鼠和狗都被毒斃,最后的破案線索來自于死狗的胃,里面有一根未消化的女人手指,上邊有一枚戒指刻著主人的姓名。老板歸案后供認,他把毒藥拌在螺螄粉里,因螺螄粉氣味濃烈,最宜掩蓋。法醫(yī)最后總結(jié)說:他自此不再吃螺螄粉。而我看完這個故事后,頓感味蕾們又喪失了一個可以尋找鄉(xiāng)愁的客棧。
委身良人或賊寇,委身故鄉(xiāng)或異鄉(xiāng),我們的生活自此涇渭分明。據(jù)說李嘉誠的司機退休前,李嘉誠想給他一筆養(yǎng)老費,司機婉拒了。司機說,李生啊,我雖是草芥之命,但也不枉跟了你這么多年,你打電話說要買哪個盤,我就暗暗跟著供一套房,你打電話說要買哪支股,我雖沒多少本錢,亦可以買一點,如此效仿,養(yǎng)老的錢還是有的。司機還說,一根草繩,綁在白菜上就是白菜的價,綁在螃蟹上就是螃蟹的價,幫在龍蝦上就是龍蝦的價。
跟對了人,就是楊度,跟錯了人,就是汪精衛(wèi)。天底下本無絕對的善惡和對錯,站對了礁石是燈塔,站錯了礁石就喚作魚食。就像吾友“都市放?!彼疲阂粋€女大學(xué)生,白天上課晚上陪酒,那是要教人鄙視的,但若一個夜總會小姐,晚上跟客人取精,白天還到大學(xué)課堂里向教授取經(jīng),那就令人肅然起敬了。
幾天前,一直腹痛的我靜靜地坐在長沙某個醫(yī)院里,等待診斷單。我想起了古稀的父母,想起了剛迎來3歲生日的流氓兔,心生悲涼,我這條命并不屬于自己,而屬于他們。我亦想起這半生,一切路途皆是自己走的,無甚后悔,行過的橋和見過的云也還算秀麗,我不怨恨。半世煙雨像電影般放到片尾,診斷書出來了,胃炎而已,我細細地疊好病歷,如同一尾魚慌張地游回生活。
今夜,我在廣州,我的楊箕村已經(jīng)被鏟平,我最好的年月已經(jīng)被時間鏟平,我們現(xiàn)實中的家園、記憶中的家園,都逃不脫拆遷的命。有無聊青年問:如果說女人是一把沙子,如何才能把她留住,不讓她從指間溜走?禪師曰:把她弄濕。當中信大廈的燈光慘淡地打在我的窗臺,我那蒼老得有些龜裂的心,忽然有些潮濕,有些倉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