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詩人—這在中國幾乎是最悠久的文化身份的傳承者,國人的態(tài)度向來極端。不說民國初年那些總是拿新舊體詩人的風流雅事點綴花邊的畫刊小報,1949年之后,就發(fā)生過反復起落多少回的捧、黑詩人事件:打倒胡風集團時詩人們因為站隊不堅決而首當其沖,小靳莊賽詩會時人人都是詩人,日賦新詩三百篇;“朦朧詩”一詞出自批判文章“令人氣悶的朦朧”,其后朦朧詩人們成為文化偶像掀起追星熱;海子自殺把詩人崇拜推向高潮,而顧城殺妻自殺則使詩人形象一落千丈;上個世紀末,許多以后現(xiàn)代為名的詩歌行為藝術更成為嘩眾取寵的笑話。
近幾年的詩歌笑話不減反增,從梨花體到“白云真白”,從“做鬼也幸福”到羊羔體,從“李白很忙”到周嘯天獲魯迅文學獎。微博的出現(xiàn)更加使詩歌的出丑成為輿論焦點,盛況應該有點讓詩人們夢回唐朝,可惜效果迥異。
最冤的似乎是李白,各種新時代藏頭詩都以他的名義流傳,信的人也不少,可見古代小說“有詩為證”的傳統(tǒng)是何等深入民心。其實古代公眾視詩人事跡為娛樂也差不多以李白始,他之前,雖然屈原、陶潛、司馬相如等都是戲劇性人物,卻多是后加的,李白的軼事則是生前就同步新聞一樣傳遍中國。
這和多數(shù)詩人的表演性人格有關,逼于公眾娛樂需求,全世界的名詩人在電影、電視出現(xiàn)之前,都多少擔當著明星角色。只是從里爾克、龐德、艾略特等詩人開始,嚴肅詩人抗拒娛樂化,最后可能只剩下我詩歌大國的“詩人”還繼續(xù)著不自知的雜耍逗樂。
最不冤的當然是周嘯天,拖累了魯迅,但沒有拖累他的多數(shù)體制內同行,這些同行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周嘯天——詩藝有不等的差距,但虛榮和媚態(tài)不缺少??粗車[天獲魯獎的打油詩,至多一笑了之,打油詩本來也是魯迅就玩的傳統(tǒng),到當代大家聶紺弩更發(fā)揚光大,莊諧并舉諷刺犀利,不過周嘯天的打油少諷刺多庸俗,更近“老干部體”一脈,源自“土豆燒牛肉派”,根正苗紅,比魯迅更應該得魯獎。
最可悲的是開獎后無論詩人、讀者還是看熱鬧的,都為心目中的好詩人不能獲魯獎而不平,這何嘗不是一種“不才明主棄”心理,而我獨幸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好詩人因為觸碰到所謂某種“情結”早早就在終審投票前出局,保得名節(jié),也對得住詩歌,他們才是真正的獲謬斯獎賞的人。
前詩人張小波說:中國起碼有兩萬個詩人比周嘯天更應該得魯獎。這句話,我理解為對中國詩人莫大的諷刺,然而非常正確。不說體制內,所謂體制外的詩人,也有企圖走終南捷徑先民間后殿堂的,無論魯獎還是鹵獎,只要能得獎無不踴躍趨之?!翱裾哌M取,狷者有所不為”,古詩人之勇猛精進、錚錚傲骨如今罕有,更多是犬儒委蛇、沽名釣譽之輩。當然古代這樣的人也不少,但網絡時代的詩人毫不檢點,以為依舊能長袖善舞,結果輕易成為笑話。
在下也忝列詩人門墻,只不過我所定義的詩人和他們很不一樣?!霸娙恕倍值魞r至此,跟詩歌門檻一再調低有關。舊體詩詞大多只計較格律辭藻,內容空乏,更遑論風骨大義;新詩混亂,作秀者眾,默默寫作者被埋沒,妄言者混為一代詩宗,追拾牙慧者亦自詡真理在握……凡此種種,均符合時代的精神狀況。真正的詩者,乃捍衛(wèi)語言和精神高貴的饑餓藝術家,注定與此格格不入。
在泥沙俱下的時代,往往也適于披沙瀝金,能堅持詩歌的寂寞的人將是有福的,詩給予你的慰藉、喜悅和無垢榮譽,勝于名利場上一切粉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