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生喜愛養(yǎng)花,什么花都種。那時,我家住在一個小四合院里,說是個四合院,實際上是一個大雜院。原本,那是個大戶人家的庭院,弟兄三人,就前后貫通地建了三座小四合院。解放后,大戶人家遷走了,四合院就膨脹起來。由于當(dāng)時北京人口驟增,民用建筑又跟不上,于是,便都在四合院里搭建起一排排磚瓦小平房來。特別是唐山地震之后,這種臨時搭建的簡易房就更多了,把來往的通道都擠得僅可容身了。好在,院子當(dāng)間還留出一個小小天井,于是人們便各自在自家窗前栽種起花果草木來。母親更是一馬當(dāng)先,一則是她喜歡養(yǎng)花,二則是我家占得地勢,住的是向陽北房,陽光充足,窗前的空地也比較多些。
母親什么花都種。不過那時條件差,也沒有什么好品種,更不要說什么名貴的花草了。我看看擺在窗臺上的,都是什么玉簪棒、繡球花、骨刺梅、指甲草、玻璃翠等平常的花,而最多的是死不了。這種花不嬌嫩,插到土里就活,不擇瘠土,不用上肥,怎么著都能活,而且是一年四季花開不敗。
最喜人的是,母親在窗前空地上栽種的那些爬蔓的花兒。這些花兒好蒔弄,只要在小小的空地上挖個坑,撒下種子,然后在不占地方的空間里橫豎給它搭上幾個架條,它就不停歇地向上伸展著,在你不經(jīng)意間,驀然回首,就已經(jīng)是綠葉滿枝頭了。再過幾天,它就好心地為你搭起一座遮陰的棚架出來。
棚架能夠遮陰的時候,也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季節(jié)。每當(dāng)歇晌之后,或者是傍晚時分,人們都愛坐在瓜棚豆架之下,一邊手里做著家務(wù)活,一邊閑嘮家常。地上落著葉間碎影,架上爬滿小果小花,坐在下面十分愜意。母親是個大能人,雖然一天書沒念,但卻能夠講南朝道北國的,歷史上那些演義長篇,她都能成本大套地給人講述出來。院子里的老奶奶、大媽和孩子們,每晚都圍坐在棚架下,有滋有味地聽母親講故事。人們一邊聽,一邊稱贊說:“這老太太,記性多好!什么都知道!”“若是擱到今天能夠念書進大學(xué),早就是一個老教授了!”聽到人們這么說,母親心里更加得意,故事講得就更加有根有梢,有枝有蔓的了。
母親種的爬蔓的花品種很多,有喇叭花、窩瓜、絲瓜、爬墻虎、梅豆角等,大多數(shù)是既可看花,又能吃果的。最有意思的是葫蘆。它跟其他爬蔓的花一樣,也是地面上不占地方而在空間長得密密實實的。藤上開著白色小花,鑲嵌在圓圓的翠綠葉子中間,煞是好看。人們坐在葫蘆架下,總比坐在其他什么棚架下面覺得更有些韻味。不然,元散曲中怎會有“閑來幾句漁樵話,困來一枕葫蘆架”的詩句呢?待到初秋,架上結(jié)滿葫蘆時,就更是喜氣盈人了。一個個小葫蘆排著隊,仨一群、倆一伙地隨風(fēng)搖曳著,誰走到跟著都要躑躅止步,又看又喜,恨不得咬下一口咽到肚子里去。霜降以后,葫蘆長成了,山鴨青色變成鵝黃色,用手指輕彈一下,里面便發(fā)出悅耳的響聲。這時母親就更忙了,摘下葫蘆一個個地送人,大的送給大伯、大娘切開作水瓢,小的送給孩子們作玩物。大雜院里孩子多,二虎、三虎、老五、老六一大群,每個孩子手里捧著一個。小姑娘用它做貯錢罐,那幫小小子則用它捉蛐蛐,裝蟋蟀。沒事的時候,總是舉起葫蘆放在耳邊,聽里面小蟲兒唧唧的叫聲。
孩子們喜愛那葫蘆,就跟捧著個寶葫蘆似的。每當(dāng)外院孩子饞羨地問他們是從哪里弄來時,他們總會驕傲地說:“是我們院里的鄧奶奶給的,她家房前結(jié)好多好多的葫蘆!”母親聽了,心里更是高興。第二年種得更多了,外院的孩子也能分到一個兩個。
母親為什么能夠招得那么多的鄰居,特別是那么多鄰居孩子們的喜歡呢?不單是因為母親會講故事,常在花陰下召開又風(fēng)涼又有情趣的故事會;而更主要的是,母親是一個古道熱腸的人。她的心腸比誰都熱,她的同情心比誰都寬。鄰居們誰的家里有了事,她會跟那家人一樣從早到晚地掛記在心里,跟著人家一起費力與操心;誰家的孩子生病了,她會跟那家人一樣不時地走過去提醒他們按時給孩子吃藥,或者是抱到醫(yī)院里去打針。誰家要是有人出門去外地,她會跟那家人一樣,晚上不睡覺,想著幫助給出門的人帶什么衣裳物品,盤算著路上可能會遇到的困難和麻煩,幫助預(yù)先作好籌備。因為她總是守著那個老理兒:“在家時時好,出門事事難。”誰家要是有閨女出嫁或是小伙子娶媳婦,她更是比那家人還高興還忙活,白天黑夜一遍遍地走過去幫忙。
母親的性格,是很達觀開朗、樂觀向上的。無論生活怎樣困難,她總是能沖破陰霾冷霧氛圍,努力地去尋找與追求生活的情趣。而且,她也總是要把自己的這種樂觀向上精神和積極進取的生活態(tài)度,傳導(dǎo)給、感染給周圍的人。她希望人們不論逢到了什么樣的磨難,都能帶著一副笑臉走向生活,走向明天。母親最看不慣那些一天到晚總是愁眉苦臉的人,她常說:“虧他還是個男子漢呢,心眼竟比針鼻兒還小,總是兩眉扣一眉地出來進去,弄得他自己心里不好受,也平白無故地給這響晴天空抹上一片烏云!”前兩天,女兒幫助我回憶往事時,講了一件也很能開人心竅的事。她說,她有一次碰見了一件難事,總是犯愁,奶奶便勸她說:“有啥過不去的火焰山?堂堂正正地往前走就是了,腦袋掉了不過是碗大的一個疤瘌!”
我切身地感覺到,母親的那種樂觀豁達和積極向上的精神,總是能夠感染周圍其他人的。而感染最深的,莫過于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了。每當(dāng)?shù)搅舜竽旮紫聲r,她總是早于其他的人,張羅著籌辦過年的事。人們一見到她一大早起就樂呵呵的那股忙活勁兒,無不受到傳染,感受到日近一日、時近一時地撲面而來的過年氣氛。人們雖然受苦受累一年了,甚至是忍饑挨餓地度過一年了,可是這個大年卻總得要過好,總要過得有滋有味的。只有這樣,才能夠通過這個大年,給我們的苦和累帶來一點安慰和補償。而更主要的是為著來年,為著能夠給來年種下一片希望,一片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爭取得到的美好希望。
母親常這樣對人們說,便也總是這樣帶頭去做。一到臘月二十幾,她便一大早就起床,把被子、褥子都疊好,把屋子歸置得整整齊齊之后(不管怎么窮,她總是喜歡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的),便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張羅著怎樣糊窗戶,怎樣糊墻。窗戶紙是要嶄新的,糊墻的紙要雪白的,這些東西她早就預(yù)備下來了,是她靠賣廢品積攢下來的錢買的。由于她那么熱心,我們這些做子女的和做子女的子女的人們,便不管怎么忙也得趕上前去幫助她一起來干。因為她是小腳,那登高爬上爬下的事,便只能由別人著手。她便站在地當(dāng)間作為總指揮,指點著人們這一張紙要往哪兒糊,那一張應(yīng)當(dāng)稍高或稍低一些??p兒沒對整齊的,有露邊露角的地方,她一定要你揭下來重貼,質(zhì)量關(guān)她從來都是把得嚴(yán)嚴(yán)的。鄰人們過來看了看,都說:“看人家鄧奶奶,窗戶像窗戶,墻像墻,弄得滿屋子都亮堂堂的,這才像個過年的樣子!”
母親聽了,心中自然更是高興。于是,接下來就按照兒歌中所數(shù)落的那一套,什么“二十四,寫大字;二十五,糊香斗;二十六,割年肉:二十七,殺只雞”等等,一樣一樣地來置辦年貨。雖然由于當(dāng)時的經(jīng)濟條件所限,不能夠都置辦到,但她總也要想盡辦法應(yīng)個景兒。割年肉,還好辦,盡量在二十六那天排著長隊把早已積攢下來的肉票拿出來去割年肉。可是二十七殺只雞,就不好辦了,到哪兒去弄那只雞呢?可是母親偏能想出辦法,用面捏出幾只小雞來,蒸饅頭時放在鍋里一起蒸。晚飯時,大家會驚喜地看到有幾只小面雞擺在自己的面前。
她對過年期間的各種民風(fēng)民俗,更是比誰都清楚。當(dāng)時的許多講究,許多禮數(shù),她不僅都能夠一一地給你指點出來,而且還常編有一套嗑兒。鄰居有不明白的地方,都過來問她:“鄧奶奶,這事兒應(yīng)當(dāng)怎么辦?”“這事當(dāng)是怎么個禮數(shù)?”母親聽了,便興致勃勃地給人講了一套又一套,有時還要走過去幫你著手去辦。
母親的手很巧,不僅是針線活兒樣樣都拿得出手,而尤工于葦席編織。不論是屋子里鋪的炕席,還是店鋪里用的 子,她都能編,而且編得又快又好。那些三、六尺長的小席子,一天能編兩個;丈二尺長的大炕席,稍微貪點黑兒也能織出一領(lǐng)來。偽滿期間,父親為了躲避鬼子抓勞工,多年逃亡在外,一家人全靠母親編席子度過那艱難歲月。好在母親織的席子好,逢到有結(jié)婚辦喜事的人家,她還會格外用心地給織出一些吉祥如意的花紋來。再加上她的人緣又好,喜歡聯(lián)系人,因之人們都愿意過來買她的席子。她編出來的席子從來沒有壓過手,一出來就為左鄰右舍的人家買去。就是住得遠一些的人,聽人講有個鄧大娘的席子織得好,也會大老遠跑過來預(yù)付下訂金,要求她在什么日子里給織出個什么尺寸、什么花紋的席子來。
要問,母親肚子里的那些民間文學(xué)和為這民間文學(xué)所支撐起來的樂觀向上精神,都是從哪里來的?說起來可能有人還不大相信,她肚子里的那些東西,都來自她天生的稟賦——好記性!姥姥家里很窮,母親姊妹五個還有她的兩個哥哥,全都沒有念過書,都是一個大字不識的人??墒撬?,卻偏能靠著一個好記性,記下了多少文人從紙面上才能得到的東西。我從開始懂事的時候起,就聽到她為我背誦那一大段、一大段的戲劇和曲文,聽她為我背誦至少有多半本的《三字經(jīng)》和《百家姓》。她還著意地告訴我說,我們姓鄧的那個“鄧”字,是《百家姓》到了小半本時才出現(xiàn)的那句“丁宣賁鄧”。為了幫助我記憶,她念的每一句《百家姓》的句子后面,還加上一個古人名,念起來更是好聽。例如:“趙錢孫李李存孝,周吳鄭王王彥章。馮陳褚衛(wèi)衛(wèi)老將,蔣沈韓楊楊六郎。朱秦尤許許小姐,何呂施張張子房”等等。
對于她來說,無所謂背誦和讀誦,因為她一個大字也不認識,你給她把書拿來,她也念不出來,她的那半《三字經(jīng)》和《百家姓》全是聽來的,記住的(那些李存孝、楊六郎等補充語,可能也是課堂上教書先生編的補充教材念給學(xué)生們聽的)。原來,姥姥的家住在學(xué)堂的旁邊,母親五六歲的時候,當(dāng)別的小姑娘都手牽手地在野地里玩耍時,她卻偷偷地躲在學(xué)堂屋外的某個背陰角落里,偷聽學(xué)生們一遍遍的讀書聲。她自己好像也沒有特別用心地去記,但卻能跟著那些讀書的孩子一起,把課文給記住了。記住了還不算,因為覺得好玩,她便不時地念給那些在野地閑逛的小伙伴們聽。大家聽著也覺得新鮮好玩,有的人也跟著她一句句地背誦。背誦完了過后,便是一陣天真無邪的伢妹子們的咯咯笑聲。
她背誦了那一本本的書,并不知道那書里說的是什么意思,更不用說那里面含寓有什么文學(xué)性和思想性了!只是因為那些句子合轍押韻,朗朗上口,讀起來好聽;而且,還常會因此而得到大人們的夸獎。而她真正能明白那些詞語里說的是什么意思,那是在她略長一些時候,在每年廟會里所看到的社戲。廟會里演的戲,也叫“野臺子戲”,完全同于魯迅所寫的《社戲》一般。不過,在我們那里不叫社戲,而是叫廟會,因為選定的日子,大都是在陰歷四月初八和四月十八,傳說這是祭奠關(guān)老爺和送子娘娘的日子,所以也稱作“關(guān)帝廟會”和“娘娘廟會”。此外,也有祭奠龍王爺和火神爺?shù)?,但都不如關(guān)帝廟會和娘娘廟會那樣普遍。
姥姥住的地方是個較大的集鎮(zhèn),在遠近村落頗有點名氣。每到廟會期間,各個村子都在爭著舉辦這種廟會。但是有的村子小,沒錢單獨舉辦;有的雖有錢能舉辦,但因為沒有這里力量大,請不來好的戲班子。從而,都不如這里的戲演得好,演的時間長。一般來說,每年都要搭臺演唱十天半個月的。所以逢到廟會期間,遠近各村的人都起早貪黑地趕過來看戲,凡是有嫁出去的女子,都要坐著小驢車子趕回來住娘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的,就為著看這野臺子戲。母親便是其中最積極的一個,不論是在她嫁出去之前,還是在她嫁出去之后,都必定要天天趕到戲臺子底下,從頭到尾地看個不停。
聽母親講,各村鎮(zhèn)為了爭辦這種社戲,還時常引起糾紛。她說有一年,有一個村子的會首(即當(dāng)時的村長或鎮(zhèn)長)為著爭辦社戲而吵翻了天。有個村子的會首一賭氣,朝著火神廟上了大供,禱告說:“我們不是不給你老人家演戲,只是咱們村子的會首沒有人家大高坎的會首硬,戲班子被人家霸占過去了,想請也請不到呀!你火神爺要是真有靈驗的話,你就燒他一把天火,從東頭燒到西頭!”后來,姥姥住的那個大高坎集,就真的著了天火,從東頭一直燒到西頭。有個挑擔(dān)子的人幸災(zāi)樂禍地從街上走過,說:“燒吧,燒吧!我是灶王爺貼到腿肚子上的,人走家搬。你那天火,能燒著我什么雞巴毛!”那人正在得意呢,不提防他自己的褲襠外邊真就叫火星子給崩上,很快冒出火苗子來了。
這也許是那一帶人編造出來的傳說故事吧,實際上未必當(dāng)真就有此事;或者是雖有,但也未必就如同傳說中所講的那樣神氣。
母親得天獨厚地生在大高坎那個集鎮(zhèn)里,能有機會看到那么多的社戲。她酷愛那些戲曲,準(zhǔn)確一點來說,凡是民間文學(xué)的東西她都生性酷愛,因此逢到廟會的時候,她便特別地興奮,不吃飯不睡覺也要釘在那野戲臺子下面,一場也不肯落下。這時候,又到了發(fā)揮她那記性好的特長時候了,她每看過一出戲,不僅能把故事情節(jié)一鋪一節(jié)地給你講述出來,而且戲中的一些好的唱詞兒,她也能夠給你一句不落地背誦出來。所以,她每次看過戲回來之后,便能對家里邊的人和周圍鄰居沒有過去看戲的人們,從頭到尾地講說一遍,甚至還念出那些主要段子的唱詞來。以后過了多少日子,乃至于過了多少年,她還能依然如昨地把這些戲講給人們聽。所以時間長了,家鄉(xiāng)的人和鄰居們都推她出來做“戲代表”,大家有不能去的,或者是一時間不愿意去的,都可以放心地去干自己的營生,回來之后找“戲代表”再給他補上這一課就是了。
除了戲曲之外,她也愛聽評書、大鼓、相聲和蓮花落子,也愛聽人講故事和說笑話。聽了,她就能記住。那些小故事、小段子不用說了,就是成本大套的評書,諸如《三國》《水滸》和《西漢演義》《東漢演義》什么的,她也都能夠記下來。只要有了適當(dāng)?shù)臋C會,她就會很高興地一遍又一遍地講給別人聽。
后來,她熬到了我能讀書識字的時候,便真正地感到了解放。因為從此之后,她便得到了一個來之容易、隨手可得的汲取源頭——可以由我來給她閱讀那些通俗演義小說了。那時候,我們總是不遺余力地四處收羅尋覓,只要能夠找到的書都想盡辦法淘換過來。那真是無書不讀呀!什么《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楊文廣征南》《羅通掃北》《呼延慶打擂》《十粒金丹》《瓦崗寨》《濟公傳》《飛龍傳》等等,幾乎是現(xiàn)在人們聽到過的和沒有聽到過名字的書,都看過了。
我讀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正是家境最為困難的時候。母親白天織席子養(yǎng)家糊口,一天忙到晚已經(jīng)累得夠嗆了,但是一到了晚上,她卻偏有濃郁的興趣讓我給她讀那剛剛從鄰居家里借到的一本《薛丁山征西》。因為沒錢生爐子,屋子里是很冷很冷的。坐著讀不行,只能全家都躺在被窩里聽我來念。念的時間長了,我伸在被窩外拿著書本的手凍僵了,抗不住勁了,便由母親接過書來舉著讓我念。她舉的時間長了也抗不住了,便由睡在我身旁另一側(cè)的二姐接過來捧著。冬日里天黑得早,我們這種被窩里捧著讀書的接力棒,有時甚至一直傳遞兩三個小時。
最近,我看到臺灣作家唐翼明回憶母親給他寫的信說:“明兒,媽媽有了你,就比當(dāng)皇帝還富有?!甭犉饋碚娼形覒M愧,因為,我從來沒有使母親富有過。解放前,我跟著她過的是窮困的生活;解放后,她跟著我過得也不富裕,除了精神上還有點慰藉之外。我對于母親沒有任何的安慰與回報,除了小時候給她讀了許多章回小說讓她開心之外,其他的事情一無所有,甚至連一個普通的孝順兒子能夠做到的事情,都沒有做到。雖然,自打我懂事的時候起,她就曾指著過年時貼著的年畫,一次又一次地給我講那《二十四孝》的故事,還有什么烏鴉反哺、羊羔跪乳的傳說。讓我記得最深刻的是,母親有一次在鄰居老太太帶著兒子過來吃茶的時候,她感情非常真摯地對鄰家老太太說:“只要聽到別人說兒子一句好,我就比吃了蜜糖還要甜?!蔽衣犃诉@話,心靈大受震顫,難過得差不多要流出眼淚來。因為非常遺憾,我一生里很少聽到有人真摯地稱贊我一句好,特別是當(dāng)著母親的面(當(dāng)然,那些客套的、敷衍門面的、有意奉承的除外)。我十分難過,我沒有什么值得母親驕傲的地方。至于說到反哺,那更是讓我感到愧疚。母親病重的時候,我知道她很喜歡花,但卻只買了一小盆皺皺巴巴的矢車菊放到她的床頭,但就是這樣一盆花,她看到了還是滿臉帶笑,不斷地用手呵護著那不甚展顏的小花朵。早知她將不久于人世,為什么不為她買一盆高貴的名花,諸如米蘭、郁金香和君子蘭呢?何況,我還是以一篇《君子蘭之謎》的文章弄得小有一點名氣的呢。
反過來說,我從母親那里吸吮過來的,又豈止是她那哺乳我幼小生命的乳汁呢?她那讓我怎樣做人做事的樂觀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而尤為讓我特別得到滋養(yǎng)的,是她那一肚子的民間文學(xué)。我從牙牙學(xué)語時起就跟著她一句句地背誦《三字經(jīng)》,直到跟著她一起熱衷于迷戀于那些《楊家將》《呼家將》等的章回演義小說,所有這些,都是我以后寫文章和進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天生養(yǎng)料。而特別是我從她那里聽來的許多生動鮮活、惟妙惟肖、不加任何修飾而情趣自會涌現(xiàn)的土語方言(隨便地舉幾個例子,例如“不管子午卯酉”,“別聽他那三千鬼畫符”,“什么花三五、四五六的”,“弄得茅連草肆”“云苫霧罩”的,等等),毫不夸張地說,這都是我永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寫作淵源。有一段時間,我曾經(jīng)聽從我的任課老師巴烏巴托夫斯基(蘇聯(lián)作家、《金薔薇》作者)的指導(dǎo),盡量地去追逐盧梭、屠格涅夫等人那種激烈奔放的、用一連串優(yōu)美動聽的修飾語組成的歐式散文體語句。寫到后來我改變了主意,覺得應(yīng)當(dāng)返璞歸真,決心返回到母親的懷抱,還是用土里土氣的家鄉(xiāng)俚語來寫作為好,因為這樣更能使人產(chǎn)生一種親切感、真實感和鄉(xiāng)土味。而且,這更便于讀者閱讀,特別是在今天我們這個信息傳媒非常發(fā)達的年代,誰有工夫咬文嚼字地去品味你那扁擔(dān)長句子里邊的文字美呢?
母親講的故事和笑話,更是妙趣天成,富含很深的人生哲理。記得前年我曾給兒子講了一個母親在我小時候說的故事。兒子聽了直拍大腿,感慨萬千地說:“奶奶的這個故事說得真是太好了,她說的那個人跟我一樣,簡直就是我,我就是那個窮神爺有意相幫,財神爺卻相助無力的人。怨不得這些年來我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把一切發(fā)財?shù)臋C會都讓我閉著眼睛給放過去了!爸爸,奶奶這么好的故事,你怎么不早給我說呢?”我說:“其實,奶奶說的這個故事的含義,在英國大哲學(xué)家弗蘭西斯·培根的《論人生》中早已說過了。他說,命運之神(也就是機會)是很公平的,會均等地出現(xiàn)在每個人的面前,不過有人會抓住他,有的人卻眼睜睜地把他放過。命運之神初次從地心里冒出來時還是滿頭的烏發(fā),你一把就能將他揪住。可是,你錯過了時機,他的頭發(fā)就變得花白,再過幾天已經(jīng)是禿頂了,這時你再想伸手去抓住他,把他重新‘抓出來’,那已經(jīng)是比登天還難了!當(dāng)然,像這類哲理故事,在古希臘神話中也還有一些!”兒子聽了大不以為然地說:“我不管西方那些哲人是怎么說的,反正我感到我奶奶說的那個故事太親切了,也太能夠把我這把生銹的鎖打開了。你若早把奶奶講的這個窮神爺和財神爺打賭爭辯的故事說給我,我也不至于在人生中走了這么多的彎路!”
說過之后,他還非常遺憾地在褲子上搓搓手。
母親給我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母親是我真正的老師,給我的東西,不論是物質(zhì)上的還是精神上的,都是無盡無休的,都是永遠也訴說不完的。我今天還能夠?qū)懗鰩妆旧詾槟軌蚍Q道幾句的作品來,都是得之于母親的滋養(yǎng)傳授和潛移默化,特別是她傳導(dǎo)給我的母體語言和口頭的民間文學(xué)。當(dāng)我寫到感情深沉,心情也為之而沖動的時刻,靈感突然叫我總結(jié)出來這樣一句話,我的母親,我永遠忘記不了的母親,她應(yīng)當(dāng)是:
“我的第一個啟蒙老師,也是我永世的一個啟蒙老師。”
責(zé)任編輯 吳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