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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鏡河女人

        2014-04-29 00:00:00楊秀春
        北京文學(xué) 2014年9期

        秉廉吞食鴉片自殺的一個多月后,也就是閨女臘梅出嫁路上讓舊軍劫走的三年頭上,被工作隊(duì)斗殘了的唐英和兒子順喜連同一口柏木棺材,一起坐上了一輛破爛的平板車。那柏木棺是雕了花紋上過漆的,斜照的太陽光下顯得厚重肅殺,閃著詭異的光。過鏡河,車轱轆陷了進(jìn)去,李福李生李憨三條弟兄彎腰撅腚地拉拽,車才從泥坑里撅出來。唐英摟抱著兒子順喜,不由得記起初嫁時騎在高頭大馬上涉過鏡河的好時光。然而好時光像鏡河的水一樣流走了,帶走了人的希望,只留下世間的苦。一切的景物從眼簾一一穿過,又退到身后,此刻就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覺。望著青山的念想間車停了下來,停到了前坪上李憨家的圪塄下。

        圪塄像扭動的蛇一般彎曲而細(xì)長,半山崖前,從紅膠泥崖壁上掏出四孔窯洞,窯口七斜八歪,看上去搖搖欲墜,仿佛時刻會傾頹似的,而且離村子很是遠(yuǎn)了些。門窗里面一炷香光線昏暗,等進(jìn)去半晌工夫才能看清窯里的擺設(shè):炕上鋪一席爛得不能再爛的簟片,炕角里堆一團(tuán)黑乎乎的棉絮,地上蹲一只黑水甕,糧食和瓜菜們亂七八糟四散開來,一股濃重的寒窯氣息讓人憋了一口氣,喘不上來。李福的爹媽,像所有的莊稼人一樣,將三條粗壯的漢子如玉米一樣種在這塵世上,眼看出苗吐蕊,眼看節(jié)節(jié)拔高,眼看籽粒飽滿,眼看稈老葉黃,直到個個上了四十好幾,仍是沒能娶回一個女人。他爹李栓就是在盼瞎了眼還沒盼頭的時候下世的,扔下了癱在炕上干癟如柴的老婆,獨(dú)自沉入了不再煩心的黑暗。

        誰知李家也有撥云見日的好時光!李憨家因?yàn)樘朴⒑晚樝驳牡絹恚幌掠钟辛撕芏嗌鷻C(jī)。說又的意思,是這一段時間里,看不見的冥冥之中,李家確實(shí)被神仙光顧了一下。先是老大李福挑杏去城里賣,遇上了一場鋪天蓋地的過云雨,躲進(jìn)東門城洞避雨,扁擔(dān)勾住了一個女子的袖口,回頭摘扁擔(dān)鉤,被人們?nèi)詢烧Z攛掇女子那好賭的爹,竟用一擔(dān)黃綿大杏將頭插草標(biāo)的女兒馮愛蘭換給了李福。一個時辰前,工作隊(duì)將五歲的劉虎分給老二李生做了兒——劉虎媽比唐英接受批斗遲,一進(jìn)院子看見凌空吊起的唐英,背上壓著一盤石磨,“媽呀”一聲撒腿就跑。后面的人追上來,追著追著無路可逃,劉虎媽愣是從崖上栽下去,摔到鏡河的干硬河灘里,一只眼睛滾落在卵石上氣絕身亡。失去雙親的孩子劉虎被當(dāng)作一顆遺棄的土豆或一穗漏林的玉米,送給了尚未娶媳的李生。誰料想好事不光成雙還會成三,唐英帶著兒子順喜帶著一口柏木棺材再次光臨李家,這個院子真算開了天眼。眾人忙著看熱鬧,搭手搬東西,似乎完全忽略了平日對李家的疏忽或輕視,而跟著一起激動。

        最窮的人家娶到了最高貴富有人家的老婆——確切點(diǎn)說,是分來的,著實(shí)不同凡響。人們漸漸散盡的晚上,李憨仍舊像在夢中,他晃晃腦袋,腦袋好好的還長在脖子上,便伸手掏出懷里的火鐮石,打了幾次才將一盞豆燈點(diǎn)亮。豆燈昏暗微光,李憨一手舉燈,一手護(hù)著,慢慢從炕西移到炕東,將豆燈放在一張幾乎看不清顏色的小炕桌上??蛔朗俏ㄒ坏哪局萍揖撸瑸槔詈┙裢沓捎H,從李憨他媽窯里臨時搬了過來。

        唐英抱著順喜,睜著一雙驚恐不安的眼睛。驚鴻一瞥間,便看清了李憨的大概輪廓。四十五歲的李憨像他爹一樣長了張瓦刀臉,臉肌無肉,一根如刀削斧砍過的鼻子跟著下巴努力向下拉,直到拉不動了才停留在一個休止階段。長臉上嵌著一雙黑豆樣小眼睛,村里的相面先生秉秀多次說過,這個像前世注定了窮酸,今生休想翻過來的。誰想秉秀也有失準(zhǔn)頭的時候,今日里李憨可不是脫胎換骨!相鄰十里八鄉(xiāng)誰不曉得唐英的大名?那是本縣唐家洼唐奇的胞妹。唐奇又何許人也?乃是遠(yuǎn)路里舊縣衙的縣長。唐家書香人家,連這三十四歲的唐英竟然是鏡河村唯一識字的女人,這般神奇的事落在李家,再說窮酸就有點(diǎn)欺負(fù)人的味道了。

        夜晚很快來臨了,這是李憨想象過無數(shù)次的美妙之夜,它來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不接近真實(shí)反而更接近虛幻。見唐英沒動靜,李憨從炕桌上將燈重新舉起,把一線光亮湊近了唐英的鵝蛋臉。見順喜緊緊拽住了唐英的襖襟子,一雙驚恐的眼睛半刻也不離他,知是孩子害怕,便從炕西頭拉過自己的舊夾襖,沖順喜很投入地笑了一下:“叫順喜對吧?來,鉆在這夾襖里睡覺?!?/p>

        順喜沒應(yīng)聲也沒順從,把唐英抱得更緊了。李憨看唐英的臉,仍是漠然的樣子,那被燙傷的身板依舊挺得直,輪廓卻窈窕得厲害,恰如她在戲場中央看戲的樣子。那是鏡河村人百看不厭的一幅畫——她看臺上的戲,看戲的人在看她。畫里嫦娥終于降臨凡間,雖是容顏憔悴暗淡,那往日的氣派、高貴的架子還撐著不肯倒下??催@光景,女人根本不打算和他睡哩。

        “夜深了,睡吧!”李憨聲氣虛虛的。

        唐英沒動。

        “我哄孩子后炕睡吧,你睡前炕?!崩詈└∑鸷軐?shí)在的笑。

        唐英把懷里的順喜抱緊了一些。

        李憨沒轍了。雖說唐英是地主老婆,敗了勢,可眼前人兒的姿態(tài)使他依舊不敢霸王硬上弓,唐突佳人。

        聽著窩囊廢弟弟軟弱討好的聲氣,門外聽房的老大李福和老二李生起了話:

        “老三,揍他娘的,好騾好馬都是打出來的!”

        李憨受到一絲鼓舞,跪著的腿一下站起來,瘦長的身子像麻秸稈,在燈影里拉得更長。唐英看見黑影子如魅似魍,張牙舞爪,便伸手掏懷里藏著的東西。順喜這時比平日勇敢了很多,像小老虎一般從媽懷里撲出,哇的一聲大哭,接著便撲上去撕咬。唐英一把將順喜揪回來,拉到背后,手里卻多出一把明晃晃的剪刀:“別碰我,碰我就給你個死的!”

        李憨定住了,卻聽窗外李生的惡煞話再次穿過窗戶紙透進(jìn)來:

        “憨憨,分過來就是讓人好活來的,剝光她!”

        門是用一根粗壯的木棍抵死的,除非把門板大卸八塊,否則插翅難進(jìn)。李福和李生聽得著急,使勁晃動著門板,想把門棍松開。

        “咔擦”一聲,門外不知哪一個,把一根樹枝踩斷了,隨即一個急吼吼的聲音傳進(jìn)來:

        “媽的,松包蛋,放著天鵝肉不會吃,讓給老子吃了吧!”

        唐英從口氣上聽出來了,叫得兇的是老二。老二只分到一個孩子,看著弟兄兩個都有了媳婦他眼紅,一旦闖進(jìn)來,指不定會發(fā)生怎樣的事!唐英望著不斷松動的門棍,情急之下一把抽出懷里磨得雪亮的剪刀,將它移向胸口,眼睛如兔子般血紅:

        “告訴你李家弟兄,再逼就給個死的!”

        聽窗外忽地寂然無聲,唐英將臉移過,捋了捋發(fā)髻:

        “李憨,我是分給你的,你的人你自己作主!我說個章程你定奪,愿意了就這么過,不愿意了我沒二話立馬走人!”

        見李憨愣愣的不吭氣,唐英放緩了口氣:

        “只要你不碰我,洗碗做飯縫衣裳我都會,哪怕窮得沒吃的了先餓死我!要不愿意,那你等著埋人吧?!?/p>

        李憨忽然不憨了,他聽著她天籟一般發(fā)出的聲音,心里很受用。早先,他聽過一個動人的傳說,一個窮小子,用省吃儉用的錢買了一張畫,畫里住著一個神仙一般的姑娘。每當(dāng)窮小子下地去了,畫里的姑娘便徐徐降落在地上,給他灑掃庭院,做好香噴噴的飯菜,估摸著他快回家了,姑娘就趕緊跑回畫里去。直到有一天,傻小子不去下地,躲在門角里將姑娘逮住,使她再也無法回到她的世界中。他們李家兄弟,打小聽這個故事,盡管過得恓惶,過年的時候總要去城里的年畫市場,買一張繪著神仙姐姐的畫回來,恭恭敬敬地張貼在墻上,以期將來的好運(yùn)。

        李憨的神仙姐姐真的來了,他怕她真的像傳說中一樣,忽然間就消失了呢。想到這里,李憨用一種自己聽上去都感到陌生的、但很有底氣的聲音對著窯門外的兩個哥哥說:

        “我的事我自己定奪呀,不用旁人來調(diào)教!”

        好好的親弟兄,因?yàn)榻踊貋硪粋€女人,轉(zhuǎn)眼間便成了個旁人,還不是被這個妖女人給迷住了!李憨的話,可把外面的李福和李生氣壞了。這般作派,以后那還了得!

        兩下對峙間,忽聽東窯里咳嗽連連,是上氣不接下氣的那種急促,接著便聽見了游絲一般啊啊的呻吟。憨憨想起了還有個癱瘓的媽在那兒躺著,許是動靜太大了,嚇著了她。聽得門外踢踏聲響,想是聽房的老大老二過去了,趕緊也下炕。摸黑進(jìn)了窯,游絲一般的聲音在黑暗的窯洞上空纏蕩:

        “由著她吧,死了人這個家就完了。憨憨好歹弄了個做飯的,別指望人家再生兒育女延后!有人在,還有憨憨一口熱飯吃;人沒了,連熱飯也吃不上哩!”

        聽地下沒回應(yīng),喘息的女人用盡最后力氣調(diào)勻了腔子里的氣息,那聲氣漸漸弱了下去:“就當(dāng)案板上供它個神神吧,有牌位總比沒牌位強(qiáng)?!闭f完話,癱瘓女人頭一歪沒了動靜,胸腔的最后一絲熱氣像揭開鍋的蒸籠,隨即四下散盡。

        唐家洼出名是因?yàn)槌隽藗€識字先生,識字先生姓唐名奇字顯之,算是本縣一大奇才。經(jīng)史子集,文韜武略,無一不曉,更兼寫得一筆好字作得一手好畫。種種武藝齊備還罷了,那唐奇的眉眼人樣卻更叫人銷魂,多少女人看他一眼,心上就生發(fā)出難以撂下的心思。

        唐家洼不在大川里,從上游原始森林的巖縫間滲出的淙淙細(xì)流萬涓成溪,匯成了這縱貫?zāi)媳钡谋逃窈?。?xì)碎的鵝卵石仿佛被篩子篩選過似的,勻勻地鋪滿了河床,水綠如玉,像流動著的翡翠,纖塵不染,不知名的小魚在河底自在嬉戲。那唐家洼就在這條玉帶拐一個大彎的地方向西鉆進(jìn)溝里。

        溝里是另一番寧靜景致。清一色的黃土山,重重疊疊,黃漫漫望不到邊。山頂上、溝坪地種著起起伏伏的糧食和豆類,半山腰上纏綿著裊裊升起的炊煙,嵌著幾戶人家。走盡溝底十來里路,驀然抬頭,一座青磚砌筑的窯院很氣派地凸顯出來,這便是唐家洼最有名的唐老爺家了。

        唐在本縣是個很稀少的姓,傳說村子原來叫李家灣,明代晚期,一支遠(yuǎn)路跋涉而來的唐姓人丁為避戰(zhàn)亂選準(zhǔn)了這片世外桃源,躲進(jìn)了山里。歷經(jīng)二十余代,人丁繁衍興旺,漸漸蓋過了本村李姓,才改名叫成了唐家洼。唐家和別的莊戶人家一樣稼穡,但從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必須輩輩有識字人。唐家有書藏,外人看不到,那揣摩和想象就如秋日深谷里不斷升騰的霧氣,讓莊戶人家有了神秘的敬畏。

        貌美如花的唐英就出生在唐家洼的高門大院,到這一代,后代稀缺,母親生了唐奇和唐英便沒了動靜,任是遍請名醫(yī)也再難懷上。那唐奇開始由父親調(diào)教,學(xué)著識文斷字。唐家從祖上起,從不請私塾先生,而是從長輩中挑出一個學(xué)問最好的,擔(dān)綱下一輩子弟的老師。不是花費(fèi)不起請先生的束脩,而是外請的先生學(xué)問確實(shí)沒唐家的高。孩子的稀缺不免也放縱了唐英,一個女孩兒除了針線女紅,也承歡父親膝下跟著哥哥學(xué)了幾個字、畫得幾筆畫。漸漸地唐奇成了爹爹教不動的學(xué)生。心性孤高的唐家老爺,月地里整夜地抽旱煙,煙鍋明明滅滅,如天上閃爍不定的星星。最后,唐老爺磕盡煙鍋,果斷揮手之際,作出一個驚人的決斷,把獨(dú)子千山萬水地送到太原的洋學(xué)堂。為此,縣太爺不惜鞍馬勞頓,親自上門,把一塊鎏金的“望隆山斗“的牌匾掛在唐家大門上。唐奇受的是“西學(xué)”“洋學(xué)”教育,更兼之早就廢除了科舉制度,若按過去,此人中舉無疑,是在縣城獻(xiàn)殿一側(cè)建一座文魁坊的。老輩的規(guī)矩,現(xiàn)今破了許多,像過去這般光宗耀祖的事如今談不上了。老爺料想,外面的世界很快會使兒子形成自己的主張。事實(shí)如唐老爺所料,這個長了翅膀的雛鷹,放出籠去,果真上演了一出“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的典故,從此斷了多少女兒家的念想,再沒回到山溝里來。

        放飛了唐奇使唐家老太太悔青了腸子,而老爺,失落和驕傲交織,便把更多無處釋放的愛移注到女兒身上。唐家的愛,是以識字明理為標(biāo)尺的,唐英得了父親知識方面的傳授與教誨、母親賢良貞淑的熏陶,出落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大家閨秀。

        到了唐英出閣的年齡,有一道難題讓唐家人深悔,斷文識字生生把女兒害了。別家的閨女十三歲出嫁,唐英十六歲了未聘人家。不是提親的少,是那識了字的唐英眼界太高。敢來提親的多是財(cái)主人家,但能合唐英心意的,十畝地里也難揀出這么一苗谷來。唐家選女婿,篩子窟窿太大,把所有的人都篩掉了。

        就在唐老爺一籌莫展的時候,卻有人來提親,說的是鏡河的劉秉廉。劉秉廉也是鏡河村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戶,家里有三匹紅騾馬,兩頭驢,前坪里、后坪里有十來畝好水地,山上還經(jīng)作著百十來畝山地,夾雜著十來畝果園。平時兩個長工干活,農(nóng)忙了就雇一些短工下種、鋤谷、秋收。劉秉廉人樣好,勤快,綿善,跟著本家叔叔識過字的。他祖上,在光緒己卯年間出過舉人,縣城獻(xiàn)殿東南西北四座舉人坊,迤東最精美的一座,便是劉家于光緒五年立的科甲聯(lián)登坊。祖上余蔭,秉廉跟著本家叔叔識字,也是因?yàn)樽R了字,眼眶大了,難找個中意的。比他大三歲的哥,娶媳婦不幾年,兩個孩子已是滿地亂跑,他卻在媒婆的一再說合中不肯放低標(biāo)準(zhǔn)。直到聽了唐英,卻不嫌年歲大,主動叫了媒婆,讓先去探聽唐家的動靜。

        實(shí)際的相親是劉秉廉自己去的,去的時候沒忘叫上村里的相面先生劉秉秀。秉秀是家族里的同輩,相面很有準(zhǔn)頭。兩人從天麻麻亮便動身,秉秀腰里拴著褡褳,裝了四五張玉米面餅子,一路迤邐向東,轉(zhuǎn)而折北,到了大川里。走十來里路,看見碧玉河把彎拐成一個優(yōu)美的弧形,便知該鉆溝了。溝底有絲絲濕氣,山泉水不時冒著泡泡,弟兄兩人便蹲下身,彎腰,掬一口山泉水解渴。到了唐家,秉廉向未來的岳父岳母各作一個深揖,然后引見秉秀,只說山高路遠(yuǎn)兄長相伴,路上好有個照應(yīng)。

        那時許多人家提親說媒,全憑媒婆三寸不爛之舌,到入了洞房,揭過蓋頭,彼此才是第一次見面。文化使他們新潮,敢做當(dāng)時非常出格的舉動,也是唐家,才有這份氣量。由下人張媽引著,把唐英送過父母住的背北向南的正窯里,相看未來的女婿中不中意。唐英移動三寸金蓮,眼神一瞥,然后盈盈一低頭,出了窯門。這個女婿,她是中意了。

        唐英的模樣,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秉廉的想象。出神間,聽得唐家老太太吩咐人去做拉面,招待遠(yuǎn)來的貴客。吃拉面,有拉住的意思含蓄其中,唐家兄弟心照不宣,便知事情有了幾分妥帖。寒暄了幾句,秉秀說水喝多了,上一下茅廁。秉廉接過秉秀丟過來的眼色,弟兄兩個前后腳相跟,走出唐家的院門,來到石板壘成的茅廁前,一里一外,隔著矮石墻說話。

        “哥,你看她相貌如何?”

        “唇紅齒白,五官勻稱,那是小五相,也是才情之相。若是男子,像她哥一樣頭上能戴冠哩?!?/p>

        “可她是女的哩?!?/p>

        “嘴線呈一字形,剛堅(jiān)不可奪志;顴骨高了些,怕是命硬。”秉秀咽口吐沫說。

        秉廉看見秉秀還存著話,不肯說,知道是最要緊的,急慌慌催促道:

        “喊你來為了個啥,就是讓你看見啥說啥哩,這般時刻,你怎嘴里像含了麻絲似的不利索?”

        秉秀咂巴兩下嘴唇,下了一番決心開口道:

        “說句話你別嫌,這個女人心性高,厲害著呢;再有,怕是將來你會走到她的前頭?!?/p>

        見秉廉愣怔了一下,秉秀趕緊補(bǔ)充一句:

        “這個女人終生不會失節(jié)?!?/p>

        秉廉思忖了一下,點(diǎn)頭說曉得了。

        秋收時分,劉秉廉的三匹高頭大馬涉過鏡河,濺起一路歡快的水花,向東馳騁而去。鏡河村和唐家洼都在碧玉河西面的溝里,兩條溝卻不通路,出溝,走大川,再進(jìn)溝,彼此才有了聯(lián)系。從清早淡藍(lán)炊煙中出發(fā)的娶親隊(duì)伍由兩輛紅綢裝裹出來的大馬車組成,每輛大馬車各由三匹棗紅駿馬拉著。前面的一輛是迎親隊(duì)伍;后面的一輛,坐著上川里有名的“紅過天“吹打班子。高頭大馬上,絲綢結(jié)成的火彈紅得鮮艷,賽過了天邊的云霞:吹打班子則拿出渾身武藝精吹細(xì)打。一大早,大號接連不斷地吹,一曲《水龍吟》、一曲《柳青娘》,在溝溝洼洼里撞擊回蕩。出村,響工們吹奏起一曲《本調(diào)出鼓子》。等出了村,遇上沿途路過的村莊,響工們把腮幫子鼓得老高,變著花樣盡情地吹。只一曲《得勝回營》,留在回來的路上。

        過村走寨,回來費(fèi)時去時快,只因一路上有人攔——響工把式好,媳婦娶的俊,攔住的人不肯放行。日頭西斜,漫山披金,吹出一路喜氣的娶親隊(duì)伍回了鏡河村。過鏡河再上坡,半山腰里的青磚院便是秉廉的家了。

        聽得“ “的馬蹄停滯不前,靜立不動了,也聽得對面狗吠聲聲,人聲嘈雜,紅蓋頭里的唐英便揣摸著,怕是鏡河到了。從此,她將如一株被移栽后的植物,守著他鄉(xiāng)的天地,看云散云聚,花謝花開。那遙遠(yuǎn)的爹娘,靜靜的唐家洼,那女兒家的情懷,將永不再來。唐英眼里,瞬間盈滿了淚水。

        低頭揩淚間,唐英看見,腳下是一條比碧玉河還要美的河,干凈純美,靜謐如練。聽得車把式“得兒——駕“一聲,緊接著空中甩出一聲響亮的脆鞭,馬車重新轉(zhuǎn)動,馬蹄踩碎了水面的平靜,馬背上的人影便在如銀的水光中跟著晃動,太陽光下晃出如夢似幻的萬點(diǎn)金波。暮色很快四合,晚炊升騰起來,鏡河村人站在窯洞垴畔上、支起春木板凳再架在碾盤上,看新郎新娘拜天地。漫天星星灑下一河繁亮,空氣里滿是谷場上飄來的糧食的香味。

        日升月落,橫亙的青山黃了又綠,綠了又黃,日月交替的輪回中沒有一點(diǎn)新鮮的物事發(fā)生,日子像緩慢的磨,被蒙了眼的驢拉著慢慢轉(zhuǎn)動。又像流淌的鏡河,流歡快了,就歇下腳步,泊出一面圓鏡來,卻死樣樣地遲滯,不起半點(diǎn)風(fēng)塵。

        唐英的凄冷反襯出了李福家的歡快與熱鬧。用一擔(dān)黃綿杏換回來的馮愛蘭被李福用有力的镢頭開墾成活力四射的一片沃土,沃土里長滿花紅柳綠的希望。馮愛蘭走起路是有彈性的,帶著亢奮,滿懷激情,屁股一顫一顫地抖動,像剛出鍋拔了圈的豆腐,松軟、活力,喧騰著無限生機(jī)。馮愛蘭無疑是一塊施足了肥料的好地,騰空的肚子干癟下去沒幾天,又像山包一樣很快鼓起來,接二連三倒騰出來的,是一年一肚一個男娃,真是應(yīng)了富人兒女少,窮漢子孫多的古話。性事的覺醒使馮愛蘭臉色潮紅,夜夜都能聽到嗷嗷歡快的叫聲,像牲畜交配的狂野不加節(jié)制肆無忌憚。這叫聲給院里添了一種奇怪的隱喻,蜷縮在炕西頭的劉憨在叫聲里翻來覆去地折騰,一個又一個轉(zhuǎn)身都不能熄滅內(nèi)心奔騰的燥火。

        半夜里,唐英摸黑在尿盆里撒尿,然后就覺出了異樣。那異樣讓唐英有絲絲不安,睡不著的李憨屏住了呼吸,在聽她撒尿哩。撒完尿的唐英沒了睡意,一雙眼就像點(diǎn)上的長明燈不肯熄滅。那李憨在黑暗中雄起的身體像潮水一樣洶涌澎湃而來,得不到驚濤拍岸般的發(fā)泄,又緩緩?fù)巳?,甚至,能聽得到鮮血倒流的聲音。每當(dāng)李憨澎湃的男人豪情頓升的時刻,眼前就會不合時宜地閃出兩道寒光,刀子凜然的寒光。李憨是個膽小鬼,怕刀子殺哩。那唐英一來就給他上演了一出下馬威,定制了一道無法逾越的坎。從此,那是他們心照不宣彼此墨守的規(guī)矩,一遍一遍,憨憨不得不在這雙刀下收斂了自己的心思。

        雄雞抖抖花翎躍上墻頭一聲長鳴,霧氣慢慢散去,早起的莊稼人開始三三兩兩下地。通常是老大老三扛著鋤頭到了各自的地里,老二李生才懶洋洋地吱呀一聲推開窯門。糊了眼屎的李生揉揉浮腫的眼泡,再擤濃濃的鼻涕。驀然間,就看見了站在院里迎著晨光梳頭的唐英。唐英的身姿被太陽光打著,成了籠罩在光芒里的天仙。“我的娘娘!”李生的眼瓷實(shí)了,眼珠兒都不會錯一下。

        唐英回過身來,眼角余光一掃,就看見李生瓷眼珠里閃著比憨憨還要賊亮的光芒。唐英記起了初來李家那個可怕的夜晚,門扇被搖得山響,抵門棍一寸寸后退,門外是李生充滿情欲的嘶喊“剝光她,剝光她!”此刻,唐英仿佛被野蠻侵略的目光真的剝光了,冷不丁打了個寒戰(zhàn)。她收起梳子,邁著急促的細(xì)碎小步,反身閉住窯門,長出了一口氣。

        唐英將柴火扯在身后,點(diǎn)燃了灶火。爐膛里噼啪作響,火光點(diǎn)點(diǎn)彌漫開來,一下就躥成了熊熊大火。這熱烈的火焰,將唐英的臉映成晚秋熟透的果子,卻暖不了她的心。從進(jìn)這個窯院的那一刻起,唐英就絕了人間情欲的念想,心上結(jié)了千年的冰,身上裹了萬年的殼。李生眼里的垂涎,讓她惡心生恨。想起李生齜咧了一口黃牙的笑,唐英對著爐膛輕吹了一口氣,她聽見自己心里的詛咒:“去死吧你!”

        一語成讖。那是又一個薄霧升騰的早晨,一夜幾乎沒合眼的唐英剛剛睡去。順喜和虎子在院子里玩耍,商量著去東頭的李子樹地里挖土梨吃。虎子?jì)尰钪臅r候,常去唐英家串門,有一次碰上唐英的婆婆劉高氏炒熟了土梨,就給虎子裝了一口袋。那細(xì)長的土梨長得像小蚯蚓,又像小得不能再小的葫蘆,和黃土同時盛在鐵鍋里,用柴火慢慢小炒,炒成和黃土一樣的金色,香味就出來了,攤開涼涼,吃起來咯嘣脆響,年少的虎子便充滿了向往和回味。前幾天,看見前坪東山頭上下來一個老頭,擔(dān)一擔(dān)笸籃,在那棵大杏樹下挖出了土梨。虎子就記住了土梨生長的地方,帶了比自己小的順喜去挖。

        李家下地是要經(jīng)過杏樹下的,弟兄三個依次從院門出來,就看見了順喜和虎子在地里玩成了泥猴。自從唐英不再讓李生看梳頭起,兩人就結(jié)了暗恨。無緣獨(dú)享盛宴的李生絕了一廂情愿的念想,睡懶覺對他也就不再有任何意義。聽得院里五亂十翻,他也就跟著早起,和李福李憨一起去下地。都曉得老二懶,卻不知他自藏了一段心思。

        李福孩子多,日月過得苦,帶了大兒子得財(cái),爹種地,娃跟著做力所能及的營生??匆姳鹊秘?cái)還大的順喜和虎子貪玩,氣就不打一處來。老大李福說:“媽的,死性不改,不知道下地光知道享福,這大的男孩,就知道個玩玩玩!”

        老二李生養(yǎng)活這個外姓兒子,想著老大夜里的快活和唐英別轉(zhuǎn)著自己的眉眼,一股邪火冒出來,無處發(fā)泄,就把邪火轉(zhuǎn)移在虎子屁股上。一腳飛來,虎子沒防備,仰面八叉栽倒在泥地里。剛要哭來,看嬸子不在跟前,把鼻涕和眼淚抹在袖口,像被打怕的小狗,跟在爹屁股后頭,也去地里拾柴。

        李憨本不打算叫順喜的,那唐英洗衣做飯,縫新補(bǔ)爛,把個窮日月過出了幾分生機(jī)。女人什么都好,就是不讓虐待順喜和碰她一下。李憨最沒膽,一來就被這個女人給鎮(zhèn)住了的;二是媽臨死時有交代,說等于案板上供個神神哩。但兩個哥哥回頭看他,憨憨就覺得很沒面子,壯了聲氣說,順喜你也下地里去。順喜沒了玩伴,像個小布袋子,也吊在憨憨屁股后頭。

        憨憨家的地在泥溝里,是弟兄三個中最不好伺弄的。當(dāng)初分地,先盡著長子兒,比較而言,李福的地算好的;其次是老二挑,李生挑了一塊遠(yuǎn)些的地塊,雖說遠(yuǎn),卻是最齊整的,一畝半分的地,不和任何人攪和,獨(dú)自連成一塊,好種好收;剩下憨憨,已經(jīng)沒了挑選的余地。憨憨的地,是他爹李栓出過蠻力開出來的,紅膠泥直立的山崖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嵌滿了紅燎泡,那是一種堅(jiān)硬的頑石。山崖下,開出二三分大的條形地塊,晴天一塊銅,雨天一包膿,難種。起先,憨憨在地里種玉米,唐英過來,聽說了這塊地,就讓改種成南瓜和紅薯。娘家也有這么一塊地,專門用來種紅薯。秋天了,從泥地里刨出來的紅薯晾干了水分,揀著個小細(xì)長的,放在柴火堆里焐,焐著焐著那香味就焐不住,自己跑出來了,紅薯里吃出的香甜經(jīng)久不散。憨憨依了唐英,果真,紅地里種出來的南瓜和紅薯吃著就是香甜,就年年種這個。

        很久沒下雨了,地里干巴巴的,走到紅石泡上,千層底鞋都抵擋不住,烙得腳疼。憨憨朝手心吐一口吐沫,呵呵手,將镢頭舉過頭頂,用力下去,干硬的土地立馬被劈出一個白印子。順喜在別家地里挽去年沒收完的玉米秸,沒鐮刀幫忙,小嫩手挽出了紅印子也沒能挽倒一棵?!八懔怂懔?,明早起帶個鐮刀來,挽下一棵是一棵,你還是過這邊來弄點(diǎn)蒿也成?!?/p>

        順喜走到條形地邊的時候,就看見了幾顆紅燎泡往下滾落。“呀呀家!”順喜直立的眼睛瓷了,不會說話。憨憨順著順喜的目光抬頭,那一瞬間,紛落的頑石便像隕石一樣蕭蕭而下。李憨胸腔里醞釀的一聲“啊”溜到嘴邊,他撲過去抱住了順喜。不長眼睛的頑石砸在了順喜和憨憨的頭上,紅土地上凝固著同樣紅色的血,使人辨不清顏色。

        唐英的五臟六腑一下被掏干了,像風(fēng)中飄著的紙人人,所有的血肉骨骼散了架,飄浮在了空中。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孩子是不可睡棺入土的,小順喜被扔在野狼出沒的后溝里。晚上,李福李生進(jìn)了唐英的窯,一唱一和和唐英商量憨憨的后事。弟兄兩個看上了唐英帶過來的柏木棺材,想讓這個至死也沒能聞上女人味的弟弟死后能舒展一點(diǎn)。

        那棺材是秉廉的爹在世時給秉廉媽劉高氏置辦下的。土改一來,秉廉吃了鴉片尋了死,工作隊(duì)說他畏罪自殺,怎么也不讓睡這口材入土,秉廉是光著身子埋進(jìn)老墳的。人們聽了秉秀放出來的風(fēng),說誰要了這口棺誰家要遭殃。柏木棺材好,但誰也不想早睡進(jìn)去,棺木才沒被分掉而隨了劉家。婆婆劉高氏投奔遠(yuǎn)路里的女兒時,握住了唐英的手:“媽沒福分,活得太久了,趕不上睡這口棺。孩子,這是劉家最后的東西了,給你留著,百年后你用吧!”

        “那是秉廉家的東西,李憨睡了不合適吧?”唐英的聲氣像從地窖里發(fā)出來的,絲絲帶著寒氣。

        李福說:

        “怎么不合適?憨憨春種秋收地養(yǎng)活你們娘兒倆,掙不下睡你這口棺?”

        唐英抬起一張失去血色的淚臉:

        “我不白吃他的,洗衣做飯,紡花織布,我都做過。李憨的衣裳全是我一針一線縫出來的?!?/p>

        李生說:“你是憨憨的老婆哩,你不伺候他還要伺候誰!”

        “他種地,我操持家,我們倆平著,他沒理由睡秉廉的棺。”

        李生氣壞了,這個傲氣的女人!

        “那早不是地主家的東西了,你、順喜、這棺木,都是分給我們李家的。你不能說累贅的東西是我們的,值錢的東西還是他劉家的吧?”

        唐英十分地倔強(qiáng):

        “我是累贅,分我的那會兒你們怎么不說不要,還趕著平車來接我?”

        李福不耐煩地一揮手:“再折辯也不頂用,反正憨憨得睡上棺材走!”

        “不能睡!”唐英的牙根里也帶上了狠。

        “能睡要睡,不能睡也要睡!”

        “誰糟踐了我的棺木誰就得死!”

        “先盡著你死吧,你死了憨憨照樣睡棺木!”

        唐英啊,看透了這世上的狠,揭了棺材蓋,自己躺進(jìn)去。

        李生挽起袖子,爬到棺木旁動手去扯唐英。

        “好我的個秉廉你沒良心呀,

        撂下我唐英苦零??!

        你要是有個陰魂的人哪,

        讓你的魂天天夜里來尋!”

        唐英雙手摳著沒蓋上蓋的棺材沿哭,細(xì)長的哭腔里帶著無限的憋屈和辛酸,附近的人家有三三兩兩的男人披了夾襖夾著煙袋來看熱鬧,聽出是為憨憨睡棺木的事,眾人誰也不言聲。

        眾人的沉默包含著意思,李福家弟兄們在欺負(fù)唐英一個寡婦哩。李福是個醒得的人,不想惹眾人眼黑,就給自己兄弟留了條退路,悄沒聲息踩李生一腳,大度地對唐英說:

        “你睡這棺也行,怨不該你是老三的人——”眾人見李福有了通達(dá)情理的意思,反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勸唐英,該為李憨好好地哭一回靈。

        唐英是個人前眼淚稀缺的人。新舊文化澆灌,使她對什么事也比別人更能看得開。臘梅被搶,那是富貴在天多劫難;秉廉走了,那是前世因果在輪回;順喜沒了,天要讓秉廉絕后,她能扳過天去?自己挨批斗,是對前世罪業(yè)的解脫。所有的苦加起來,唐英沒哭過,為李憨,該怎哭?

        旁邊一個老者過去在秉廉家當(dāng)過三年長工,眼看唐英不哭要遭眾人刁難,磕了一下煙鍋對唐英說:“哭吧,就當(dāng)為孩子哭。”

        心尖寶貝肉蛋蛋!想起順喜像小老虎一樣地護(hù)著自己,而今卻扔在后溝里任憑狼蟲虎豹任意撕咬,唐英的心,一寸一寸碎成了灰燼。唐英的眼里,沒了人間煙火,只有那通天徹地的飛雪,白茫茫覆蓋了世界的一切。無邊的原野上,無垠的視野里,天地洪荒,只有她一個人跪在雪地上仰頭向天發(fā)難:

        “老天爺爺你不公啊——”

        這是鏡河村人聽到過的最瘆骨的聲音,多少年后,它還殘留在一部分老年人的記憶里,揮之不去。鏡河村的人被喊醒了,遠(yuǎn)村里的人,在李三下葬之前,夜夜趕到前坪里來看李家怎樣辦這場喪事。

        李憨出靈的前一晚上得擺路燈叫魂,女人叫喚一聲,然后有一個人應(yīng)聲。唐英穿了孝鞋,卻死活不再出聲。

        沒人叫喚不吉利,下輩子會轉(zhuǎn)成個啞巴。任李福李生怎么說,唐英不再開口說話。

        鏡河村的窮人家,多有沒女人的。走的時候,就會牽來一只黃牛當(dāng)女人,這樣下輩子才能兒孫滿堂。

        眼看沒轍了,農(nóng)會的郭乃留牽出了自家的黃牛。李生對眾人說,“這牛叫唐英?!?/p>

        見眾人沒言聲,李生惡狠狠補(bǔ)了一句:

        “叫唐英也算糟踐了這牛哩?!?/p>

        “啪!”地一聲脆響,冷不丁被甩一鞭的?!斑琛币宦曢L叫,李家的人便一齊喊道:“起身吧!”

        鏡河沿岸擺滿了路燈,在河里倒影得漫天透亮。走在夜祭人群后面的唐英想起了鏡河的傳說,不知道河里映照著的此刻會是誰的前世與來生?但這一切,對她都沒什么意義了。透徹心肺的痛過去了,就不覺得痛,只剩下了麻木。

        人煙散盡的晚上,唐英盤坐在薄棺木前燒分離紙。這是夫妻間在陽間最后的告別,所有的人都回避。女人對著陰陽兩隔的棺木,用只有自己聽見的聲音細(xì)細(xì)地哭,訴說人間曾經(jīng)的種種恩愛和如今的不舍,期待下世的相聚。

        打了鬼模的麻紙很薄,才點(diǎn)著,火苗忽地一下就熄滅了,像人的命。唐英沒哭,轉(zhuǎn)過身,看見身后站著李福李生。李福李生在看她怎樣燒紙呢。他們看見了唐英對著棺木不是跪著,而是盤腿坐著的,連個假哭都不愿意裝出來,李家弟兄的恨更深了一層。李生對著唐英的背影狠狠地呸了一口,李福扯了李生的衣袖轉(zhuǎn)身走:“她死在后頭那是咱沒福睡,她死在前頭還怕咱睡不上柏木棺?”

        唐家金尊玉貴的女兒嫁到鏡河,劉家大院里升騰起氤氳的暖意。唐英尊貴卻不嬌氣,瓜子形臉蛋上一雙黑眼珠叫人愛惜,那個笑啊,笑出一對深酒窩,一下讓人就醉在云彩里。

        春天了,清明前夕的地氣開始慢慢變軟,驚蟄驚醒的大地,泥土的腥氣四處亂竄,蚊蠅開始復(fù)活,忙碌地飛來飛去。男人們迎著春光,散落在山頭、塬上、溝底,伺弄命一樣金貴的土地。山前山后的桃杏花鼓起粉嘟嘟的苞,在春風(fēng)里等待開放。干硬了一冬的黃土地在雨后顯出濕意來,布谷鳥就在山谷里充滿水意地唱歌。日漸顯懷的唐英聽得布谷聲聲叫喚,眼前開出一片爛漫春光來。記起陪嫁過來的包袱里帶了指甲花籽的,就去東窯里問婆婆劉高氏讓不讓種花。

        劉高氏雙眼瞇成一條縫:“我孩愛見,管夠種!”

        長工劉愣把整個院子拾掇得干干凈凈,各色花籽點(diǎn)在花壇里,種在墻角邊,到夏天,就開出了七色繽紛的韻致。花壇里的指甲花有水時常澆灌,紅得格外早。碧綠的葉子下,一串串指甲樣的水紅色小瓣瓣有順序地排列著,像張開了翅膀的蝴蝶,隨時能在風(fēng)里飛起來。

        院子里招來了旺旺的人氣,天黑時分,村里有頭臉的女人們帶了女孩子來染指甲。唐英掐下一串串紅紅的指甲花和枝葉,放進(jìn)石臼,再加點(diǎn)明礬和鹽,用槌子搗成紫黑色的泥漿?;喾笤谛⌒〉闹讣咨w上,用桑葉小心包裹了,細(xì)絲線纏好,囑咐孩子們睡覺老實(shí)些,別弄掉了桑葉。

        那是鏡河村最美的季節(jié),女孩們因了指甲花的熏染而變得嫵媚輕盈,進(jìn)進(jìn)出出像安上了翅膀一般靈動。女人們下河洗衣,談?wù)撝录迊淼奶朴ⅲ绾稳绾蔚暮每?,又如何如何的孝順和氣?/p>

        還有一樣好,是別的女人無法比擬的,唐英識字呢。人家愛看戲,那可不是在戲場里解寂寞,而是能聽得懂戲文里的唱腔。鏡河村一年會唱一回雨戲,叫人過不足戲癮,便散了場。唐英揣上了一個心愿,就想跟著秉廉上城里看一回戲。

        城里唱戲那才叫一個熱鬧!寬大的戲臺立在南面,左右各建一座精美的牌坊,東西兩側(cè)是一溜兒屏風(fēng)敞開式店鋪,店鋪里叫賣著村里見不上的油炸果子,打餅子的把搟面杖在案板上敲得乒乓有聲,一揭鏊,熱爐里烤著的油餅就飄出滿街的香。也有提籃擔(dān)筐的,提著時鮮東西滿場亂竄著叫賣。這年夏天,村里人傳言城里來了蓋叫天的班子,唐英挺著大肚子和秉廉纏磨,想去城里趕一回集。

        婆婆劉高氏看媳婦藏了個詭計(jì),知道是想去看戲,哪能放手。婆婆惜著肚里的孫子呢,唐英乖,吐吐舌頭就不言聲了。秉廉摸了摸唐英腆著的肚子,說你去不成我替你看一回,看能不能學(xué)上幾句唱腔,哪怕記住幾句道白也成,回來給你比試一下。

        秉廉沒學(xué)會一句唱詞,卻帶回來一塊熱乎乎的油餅子。鏡河離城里,得翻過一座洞洞山,洞洞山坡長而陡,兩邊全是黑森森的林子,小鳥在枝頭雀躍,也有烏鴉在頭頂盤旋,哇哇哇的叫聲落在山崖上,碰破了頭,又反彈在對面的崖上,滿山谷里都是撞擊回蕩的聲音。好勞力走一趟坡都出汗,秉廉怕路長,餅子涼了不好吃,就用油紙包了,揣在胸口。到得家來,還有微微熱氣。

        糧食的香氣油的香氣,混合著秉廉的體味,讓唐英比看了一回戲還滿足。上城趕會,哪舍得買油餅吃?誰家不是蹲在豆腐攤前,抄起粗瓷大碗,切上二斤豆腐,然后撬一筷子辣醬蘸著吃?這個吃法,才是莊戶人家的喜愛,熱乎,解饞,耐飽。唐英將油餅聞了又聞,知道秉廉也是為自己懷了孩子來著,不好再說破費(fèi)了。等秉廉上完茅廁,油餅被切成了三個小長塊,唐英先給婆婆送去,又給老大家一塊,鍋灶旁留的是最小的一塊。秉廉的心,就有了疼和感動。

        秋分掠起的季節(jié),鏡河村迎來了少有的好年成。梁里的土豆長得顆顆賽過男人的拳頭,糜谷被壓彎了腰,在秋風(fēng)的擺弄下像喝醉了酒似的搖晃。豆莢們耐不住憋悶和寂寞,一顆一顆蹦出來,在太陽光里盡情地打滾。秋分糜子寒露谷,熟不熟來要拾掇,莊戶人家一年中最忙的季節(jié)就在盛開的笑容里展開了。

        打谷吃油糕,是秉廉家多年傳下來的規(guī)矩,替劉家勞作了一年的漢子們,閉眼都能聞到那焦黃的香味。在鏡河村,也只有秉廉家,敢這樣鋪排。長工短工們割完谷子,就在挨著秉廉家的南頭起鋪開打谷場。

        秋夜來得早,寒氣襲人,鏡河村沉在一片靜靜的黑暗之中。這時,半山腰上一盞馬燈突然高高亮起,接著便是一陣喧鬧,長工短工們被指派開,掌鍘刀的,鋪場的、捆干草的、搬谷把子的,各自施展開勞作的本事。鍘刀一上一下地起落,谷穗和干草便分了家。鋪場的拿叉一叉,將谷穗均勻地鋪在谷場里,接著就有人把去掉谷穗的干草熟練地捆成一個一個的大干草捆,垛得像山一樣,牲口們一冬的口糧就靠它了。谷穗鋪滿院子,碌碡滾在場上,“得兒呀,駕!”的一聲,套好的牛開始了碾場。碌碡咿呀,牽牛的人就唱起了小曲。

        碾完外圈,眾人動手把中間的翻到外圈,牛繼續(xù)碾,外圈碾過的則翻到中間,眾人拿了連枷,分成兩排對打。連枷繞過頭頂,畫出好看的弧線,伴著乒乒乓乓的節(jié)奏,回蕩在鏡河上空。連續(xù)不斷的舞蹈捶打著落地有香的糧食,一年四季的好光景就在唐英心上一幅一幅地展開。在娘家,每逢秋天,唐英也是愛看打谷的,那連枷是用牛皮編織的細(xì)繩,將小指頭粗細(xì)的三四根去皮熏干的木棍扎成一排,再和一根幾乎同樣長短的手柄連在一起,揮動起來止不住有了連續(xù)的舞蹈。舞蹈的節(jié)奏讓人意象萬千,豪情分發(fā),莊稼人在原始而淳樸的舞蹈里如癡如醉,做著來年的好夢。唐英想,這就是《詩經(jīng)》。

        夜半時分,院子里飄蕩著更加奇異的香氣,糯米碾成的細(xì)面蒸熟包了紅糖,放進(jìn)滾熱的油鍋內(nèi)炸成了金黃色,撈出來還吱吱喊叫,像被逮住的一個個小老鼠。附近左鄰右舍的窮人家,凡是家里有老有少的,唐英和妯娌金香按著祖上的規(guī)矩,和婆婆算計(jì)好人數(shù),一碗一碗地送過去。這時,秉廉家不同于別的財(cái)主人家的厚道就顯出來了。

        窯里空了,空的唐英尋不見自己在哪里。秉廉的臉、臘梅的臉、順喜的臉在眼前晃動,在夢里飄移,唐英伸手一摸,臉都藏起來不見了。唐英不甘心,就相信他們一定是和自己捉迷藏,順著一個方向,肯定能找到親人。

        唐英揣了一根捆糧食的細(xì)繩,去洞洞山。翻過洞洞山,下坡的左道旁,有一棵撐圓了樹冠的李子樹。你說它高吧,人能夠著結(jié)熟的李子。說它低吧,將繩子拴牢了,往上一套脖子,腳面就剛剛離了地。李子樹吊死過十三個冤屈的女人,凡是套上去的,沒一個死不成。平時打這里過,人的脊背就發(fā)麻,念著菩薩的名號,才不會被那些冤魂纏上去做替身。

        長在路旁山洼里的李子樹吃人,大人小孩不敢摘上面結(jié)著的李子。有陌生的過路人,抬眼看見一棵樹,滿樹的果實(shí)結(jié)得稠密,沒人摘,就知道這便是那棵要命的樹了??诳实娜?,寧可爬到河灘里喝泉子水,也不愿舉手去采。

        洞洞山下的村落叫樊家岔,岔溝里地皮有限,一些莊戶人家只好出溝岔另選地皮碹窯居住,有四五戶人家離村遠(yuǎn),反而離這棵樹近些。這幾戶人家嫌晦氣,商量著各家出一個男勞力,一起相跟拿了斧頭去砍樹。燒過香,磕了頭,禱告一番,四個男人開始動手伐樹。許是膽氣不足,一個傷了手,一個跌破頭,還沒動手的兩個一看這陣勢,沒敢上手就跑回來了。

        那些冤魂就纏在樹上,人砍樹,是砍在鬼身上的。人能敵過鬼去?你在明處,它在暗里。村里的人眾說紛紜,總之是說得人更不敢動它了。

        那年在鏡河里下河洗衣,唐英聽到這個故事,回來便問秉廉是真是假。秉廉說,哪能有假?凡是娶親的人家路過,要給它披紅的。紅的喜氣很重,鬼怕見紅。要是走夜路,覺得頭皮緊,那就是有鬼跟著,這時,將自己的指頭咬破了,甩出血去,鬼便跑了。唐英聽鬼故事,頭發(fā)根根直立,夜里要秉廉摟緊了才敢閉眼睡覺。今天的唐英,魂早走了,累贅的身體沉啊,沉得人背不動,就想把它卸下來。

        山坳里有風(fēng),風(fēng)掠過山頂,竄過溝底,在樹林里抖動出一片又一片嘩啦啦的響聲,這就是傳說中的鬼拍手吧?烏鴉在谷里盤旋,旋來旋去不肯飛遠(yuǎn),就繞著洞洞山左沖右突,這預(yù)示著有人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唐英胸腔里有一股細(xì)流奔涌而上,逼在了喉嚨:

        “太陽爺爺你紅盆樣啊

        怎不見這世上難活人

        春起的花 秋里的風(fēng)呀

        說沒啦個影影就沒影影

        雞雞雀雀還有個伴吔

        撂下個單崩崩活不成——”

        奔涌而來的細(xì)流不見了,像一盆水潑在黃土里,沒了蹤影,人是輕的,卻有了說不出的舒展。唐英走向那棵李子樹,被哭腔嚇跑的烏鴉重新盤旋在洞洞山上空,“哇哇哇”的叫聲悠遠(yuǎn)而綿長,在山谷里重疊回應(yīng)。

        “咦,可算是活過來了!”

        聲音遙遠(yuǎn)得像從天邊傳來,唐英的眼簾,先是幻化出一道奇亮無比的彩虹,雨過了,莊戶人家從彩虹的七色里辨認(rèn)今年何種谷物會有好收成。這是什么時候下的雨,什么時候出的虹?。刻朴⒁黄H?。慢慢地,彩虹里浮出一張男人的臉。男人的臉像黃土塬上被水沖刷過的溝壑,又像老了的榆樹皮,看不清老小,一臉凝重,吧嗒吧嗒地抽旱煙。

        群山靜寂無言,四周涼風(fēng)起伏,唐英被風(fēng)吹過,記不起身在何處。

        漢子趕馬過洞,看見了李子樹上的人,一鐮刀上去,繩子斷了。

        這是命里的方向。村里人進(jìn)城,早起過洞洞山,如果從對面來,掩藏在山洼里的樹就看不見。

        一般是早起進(jìn)城晚上回村的,誰想這晨起有趕車的人走相反的路?唐英被這個在城里歇了一宿的男人給救了。

        “落難了吧?”男人的聲音很重。

        眼淚劃過唐英的臉頰。

        “這世上活人難哩,天爺爺給你顆棗核子,給你棵刺蒺藜,都得往下咽哪!”

        好人家的女兒唐英,和著山風(fēng)細(xì)細(xì)的哭泣,把五臟六腑里的難活都倒給了眼前人。男人的臉上,有一顆又一顆的淚蛋蛋摔下來。

        趕車人是高家洼的高有銀,唐英沒嫁過來的早些年,在秉廉家打過短工。有銀是從秉廉家的谷場里第一次吃到油糕的。連自己娶親那陣,吃的只是一頓素糕。

        有銀恨財(cái)主,卻不恨劉秉廉。秉廉家收秋,光村里的勞力就用不將來,聽說有銀打短工為給母親看病,就添了個外村人。有銀那年的工錢,比別人多了一塊大洋。

        “死了讓人家把你埋進(jìn)憨憨墳里不覺得憋屈?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哩,等到胳膊里有力了,趕死時也回秉廉那邊去呀!”

        所有的人和物都成了過往的風(fēng),風(fēng)是抓不住的,還會有胳膊里有勁的時候?漢子說,怎么不會,抱一個孩子成人吧,俗話說,生的不親養(yǎng)的親,大了,就能把你送回秉廉那里去。

        唐英記起了自己的那副柏木棺材,記起李福勸李生的話;“她死在后頭那是咱沒福睡,她死在前頭還怕咱睡不上?”她的棺木,有人惦念,卻想把她赤條條埋進(jìn)憨憨墳里。

        漢子扶唐英坐上馬車。唐英看出來了,有銀是個好人啊。有銀說,抱養(yǎng)孩子不能急,要慢慢尋訪一個合適的,這事呢,就包在我身上了。

        唐英聽從了有銀的話,這副身板,要進(jìn)秉廉墳里,沒個男娃指望不上。天不讓唐英死,唐英就還得活人。一股細(xì)流重新回到胸腔,撞擊得五臟六腑生生地疼。唐英坐著馬車向鏡河村里走。她要活出個人樣來,將來才有臉見秉廉。

        塬上花開的季節(jié),媒婆來秉廉家提親。和母親當(dāng)年一樣貌美如仙的臘梅,名聲傳到川里,溝里的小財(cái)主家們就說,這樣的女子,山里的水土養(yǎng)不住。

        來提親的是王家?guī)X的人。說是嶺,卻安扎在川里。川長,長了百十來里地,順著碧玉河上游,最彎曲的地方拐進(jìn)了唐家洼,那王家?guī)X就在彎之上,離著唐英的娘家,就近了很多。

        媒婆雙盤腿坐在炕上,很氣派地接過唐英遞過來的旱煙袋,吐出一團(tuán)一團(tuán)煙圈,悠然說道,王家好人氣,公婆綿善,五男二女,這個是最小的。曉得城里圜 里吧,那是多紅火的地面!人家王家,就在那里開著賣衣料的鋪?zhàn)?。若論家?cái),比過你秉廉幾個來回。

        花褪了殘紅,樹梢掛上了小青杏,唐英捎話讓娘家來人,打問王家的人和,是不是和媒婆說的一樣。長柳垂在水面,樹上鳴起蟬叫,青杏結(jié)了硬核,娘家捎來了話,讓秉廉家應(yīng)了這門親。

        天熱了,能下河洗衣服了,唐英收拾冬天的衣褲,去河邊浣洗。婆婆劉高氏的棉衣褲死僵死僵的,穿著沉,得把里面的棉花掏出來,洗了,曬干,再絮成一片一片的云彩,重做一番;秉廉的夾襖前襟破了好大的一塊,洗了也得補(bǔ)上顏色差不多的粗布。做完了這活,就該接著給臘梅做新嫁衣,兩鋪兩蓋的綢緞鋪蓋,里子面子都備下了,就等秉廉上城里買一回棉花填被心。鏡河里下河洗衣的女人,見唐英天天下河收拾一家人的衣裝,就知道唐英快要嫁女了。

        滿河里飄著女人們的笑,一年四季,鏡河只有這個季節(jié)是屬于女人的。青蛙鼓著大肚子,四肢展開從上游漂下來,漂著漂著,就一個翻身蹦上了岸,瞪著鼓眼睛看人。把腳伸進(jìn)河里,小魚從腳底游過,耐不過癢癢的人把腳縮回來。女人們敢在這個時候撒野罵人,也互相撩水逗樂。一河的女人擺開長陣,瓜長蔓短的事都能聽到。

        于是就聽到了關(guān)于鏡河的傳說。天上王母娘娘的小女兒最是美麗,每天早晨起來先要照鏡子。一天,正在鏡子里端詳自己,王母娘娘一喊她,便被嚇了一跳。一失手,鏡子跌落人間,就落在這里,所以起名叫鏡河,村子也跟著叫成了鏡河村。河下游,泊出一面明光,那便是仙女手里的鏡子了。水沾了仙家的靈氣,夜半時分來水面瞅,心誠的人能看出自己的前世、今生和來世。

        誰看過?

        大半夜的誰敢來呀,還不讓大尾巴狼拖了去做媳婦。

        巧香豁開一口參差的牙,我看過,我看見前世人家在燒高香,我在焚狗屎哩。

        眾人來勁了,問巧香誰是那燒高香的人。

        誰?巧香說,還不是人家唐英。

        哦,怪不得,今生的好活難活都有因果哩。

        唐英在眾人的抬愛和羨慕的笑聲里幸福著自己心上的時光。

        暑氣漸漸消退的時候,梁里的莊稼才算真正長起來了。一早一晚,山里的風(fēng)就挾上點(diǎn)涼意。這時,王家來下定帖,想在秋收時節(jié)娶過去。秉廉說,咱這里興臘月娶親,像我那年,也是趕了個收秋,這會兒想起來都覺得兩家忙得沒工夫喘氣。臘月里娶吧,年關(guān)添人進(jìn)口更喜氣些。

        卻是王家的老太太不行了,想在閉眼前看見最后一個孫媳婦娶進(jìn)家門。秉廉和唐英對視一眼,對著王家的來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

        茂密的莊稼長成黑森森的山,引得麻雀來偷吃糧食。今年的莊稼地里,到處扎著嚇雀兒的稻草人。稻草人不管用,隨著風(fēng)的搖動?xùn)|倒西歪時,才轟的一聲驚起雀兒;風(fēng)一停,雀兒就又落在莊稼上啄著吃。

        快要收秋的時候,兩班吹打著的響工騎著高頭大馬,抬了大紅喜轎來鏡河村娶親,驚起一群又一群雀兒。十五里山路,村村寨寨被吹醒了,吹得鏡河像喝醉了酒,到處都是喧騰的風(fēng)景。

        秋色的沉醉沒能延綿成如莊稼一樣稠密的歲月,倒像沿山而行的路,蛇一樣越走越細(xì),越走越遠(yuǎn),最后走成了絕路。天黑盡,大山黑黢黢的影子沉入靜默之中,像無言的老人不再愿意開口說話,而浸滿了無語的蒼茫。靜默中,唐英的眼皮跳了起來。左眼跳財(cái),右眼跳災(zāi),此刻,兩只眼皮一齊抖動,揉了幾揉仍不管用。婆婆劉高氏說,許是讓涼風(fēng)吹了。扯兩根麥秸放眼皮上,仍止不住忽忽地抖動。這時,一匹高頭大馬從大路狂奔而來,濺起的水花打濕了送信人的衣褲。娶親的花轎在涉過碧玉河剛走上大川里,就遇上了一隊(duì)開往榆社那里的舊軍,連長挑起蓋頭看了新娘,劫了臘梅。

        天啊,心上的喜瞬間結(jié)上千年的冰!

        一只大紅公雞看上去非常威武,血紅的冠子七彩的毛,在太陽下閃著亮亮的金色。尾巴是紅里帶黑的,高高翹上去,然后彎出好看得不能再好看的弧線,就把自己扮成了一尊天神。放出窩的公雞抖去一夜的沉寂,爪子在地上走拓有力的印痕。在太陽升起的時刻,公雞躍上墻頭向著東方引吭長鳴,鳴聲嘹亮長遠(yuǎn),引得遠(yuǎn)村里的雞們也此起彼伏地應(yīng)和。

        做完最早的功課,雄雞帶領(lǐng)它的兩只母雞在柳樹下覓食,刨著吃地里的蟲子,雞們咕咕咕互相叫著交談,快活又親熱。李生扛了鋤頭帶虎子上地去,橫看豎看就把公雞看成了一個人的神態(tài),怎么看怎么礙眼,心里漸漸就起了惡。

        “叫你神氣!”一塊石頭砸過去,沒砸著,雞們嚇得四散奔逃?;⒆涌粗鶒簮旱?,好像把公雞看成了幾世的仇人,就低了頭。他怕爹,只要他在,就不敢跟嬸子說一句話?;⒆訌臎]看見嬸子和爹正兒八經(jīng)地說過話,爹不在跟前的時候,嬸子偷著給虎子吃的,吃了也不敢告訴爹。

        開春了,兩只母雞四下里踩窩,準(zhǔn)備生蛋。唐英在下院壘了個下蛋窩,鋪上柔軟金黃的谷草,雞們就在自己未來的產(chǎn)房里進(jìn)進(jìn)出出地練習(xí),預(yù)備著某一天給主人送來驚喜。

        雞們忽然就不見了,柳樹下、溪水旁,都沒有它們的蹤影?;⒆诱f,我知道在哪里,我見爹撒了一把東西,雞們吃著吃著就死在柳樹下了。我爹嫌死了聞見臭味,就把它們提著扔到前坪里的灰坡上。

        李生叫她死哩,唐英知道李生為什么叫她死,心里就含上了十倍的狠勁。沒了雞不怕,趕明兒抱個孩子來,你敢把人也毒死?

        聽說唐英要抱兒,李福就思謀著藏了個心眼。從她“嫁”過來的那一天起,冷眼旁觀,李福一直覺得這個女人骨頭硬,不簡單,心里肯定藏了秘密的。李福覺得,劉家沒說出來的財(cái)物,肯定還在這個女人心里埋著。李福有疑惑也不跟馮愛蘭說,自己的婆姨簡單,腦子不夠個七成成。等六個孩子都睡下,李福沒像往常一樣,等不及脫鞋上炕,然后急不可耐地把老婆一團(tuán)熱乎乎的肉摟進(jìn)懷里。今夜的李福,心事重重,煙鍋吧嗒吧嗒,火光一明一滅,他在思謀大事呢.

        老大老二不能送,那是已經(jīng)能頂用的好勞力,自己養(yǎng)大,給人干活,太不劃算;老三呢,雖說瘦小,卻機(jī)靈,地里不種著也不用花票子的東西能弄回來;老四悶憨樣,舍得出力,長兩年也是壯勞力;老六小,看不出將來的面相是干啥的,但指不定把最好的送了人,那是不能;老五活脫脫就是他叔憨憨小時候的樣子,性情也跟了叔。送老五吧,憨憨沒能聞她的肉味味,讓五小子給她做兒,她命里遇上的男人就這個相哩。

        五小子此刻是李福的希望。李福盤算好了,唐英抱一個外姓人,將來她死了,一孔窯將來會歸了外姓人。送一個孩子給唐英,那窯還不是歸我李福?唐英死在前頭就更劃算了,連那口柏木棺材都是我老大家的!

        很是激動了一夜的李福覺得黑窯不黑了,一下亮堂了許多。日子會越來越好的,只要人想到就成。

        李福半夜把婆姨叫醒,馮愛蘭以為又是為了炕上那檔子事。聽了李福的計(jì)劃,馮愛蘭激動地貼著李福的后背,仿佛貼住了一座堅(jiān)實(shí)的靠山。

        天明了,馮愛蘭扭著大屁股走進(jìn)唐英的窯。

        “聽說想抱個孩子?”

        “想哩,親的死凈了,不抱該怎哩?”

        “要抱就抱個男娃吧,男娃是頂門立戶的?!?/p>

        “是哩,就抱個男娃?!?/p>

        馮愛蘭眼里亮了一下。

        “打問見人家了吧?”

        “沒,給唐家洼捎話過去了,在察訪著呢?!?/p>

        馮愛蘭頓了頓,問一句,唐英說一句,說上半天,說不到個正題上。馮愛蘭是個胸?zé)o城府的女人,咂巴了一下嘴,快人快語就自己捅破了窗戶紙:

        “他嬸子,抱外人沒抱自家的親!怎么你也是李家的人,一個門上進(jìn)進(jìn)出出,雞雞雀雀也能生出情義來。前幾年你不理人,我知道你苦,不理就不理吧??傻浇裉爝@個份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昨個夜里我跟李福商量了一宿,沒睡成,六個男孩點(diǎn)兵點(diǎn)將地挑,劃來劃去哪一個也舍不得。十個指頭咬著哪個都疼哩??商塾衷醯?,在你身上就不說疼的話了。我家老五人小、老實(shí),小了,你好恩掛;實(shí)了,你好調(diào)教?!?/p>

        唐英聽明白了,心里也就明白了。不接話,看馮愛蘭的眼神就很是特別了些。她鄙視這個夜半像牲靈一般叫喚的女人,卻不想這個放得很開的女人還另存著這么一段心思,就覺得頭上像罩了一張網(wǎng)。許久,唐英開口了:

        “他大娘,你的心尖尖我不能要,我要個外姓人。外姓人離得遠(yuǎn),冷了熱了沒說辭。”

        “看你這話說的,一個門上的妯娌,多少年了,我這熱臉就貼不上你的冷屁股?要說嬌貴,這滿鏡河的男女,誰有你這般嬌貴?我們窮家薄業(yè)的,可高攀不上你這根云彩里的高枝!”

        一晚上的籌謀像天上的云彩一下散了,馮愛蘭的火苗,一下躥了老來高,說話越發(fā)口無遮攔:“你嫌我人窮我還嫌你命硬!養(yǎng)人養(yǎng)不活,養(yǎng)雞雞死掉!”

        刀子劃過心上,卻聽不見汩汩的血流。血早凈了,唐英只剩下了干巴巴的骨頭。

        打問的卻是個女孩。唐英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自己去看看。

        四月天,穿著夾襖就覺出了熱氣。山谷里的桃杏花早開過了,沒了顏色,卻顯出一叢一叢的新綠來,像被水洗過似的綠得翠,綠得發(fā)亮。小毛桃和小青杏躲在葉子的遮蔽下聽著人聲狗叫,自成一體悄悄生長。年年的綠,年年的黃,隨著日月輪回交替,冬天死了,春天照樣發(fā)芽撅綠,人卻不能。人埋在黃土里長不出人來,人的命不如草木。

        過洞洞山,唐英在陰魂纏繞的李子樹下歇,過來兩個趕車的,看一個年輕媳婦坐錯了地方,連連喊叫說那里有鬼哩,鬼勾人的魂哩。唐英說鬼也看不下收我哩。趕車的是好心人,讓唐英搭上了驢車。

        全憑省了這一段腳程,過晌午了,就到了化山坪。一個遠(yuǎn)房表姐嫁在這里,表姐得了噎食,臉像打了蠟似的黃,人瘦得成了干柴棍子。

        表姐生了兩個女兒,見有生人進(jìn)來了,姐妹兩個縮在灶火旁的谷草上,偶爾挪動一下屁股。唐英看見,兩個孩子的褲子都爛了,其中的一個還露著屁股。

        唐英心一酸,坐在炕沿邊,從花布包袱里掏出六個高粱面餅子,放在鍋臺上。

        “叫啥名?”

        姐妹兩個互相看看,不知在問誰。

        小的機(jī)靈些,見姐姐不應(yīng)聲,趕緊回答: “我姐叫能花,我叫春花?!?/p>

        “春花?”

        “嗯,我媽說了,就是春天開出來的花。”

        “這就是那個扔出去一瓢干草水救過來的娃吧?”

        大點(diǎn)的孩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

        唐英不喜歡女孩子的名字里帶著花。花好看,但太嬌慣,那好看轉(zhuǎn)瞬即逝,經(jīng)不起風(fēng)雨。唐英的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黃土塬,塬上的草,年年黃,年年綠,镢頭砍不死,磐石壓不死,野火燒不死,命賤了才好養(yǎng)活呀。

        唐英對著炕上的病人叫了聲姐,說,春花我?guī)ё吡?,以后她不叫春花,叫春草?/p>

        “一座院,四四方,

        廈子屋檐青磚墻,

        金也好,銀也罷,

        最值錢的是茅房。”

        秉廉教唐英這首歌謠的時候,是在燈下。打成親那天起,兩人就在燈下猜謎語,說故事。油燈燃著日月,也點(diǎn)亮了曾經(jīng)旖旎的時光。

        唐英奇怪秉廉這般時候了還有心情說歌謠,而且把個臭茅房說成是最值錢的。土改運(yùn)動從大川里已經(jīng)轉(zhuǎn)向這溝里山里,晌午有娘家打發(fā)的人來說,運(yùn)動得厲害,川里的幾個財(cái)主被石頭砸死在碧玉河河灘里,其中就有王家?guī)X王老爺家的長子,城里開布料店的那個老大。臘梅能嫁成的話,該叫大伯的。

        先前從大路上趕車人嘴里聽來的話演變成了事實(shí),鏡河村黑黢黢的大山,那被風(fēng)輕輕擺動著的莊稼林里,平靜如水的日月中,再不會有滿山滿河的笑聲和平靜了。秉廉看著這個自己愛一生都愛不夠的女人,心里記起了秉秀跟他去相親時說過的話,此刻回想起來,心上落了霜:

        “睡吧,被打死的都是人緣不好的人,咱沒惹人,記住我教你的歌謠就能過好日月哩?!?/p>

        卻哪里睡得著!臘梅被人劫走生死不明,又等來這么一場運(yùn)動,心懸在空中,不知以后的路該怎走,日月該怎過。

        天明時分,秉廉腰里別著煙袋,說去后山里轉(zhuǎn)轉(zhuǎn),唐英等半晌功夫,心里起了疑惑。疑惑間工作隊(duì)就來了,他們要從鏡河村最大的地主劉秉廉身上開刀,也就是說,從劉秉廉這里打開運(yùn)動的缺口。

        劉秉廉呢?

        走了。

        走了?

        嗯。

        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他走你能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地主老婆頑固,這么不老實(shí),也應(yīng)該是個重點(diǎn)斗爭對象。

        有一個說話算數(shù)的人點(diǎn)了頭,同意了這個提議。

        發(fā)動來的群眾,沒經(jīng)過這么個陣勢,只覺得今天來的人,比秋收打谷時還要多,卻不知該從哪里揭起。

        工作隊(duì)問:誰看見了萬惡的大地主劉秉廉?

        哦,放羊的四四說,早起見他從后山里走了。

        找人!

        人不難找,也沒跑遠(yuǎn),秉廉就在后山向陽的山坡上躺著,等找到,早沒氣了。

        這是真正的畏罪自殺!秉廉被人抬回來,工作隊(duì)很掃興,人還沒斗就死了,這斗爭怎么往下搞?運(yùn)動起來也減了成色。就對著群眾說,要揭發(fā)劉秉廉平時怎樣欺負(fù)窮人,窮人是怎么過的,他們又是怎么吃香的喝辣的??匆妱⒈母邏Υ笤毫税?,那里藏著很多金銀財(cái)寶,誰揭發(fā)誰有功,誰分得就多。連地主家的老婆,都要分給咱窮人的。

        夢里的富貴頃刻就在眼前呀,人就在一瞬間瘋了心。于是谷場上亂了,亂了的人們發(fā)了飆,沒分到的,就把目光轉(zhuǎn)向地下的秉廉。經(jīng)工作隊(duì)這么一說,一些群眾現(xiàn)場覺悟有所提高,看著地上的死人就覺得不平,確如工作隊(duì)所說,地主就是不一樣,死都穿戴得這么講究,他憑什么比窮人活得好?覺醒的人們演繹自己的輝煌盛宴,手舞足蹈,有的剝衣,有的脫褲子,把死人一下就剝光了。

        唐英替秉廉接受批斗。連同秉廉媽劉高氏的那一份,唐英也頂了。她對工作隊(duì)說,劉高氏這樣的老朽影響斗爭效果,讓人看了覺得沒勁。

        最嬌弱的女人成了最有分量的人物。

        分光了家財(cái)?shù)奶朴⒈唤羞M(jìn)谷場,谷場四周圍著觀看的群眾。工作隊(duì)要唐英老實(shí)交代,還有哪些浮財(cái)藏起來沒說。

        所謂底財(cái),就是土地、耕牛、住房,以及一些大型農(nóng)具在內(nèi),擺在明面上的東西;浮財(cái),便是外人看不見的金銀財(cái)寶了

        “有哩,多著哩。”

        唐英的回答讓工作隊(duì)興奮異常。他們互相交換一下眼色,然后點(diǎn)頭,對自己的斗爭效果感到滿意。

        “在哪里,老實(shí)說!”

        唐英抹了一下梳得黑油油的發(fā)髻,發(fā)髻是水抿了的,光可鑒人。眾人眼里的女人,依然散發(fā)著一種有別于其他女人的味道。人們還在像戲場里時一樣看她。

        “在菜窖里呢,菜窖里藏著元寶?!?/p>

        “呀呀家!”一石濺在水面,驚起眾人一片感嘆。

        菜窖口被掀開了,潮氣還沒散去,就有人跳下去。從菜窖口遞下去了鐵釬、镢頭和泥工用的瓦刀。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等待奇跡發(fā)生,但掘地三尺,挖出來的只有幾根失了水分的胡蘿卜。

        從大川里取得很多斗爭經(jīng)驗(yàn)的人還是第一次遇上這么頑固而不老實(shí)的地主分子,心里的怒火一下躥了老高。

        “元寶到底在哪里?胡說一句,罪加一等!”

        “我沒胡說,秉廉告訴我菜窖里有元寶的?!碧朴⒆礻瘛?/p>

        秉廉死了,死無對證,工作隊(duì)感覺被戲弄了。

        不老實(shí)說,那就號召群眾動手。雕花照壁被挖了個稀巴爛,墻角邊、馬棚里,每一個旮旯都沒放過,爛磚扔了一地,塵土到處飛揚(yáng),但還是一無所獲。

        唐英的刁蠻惹怒了工作隊(duì),工作隊(duì)派人專門去請斗爭高手高云汝。高云汝在大川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風(fēng)云人物,高云汝一上臺,光那氣勢,便具有非凡的影響力和震懾力,每一次出場,都有預(yù)想不到的好效果。好幾個地主,都在她的號召下被亂石砸死在河灘里,真是大快人心呀。 “地主惡霸,打死不怕”的響亮口號就是最先由她提出來的,很快便家喻戶曉,廣為傳揚(yáng)。一個女人,斗爭起來從不心慈手軟,經(jīng)了她手的,沒一個斗不下來。

        高云汝一看唐英打扮得還如此講究,深悔遲來一步,決定把誤下的課補(bǔ)起來。

        唐英被高高吊起,痛徹心肺的難過里,夾著解脫的爽快。

        高云汝看唐英的神情,知道還沒到火候,就說把磨盤放背上。

        吊起的唐英背上放著一盤石磨,眼睛里直冒金星,馬上便昏過去了。

        “放下來吧,用涼水激一激。”高云汝篤定地說。她還沒見不開口的石頭人哩。

        “嘩啦”一聲,一盆涼井水潑過去,唐英像綿羊一樣渾身一抖,慢慢睜開了眼。

        “還有多少浮財(cái)沒說?說一句假話罪加一等,說一句遲話苦多十分?!迸艘粡埌l(fā)面似的臉浮腫著,眼睛里卻是狠狠的冷光。

        唐英沒言聲。

        “再吊起來吧,火爐里燒把烙鐵去!”

        高云汝實(shí)在看不慣唐英窈窕的身板,那身板里透著的傲氣讓人看了不舒服,應(yīng)該讓它彎下來哩。

        燒紅的烙鐵燙在脊背上, 地冒煙,飄出一股難聞的焦皮味,唐英咬破了嘴,一縷鮮血順著嘴角流,頭一耷拉,昏了過去。

        放下來吧,醒了再斗。山溝里的地主比川里的還頑固呢。明天把劉秉先家和其他的地主們都叫過來一起批斗,讓聲勢大一點(diǎn)。

        醒過來的唐英還沒睜眼,就聽見了明天的安排。

        劉高氏打發(fā)順喜來看唐英,順喜一看媽成了個鬼樣,脖子一梗一梗地哭,不敢大放聲。唐英說,順喜乖,扶媽去茅房。娘兒倆挪著走進(jìn)矮土墻。

        “趕快回家,告訴你大伯,讓他今晚帶著全家老少趕緊走,今晚不走就沒命了!”

        順喜從媽臉上看出了怕,扶媽上完茅房就是個跑。天黑時分,秉先將一家四口人叫到一起,每人腰里拴一根細(xì)麻繩,背上別一雙千層底鞋,翻過了黑黢黢的后山。

        劉高氏腳小,跑不動了。她舍不下唐英和順喜,剩下的死也要死在一起。

        死活有時候還真不由人,想活的活不成,想死的死不了。一次次昏過去的唐英,在閻王那里轉(zhuǎn)一圈,好像趕了一場廟會,廟會散了,從哪里來還回到了哪里。

        斗爭高手高云汝卻在這個時候接受了更加重要的任務(wù),得去南嶺開展運(yùn)動了。對唐英的斗爭,沒有獲得預(yù)期的效果,這一點(diǎn)使她很掃興。高云汝走之前宣布,等南嶺的任務(wù)完了,一定回來繼續(xù)批斗地主老婆唐英,一定要讓她喝了的血、吃了的肉再從她嘴里吐出來。

        高云汝人走了,卻留下了寶貴的斗爭經(jīng)驗(yàn)和辦法,人們就依照著高手的模式,推進(jìn)斗爭程序。但比起高手來,終歸欠了火候,唐英不再昏死過去,斗爭完的間隙還和其他地主、地主婆們猜謎語,那是她和秉廉的拿手好戲:

        “一條黑龍?jiān)跒踅?/p>

        烏江里面閃紅光,

        黑龍喝盡烏江水,

        最后死在烏江內(nèi)?!?/p>

        眾人猜不出,也沒心情猜。唐英說這是油燈捻兒。

        “一條白龍肚里空,

        走遍天下要吃人,

        還要吃朝廷的老母親?!?/p>

        唐英的謎語似乎是解痛的藥方,讓人的眼里有了活泛的光。唐英還沒揭謎底,有人就猜出來說這是棺材。

        斗完了,說完了,唐英帶著婆婆和順喜去討飯。走到前坪的柳林子里,唐英掏出一塊舊手帕,遮住了婆婆的淚臉。

        地主的老老婆是個沒人要的累贅,分不下去,討了一個來月飯,四十里路遠(yuǎn)的女兒香香和女婿來慶借了馬車來接?jì)尅?/p>

        生離死別,讓唐英的天陷了,地塌了,烙鐵燙爛脊背都沒哭的唐英只剩下一股游絲氣:“媽吔,你再走了我和順喜怎么活呀!”

        婆媳抱著哭,哭成淚人人,那眼里流淌著不盡的河,河水把心和魂都沖走了。

        “孩呀,今輩子能不能再見個面呀!”

        “媽呀,趕死時我也要見你的人呀!”

        寒露一過,滿山的莊稼就蕭條了,所有的綠,一下變成了漫地的黃。刨完了梁里的土豆,收拾了地邊的豆莢,割了糜子掐了谷,土地就沉寂了。一場又一場冷霜,使它慢慢變硬,成了敲不醒的凍土。

        春草和媽去梁里掐谷。春起,高家洼的高有銀趕車進(jìn)城,過鏡河村,看見了李福家的四孔避雨土窯,就“吁”的一聲停了車,幫唐英把糜谷種進(jìn)地里。秋收了,唐英沒人手幫忙,李福和李生弟兄兩個就冷眼看她的笑話。別人家的糧食入了倉,光禿禿的山上剩下她一塊孤零零的地。谷子被凌厲的秋風(fēng)壓得貼在土里,她和春草,一棵一棵地收割,一穗一穗地掐,裝進(jìn)布袋往山下背。

        從梁里向西望,就望見了平靜如練的鏡河,還是那么靜,還是那么柔美。鏡河南坡半山腰,一座青磚砌筑的院墻灰蓬蓬的色,就顯出了四周土墻的破爛和衰敗,那是秉廉的家,也是她唐英曾經(jīng)的家。才幾年啊,遙遠(yuǎn)得就仿佛隔了幾生幾世,像幾輩子的夢一樣縹緲。唐英的眼神,在瞬間的光彩里漸漸暗淡下去,怔在谷子地里。

        春草也怔住了。春草聽見了奇妙無比的聲音,聲音從鏡河那邊傳來,躥上山谷,越過溝梁,直入耳膜,如天籟一般動人:

        “一個人,”

        “一個人?!?/p>

        “兩只手,”

        “兩只手?!?/p>

        “一雙眼睛,”

        “一雙眼睛?!?/p>

        “一張口,”

        “一張口?!?/p>

        一個人在教,便有許多清脆的童音應(yīng)和。聲音穿過鏡河,擴(kuò)散開來,灑滿天空和大地,使人間充滿了祥和與寧靜。聽著聲音的春草,流下了一臉熱淚。

        唐英從春草眼睛里找到了當(dāng)年的自己。

        女孩太過靈醒了就折福氣,唐英不愿意自己的女兒再跟自己一樣。

        “草,念書是男娃的事,女孩念了將來找不到好婆家哩?!?/p>

        唐英的理由無法使春草信服。

        “媽,人家麻秀也念書去哩。”

        “那是她媽省不得念書的好賴?!?/p>

        春草不說話了,她怕媽跑梁里?;ㄩ_了,媽爬在梁里,發(fā)出像狼一樣的嗥叫,聽得人發(fā)根直立,頭皮發(fā)麻。過七月十五,媽也爬在梁里,在沒有墳地的莊稼林里燒鬼錢紙,一坐就坐成了不說話的大石頭。一年里,只要看見媽上梁里,春草的心就發(fā)緊,媽的無語太可怕了,山要聽懂媽心里的話,也能塌下來。

        秋收的艱難使唐英起了念,沒兒的老婆不如鬼呀。收完最后的莊稼,唐英就在前坪里的路上等,等趕車的高有銀進(jìn)城路過,好把自己的心事說給他。川里的男孩嬌貴,舍不得送到這溝里來,就在后山里打問一個。

        等著就等到了。有銀帶了老婆菊花專門來認(rèn)唐英。有銀給唐英種了地,怕李福和李生傳閑話害人,就把菊花帶上幫唐英來拾掇莊稼。

        唐英說了自己的難,說要抱個男娃。

        菊花說,就是,沒個男娃怎么成?活著受人欺,死了沒孝子。

        人一上心,事遲早要來。沒過幾天,就有了眉目。從高家洼鉆十里山路進(jìn)去,有個苗家山,一戶人家死了婆姨,撂下三個男孩,最小的送人。

        唐英說,我這次不看了,只要是個男的,不瘸不瞎不聾不啞就成。

        有銀替唐英去苗家山抱孩子,孩子在炕上臉色通紅,燒得滾燙,氣粗粗地喘,搖不醒。有銀等了一夜,孩子沒轉(zhuǎn)機(jī)。聽見老成的人們說,醒過來就怕變成個傻子。

        有銀是個好人,不死心,和菊花拉了一宿,說咱怎么老想著給唐英抱個娃,偏偏沒想著給她找個人?找個知冷知熱的,下半輩子她和春草就有了指靠。她一個要強(qiáng)的女人,嫁人的話得咱說,她自己開不了口哩。

        有銀兩口子再來到鏡河村,和唐英說著知心話。

        “大妹子,你一個女人養(yǎng)活一個女娃,日子苦不用說,下半輩子誰給你養(yǎng)老呀!和娘老子,和兒女,那都是半世的緣分,能走到頭的,還是夫妻。我們思謀了幾宿,覺得你這樣活著不是個事,苦日子啥時能到了頭?大妹子,管你愛聽不愛聽,我們還得跟你說句話,人老無人愛,殘花無人戴。趁還沒到七老八十的年歲,找個人家吧。有個男的,天就是圓的,怎么著也比你這樣過日月好?!?/p>

        唐英臉上掛了淚:

        “大哥大嫂,遇上你兩個好人是我今生的大福德呀!日月過得苦,沒我的心苦,黃連喝著苦,沒我的命苦??嗑蛻?yīng)該有苦的活法。不瞞你兩口子說,臘梅叫人搶走了,我還有秉廉和順喜;秉廉死了,順喜我得養(yǎng)活著;順喜沒了,這世上我還有啥?從那時起,我就絕了所有的念想了。嫁人我不嫁了,男娃也不抱了。世上的好東西多哩,命里不該有的就不能要。生來的命硬,我服不住親的,也服不住男的。我睡不著的時候也思謀,思謀來思謀去思謀通了,是好是歹就養(yǎng)著春草吧。春草命賤,她是斷了氣扔出去喂狼的孩,第二天一瓢干草水又灌過來。為這個,我沒要她姐要了她。命賤的孩子好養(yǎng)活啊!”

        有銀長嘆一聲,用鞋底磕盡煙鍋,走時說,春種秋收了,不用你捎話,我和菊花自己來呀。

        油燈下紡?fù)甓擅藁?,春草去前村里麻秀家。有月亮升起,瀉出銀一樣的光輝。踩著月光走路的春草,風(fēng)吹過臉頰,就有了和月光一般清澈的夢。

        麻秀在村前的學(xué)堂里上學(xué)。從城里派來的男教員,把很多新鮮的事情講給孩子們聽。城里的事,天下的事,他都曉得。凡是教員曉得的事,麻秀就曉得了。麻秀曉得了,春草也就曉得了。教員說的世界奇怪而誘人,春草就幻想有一天自己能到外面的這個世界去,然后騎著高頭大馬很神氣地從得福們面前走過。得福們老拿石頭打她,嫌她像她媽一樣不跟他們說話。

        那次和媽在地里掐谷穗聽到的書聲就是教員在讀,學(xué)生跟著念。那個最好聽的聲音一定是教員的,全村沒一個男的會有這么好聽的聲音。那個最尖的是麻秀,全村讀書的就麻秀一個女孩。教員和麻秀就成了春草眼里最美的人,也包括他們的聲音。

        麻秀很希望有個女孩和她一起去學(xué)堂,可除了春草,誰也不愛見念書,春草的媽又不愿意春草念。麻秀就很失落。春草等媽臉色好看一點(diǎn)的時候就央告,說,媽我不會誤了地里的空,也不會扔下晚上的二兩花,紡好棉花我讓麻秀教我識字去。

        春草溫婉的眼睛看著叫人心疼,早已結(jié)冰的心湖拂過一絲暖意,媽應(yīng)了春草。

        冬天要放假的時候,段教員要舉行考試,麻秀就想讓春草也參加。段教員是個讓人不害怕的人,麻秀敢跟教員說。教員聽村里還有這么一個愛念書的女孩,就答應(yīng)了麻秀的請求。

        羞怯怯的春草拽著麻秀的襖襟子進(jìn)了學(xué)堂,段教員看了春草的卷子,決定明年春上開學(xué)的時候去見唐英。

        清晨的薄霧在山谷里奔涌,成絲成縷成線成團(tuán)。山被遮蔽得若隱若現(xiàn),生出無限好看的風(fēng)景。

        四十里山路,爬出洞洞山,才剛起了個頭。順著洞洞山下了坡,得走河灘路。溪水細(xì)得像線,彎得像蛇,滿河的碎石頭,硌得人腳疼,唐英的腳底起了泡。望遠(yuǎn)處的村子,一樣的雞鳴狗叫云升日落,唐英就坐在大石頭上歇。歇一會兒,趴在泉眼上掬幾口山泉水喝,然后挽了竹籃子,繼續(xù)往川里的方向走。

        走盡溝爬山,爬完山下坡,川里的路就望見了。路好大啊,大得超出了唐英的想象。挑擔(dān)子的,趕馬車的,形形色色的過路人把一條大路匯成了流動的河。唐英完全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山外的一切,恍若隔世。

        坐在大路邊再歇著。日上當(dāng)空,焦渴難忍,餓得走不動了的唐英,才舍得揭開竹籃子?;@子里裝著兩樣吃食。一樣是白面烙成的四張餅,一樣是高粱面裹著的野菜團(tuán)。餅子是用一個月紡花掙來的白面烙的,一斤白面和起來,比拳頭大不了多少。春草就不明白媽今天是怎么了,舍得吃白面餅子。媽說,不是咱要吃,是明天要去雙坪里看你奶奶去。

        春草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間會多了個奶奶。唐英不想提起舊事,就告訴春草說,反正你就有這么個奶奶。

        春草懂事著呢,她能從媽的臉上看出難苦來。做飯,洗衣,縫補(bǔ),紡花,下地干活,不用媽吩咐,她都會。晚上睡覺,她用小拳頭輕輕捶媽的背,看見媽脊背上有一塊圓圓的白,白的皮摸上去沒了肉皮的感覺,像一片光光的板,四周那些好著的暗紅的肉皮被扯得發(fā)緊。春草的手不動了,有眼淚流下來。

        媽覺出了,就淡淡地對春草說:“我孩不要怕,那是媽早年害過瘡來。”

        春草覺得不是,媽肯定受過很多克制不告訴她。前坪里的麻秀媽說,你媽是個苦命人,春草你要親媽哩。

        春草就加倍地疼媽。此刻見媽烙白面餅子要看奶奶去,更覺得有很多事自己不知道。春草幫媽烙餅,烙完了,唐英要春草咬一小口,春草不咬。春草想著那個沒見過面的奶奶,吃著烙餅的樣子應(yīng)該很香甜,就覺得比自己吃一口滿足多了。

        春草只想跟媽去看看奶奶,唐英說,我孩腳嫩,路長會起燎泡呢。等草長大了,再帶你看奶奶去。唐英怕帶著春草勾起順喜,讓婆婆傷心。

        唐英心上有塊病,去不掉。記起剛嫁過來那會兒懷了臘梅,秉廉從城里買了塊油餅,給了婆婆一小塊。如今想起婆婆一小口一小口地細(xì)嚼慢咽的神情,唐英就偷著掉淚,也發(fā)誓要讓婆婆再能吃上一口白面做成的東西。油燈下熬紅了眼,累彎了腰,唐英換了一斤白面,眾人都笑話她到了這個份上還不會過日月。要換成高粱面,能多出多少來!唐英不說話。此刻看著菜籃里白白的餅,唐英心里有自己的暖。唐英雙手捧著野菜團(tuán)子,接連吃了兩個,將蒸籠布小心蓋上去,接著趕路。

        天太短,路太長,走到雙坪里,天就近了黃昏。

        黃昏時分的山村,最是野狼出沒的時辰。野狼也忒賊,專揀這個時候來。天剛黑,人的眼還沒適應(yīng)黑暗,就看不見它。

        唐英在雙坪里的半山上轉(zhuǎn)悠,打問來慶家住哪里,來人指了路。唐英順著指路人的指向望過去,就看見了山洼里安著的那戶人家。

        走幾步,前面草叢里有了動靜。小道上,一條像狗一樣的動物掩藏在草叢中,兩只眼睛里的光亮一下讓唐英丟了魂。

        指路人沒走遠(yuǎn),回過頭來的瞬間,看見了僵立在小道上的唐英,隨即也看見了震人心魄的兩道亮光。

        漢子扯開嗓門大喊:“啊呀呀,狼來了啊——”

        喊聲一起,家家院里出來拿扁擔(dān)的漢子們,跟著呼應(yīng):

        “狼來了啊——”

        “狼來了啊——”

        漫山的山谷里有了回應(yīng),狼害怕了,一根粗壯的尾巴在草叢里晃出一路刷刷的響聲,躥上了遠(yuǎn)方更高的山頭。

        “你這婆姨,走遠(yuǎn)路也不相跟個人,見了狼也不懂得扯開喊,我要不回頭,還不讓狼吃了你?”

        唐英被漢子送到來慶家的垴畔上,“吱呀”一聲,佝僂著背的劉高氏走出窯門。

        黃昏里,那個熟悉的身影已是這般蒼老,曾經(jīng)溫婉慈愛的眼神如此刻的黃昏一般,遮上了一層霧氣。唐英喉頭緊得哽噎,只有眼淚,失了聲音。

        劉高氏如榆樹皮般的老手是那樣蒼黑,在唐英的臉上摸了又摸,沒了牙的嘴喃喃念著:“我的孩,我的苦命的孩!”唐英將淚擦過,拿出來籃子里的白面餅,婆婆雙手抖得接不住,老淚縱橫:

        “媽老了,咬不動?xùn)|西了,我孩記得我,媽知足了,知足了!”

        一夜長談,一夜淚雨,淚雨流成了河,映照著過往的苦難。

        第二天早晨起來,香香問媽唐英來了咱吃啥。

        媽說,我的孩四十里路上來看我,咱吃一頓高粱面面條吧。

        香香拉風(fēng)箱,唐英搟面條。高粱面里摻了榆皮面,堅(jiān)韌溜滑的,好吃哩。劉高氏牙口不行,就坐在炕頭豁了嘴笑。

        見孩子們吃完了,劉高氏下地洗臉。唐英將洗臉?biāo)诉^,婆婆洗得很仔細(xì)。

        洗完了臉的劉高氏整理好衣襟,打扮得齊齊楚楚,上了炕。唐英說,媽我看了你,我就回呀,家里還有個春草哩。

        劉高氏不言語。香香爬在炕上瞅,伸手試了鼻息,媽的臉上掛著淚,嘴邊卻帶著笑,走了。

        雙坪里轟動了,來慶家的垴畔上、場院里站滿了人,人們抹著眼淚說,奇事,奇事,這是真媳婦來了。

        十一

        春草的書念得好,全鏡河村的男孩女孩,沒一個能比過春草的。春草跳了三個年級,還是第一名。剛考完試,春草沒對媽說,吃過玉米面窩窩,就背著書包去了前坪學(xué)堂里。眼瞅春草走遠(yuǎn)了,站在院子里梳頭的馮愛蘭,繼而伸頭往唐英的窯洞里瞅。唐英盤坐在灶火前,揪著柴草正往爐膛里填,黑豆秸燃燒得噼啪作響。馮愛蘭對著陰影里的唐英開腔道:“聽說春草考了第一?”

        唐英轉(zhuǎn)了一下身,停下了手上的活計(jì):“不曉得,她回來沒說哩?!?/p>

        馮愛蘭思忖片刻,從光影中拔出身子,走進(jìn)了窯洞:

        “他嬸子,春草的事你作啥打算哩?”

        “她愛念俺也沒辦法,念上兩年再說吧?!碧朴⒒剡^身,心下涌起一片疑惑。

        馮愛蘭咂巴兩下嘴巴,用手指將頭發(fā)向后一攏,慢言細(xì)語道:

        “女孩子家家,念書能成了啥氣候?憑你念成個高八老,還能高到天上去?”

        這話唐英不愛聽。春草念書,關(guān)你屁事!但唐英還是隱忍了一下,沒把心里話說出來,那臉上,可就明顯地帶著不悅。

        馮愛蘭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柴草上,和唐英打了個照面。

        “他嬸子,前坪里的繩虎家托我來問問你,想把春草和他家的小子驢駒給訂了。繩虎家你也了解,咱村里的和善人家嘛。繩虎說了,早點(diǎn)訂了,可什么時候嫁聽你的。人家曉得你的難,春草出嫁時讓你一塊兒跟過去,給你養(yǎng)老。”

        唐英被突如其來的話驚得久久無語。

        “他嬸子,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我想高攀還攀不上呢。多劃算的買賣,你思謀個一兩天,再回話也不遲?!?/p>

        恰好段教員傍晚來家訪。村里的孩子念完小學(xué),沒一個能去城里讀完小。段教員想說服唐英,讓春草成為第一個走出村里的讀書人。

        唐英把繩虎家提親的事講給段教員。

        段教員最怕春草早早走婚姻這條路,真是怕什么就來什么。段教員聽了唐英的敘述,忽然問唐英,你去過城里的完小嗎?

        唐英搖搖頭。

        段教員告訴唐英,完小坐落在文廟里,文廟里供著孔夫子的塑像,是全縣文氣最重的地方。春草這樣靈泛的女孩,該去那里接受孔圣人的熏陶。

        唐英難了。春草再念下去能成個啥氣候?我唐英也識字來,識來識去是一世的苦。

        細(xì)思量,沒識字的人比識字的有福氣。

        唐英不想春草考完小,段教員覺得可惜。依春草的聰慧,肯定會念成個氣候。唐英怎么看不到這一步?

        “春草媽,你不讓春草考完小到底是為啥來?”

        唐英嘆一口氣:

        “唉,日子難,村里念也好,城里念也罷,念完一樣得嫁人,有什么用?”

        段教員說:“嫁人還不一樣哩,有人嫁得好,有的嫁得賴。春草念了城里的學(xué)校,就應(yīng)該能嫁好的人家?!?/p>

        “我當(dāng)年也是挑識字人來著,挑的秉廉,遭了一世的罪?!?/p>

        “你不嫁秉廉嫁了其他人也是這個命?!?/p>

        “為啥?”

        “你是高門大戶里出來的人,不選秉廉,會選別的般配人家。和唐家門當(dāng)戶對的,遇上土改,誰也逃不脫這命。”

        唐英沒法回答了。段教員戳了她心上的痛,但也說在了紋理上。

        段教員見唐英似乎有松口的意思,話鋒一轉(zhuǎn)挑起了別的話題。

        “春草媽,城里又來了工作隊(duì),你知道不?”

        “又要斗人了?”唐英的語氣帶上了顫音。

        “這次來的不是斗人。咱縣里搞土改搞得過分了,這個情況,咱縣里的縣長給毛主席寫了信,匯報(bào)了這個情況?!?/p>

        唐英愣怔了,她的思緒,飄了很遠(yuǎn)。

        段教員接著說:

        “陜西那邊也有人給毛主席反映情況,說土改在老解放區(qū)搞得不得法,讓一部分人鉆了空子,把斗爭給弄‘左’了?!?/p>

        “‘左’了?”唐英問。

        段教員凝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

        “‘左’了,就是過分了。中央本不是讓這么搞的。毛主席說了,有很多開明地主和紳士,給八路軍送過軍糧和物資,這次凡擁護(hù)土改的,分了底財(cái)就行了。共產(chǎn)黨的主張,是讓所有的人過上好日子?!?/p>

        從來沒人給過唐英這樣深刻的道理和解釋!唐英的眼,慢慢濡濕了。

        段教員心里,對唐英充滿了同情。他決定,趁這個機(jī)會,把外面的形勢好好講給她聽。

        “村里來過的那個高云汝,你還記得吧?”段教員小心翼翼地提道。他知道,問這話是在揭唐英心上的傷疤哩。

        怎會不記得!那張面餅一樣的臉,兩道狠狠的光,至今讓人不寒而栗。

        “其實(shí),高云汝也是個苦命人?!?/p>

        段教員見唐英一雙眼睜得老大,緩緩說道:

        “你道她為什么那么批斗你?那也是心里藏著恨哪!聽過咱這里流傳的一句話沒?叫青塘村的葦子,劉家莊的女子。高云汝的奶奶,年輕時可是劉家莊數(shù)得著的美人,遠(yuǎn)近聞名哪。后來出嫁到渠家坪,被渠家坪的渠財(cái)主看上了。高云汝的爺爺在他家當(dāng)長工,秋里給渠財(cái)主家割谷,一腳踏空從酸棗畔摔下,咽了氣。她奶奶,扔下四個孩子,給渠財(cái)主做了小。咱這里土改,是從渠家坪開始的,高云汝聽了她爹教給的很多法子,把渠財(cái)主斗死了,高云汝作為斗爭高手就出了名?!?/p>

        段教員還告訴唐英,糾偏中,很多人受了處分。包括高云汝,也被請來請去的工作隊(duì)送回渠家坪去了。

        唐英久久無語。她總算聽明白了,這是一場大“運(yùn)動”,“革命”哪有不死人的??上Я吮翮R河村土改來遲一步,他就不該先走了這條絕路。秉廉家當(dāng)年給八路軍送過棉衣做過軍鞋,是個開明家庭哩。

        “春草媽,你想沒想過離開鏡河村?”

        黃土埋了多半截,不死在鏡河還能去哪里?唐英從未想過要離開這里,她思謀著的是,死了怎么能和秉廉葬在一起。

        可那年抱男孩差點(diǎn)要了人家的命,沒抱成。憑春草一個,別說回秉廉的老墳,就怕那口被人惦記了一輩子的柏木材子,還不知守住守不住。

        “春草會勝過男孩子的,等過幾年你就會知道了?!?/p>

        段教員告訴唐英,城里識字的女人能考工作。工作是什么,教書、站柜臺賣貨、當(dāng)干部都算。不用在地里秋收春種,用掙來的錢買東西過日月。

        春草要是念書念得好,能不能在城里工作?

        當(dāng)然能。有了好工作,還能找個好女婿,把你也接到城里去。什么時候老得快死了,讓春草把你送到秉廉那里。女婿半個兒,不隨了你,你家春草就不依的。

        “春草一個女孩子,能有多少能耐?你莫不是誑我?”

        “春草媽,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變成啥了?,F(xiàn)在提倡婚姻自由,男女平等,女人一樣能干大事。難道我還嫌你恓惶得不夠,巴巴趕到這前坪上來誑你?”

        春草考城里完小那天,進(jìn)城的路斷了。碧玉河發(fā)了一河水,淹過人的前胸。水底的石頭,鼓出一波一波大浪,山洪的濤聲淹沒了天地間的一切聲音。

        洪水眼看不退,段教員背著春草過河。洪水打上臉頰,把春草的淚打成一臉泥糊糊。東門城洞里的人看到了世上最感人最驚險的一幕,所有人的叫喊和禱告將如雷的洪水壓了下去。

        十二

        “草,我看見你臘梅姐了,她接我來了!”

        “媽,你看見臘梅在哪里?”

        “在鏡河里呢,她沖我笑。”

        “臘梅還跟你說啥了?”

        “她是難產(chǎn)死的,死在榆社了。”

        隨即一首歌謠像隔著天地的洪荒,從遙遠(yuǎn)的記憶里唱起:

        “一座院,四四方,

        廈子屋檐青磚墻,

        金也好,銀也罷,

        最值錢的是茅房?!?/p>

        這首歌謠唐英早知道了謎底,那是秉廉留給她的下半世活路,茅房里藏著財(cái)寶。作為最后的守密人,她將把它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唐英的嘴巴一張一合,發(fā)出的聲音只有春草附耳聽懂,卻是春草想都想不到的遺言:

        “和虎子說一聲,媽的西窯,還有東窯,都給了你愛蘭大娘家吧,記得別要錢,那窯,本來就是他們家的”。

        春草的心里,像絲線一般勒著無言的疼。

        唐英緩一口氣,聲音微弱如夢囈:

        “媽記恨,不好啊,以后上墳,給憨憨你爹也點(diǎn)一炷香吧?!?/p>

        唐英念叨的虎子,后來被春草介紹做了煤礦工人,連家一起安在陽泉了。那個遙遠(yuǎn)的憨憨,春草第一次從媽嘴里聽到了要她也叫爹。

        春草和她的兒女們看著唐英漸漸暗淡熄滅的兩束光亮,淚流成河。

        淚光里的春草跪在唐英身邊:

        “媽,你聽好了,我給你找來了柏木船,你坐上吧,劃幾劃就看見我爹和臘梅姐了?!?/p>

        春草說的爹,也是她從沒見過的秉廉爹。這一年,唐英八十六歲。其時,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已經(jīng)吹遍了大江兩岸,長城內(nèi)外,也吹拂到這個閉塞落后的邊遠(yuǎn)小城。在那個崇尚“讀書無用論”的年代,春草的孩子們無疑是幸運(yùn)的。在校園外,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他們被一種特別的文化所熏陶,從而個個具備了早慧、靈動的品性。時勢一轉(zhuǎn),這些獨(dú)特的、潛移默化的養(yǎng)成,給他們插上了可以飛翔的翅膀。從恢復(fù)高考制度起,春草的孩子,個個都上了大學(xué)。

        唐英走進(jìn)了期盼了一生的盛世。

        作者簡介

        楊秀春,女,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詩集《一個人喝茶》《對岸》《比遙遠(yuǎn)更遙遠(yuǎn)的地方》,長篇小說《胭脂云》等。

        責(zé)任編輯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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