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旻
摘要:1930年代已擁有了固定生活軌跡與空間的“新青年”社群,以“新文學”塑造了自我視像。本文則以張恨水“三大時代之說部”——《似水流年》、《現代青年》、《過渡時代》為中心,討論1930年代的大眾流行文化中,被普遍接受的“新青年”社群的另一種典型視像。通過將作品置于“看的實踐”的社會場域中,考察“新青年”社群和視像間的關系,分析其中作為群體融入儀式和才子佳人套路變形的戀愛敘述;作為“儒生”變體的“新青年”進入社會的體驗;借自“新文學”而置換了視角的二元對立結構。即經由敘事模式、實際指涉、讀者認同的共同作用,一種“新青年”的流行視像因此被建構起來。
關鍵詞:“新青年”;1930年代;流行視像;張恨水小說一、當“新青年”社群作為流行視像:“三大時代之說部”的主角型
“新青年”乃現代中國歷史上被塑造得極為成功的象征符號之一。而如果將“新青年”作為一實在的社會群體,考察其所處的社會空間和階層身份,我們可以察知,此群體和新式教育系統實相隨相依。在1930年代,他們已擁有了自我的固定軌跡、空間與身份。
自1919年五四以來綿延不斷的學生運動,以及“新文學”、“新文藝”的生產、傳播與消費,可視為“新青年”社群的某種自我塑造和自我表達。其中“新文學”作品,經過早期馮沅君《隔絕》、魯迅《傷逝》類的出走故事,冰心《斯人獨憔悴》類的父子沖突命題,而至20年代大革命后洪靈菲《流亡三部曲》式的“革命加戀愛”小說,已為“新青年”提供了某種模板化的自我視像。至1930年代,巴金《家》的出現,則形成此類視像集大成的典范。有趣的是,1933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家》的單行本,很受“新青年”讀者的歡迎;而當它1931-1932年在上?!稌r報》連載時,面對更為駁雜的讀者群,卻頗受冷落,險遭腰斬。{1}《家》所提供的自我觀看的“新青年”視像,在更廣大的社會范圍內難以流行起來。對其中原因的探察,其實也可以轉換為另一種提問方式:1930年代的大眾流行文化中,對此群體有怎樣的認知判斷?被普遍接受的“新青年”視像何如?
這里用“視像”而非慣常意義上的“形象”,在此需稍作闡釋?!耙曄瘛保ǎ郑椋螅酰幔欤瓕僖曈X文化(Visual Culture)研究中的概念,起初被作為視覺所及的客觀對象或圖像,后研究不斷深入,正如米克·巴爾(Mieke Bal)所指出,“視覺性”的本質在于“看的實踐在構成對象領域的任何對象中的投入……展示看的行為的可能性”{2}。本文使用“視像”,亦意圖將文學形象置于看-被看的關系之中,關注它自身連結的社會存在,更關注其背后的觀看實踐,閱讀者在其所處社會場域中的觀看視角選擇,“視像”的流行所聯結著的閱讀群體和被閱讀群體的情感結構、身份認同,以及觀看實踐對形象建構本身帶來的沖擊。筆者認為,在某種程度上,流行小說是形塑此類典型視像的有趣樣本。“新青年”社群和視像間的關系,“新青年”的自我書寫視像和外部視角視像的糾纏,此類視像是如何模式化和標簽化,這種模式化觀看背后的情感結構,以及當某種固有的敘事類型被新的主角型沖擊,實際指涉和敘述慣套間的重疊參差,諸如此類的問題,流行小說均可為我們提供范例。
論及1930年代最暢銷的小說家,張恨水可謂首屈一指。1930年3月至11月,《啼笑因緣》于上?!缎侣剤蟆愤B載,12月即結集為單行本出版,初版一萬部迅速銷售告罄,不算盜版,此后不斷翻印超過二十版。而據此改編的電影、評彈、戲劇,亦蔚為大觀。1930年代初,在全國范圍內掀起了一股“《啼笑》熱”,張恨水亦成為明星作者。1931-1935年,張解除報人身份,以專業(yè)小說家之姿專注創(chuàng)作,寫了26部小說,分載于上?!缎侣剤蟆?、《申報》、《晶報》、《旅行雜志》、《紅玫瑰》、《上海畫報》,北平《新晨報》,南京《中央日報》、《新民報》、《南京晚報》,無錫《錫報》,沈陽《新民晚報》,太原《太原日報》,武漢《武漢日報》,成都《新民報》,全國范圍的大報小報、大刊小刊以連載張的小說為吸引讀者的一個重要手段。而在這樣的紛繁創(chuàng)作中,有一組小說頗值得注意。
在這組小說其中一部的出版序言中,作序者錢芥塵轉述了張恨水“三大時代之說部”的構想:
民十七之冬,愚與恨老同客遼沈,時《新民晚報》創(chuàng)刊,恨老既付以《天上人間》長篇巨著,且謂:將成三大時代之說部。曷謂三大時代?即本書之《過渡時代》,《新民晚報》之《黃金時代》,后改《似水流年》?!肚嗄陼r代》,刊諸《新聞報》,易名《現代青年》。{1}
自稱“時代之說部”,氣魄不小,那么,這小說主角型是誰,可身居時代代表之位?張恨水本人闡釋得很清楚,《現代青年》自序云:小說“以青年讀書不成為主題”。三部小說中,《似水流年》、《現代青年》結構相似:一個中學畢業(yè)的男學生離開家鄉(xiāng),到北平考取大學,大學生活頗多波折,而最終“讀書不成”,四處漂泊,悲劇收場。寫作時間靠后的《過渡時代》主角則由南邊返回北平,一個運動青年,“讀書不成”而善于制造運動風潮,憑借運動本事,最終謀事成功,迎娶嬌妻,諷刺喜劇的味道很濃。以“新青年”為主角型,這三部曲并非張恨水的首次嘗試,《啼笑因緣》中的樊家樹,即一赴平考大學的學生。不過相對書中的三位女性,作者花在他身上的筆墨實在不足。到了三部曲,張恨水才緊緊聚焦在“樊家樹”們身上,細描著他們的生活軌跡、空間,展示著其形象、行動、言論,也常針對性地發(fā)表幾句自己的闡釋和議論。有趣的是,張寫“新青年”,從不寫他們的“讀書有成”,而只寫“讀書不成”,這固然和流行小說作意好奇、不寫常態(tài)有關,但讀者為什么喜歡看這一套?被凝視的“新青年”何以以此視像最能被接受?這是值得思考的。而“三大時代之說部”確實可稱為暢銷,不但多次被報紙轉載,盜版迭出,且有相關的影片衍生:{2}
在以此三部曲為中心進行探討之前,需要先作幾點說明。本文對于張恨水的作品是作為“大眾流行文學”來討論,而不限于通常定義的“通俗文學”。將其視作一種“流行”,會更多關注作品在社會氣候中的癥候性顯示,而時代氣候是不分雅俗、上下、高低地籠罩著每個人。此外,本文對小說進行文本分析時,亦會引入歷史材料,以求更貼近地解讀“新青年”這一流行視像。
二、群體儀式及情節(jié)套路:戀愛經與“造就”新青年
《過渡時代》第三回回目為:《枯燥人生讀書須戀愛/文明時代吃飯不犧牲》。這三部曲中的青年,戀愛生活確實始終與其讀書生活相伴相生,甚至被敘述為摧毀讀書之途的本因?!冬F代青年》第十七回中,對主角周計春有知遇之恩的教授馮子云怒斥周戀愛后的“墮落”:“這些人……希望把你造就成國家社會需要的一個人才,若是像你這樣,終日跟在大小姐身后鬼混,都市里還少了這種青年,值得你父親那樣犧牲,值得我們做先生的這樣的教訓嗎……難道千里迢迢的跑了來,就為的是來談戀愛不成?”{1}不過,這造成“讀書不成”的異途——戀愛,卻是三部曲塑造“新青年”視像的重點,且這戀愛經的展示頗有層次感:《似水流年》的男主角黃惜時,其家為地主,到北平考學時,主動追求同鄉(xiāng)、同校女生;《現代青年》中的周計春,為小佃農-小店主之子,在北平求學,被同鄉(xiāng)、省城首富之女追求;《過渡時代》里的閔不古,北平人士,最終與學校模特、城市貧民大妞結為連理。來自上、中、下層社會的青年,均在這愛河游弋。而這場戀愛,并不僅僅是一幕沖動的悲喜劇,它如一塊模板,規(guī)約著“新青年”的生活。《現代青年》中的摩登小姐孔令儀,試圖收服上京的鄉(xiāng)下人周計春為裙下之臣時,點出了這場戀愛的關竅:“不過會照相,會打網球會跳舞,會寫熱烈的愛情信;我看小周這孩子,有半年功夫,我可以全把他教會了……由自己一手造就一個可愛的人才出來。”{2}“造就”新青年,一段戀情的功能可謂大矣。戀愛洗禮,乃是一種相對于讀書學習更具情感體驗的新青年群體融入儀式。三部曲中,這場儀式的軌跡、行動空間、表達方式、思維邏輯,被模式化地展現,好似一集體標簽。而這一儀式進入流行小說,亦成為某種慣常的情節(jié)套路被閱讀。
三部曲戀愛的套路大同小異,《似水流年》是其中描寫最細膩的。自第一回至第十七回,全書三分之二強的篇幅,伴隨著主角黃惜時由鄉(xiāng)村到北平讀大學、而至最終被開除,也就是他求愛-戀愛-失戀的循環(huán)。且黃的家庭為“一鄉(xiāng)的巨族”——廣有田地的鄉(xiāng)村地主家,似更貼近當時負擔得起大學生活的平均經濟水平。這里姑且聚焦黃惜時,看看他是如何在戀愛中被“造就”的。
黃惜時在《似水流年》中談了兩場戀愛:先是和培本大學文學系的同鄉(xiāng)兼同學白行素已漸入佳境,卻偶遇音樂系交際花米錦華,遂不可自拔,轉音樂系與之成為同學,終交往成功。而這兩段愛情的軌跡也在自我復制:在大學校園中成為同學——以討論學問為名互相認識——開始通信,由朋友間的交往信件而至情書——互有好感,女方拜訪男方公寓——同游公園、觀電影、逛商店、吃館子、泡咖啡館,戀情升溫——同居(和白行素未發(fā)展到同居,黃惜時已移情別戀)。
而這一自我復制的愛情軌跡,則被敘述為對已有成例的模仿與習得。在戀愛中,給黃惜時以指導或譏笑的邱九思,是個“在北京的老學生”,已諳熟此道。黃欲邀請白行素,暗自忖度:“明日上午,邀她到學校里去訪問,那也不過一二小時的耽擱,然后我請她吃午飯;吃過了午飯,我邀她去同游一兩處名勝,那么北京回去的同鄉(xiāng)夸耀著帶愛人逛公園的韻事,自己也要嘗試了?!眥1}如此路線規(guī)劃,顯然是對“北京回去的同鄉(xiāng)”青年興致勃勃的仿效了,愛情經的達成,在此已可作為宣揚身份的資本。而初來公寓時,對朋友抹蜜水、擦雪花膏、用頭油把頭發(fā)抹得“烏緞帽子一般”“看得呆了”的黃惜時,不久后就讓來公寓拜訪的白行素驚嘆:所用的雪花膏“何以買這樣好的”{2}。白來訪前,黃惜時著意收拾了一番居所:“箱子里收的一些舊書,這時一齊找了出來,疊的整整齊齊,放在桌上,卻把兩本高深一些的書,擺在浮面。桌上墨盒子將它擦得亮亮的,筆也一排順的放在筆架上,然后在桌子面前,鋪了一張潔白的紙,挑了一本新式言情小說,打開半本,放在座位的前面?!雹蹛矍榈捏w驗,本是由書本習得的;而真正實踐時,書本也成為黃惜時輩的好道具,不言自明的符碼。
這種知識先于體驗并啟發(fā)體驗的敘述,在《現代青年》也不算少。周計春初見孔令儀一段:“有博士們著的性學書籍,在各城市散布著,中學生是不必提,就是小學生們,也極容易將這種書籍得了到手。因為全校之中,只要有一人有這種書,就不難普遍著傳觀的了。計春……對于男女間的書籍,他也看得不少……今天孔大小姐這樣的裝束,又盡量的來接近他,他心里就不免又轉一個念頭了:假使人生在世,能娶著這樣一個老婆,那不是很快活嗎?他心里想著,兩只眼睛,也就隨著大小姐的腳后跟一起一落。”{4}這里的所謂博士著性學書籍,可能指1926年出版的張競生《性史》,該書曾風靡一時。對新青年們來說,學堂的流行書籍,是群體的指向標,而“性”-“愛”這父輩及父輩社會所隱晦之物,也就更要通過自群體內部的層級傳播先期取得概念了。
至于黃惜時的約會公園,作者沒有點明,不過就場景看:“那柏樹林子……映著社稷壇的紅墻。故宮的黃瓦城樓,真?zhèn)€如圖畫一般”,{5}則為中山公園無疑?!按合募讶?、士女咸集”的中山公園門票二十枚⑥,平民已被此價格攔在門外,其中游逛的,多是此輩終日閑散的青年“士女”們。而如黃惜時一類的“新青年”,也正是在這樣的空間里體驗愛情,獲得自我身份。外加泡咖啡館,在其中吃“定價兩元的餅干”,逛東安市場洋貨鋪,而后看場電影,由模仿(圈子中的同輩、前輩,書籍觀念)而習得,以至勝任愉快自己的城市“新青年”身份,黃惜時在北平內城逐漸游走便當起來。
黃惜時送出的情書,張恨水在小說里擬了三封,不難察覺其中對某些浪漫泛濫的新學生腔的戲仿。甚至戲仿過后,尚嫌未能盡意,忍不住對此類書信做出總結:
凡是男子對于女子初戀的信,都好寫,無非冠冕堂皇,討論些學問,甚至于主義或思想,愛說的都可以說一點。然后再說那女子的才學,是如何可佩,是生平所遇到惟一的人才。她性情活潑,善交際,就夸她打破女子一切弱點,站在潮流的前面,她性情靜默,不大出風頭,就說人欲橫流,青年思想正處危機,難得有這樣不隨流俗的女子??洫勍炅?,然后說自己如何苦悶,沒有一個知音者;甚至可以說要自殺。然而遇了她,鼓起了自己不少的勇氣,問她可不可以予以指教。最后說,生平不會撒謊,這信出自至誠,請她不要等閑視之,總要給一個答復。于是這信就完成了。{7}
這番總結筆調實在算不得溫厚,不過作為其時的情書寫作指南來看,大概“雖不中,亦不遠矣”。
有意思的是,尺素傳情一向是中國才子佳人故事的固定戲碼,三部曲作為“社會言情小說”{1},“新青年”于其中已成為才子佳人類型小說的最新主角型。隨著這主角型本身的轉換,類型小說的敘事符碼也因依從于人物而發(fā)生形變,曲款暗通的密碼是“主義或思想”,而關于“佳人”,對她們走出深閨之后的評價標準,則在于與時代“潮流”的疏密。有了這套符碼,“新青年”男女才能互認為共同社群的一員,從而可能開始進一步的接觸。主義、思想、時代潮流,對于實際的“新青年”社群來說,是耳熟能詳的“今典”;對于塑造新青年自我形象的革命加戀愛小說來說,甚至是戀愛正當性的源頭;而作為才子佳人故事來看,此符碼的羅曼蒂克處又令很多讀者(包括作者張恨水)難解其味,甚至已是難掩嘲諷筆調了。新主角型本身的思維、言語實錄和原有類型模式的沖突,使觀看者難以對被觀看者產生情感認同,令敘述情調產生了變異,由抒情一變而為諷刺。
在這“造就”新青年的戀愛中,高潮與終章并非戀愛的達成或者締結婚姻,而在對抗——一場父子、新舊的對抗。自“五四青年”開始,自由戀愛對包辦婚姻,新的子對舊的父,無論就實例看還是文藝作品看,如此二元沖突已成為一種核心的常態(tài)沖突,甚至一種標簽,一種時代風尚。三部曲中的“新青年”也不能免俗。黃惜時老父見兒子在北平和同學同居,大罵:“你也不要想用我的錢,在外面嫖婊子了。你這個寡廉鮮恥,喪盡天良的禽獸!”惜時則回應:“你不知道現在是婚姻自由的時代么?”{2}就此斷絕了父子關系。周計春寫信要求退婚另娶,張恨水特別擬出書信內容:“兒想在現今時代,戀愛神圣,婚姻自由,父母做主買賣式的婚姻,當然不能算數……若是父親不答應兒這個要求,兒就與家庭脫離關系,永遠不回家鄉(xiāng)?!雹劢洿艘灰郏靶虑嗄辍奔凑嬲男辛诉@“婚姻自由”的時代信條。如果說五四時的“戀愛神圣”是一種創(chuàng)舉式的吶喊,到了1930年代,它已被當作某種傳承的知識,一種“新青年”的集體守則,甚至可以作為情節(jié)套路,在流行小說中出現。
至于沖突已畢,“新青年”們的戀愛修煉亦隨之宣告結束。《傷逝》里“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4}的言說,在三部曲中,已然成為一種得到普遍認可的結構元素出現:因家庭援助斷絕,男主角們隨之走向失戀、失學的境地。至此,“新青年”的造就亦告一段落,視像亦初具雛形了。
三、游歷新“儒林”:當“新青年”初為“社會人”
作為學生的“新青年”,實際上處于人生的訓練階段。當其走出校園,尋求并獲得職業(yè),以“社會人”的身份試圖融入新的社群、新的社會空間時,“新青年”社群的屬性也在這場融合中被整合。而初初經世,即其視像遭受最大挑戰(zhàn)或被更加鞏固之時。已被“造就”的新青年以怎樣的姿態(tài)進入社會結構,面對自己未體驗過的社會空間?而當這種進入被敘述之時,“新青年”視像又與何種慣常敘述類型互相擠壓塑形?
且先來看三部曲中三位主角的軌跡:《似水流年》的黃惜時,首先在報紙登發(fā)廣告,愿做家庭教師或公私書記,可惜于一眾類似廣告中無甚特點,石沉大海。求拜同鄉(xiāng)欲在機關當個小職員,不果,只能罵兩句“十分腐敗的死官僚”出氣。終于將囊內當空,流落野寺,幫人記賬寫信,不至于凍餓而死。一日心生一念:愿做一徒步旅行家,從此在全中國漂泊,行蹤不定,署名“浪子”,于報刊偶發(fā)旅行游記?!冬F代青年》的周計春,求學無望后,起初靠拆白,流連舞場花叢中;而后通過報紙副刊,成為一新戲劇家的座上賓;遭拋棄后,遠走南洋歌舞團,化身知名“藝術家”?!哆^渡時代》的閔不古,是“政府曾逮捕著他關了數小時,全國學生會都曾打電報到南京去挽救他”的“在南方去請愿的首領”{1},一個專業(yè)的運動學生。從南方回到北平后,上瞞下騙,終于幫一中學校長平息了學潮,自己亦因此獲其附屬小學主任的位置。
這些被現代教育體系培養(yǎng)出的半成品,以社會人身份經世之時,無論是寫話劇、演話劇,給報刊投稿,或者當個小學教導主任,他們的生活空間距離此現代教育體系仍不算遙遠:接納他們的圈子,仍延續(xù)著這個現代話語體系(能聽得懂、用得會新名詞的共同體)。現代教育體系中,越往上層走,越具有高度的分化和專業(yè)性,以培養(yǎng)更適用的職業(yè)社群。有趣的是,三部曲中的主角,并不出自理、工、農、醫(yī)這四個實用學科,而都可以算作人文學科的學生:黃惜時從文學系轉音樂系,閔不古于戲劇、文學自謂專家,周計春在大學旁聽,課聽不懂,卻“發(fā)表欲熾熱”,忙著寫劇評。人文學科的學生,在1930年代的社會中,實在有些尷尬:1933、1934年教育部??埔陨袭厴I(yè)生未就業(yè)者統計中,21.6%的人文科學生找不到工作,相形之下,工程技術專業(yè)的學生中,未就業(yè)率是3.2%。{2}在已成為社會熱點問題的“大學生失業(yè)潮”中,人文科學生最受矚目。以至于官方產生了所謂“文實之爭”的大討論:1932年5月19日,鄒魯等提出要在廣州各大學“停辦文法科或減少數量”,引發(fā)廣州《民國日報》“現代青年”欄的論爭;11天后,陳果夫即向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提出:“自本年度起,全國各大學及專門學院,一律停止招收文法藝術等科學生,暫定以十年為限。”③由此引來全國各方反響,而贊同抑文重實,以文科學生為不事生產、無力興國者不在少數。出身文科的學生成為“新青年”流行視像中被著重關注的典型,確與其在社會結構中的某種不諧調有關。1930年代的時代主題,可說是建設與抗戰(zhàn)。國民黨官方強調的實業(yè),文科幫不上什么忙;抗戰(zhàn),即便他們有心報國,也易被套上“書生無用”的定評。
談到“書生”,還要回頭再看錢芥塵為《過渡時代》所作序中的一個表述:“《儒林外史》描寫舊社會,可謂淋漓盡致,惟限于時代,對于新社會之狀態(tài)闕如,新舊未能對照,不能若恨水先生此著之入木三分也?!眥4}《過渡時代》的類比對象乃是《儒林外史》,這頗有值得品味之處?!靶虑嗄辍比后w,尤其是其中的文科學生出身者,他們所學的現代學科體制下的文學、歷史、哲學、藝術,相對于理工醫(yī)農,較易于被大眾了解,而和傳統的儒生術業(yè)相提并論。三部曲中這種類比也屢次出現,《現代青年》的周計春想當工程師,鄉(xiāng)下的干娘則以為,“讀書的人,都是像從前三考一樣,趕考中狀元”{5};《似水流年》、《過渡時代》都寫到如今學生養(yǎng)活不易,竟不如過去的趕考時代,《過渡時代》的老儒生閔宗良,聽到文學、藝術,即大發(fā)世風日下、經術不行的牢騷。如此,現代文科教育體系生成的社會網絡,在大眾流行的話語中,被比為“新儒林”,而這些“新青年”則被視作“新儒生”。且三部曲的敘事結構,尤其《似水流年》與《現代青年》二者,承繼著《儒林外史》和清末《老殘游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一路:以一位主角的游歷為線索,敘述其所處圈子之百態(tài)。如此,則有些吊詭的意味了:“新青年”——接受著新文化而以篤信經書者為“十八世紀的活死人”⑥的群體,在三部曲這流行小說中,反而被作為他們最不屑的“儒生”群的類型變體來敘述。由此產生了敘述模式的種種錯位,內外視角中群體視像的種種變形。
且截取《現代青年》的一段,觀看這種錯位與變形的展開。第三十回至三十四回,小說寫周計春求職無門,卻誤打誤撞,加入一新戲劇群體。這里用了嚴格的第三人稱限制視角,由周計春以大觀園中劉姥姥式的外來者身份觀看。
計春先是寄出一封表達仰慕的快信:
何恐先生:請你恕我冒昧。忽然寫這封信給你。因為我常讀你的作品,是你手下一個信徒……我是一個有熱烈思想的青年,同時我是不明社會黑暗的幼稚分子,于是我成了個迷路小羊。我在你作品中,看出你是個有血性的男子,必能指導崇拜你的青年?,F在,請你允許我一見,作五分鐘的談話……{1}
在這里,戲劇作家余何恐被定義為一個給予指引的青年導師,令人仰視的存在,新文藝群體中標簽性的人物。而后,余何恐出現,小說以周的視角對其進行了打量:
只見一個穿青呢西服的,戴著黑絲絨帽,架了寬邊眼鏡,口袋上插了一管自來水筆。看那樣子,是一位很時髦的男子,不過年齡卻到三十歲以外去了。計春正在向那人打量,那人取下頭上的絲絨帽子,露出一頭油亮漆黑的頭發(fā)……計春一面穿衣洗臉的時候,一面已在那里想著:在我讀他那許多平民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候,以為他必是一個穿藍布短褂褲的青年,卻原來是這樣一個漂亮人物。{2}
理想與現實視像產生了第一次分歧,“平民文學”的創(chuàng)作者以一個小布爾喬亞的姿態(tài)出現了。而周計春的內心獨白,對閱讀者造成了印象的暗示。
而后,余何恐邀請周計春到自己家中幫助創(chuàng)作反映農村的戲劇,計春就此成為這個戲劇組織的一員。這一群體的生活場景,全以計春視角敘述:房間里“地板是油光的,天花板是雪亮的,寸來厚的織花地毯上,陳設著藍絨的沙發(fā)椅子,圓桌上蒙著藍綢的桌圍,上面放的茶具,細景瓷描金的,煙灰缸也是景泰藍的。總之,在歐化中還要顯出富貴氣來?!逼渲星嗄昴信俺猿院群取?,和余何恐“一面喝酒,一面談些散文和戲劇問題,兩位女同志,醉得不能走,就睡在他床上”。一個女生談起自己的創(chuàng)作計劃:“密斯脫周!我很想寫一篇小說,題目是《鄉(xiāng)村一女性》,大意說她要抵抗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走進都會上來,后來在都會上受到了許多波折,還是回到鄉(xiāng)村去,找她的Lover。”計春道:“好是好的,不過鄉(xiāng)村女子,她們決不會這樣辦?!敝劣谟嗪慰譂u漸囊中羞澀,圍繞他的青年男女也星飛云散。唯有周計春跟著,且熏陶著在日記寫了幾條誡語:“(一)鏟去一切封建思想。(二)用自己的力量去找出路。(三)要謀大眾的利益。(四)不做奴才。(五)戰(zhàn)勝環(huán)境,不與惡勢力謀妥協!”③
這段戲劇組織生活的敘述,倒有幾分“戚而能諧,婉而多諷”的味道。白描為主,而自見其言行矛盾,名實不一,透顯出一種集體性的浮夸糜爛。而細致白描后穿插的一兩句評論,譬如“歐化中還要顯出富貴氣來”,為視像定型提供了態(tài)度判斷的導向。讀者-觀看者對視像采取的高位俯視姿態(tài),亦來源于這種洞察矛盾、獲得價值判斷立場后的快感,即使這只是漫畫式的類型視像導致的結果。
周計春和余何恐交往的終結,又是用對比的諷刺寫出。余編了個劇叫《鄉(xiāng)下人》,周計春寫文章宣傳此劇“暴露了資本家的丑態(tài),把握住了時代的核心”,可惜對“資本家”批得太過火,資助人——一個銀行家以為影射自己,大不高興。余生怕禍及自身,立即遣送走了周計春。
至此,通過理想想象與現實細節(jié)無處不有的落差敘述,周計春所進入的這個新文藝場,連帶著余何恐這個模板人物,其道德合法性完全崩塌了。而青年導師余何恐,實際被歸入一種傳統的諷刺類型——滿口道德文章而一肚子男盜女娼的偽君子,一個《儒林外史》中的常見人物;不過是口號有變,禮義廉恥變成了鏟除封建、農工神圣。在這個諷刺傳統中,質疑對象是否真誠,是諷刺立場獲得的利器。而“新青年”即將加入的社會群體,總是在小說中被預設為不真誠的。成為“社會人”的新青年們,也逐漸于此場域中習得規(guī)則,由諷刺者變身為被諷刺的一員。
四、視角置換的話語裝置:二元對立結構中的“新青年”視像
所謂“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常導致偏頗、簡化,而為思考者警惕。但這種思路有時相當有效,“新文化”能夠運動成功,借助二元對立話語,不斷建構論敵,對于自身合法性的獲得,可算是頗有助益。{1}三部曲的作者張恨水,則以二元對立沖突——新舊、父子、城鄉(xiāng)來整合小說結構,甚至作為情節(jié)的推動力,“新青年”類型化視像的建構方式。
這種對立結構,在三部曲的回目設置中可以得到最直白的展示。如《過渡時代》第六回《骨肉與思潮父父子子/金錢到戀愛我我卿卿》;第十二回《作者要權威抓住時代/攻人重腐化違背潮流》;《似水流年》第十二回《喜近芝蘭交成寶肆/悔生豚犬見約黃泉》……
以情節(jié)發(fā)展的動力看,二元對立結構亦非常簡潔有效:三部曲中每位“新青年”主角都因戀愛問題和父親發(fā)生沖突,而在沖突中,他們以“新名詞”及其背后的“新文化”潮流為理據,對舊的、違逆此潮流的父親加以聲討。父子雙方,無論生活方式、思考理路均完全不同。而這些父輩都來自“鄉(xiāng)下”——進入城市的“新青年”逃離的空間。
但建構二元對立,對確立“新青年”視像來說,根本性的作用在于為它提供了一種道德判斷,一種可以被大眾流行接受的價值。二元結構中,一方為“是”,則另一方為“非”。對于“非”的一方來說,道德性的被否定在大眾流行文化中是致命的。那么,在三部曲中,二元對立結構中的道德判斷以怎樣的標準建立?《現代青年》的作者自序已講得很明白:
讀者而疑吾言,則在青年馳逐之場,稍加研究,必可發(fā)現不少之西裝革履,皆父母血汗之資所易也。吾人極不贊成養(yǎng)兒防老,積谷防饑之舊觀念。但見若干青年,耗其父兄血汗掙來之錢,如泥沙擲去;勞逸相懸,亦良為不平。而此等人則尚高談主義,以現代青年自命。然則所謂不現代者,其程度又當如何乎?作小說者,理不應自置批評于書中。故余亦惟有出之以息艱之態(tài),而名此書曰《現代青年》!{2}
號稱“不應自置批評于書中”,而情感道德的判定姿態(tài)已頗為鮮明?!靶虑嗄辍北恢糜谝粋€不妙的境地,背負著不孝的罪名。實際上,“孝”作為儒家最為重視的一種道德,確為新文化者祛魅的對象,說他們是不孝者,不會帶來特別的攻擊力。但接下來的批評則更誅心——“高談主義”,也就是說“新青年”群體的“非孝”等觀念,都不過是一種外部裝飾,這些“新”是不誠的。一個不誠的群體,這樣的標簽已經非常危險了。
如果是不誠的,那么,其“新名詞”堆砌下的本核是什么?可怕的是,這本核被認定為“金錢”。在三部曲的敘述中,黃惜時對父親假以辭色,不過是因為“父親身邊有四百元大洋,不能太得罪了他”;戀愛一場,終于才明白,自己是“花錢去買愛情”③。周計春給父親寫信,宣揚“戀愛神圣”,“父母做主買賣式的婚姻,當然不能算數”,但沒隔幾行,即稱要與之結婚的孔小姐“門第身份,比我家要勝過萬萬倍……有了孔小姐幫忙,一千八百款子,不算回事”。{4}閔不古的人生信條,最終已是“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洋錢主義才是真的,有了洋錢,什么理論都是好的,沒有洋錢,什么理論也是白說”。{5}“洋錢至上”,無論在何種文化中,都是被鄙夷的價值觀。至此,“新青年”的流行視像已被作為不誠的非道德者。
而二元對立結構,如果可能達到和解,則需要“非”的一方向“是”的一方靠攏,被其救贖。救贖在此表現為“還鄉(xiāng)”。當城市的子輩回到故鄉(xiāng),或是《現代青年》的跪倒墓前請求饒恕,或是《似水流年》的近鄉(xiāng)情更怯,灑淚江邊而不敢與父相認,子輩都在尋求著“自新”,回歸了“孝”,從而拋棄了自己對“新青年”身份強勢的自信,在這場價值判斷的勝負中敗下陣來。自魯迅小說開啟還鄉(xiāng)模式起,還鄉(xiāng)的“新青年”多自居于啟蒙、救贖者的地位(即使這位啟蒙者對自我的啟蒙意義還在猶疑);而在三部曲中,救贖和被救贖者的地位是顛倒過來的?!靶虑嗄辍眰兊幕剜l(xiāng),標志著一場成長的失敗。
三部曲流行視像建構中的二元對立沖突,實借自“新青年”社群的自我書寫,城鄉(xiāng)、父子、新舊的對立,已是“新文學”本身固有的話語裝置。和三部曲同屬1930年代暢銷之作的《家》,作為這種話語的集大成者,即開宗明義地敘述“父與子之間的斗爭”、“為著爭自由、愛情與知識的權利的斗爭”、“舊禮教的叛徒”{1},以這樣的自敘視角,賦予“新青年”自我肯定的激情。而正如本文第一節(jié)所言,《家》在當時超出“新青年”社群的閱讀群體中并不熱銷,反是張恨水三部曲中的“新青年”視像更易為大眾接受。打造這一流行視像時,張恨水借用了“新青年”社群的話語裝置,卻置換了視角:將二元兩端的立場各自展示,并將其各自的話語放置于實際情景之中,懸空的話語和日常行動碰撞,在產生了情節(jié)的戲劇性之時,亦引導了閱讀者的態(tài)度判斷。而引入這種二元裝置的危險性在于,以一方之情感、思維邏輯壓倒另一方,提供的視像可以說是清晰的,卻難以說是豐富的。
五、余論:一個連載現場
1933年3月到1934年7月,張恨水的《現代青年》在上?!缎侣剤蟆愤B載,而自1930年《啼笑因緣》起,《新聞報》的《新園林》副刊便總有一塊位置屬于張恨水小說。其時,《新聞報》大洋4分5厘(13.5個銅元)一份,日發(fā)行量15萬份左右,和《申報》并稱滬上兩大報已久。{2}重新翻閱那些泛黃的紙張,最惹人注目的是鋪天蓋地而來的廣告:麥片橘汁保生丸,商場促銷大酬賓……。其時有財力豪情刊登整版廣告者,除了香煙公司等時尚產業(yè),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兩大出版巨頭也屢屢登場,而它們的廣告大多為新課程標準下的大、中、小學教科書。相形之下,《現代青年》的豆腐塊,好似這些巨型廣告的小小注腳。報紙的第六張,即《新園林》最后一張,不定期設有一欄《新聞報附刊匯編》,為讀者投稿的選登。有些稿件內容之一致,實在有趣:其中很多是剛剛走出學校、進入社會的職業(yè)青年,供職于百貨、銀行、商鋪、學校等處,感到生活壓抑的痛苦,成功無望,而尋求人生道路的解答。其下則有以長輩身份教誨青年的心靈雞湯:鼓吹努力、奮斗、安分、友善,照此去做,人生光明,指日可待。不知這些苦悶的青年,是否又會是《現代青年》的忠實讀者?如果是,看到小說中同齡人的一幕幕活劇,或是類比于自己的校園生活,或是游歷社會的經歷中有和自己不同的奇情奇遇,其感慨何如?
【責任編輯穆海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