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巍
內(nèi)容提要群經(jīng)之疏中既記載了馬昭等對《孔子家語》的質(zhì)疑初聲,也反映了唐宋學(xué)者對此歧見迭出,故渺不為定論。由于馬昭為鄭學(xué)之徒,所以他的指控涉及到經(jīng)學(xué)史上的“鄭、王之爭”,這是《家語》案涉及到的第一個學(xué)術(shù)公案。
關(guān)鍵詞《孔子家語》王肅鄭玄張融馬昭
〔中圖分類號〕G2561〔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4)03-0087-14
《孔子家語》最早著錄于《漢書·藝文志》,是一部記錄孔子及門弟子言行的書。今傳王肅注《孔子家語》一書,據(jù)王《序》稱,得自孔子二十二世孫孔猛,為其家先人之書;所附《后序》則謂為孔安國所“撰集”。然王肅同時鄭學(xué)之徒馬昭指稱該書為“肅所增加”,由此漸滋疑議,宋王柏以是書為王肅偽托于孔安國而作,至清儒范家相《家語證偽》、孫志祖《家語疏證》諸家書出,《家語》王肅偽書說浸成定論,疑偽成風(fēng),乃至于陳士珂《孔子家語疏證》之輯撰,本為今本辯護(hù)的,也被誤認(rèn)為辨?zhèn)沃髁?。近人則承清人之說而加以推演,如屈萬里等本崔述說以為《家語》為王肅弟子偽作。又有學(xué)者如丁晏據(jù)《家語·后序》,以為古文《尚書》經(jīng)傳、《論語孔注》、《孝經(jīng)傳》、《孔叢子》連《家語》五書均為王肅“一手”所偽。于是,對王肅個人與《孔子家語》此書之疑偽程度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王肅是否偽造《孔子家語》,是中國學(xué)術(shù)史上牽連極為深廣的著名公案。
20世紀(jì)70年代以來,隨著一批與《家語》內(nèi)容有關(guān)的戰(zhàn)國西漢時代竹簡木牘的面世、敦煌寫本《孔子家語》的公布,為重審這一公案,提供了新的材料,也帶來了新的契機(jī)、形成了新的研究熱潮,出現(xiàn)了一批新的研究成果。大致可以歸結(jié)為兩種傾向性的意見:一派可謂今本《家語》可信說;另一派則可謂重證《家語》偽書說。兩派都利用了新出土材料,基本上均通過將出土簡帛古書與《家語》相關(guān)內(nèi)容加以比勘等方法,但是大家對《家語》一書的時代和性質(zhì)問題的認(rèn)識仍存在尖銳的分歧,有的分歧深刻地關(guān)涉到對20世紀(jì)疑古思潮的認(rèn)識與評價。在這種疑者自疑信者自信的情況下,我們認(rèn)為應(yīng)該另辟蹊徑,從公案學(xué)的角度,對學(xué)術(shù)史進(jìn)行深入細(xì)致的分析,解剖事實上有千絲萬縷關(guān)系的公案群,對王肅偽造《家語》說之來龍去脈作一個徹底的偵查與斷案。
基于相關(guān)史實的梳理,我們認(rèn)為,《家語》偽書案至少與中國學(xué)術(shù)史上的四個公案有難解難分的關(guān)系。其一,群經(jīng)之疏中記載了馬昭等的質(zhì)疑初聲,由于馬昭為鄭學(xué)之徒,所以他的指控涉及到經(jīng)學(xué)史上的“鄭(玄)、王(肅)之爭”,這是《家語》案涉及到的第一個學(xué)術(shù)公案。其二,宋代的王柏遠(yuǎn)本唐顏師古《漢書·藝文志》注“非今所有《家語》”之說,發(fā)展出“古《家語》”“今《家語》”文本兩分的看法,并提出了王肅托名于孔安國偽造《家語》說。其根源在于,王氏批駁朱子借證于《家語》校正《中庸》,從而為他提出將《中庸》分為二篇的創(chuàng)說掃清道路。這《中庸》分篇案,是《家語》案涉及到的第二個學(xué)術(shù)公案。其三,《家語》偽書案又由于偽《古文尚書》案而擴(kuò)大與深化,愈演愈成為其中的一個子命題。學(xué)者對《家語》的研究,普遍存在一種鍛煉成獄之心理趨向,產(chǎn)生了機(jī)械移植、推論過度、疏而不證、籠統(tǒng)混淆、牽強(qiáng)附會等等問題。其間所滋生的王肅偽造五書之說,又成為近代康有為劉歆遍偽群經(jīng)說之造端,影響廣遠(yuǎn)。這是《家語》案涉及到的第三個學(xué)術(shù)公案。其四,在《家語》本身的真?zhèn)我约坝纱硕婕暗降摹都艺Z》與諸公案的關(guān)聯(lián)上,“《家語》三序”(包括王肅的 “《孔子家語解序》”、以孔安國口吻所寫的“孔安國《后序》”、載有孔衍奏書之《后序》)的可靠與否,是一個關(guān)鍵。疑之者以為王肅遍偽群書的證據(jù),信之者則可援以證成《家語》為孔安國“撰集”之說。所以,“《家語》三序”疑信之辨,可謂是《家語》案涉及到的第四個學(xué)術(shù)公案。
本文所討論者,為整個《孔子家語》真?zhèn)喂钢壠?,即關(guān)系到經(jīng)學(xué)史上“鄭、王之爭”的第一個學(xué)術(shù)公案。
最早著錄《孔子家語》的是《漢書·藝文志》六藝略《論語》類:“《孔子家語》二十七卷?!碧祁亷熥⒃唬骸胺墙袼小都艺Z》?!鼻逋跸戎t《漢書補(bǔ)注》:“沈欽韓曰:《隋志》‘二十一卷,王肅解。有孔安國《后序》,即出肅手。并私定《家語》以難鄭學(xué)。(晉代為鄭學(xué)者馬昭、張融并不之信。張融云:《春秋》【巍按:《通典》此后有“魯”字,疑脫】迎夫人,四時通用?!都艺Z》限以冬,不符《春秋》,非孔子之言也。參見[唐]杜佑撰:《通典》(全5冊)卷第59,王文錦、王永興、劉俊文、徐庭云、謝方點(diǎn)校,中華書局,1988年,第2冊第1677頁。又同母異父之昆弟死,《家語》孔子以為從于繼父而服。馬昭云:異父昆弟,恩系于母,不于繼父。參見南朝宋庾蔚之引馬昭說,[唐]杜佑撰:《通典》(全5冊)卷第91,王文錦、王永興、劉俊文、徐庭云、謝方點(diǎn)校,第3冊第2496頁。見《通典》。)《王制疏》‘《家語》先儒以為肅之所作,未足可信。按:肅惟取婚姻、喪祭、郊禘、廟祧與鄭不同者,羼入《家語》以矯誣圣人,其它固已有之,未可竟謂肅所造也?!蓖跸戎t:《漢書補(bǔ)注》(全2冊)第30卷,中華書局,據(jù)清光緒二十六年虛受堂刊本影印,1983年,上冊第875頁,上欄。
這段扼要的注解透露了豐富的信息,昭示了《家語》傳流的歷史性變遷。漢代始著錄之《家語》,到了唐朝,不僅卷數(shù)有變,本子亦成了問題,而今人稱為“王肅注”的,原名“王肅解”。當(dāng)然,我們在此要探究的更是《家語》偽書說之緣起。且不論沈欽韓本人關(guān)于《家語》的見解,雖遠(yuǎn)本于“先儒”的看法,卻已頗為不同。但他指出,以《家語》“為肅之所作,未足可信”之成見,實淵源于以馬昭、張融為代表的“鄭學(xué)”之徒。換言之,《家語》偽書說之初始形態(tài),乃為經(jīng)學(xué)史上“鄭學(xué)”與反“鄭學(xué)”爭議的產(chǎn)物。這可以作為我們討論的基礎(chǔ)。
一、張融不信《家語》之真相
我們先來看沈欽韓所謂“晉代為鄭學(xué)者張融并不之信”一事。與馬昭的看法如此得勢一樣,張融諸說有廣泛而深遠(yuǎn)的影響,不僅因為政書之要籍《通典》引之,更在于士子必讀的群經(jīng)之疏已鄭重述之?!锻ǖ洹飞w本于賈疏,賈疏并先備錄王肅之言,可見張說之所針對。
《周禮·地官·媒氏》“中春之月,令會男女。”(鄭注:中春,陰陽交,以成昏禮,順天時也。)《周禮注疏》卷十四,[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全2冊),中華書局,1980年,上冊第733頁中欄。為便觀覽,本文凡涉《十三經(jīng)注疏》經(jīng)注連引之處,均用括號表示注文內(nèi)容。下文不復(fù)再加說明,讀者鑒之。
賈疏及《玉燭寶典》引王肅《圣證論》云:正如孫詒讓所說:“賈疏所載,貿(mào)亂失次,復(fù)多脫誤。今依《玉燭寶典》、《通典》及臧琳所校補(bǔ)正。”本文所引《圣證論》及下文“張融評”皆據(jù)孫氏所校正之文。見[清]孫詒讓撰:《周禮正義》(全14冊)卷26,王文錦、陳玉霞點(diǎn)校,中華書局,1987年,第4冊第1040-1042頁。間有異議,隨文出注。
吾幼為鄭學(xué)之時,為謬言,尋其義,乃知古人皆以秋冬。自馬氏以來,乃因《周官》而有二月?!对姟贰皷|門之楊,其葉牂牂”,《毛傳》曰:“男女失時,不逮秋冬?!比牵瑓⒁?,十月而見東方,時可以嫁娶。又三時務(wù)業(yè),因向休息而合昏姻,萬物閉藏于冬,而用生育之時,娶妻入室,長養(yǎng)之母,亦不失也。孫卿曰:“霜降逆女,冰泮殺止?!倍偈嬖唬骸笆ト艘阅信庩?,其道同類天道,向秋冬而陰氣來,向春夏而陰氣去。故古人霜降而逆女,冰泮而殺止。與陰俱近,與陽遠(yuǎn)也?!保ㄎ“矗憾弦欢卧挘駛鳌妒?jīng)注疏》之《周禮注疏》全無)《詩》曰:“將子無怒,秋以為期。”《韓詩傳》亦曰:“古者霜降逆女,冰泮殺止,士如歸妻,迨冰未泮?!睘榇蓑炓?。而玄云“歸,使之來歸于己,謂請期時。”來歸之言,非請期之名也?;蛟挥H迎用昏,而曰“旭日始旦”,何用哉?《詩》以鳴雁之時納采,以昏時而親迎,而《周官》中春令會男女之無夫家者,于是時奔者不禁,則昏姻之期盡此月矣,故急【念】期會也。[清]黎庶昌輯:《古逸叢書》(下)所收《玉燭寶典》卷2,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4年,第432頁,蓋為孫君所本。該本“故急期會也”,《歲時習(xí)俗資料匯編》(1)所收《玉燭寶典》卷2,作“故念期會也”,臺灣:藝文印書館據(jù)日本尊經(jīng)閣文庫藏前田家藏舊鈔卷子本景印,1970年,第88頁。似以作“念”為是,“念”“急”兩字形近而訛?!犊鬃蛹艺Z》曰:“霜降而婦功成,嫁娶者行焉;冰泮而農(nóng)業(yè)起,昏禮殺于此。”又曰:“冬合男女,春班爵位也?!?/p>
王肅《孔子家語解序》關(guān)于王肅之序,諸本頗有異稱,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以下簡稱“四庫本”)作“《家語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影印明覆宋刊本(以下簡稱“明覆宋本”)作“《孔子家語序》”,[清]嚴(yán)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附索引)》(全4冊)(2),中華書局,1958年,第1180-1181頁,據(jù)“毛晉重刻北宋本《家語》”錄文稱“《孔子家語解序》”,曹書杰主編:《魏晉全書》(2)所收《孔子家語》,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年,第376-377頁亦作“《孔子家語解序》”。巍按:《序》中有云:“斯皆圣人實事之論,而恐其將絕,故特為解,以貽好事之君子?!庇帧端鍟そ?jīng)籍志》云:“《孔子家語》二十一卷,王肅解”,故從嚴(yán)氏稱“《孔子家語解序》”。云:“鄭氏學(xué)行五十載矣,自肅成童,始志于學(xué),而學(xué)鄭氏學(xué)矣。然尋文責(zé)實,考其上下,義理不安,違錯者多,是以奪而易之?!薄犊鬃蛹艺Z》第1頁,上欄。以下凡引《家語》,文字則均出于明覆宋本,恕不贅注。間有異本異文需要校正參考,隨文說明??磥泶搜圆惶摚趺C之學(xué)術(shù)履歷,確是有一段由“幼為鄭學(xué)”而后翻然立異自樹己學(xué)的曲折,與后來王陽明浸淫朱子學(xué)說、格竹而自悟的例子,相映成趣,堪有一比。此處關(guān)于古代婚嫁正時之禮的見解,正其例也。正如杜佑所概括的:“按:鄭玄嫁娶必以仲春之月;王肅以為秋冬嫁娶之時也,仲春期盡之時矣。”[唐]杜佑撰:《通典》(全5冊)卷第59,王文錦、王永興、劉俊文、徐庭云、謝方點(diǎn)校,第2冊第1676-1677頁。鄭玄根據(jù)《周官·媒氏》立論,王肅則廣征《詩》及《毛傳》、《荀子》、董仲舒、《韓詩傳》、《孔子家語》之言為說。而張融在這個問題上從鄭非王。
賈疏又引張融評云:
《夏小正》曰:“二月,綏多士女,交昏于仲春?!薄兑住ぬ┴浴罚骸傲?,帝乙歸妹,以祉元吉?!编嵳f,六五爻辰在卯,春為陽中,萬物以生,生育者嫁娶之貴,仲春之月,嫁娶男女之禮,福祿大吉?!兑住分断特浴?,柔上剛下,二氣感應(yīng)以相與。皆說男下女?!墩倌稀げ菹x》之詩,夫人待禮,隨從在途,采鱉者以詩自興。又云“士如歸妻,迨冰未泮?!迸f說云:士如歸妻,我尚及冰未泮定納。其篇義云:嫁娶以春,陽氣始生萬物,嫁娶亦為生類,故《管子篇·時令》云“春以合男女”。融謹(jǐn)按:《春秋》魯逆夫人、嫁女,四時通用,無譏文。然則孔子制素王之法,以遺后世,男女以及時盛年為得,不限以日月?!都艺Z》限以冬,不附于《春秋》之正經(jīng),如是則非孔子之言。嫁娶也以仲春,著在《詩》、《易》、《夏小正》之文,無仲春為期盡之言;又《春秋》三【四】時嫁娶,“三時嫁娶”,《周禮正義》乙巳本、楚本諸版本同,孫氏保留了《周禮注疏》賈疏舊文,似不如臧琳所校“四時嫁娶”為順,見前文有“《春秋》魯逆夫人、嫁女,四時通用,無譏文?!笨芍?。臧校見《經(jīng)義雜記》卷8“王肅《圣證論》”條,[清]阮元、王先謙編:《清經(jīng)解、清經(jīng)解續(xù)編(附索引)》(全13冊),鳳凰出版社(原江蘇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冊第1468頁。何自違《家語》冬合男女窮天數(shù)之語也。《詩》、《易》、《禮》、《傳》所載,《咸》、《泰》、《歸妹》之卦,《國風(fēng)·行露》、《綢繆》“有女懷春”、“倉庚于飛,熠耀其羽”、“春日遲遲”、“樂與公子同歸”之歌,《小雅》“我行其野,蔽芾其樗”之嘆,此春娶之證也。禮,諸侯越國娶女,仲春及冰未散請期,乃足容往反也。秋如期往,淫奔之女,不能待年,故設(shè)秋迎之期?!掇衅庇忻贰分?,殷紂暴亂,娶失其盛時之年,習(xí)亂思治,故嘉文王能使男女得及其時。陳晉棄周禮,為國亂悲傷,故刺昏姻不及仲春。玄說云“嫁娶以仲春”,既有群證,故孔晁曰:“‘有女懷春,《毛傳》云:‘春不暇,待秋?!喝者t遲、‘女心傷悲,謂蠶事始起,感事而出?!诬榔溟?,喻遇惡夫?!谝溆穑骷奕⒅??!窃谟纾隙?,參見東方,舉正昏以刺時?!贝穗m用毛義,未若鄭云“用仲春為正禮”為密也。是以《詩》云“匏有苦葉,濟(jì)有深涉”,箋云:“匏葉苦而渡處深,謂八月時。時陰陽交會,始可以為昏禮,納采問名?!庇衷啤笆咳鐨w妻,迨冰未泮”,箋云:“歸妻,使之來歸于己,謂請期冰未散,正月中以前,二月可以為昏?!比粍t以二月為得其實,惟為有故者,得不用仲春。③[清]孫詒讓撰:《周禮正義》(全14冊)卷26,王文錦、陳玉霞點(diǎn)校,第4冊第1041-1042、1042頁。
張融復(fù)歷引“《詩》、《易》、《禮》、《傳》所載”“春娶之證”以駁王肅之說,主張“鄭云用仲春為正禮”之論。其間的是非,并不是本文要討論的。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見[清]孫詒讓撰:《周禮正義》(全14冊)卷26,王文錦、陳玉霞點(diǎn)校,第4冊第1043-1044頁。我們要探究的是,由此而牽涉到的張融對《家語》緣何而“不之信”的分問題以及《家語》是否王肅偽造的總問題。
讓我們從《家語》在論爭雙方所據(jù)文獻(xiàn)中的地位說起。孫詒讓云:“昏期之說,荀子以為始于霜降,終于季冬,毛公、韓太傅依以詁《詩》,董子《春秋繁露·循天之道篇》,《易林·復(fù)之履》、《家人之損》說并同,此王肅秋冬嫁娶之說所本?!都艺Z·本命篇》注又云:‘二月農(nóng)事始起,會男女之無夫家者,奔者不禁,期盡此月故也。此又孔晁說所本?!雹蹖O氏所疏王肅所本,可謂密矣,然首自荀子以降,又舉出孔晁以“仲春令會男女,奔者不禁”為“此昏期盡,不待備禮”之說所本——“《家語·本命篇》注”王說,獨(dú)不及《家語》正文,何哉?蓋《家語》為王肅偽造之案,在晚清殆已成定局,故孫君亦以為不便涉及也。然在王肅、張融等爭論之當(dāng)初并無此疑竇,故王氏特舉《家語》之典與《周官》相角,而張融亦不駁荀子、不駁董子、不駁《毛傳》、《韓傳》,而獨(dú)駁《家語》,蓋以為擒賊先擒王,非以為輕,實以為重也。此于爭議雙方為共識,所不必辯者。而張氏之“不之信”乃在于其以為《家語》所記“冬合男女”諸說,與孔子所定之《詩》、《易》、《禮》等經(jīng)典所述不合,又與他所理解的“《春秋》魯逆夫人、嫁女,四時通用,無譏文?!敝洞呵铩反罅x“不符”,故以為“非孔子之言”。此等之“不信”,乃因《家語》與個人心目中所選擇(即“信”)之經(jīng)義不合而不予采信。張融不采《家語》而從鄭義的例子,又如《周禮注疏》卷十八云:“至魏明帝時,詔令王肅議六宗,取《家語》宰我問六宗,孔子曰‘所宗者六,埋少牢于大昭祭時,相近于坎壇祭寒暑,王宮祭日,夜明祭月,幽(禜)[宗]祭星,雩(禜)[宗]祭水旱。(孫詒讓校:汪云“‘禜皆當(dāng)作‘宗,王肅讀《祭法》如字,不得用鄭義改作‘禜也?!卑福捍艘少Z氏習(xí)憶鄭讀輒書作禜,而忘王與鄭異讀也。雪克輯校:《孫詒讓全集·十三經(jīng)注疏校記》(全2冊),中華書局,2009年,上冊第157頁。)孔安國注《尚書》與此同。張融(許)[評](阮校:惠校本“許”作“評”,此誤。)從鄭君,于義為允?!盵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全2冊),上冊第758頁,上欄。類如《毛詩正義》所謂“其緯候之書及《春秋命歷序》言五帝傳世之事,為毛說者,皆所不信。”之“不信” ,以及“其《大戴禮》、《史記》諸書,皆鄭[玄]所不信”之“不信”?!睹娬x》卷17之1,[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全2冊),上冊第528頁,中欄。《史記·五帝本紀(jì)第一》:“太史公曰:學(xué)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dú)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鬃铀鶄鳌对子鑶栁宓鄣隆芳啊兜巯敌铡?,儒者或不傳。(《索隱》:《五帝德》、《帝系姓》皆《大戴禮》及《孔子家語》篇名。以二者皆非正經(jīng),故漢時儒者以為非圣人之言,故多不傳學(xué)也。)”《前四史》(全四冊)(1),中華書局縮印本,1997年,[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1,第16-17頁。究其極也,不過如司馬貞所說,因其“非正經(jīng)”故“以為非圣人之言”而不信。從張融的例子可見,所謂偽與非偽的一種原型即是信與不信,而其界限,全出于對經(jīng)典的判教,即是否“孔子之言”,后世所謂是否“孔氏之書”。非因其為王肅之偽造而“不信”,此斷斷然者也。試想,王肅明白歷引《荀子》、《毛傳》、《董子》、《韓傳》與《家語》并列,并非專據(jù)《家語》,亦非晦其所“竊”。若王肅于其間上下其手,豈不是自彰其丑,何勞反對者來抓贓?乃后儒循流忘源,反以王肅公然“自招供”者,加以比勘與引申,以為王肅之罪證,如孫志祖曰:“‘冬合男女,春班爵位:按‘冬、‘春二字王肅所增以證‘霜降嫁娶,冰泮始?xì)⒅f?!盵清]孫志祖:《家語疏證》卷4,《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31冊第231頁上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臧琳亦云:“《禮記·禮運(yùn)》本作‘合男女,頒爵位, ‘冬、‘春二字是肅所加以難鄭者?!标傲眨骸督?jīng)義雜記八》,[清]阮元、王先謙編:《清經(jīng)解、清經(jīng)解續(xù)編(附索引)》(全13冊),第2冊第1468頁。巍按:此絕不可通。何以見得?張融明明說“《家語》限以冬”,是知張氏所見《家語》之本亦為“冬合男女”之類,若非如此,則全失批評之對象。王肅何來上下其手?
張融不從王肅而從鄭說,關(guān)涉《家語》的又一個例子是:
《禮記·禮運(yùn)》:
夫禮必本于天,動而之地,列而之事,變而從時,協(xié)于分藝,其居人也曰養(yǎng),(鄭注:養(yǎng),當(dāng)為“義”字之誤也。下之則為教令,居人身為義?!缎⒔?jīng)說》曰:“義由人出?!保┢湫兄载浟?、辭讓、飲食、冠昏、喪祭、射御、朝聘。
孔疏:
按《圣證論》,王肅以下云:“獲而弗食,食而弗肥,字宜曰‘養(yǎng)?!薄都艺Z》曰:“其居人曰養(yǎng)。”鄭必破為“義”者,馬昭云:“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又此云‘禮義者,人之大端,下每云‘義,故知‘養(yǎng)當(dāng)為義也?!睆埲谥?jǐn)按:“亦從鄭說?!薄抖Y記正義》卷22,[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全2冊),下冊第1426頁,上、中欄。
《家語·禮運(yùn)》:
夫禮必本于太一,(太一者,元?dú)庖?。)分而為天地,轉(zhuǎn)而為陰陽,變而為四時,列而為鬼神,其降曰命,(即上所為命,降于天地祖廟也。)其官于天也,(官,為職分也。言禮職分皆從天下來也。)協(xié)于分藝,(藝,理。)其居于人也曰養(yǎng)。(言禮之于人身,所以養(yǎng)成人也。)所以講信修睦,而固人之肌膚之會,筋骸之束者;所以養(yǎng)生送死,事鬼神之大端;所以達(dá)天道,順人情之大竇?!犊鬃蛹艺Z》第7卷,第83頁下欄、84頁上欄。
平心而論,從《家語》下文“而固人之肌膚之會,筋骸之束者;所以養(yǎng)生送死,事鬼神之大端”云云,可知“其居于人也曰養(yǎng)”頗合文理,而鄭玄之改讀確有未安處,王肅據(jù)《家語》正之,實無可厚非,至少亦自成一說。若必以王肅因緣批評鄭學(xué)而改造《禮記》文辭成《家語》模樣,為此要作出之論證,比張融之不從王說、而非質(zhì)疑其所據(jù)《家語》文本的可靠性,要麻煩得多。
然為此窮于搜尋遁詞者猶可以說,難保張融不為王肅所欺,此等說法蓋建立于《家語》唯有王肅所注解,即獨(dú)此一本或王本獨(dú)為早出的假設(shè)上,如范家相所云:“王氏所注《家語》,先儒或信或疑。信者亦譏其雜而不純,疑者但知其增加舊說,未有全指其偽者。一以魏晉以來流傳之舊或有所本,一以孔門之書存之為幸,且托于孔猛之所出,當(dāng)非全誣也。不知是書之源委,自王肅以前從未見諸儒言及,而肅言孔壁所藏、博士所奏,獨(dú)如此了了,非即肅之供牒耶?”[清]范家相:《家語證偽》卷11,《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31冊第191頁上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此也,猶言《家語》文本之流傳,自王肅始劈空而起。案諸文獻(xiàn),亦為誣枉之說。
今既知在某些問題上與王肅力持異議者如張融所見之《家語》文本,有與王本相同者。王肅同時又有王基,史稱“散騎常侍王肅著諸經(jīng)傳解及論定朝儀,改易鄭玄舊說,而基據(jù)持玄義,常與抗衡”,是為標(biāo)準(zhǔn)的鄭學(xué)之徒、積極反對王學(xué)者。他有感于“[魏]明帝盛修宮室,百姓勞瘁”,上疏云:
臣聞古人以水喻民,曰“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故在民上者,不可以不戒懼。夫民逸則慮易,苦則思難,是以先王居之以約儉,俾不至于生患。昔顏淵云東野子之御,馬力盡矣而求進(jìn)不已,是以知其將敗。今事役勞苦,男女離曠,愿陛下深察東野之弊,留意舟水之喻,息奔駟于未盡,節(jié)力役于未困。昔漢有天下,至孝文時唯有同姓諸侯,而賈誼憂之曰:“置火積薪之下而寢其上,因謂之安也?!苯窨苜\未殄,猛將擁兵,檢之則無以應(yīng)敵,久之則難以遺后,當(dāng)盛明之世,不務(wù)以除患,若子孫不競,社稷之憂也。使賈誼復(fù)起,必深切于曩時矣。《前四史》(全4冊)(4),[晉]陳壽撰、[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卷27,第199頁。
王基所舉“東野之弊”、“ 舟水之喻”兩典,分別見于今本《家語》之《顏回第十八》、《五儀解第七》,雖然前者亦見于 《莊子·達(dá)生篇》、《荀子·哀公篇》、《呂氏春秋·離俗覽·適威》、《韓詩外傳二》、《新序·雜事第五》, 后者亦見于《荀子·哀公篇第三十一》、《新序·雜事第四》,王氏并未明言己疏據(jù)典所出,所以未必王氏必本《家語》,但也不能排除王基看到《家語》本子的可能性,無論如何,在王肅的論敵對于與《家語》密切相關(guān)之典故如此詳熟的情況下,王肅要一手遮天恐非后人所想象的這般容易。不僅如此,與王朗共參議論的田瓊也提到了《家語》:
魏時或為《四孤論》曰:“遇兵饑饉有賣子者;有棄溝壑者;有生而父母亡,無緦親,其死必也者;有俗人以五月生子妨忌之不舉者。有家無兒,收養(yǎng)教訓(xùn)成人,或語汝非此家兒,《禮》,異姓不為后,于是便欲還本姓。為可然不?”博士田瓊(嚴(yán)可均:瓊,鄭康成弟子,建安、黃初間為博士?!度龂摹肪?9,[清]嚴(yán)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附索引)》(全4冊)(2),第1213頁上欄。)議曰:“雖異姓,不相為后,禮也?!都艺Z》曰:‘絕嗣而后他人,于理為非。今此四孤,非故廢其家祀。既是必死之人,他人收以養(yǎng)活。且褒姒長養(yǎng)于褒,便稱曰褒,姓無常也。其家若絕嗣,可四時祀之于門戶外;有子,可以為后,所謂‘神不歆非類也?!贝罄硗趵首h曰:“收捐拾棄,不避寒暑,且救垂絕之氣,而肉必死之骨,可謂仁過天地,恩踰父母者也。吾以為田議是矣?!盵唐]杜佑撰:《通典》(全5冊)卷第69,王文錦、王永興、劉俊文、徐庭云、謝方點(diǎn)校,第2冊第1914頁。
田瓊是“為鄭學(xué)者”,王朗為王肅的父親,田氏援據(jù)《家語》以議禮,而王朗贊同之。是為鄭康成后學(xué)明引《家語》之例證,而王肅之父也很可能得見《家語》。英雄欺人,猶可說也,王肅乃欲并其親父而欺之耶?此亦無辭以自解者。惟所引《家語》之文“絕嗣而后他人,于理為非”,不見于今本,則可知田氏所據(jù)本子或與王肅有不同,而更可能的是《家語》未必為王肅所“增加”,其內(nèi)容卻極可能歷經(jīng)流傳而有所“遺失”也。文本的歷史性似當(dāng)如此看待,乃為得之爾。
更有意思的是,沈欽韓因為偽書案將張融與馬昭捆綁在一起,張融竟被指認(rèn)為“晉代為鄭學(xué)者”。[清]范家相:《家語證偽》卷11,《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31冊第190頁上欄已謂“馬昭、張融,皆鄭康成弟子。”可見此類訛傳甚多也。其實,驗明正身,張融不但不是原告之一,甚至不足以充當(dāng)幫腔,反而恰可以作為判定王肅無辜之一獨(dú)立旁證。
前文已經(jīng)論及張融對于《家語》之“并不之信”,乃出于主觀的經(jīng)義裁判,其所見《家語》內(nèi)容與王肅本亦有相同之處,現(xiàn)有文獻(xiàn)似也未見他直接提到王肅與《家語》的瓜葛,此固與后世所謂《家語》為王肅偽造之觀念相去不可以道里記也。相關(guān)的記載到見于《隋書·經(jīng)籍志》云:“《孔子家語》二十一卷,王肅解。梁有《當(dāng)家語》二卷,魏博士張融撰,亡。”[唐]魏征、令狐德棻撰:《隋書》(全6冊)卷32,中華書局,1973年,第4冊第937頁?!傲河小懂?dāng)家語》”的確切意謂,是指南朝齊梁間阮孝緒所編《七錄》著錄之魏博士張融撰《當(dāng)家語》,關(guān)于《隋志》注中的“梁有”非謂“梁朝有”而實指“《七錄》有”即“《七錄》所載”,參見任莉莉所引王應(yīng)麟、朱彝尊、錢大昕、章學(xué)誠、《四庫》館臣、章宗源、黃侃、余嘉錫、姚名達(dá)諸家說。任莉莉:《七錄輯證·前言》,上海世紀(jì)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7-9頁。是其著錄當(dāng)不晚于甚或早于王肅作“解”之《家語》也。宋王應(yīng)麟撰《玉海》所引有出入:“《隋志》:《孔子家語》二十一卷,王肅解(梁有《家語》三卷,魏博士張融撰,亡)。”[宋]王應(yīng)麟輯:《玉?!罚ㄈ?冊)卷41,江蘇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聯(lián)合出版,1987年,第2冊第773頁,下欄。書名不管是“《當(dāng)家語》”也好,“《家語》”也好,卷數(shù)不管是“二卷”也好,“三卷”也好,均為“魏博士張融”所撰,《隋志》將其書與王肅之書并列,可見同為與《家語》有密切關(guān)系之人物,如王氏有何可疑之點(diǎn),張氏應(yīng)該是最有資格的揭發(fā)者,何以未見披露呢?何以只是“未信”本書,而未波及到注者呢?這是很令人深思的。何況張氏亦非凡鄭玄之說必守、凡王肅之說必加以反對之輩,正如《禮記》孔疏所說:“張融以禘為五年大祭,又以圜丘即郊,引董仲舒、劉向、馬融之論,皆以為《周禮》圜丘則《孝經(jīng)》云南郊,與王肅同,非鄭義也?!薄抖Y記正義》卷46,[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全2冊),下冊第1587頁,下欄。又如《孝經(jīng)》邢疏所說:“其時中郎馬昭抗章固執(zhí),當(dāng)時敕博士張融質(zhì)之。融稱:‘漢世英儒自董仲舒、劉向、馬融之(倫)【論】,孫詒讓校:“倫”,《祭法正義》引作“論”。見雪克輯校:《孫詒讓全集·十三經(jīng)注疏校記》(全2冊),下冊第596頁。皆斥周人之祀昊天于郊,以后稷配,無如[鄭]玄說配蒼帝也。然則《周禮》圜丘,則《孝經(jīng)》之郊。圣人因尊事天,因卑事地,安能復(fù)得祀帝嚳于圜丘,配后稷于蒼帝之禮乎?且在《周頌》‘思文后稷,克配彼天,又《昊天有成命》郊祀天地也。則郊非蒼帝,通儒同辭,肅說為長。”《孝經(jīng)注疏》卷5,[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全2冊),下冊第2553頁,中欄。此類張融皆從王不從鄭。又《舊唐書》載唐元行沖著論《釋疑》述“鄭學(xué)”、“王學(xué)”之爭及其與張融關(guān)系較為近古:“子雍規(guī)玄數(shù)十百件,守鄭學(xué)者,時有中郎馬昭,上書以為肅繆。詔王學(xué)之輩,占答以聞。又遣博士張融案經(jīng)論詰,融登召集,分別推處,理之是非,具《圣證論》。巍按:“具《圣證論》”,四庫本作“具呈證論”。王肅酬對,疲于歲時。則知變易章句,其難四矣。”[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全16冊),卷120,第10冊,中華書局,1975年,第3180頁。巍按:元行沖所述“王肅酬對,疲于歲時。”非謂王氏理屈詞窮難以應(yīng)敵,乃備述當(dāng)時“鄭學(xué)”之勢力太大,王肅欲立新學(xué)之艱難,所以緊接著說:“則知變易章句,其難四矣?!?,他借此對他自己主撰的書“竟不得立于學(xué)官”一事澆心中之塊壘,因以王肅自比,故其同情正在王肅一邊。《新唐書》述此事云:“王肅規(guī)鄭玄數(shù)千百條,鄭學(xué)馬昭詆劾肅短。詔遣博士張融按經(jīng)問詰,融推處是非,而肅酬對疲于歲時?!币奫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全20冊),卷200,第18冊,中華書局,1975年,第5692頁?!皵?shù)十百件”又一變而為“數(shù)千百條”,益為夸誕矣,此等事固便于添油加醋,凝為談資。王注《家語》之遭詬病,是離不開這一背景的??梢姡瑥埲诘慕巧喈?dāng)于法定仲裁者,似非聚訟之兩造,皆可與上舉兩條經(jīng)疏互證。所以《周禮注疏》有“張融評“評”,原為“許”,據(jù)阮校改。從鄭君”,《周禮注疏》卷18,[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全2冊),上冊第758頁,上欄。《禮記正義》有“張融評云”《禮記正義》卷40,[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全2冊),下冊第1550頁,下欄;卷46,下冊第1587頁,下欄。字樣。而近人如馬國翰等輯佚《圣證論》每每于引王肅曰、馬昭曰之后,稱“張融評曰”,亦可見其意也。沈欽韓對張融冒然冠以“晉代為鄭學(xué)者”的大帽子,系置時代既不確切,又將其與馬昭相提并論而不加區(qū)分,劃分學(xué)派更不恰當(dāng)。豈非皆因牽涉《家語》偽書案而有以致之乎?
二、馬昭“王肅所增加說”之源流
其實真正堪稱“鄭學(xué)”之徒,雖則身為鄭學(xué)后輩,亦未必盡符師說,如孔疏曾舉出“馬昭之言,非鄭旨也?!薄岸R昭雖出鄭門,其言非鄭意也”諸例。參見《毛詩正義》卷8之2,[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全2冊),上冊第395頁,上欄;卷20之4,上冊第626頁,上欄。而在《家語》與王肅關(guān)系問題上發(fā)表震撼性見解、其影響深遠(yuǎn)直至今日的,毫無疑問是馬昭。馬氏之說,最著者載于《禮記正義》:
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fēng)》,夔始制樂以賞諸侯。(鄭注:夔欲舜與天下之君共此樂也。南風(fēng),長養(yǎng)之風(fēng)也,以言父母之長養(yǎng)己,其辭未聞也。夔,舜時典樂者也?!稌吩唬骸百?,命女典樂?!保?/p>
孔疏:
此《南風(fēng)》歌辭未得聞也。如鄭此言,則非《詩·凱風(fēng)》之篇也。熊氏以為《凱風(fēng)》,非矣。按《圣證論》引《尸子》及《家語》難鄭云:“昔者舜彈五弦之琴,其辭曰:‘南風(fēng)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fēng)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鄭云‘其辭未聞,失其義也?!苯癜矗厚R昭云“《家語》王肅所增加,非鄭所見。又《尸子》雜說,不可取證正經(jīng)?!惫恃浴拔绰劇币??!抖Y記正義》卷38,[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全2冊),下冊第1534頁,上欄。
“《家語》王肅所增加,非鄭所見?!?!此蓋即《四庫總目提要》所謂“馬昭以《家語》為王肅偽作,其說今載《禮記》疏中,言之鑿鑿”紀(jì)昀、陸錫熊、孫士毅等原著,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全2冊)卷32,中華書局,1997年,上冊第421頁。者(見《孝經(jīng)章句》提要),后人述此,不免有所夸張,但是從歷史影響的角度來看,我們決可斷言:這可以說就是《家語》為王肅偽書說的源頭。
我們當(dāng)首先了解其確切指謂、來由及其引申出來的問題,再看對后世的影響。
度其意,似謂鄭君非不見《家語》,乃鄭氏所見之本蓋為著錄于《漢志》之類之正本,非王肅所私注且“增加”了別樣內(nèi)容的私貨;連類而及的《尸子》所述則為“雜說”,均失卻證據(jù)之正當(dāng)性。恰是對王肅《圣證論》批評鄭氏“失其義也”的反唇相譏。
有學(xué)者指出“馬昭是很強(qiáng)烈地維護(hù)師道尊嚴(yán)的人,但更準(zhǔn)確地說馬昭是為了維護(hù)師嚴(yán)而非為了維護(hù)道尊?!崩顚W(xué)勤主編、王志平著:《中國學(xué)術(shù)史·三國、兩晉、南北朝卷》,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上卷第148頁。此說大體得之,惟從“已經(jīng)破除了經(jīng)學(xué)的神圣性”的角度駁馬昭,恐不能服尊經(jīng)者之心。其實“尸子”其人身份,正未必“雜”。阮元《春秋穀梁傳注疏校勘記序》云:“《六藝論》云‘穀梁善于經(jīng),豈以其親炙于子夏,所傳為得其實?與公羊同師子夏,而鄭氏《起廢疾》則以穀梁為近孔子,公羊為六國時人。又云‘傳有先后,然則穀梁實先于公羊矣。今觀其書,非出于一人之手,如隱五年、桓六年并引尸子,說者謂即尸佼,佼為秦相商鞅客,鞅被刑后遂亡逃入蜀,而預(yù)為征引,必?zé)o是事。或傳中所言者非尸佼也。”阮元:《春秋穀梁傳注疏??庇浶颉?,[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全2冊),下冊第2362頁。鄭氏所謂“善于經(jīng)”之《穀梁傳》中一再稱引及之“尸子”,當(dāng)為傳經(jīng)之先師(蓋非是《尚書正義》所謂“古書尸子、慎子之徒”《尚書正義》卷5,[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全2冊),上冊第141頁,中欄。),何以“不可取證正經(jīng)”呢?如此或可杜佞鄭學(xué)者之口(鄭學(xué)誠可敬,惟事事曲護(hù)則成“佞鄭”)。此等之觀念自不可執(zhí)之太過,不但不必“不可取證正經(jīng)”,甚至不妨用之解史,《史記·樂書》“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fēng)》?!薄都狻罚骸班嵭唬骸赌巷L(fēng)》,長養(yǎng)之風(fēng)也,言父母之長養(yǎng)己也。王肅曰:‘《南風(fēng)》,育養(yǎng)民之詩也。其辭曰‘南風(fēng)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索隱》:“此詩之辭出《尸子》及《家語》?!薄肚八氖贰罚ㄈ?冊)(1),[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卷24,第306頁。此正化經(jīng)疏為史注之一個好例也。平心而論,王肅之批評,用過去的經(jīng)學(xué)語言來說,可稱著有明文,用今天的持論標(biāo)準(zhǔn)來看,亦非孤證。無可厚非。
與“《家語》王肅所增加,非鄭所見”的指控相比,這些都不算什么。首先要搞清楚的是,如此嚴(yán)重的指控是緣何而來的?大體上較為清楚的是,它是鄭學(xué)之徒馬昭應(yīng)對王肅之反鄭學(xué)的產(chǎn)物,更準(zhǔn)確地說是一種無力的疲軟反應(yīng)的極端例子,只要將其與另一個相似的例子略事比較便可明了。
《周禮·天官·玉府》:“凡王之獻(xiàn)金玉、兵器、文織、良貨賄之物,受而藏之。(鄭注:謂百工為王所作,可以獻(xiàn)遺諸侯。古者致物于人,尊之則曰獻(xiàn),通行曰饋。《春秋》曰“齊侯來獻(xiàn)戎捷”,尊魯也。文織,畫及繡錦。)”
賈疏:
云“古者致物于人,尊之則曰獻(xiàn)”者,名【若】(據(jù)阮校正)正法,上于下曰饋【賜】(據(jù)阮校正),下于上曰獻(xiàn)。若尊敬前人,雖上于下亦曰獻(xiàn),是以天子于諸侯云獻(xiàn)。按《月令》“后妃獻(xiàn)繭”,鄭注“謂獻(xiàn)于后妃”。知此王之獻(xiàn)金玉非是獻(xiàn)金玉于王者,按下《內(nèi)府職》“凡四方之幣獻(xiàn)之金玉”,彼是諸侯獻(xiàn)王,入內(nèi)府藏之,不得在此,故知金玉是“獻(xiàn)遺諸侯”者也。況諸侯中兼有二王之后。二王之后,王所尊敬,自然稱獻(xiàn)也。若王肅之義,取《家語》曰“吾聞之,君取于臣曰取,與于臣曰賜。臣取于君曰取【假】(據(jù)阮校正),與于君謂之獻(xiàn)”,以此難鄭君。鄭君弟子馬昭之等難王肅,“《禮記》曰‘尸飲五,君洗玉爵獻(xiàn)卿況諸侯之中有二王之后,何得不云獻(xiàn)也?”云“通行曰饋”者,言通行者,上于下,下于上,及平敵相于,皆可云饋??底羽佀?,陽貨饋孔子豚,皆是上于下曰饋?!渡欧蚵殹吩啤巴躔佊昧取?,及《少牢》、《特牲》稱饋食之禮,并是于尊者曰饋。朋友之饋,雖車馬不拜,是平敵相饋。故鄭云“通行曰饋”?!啊洞呵铩吩积R侯來獻(xiàn)戎捷,尊魯也”者,按莊公三十一年,《公羊》云:“齊侯來獻(xiàn)戎捷。齊,大國也,曷為親來獻(xiàn)戎捷?威我也?!薄蹲髠鳌吩疲骸胺嵌Y也。凡諸侯有四夷之功,則獻(xiàn)于王。中國則否?!薄斗Y梁》云:“齊侯來獻(xiàn)捷者,內(nèi)齊侯也?!弊⒃疲骸疤┰唬糊R桓內(nèi)救中國,外攘夷狄,親倚之情,不以齊為異國,故不稱使,若同二國也。”然《三傳》皆不解獻(xiàn)義,今鄭引者,以齊大國專【于魯】(據(jù)阮校正),言來獻(xiàn),明尊之則曰獻(xiàn),未必要卑者于尊乃得言獻(xiàn)。《周禮注疏》卷6,[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全2冊),上冊第678頁,下欄。
古代贈送物品之禮辭,鄭玄據(jù)《周禮》經(jīng)文,并援引《公羊》之義,以為只要一方對另一方有尊敬之意便可曰“獻(xiàn)”,“未必要卑者于尊乃得言獻(xiàn)”。王肅則據(jù)《家語》孔子之言“吾聞之,君取于臣曰取,與于君曰賜。臣取于君曰假,與于君謂之獻(xiàn)?!币詾橹挥斜罢邔ψ鹫撸绯枷戮捶罹衔锲纺说迷弧矮I(xiàn)”,不能亂套,[穀梁: 莊公三十一年]“六月,齊侯來獻(xiàn)戎捷。(獻(xiàn),下奉上之辭也。《春秋》尊魯,故曰獻(xiàn)。)”范寧之說,蓋本王肅?!洞呵锓Y梁傳注疏》卷六,[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全2冊),下冊第2388頁下欄、2389頁上欄。故鄭說不通。在他看來,鄭所援引的齊侯送魯君物品的例子與“王之獻(xiàn)(臣下如諸侯等)”即天子賜屬下的例子不可等量齊觀。所以很可能王肅不僅斥言鄭注之無根,并疑及《周禮》之“獻(xiàn)”之一辭之不確。馬昭則據(jù)《禮記》“君獻(xiàn)卿”以玉爵,即君獻(xiàn)臣之例,并“諸侯之中有二王之后”當(dāng)為天子所尊之說,駁王以通鄭說、以護(hù)鄭注。然《禮記》之地位在王肅心目中蓋如《家語·后序》所謂為“變除”《家語》之余,與《家語》不可同日而語,故王、馬或終不免于各尊所信,此吾人可以懸揣者也。到底誰是誰非,并不是本書要討論的。有意思的是,馬氏并不在此處說:“《家語》王肅所增加,非鄭所見?!鄙w因為此處尚有《禮記》可據(jù),尚有別說可以應(yīng)對,故無須為此絕決之言也,由此返觀前例,所謂“《家語》王肅所增加,非鄭所見”,似實出于馬氏應(yīng)對失據(jù)之不得已,殊不意竟成王肅的致命傷,豈不可怪?問題更在于殺手锏雖未在此處亮出,而王肅所引《家語》亦未必不在“《家語》王肅所增加,非鄭所見”的范圍內(nèi),此則益見馬說之統(tǒng)制力也。如范家相認(rèn)為《家語》該節(jié)“此見《韓詩外傳》,亦見《新序》,其文略同。”[清]范家相:《家語證偽》卷9,《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31冊第171頁,下欄。孫志祖也說“此襲《韓詩外傳五》、《新序雜事第五篇》。”[清]孫志祖:《家語疏證》卷5,《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31冊第249頁,下欄。今均詳錄于下,看是否如此。
《家語·正論解》:
孔子適季孫,季孫之宰謁曰:“君使求假于田,特【將】與之乎(《魏晉全書》??庇洠簠部尽皩ⅰ弊鳌疤亍?,據(jù)備要本改曹書杰主編:《魏晉全書》(2),第369頁。)?”季孫未言。孔子曰:“吾聞之:‘君取于臣謂之取,與于臣謂之賜,臣取于君謂之假,與于君謂之獻(xiàn)。”季孫色然悟曰:“吾誠未達(dá)此義?!彼烀湓自唬骸白越褚淹腥≈?,一切不得復(fù)言假也?!薄犊鬃蛹艺Z》第9卷,第110頁,下欄。
《韓詩外傳》卷五第34章:
孔子侍坐于季孫,季孫之宰通曰:“君使人假馬,其與之乎?”孔子曰:“吾聞君取于臣謂之取,不曰假?!奔緦O悟,告宰通,曰:“自今以往,君有取謂之取,無曰假。”故孔子正假馬之名,而君臣之義定矣。《論語》曰:“必也正名乎?!薄对姟吩唬骸熬訜o易由言?!毖悦病漢]韓嬰撰、許維遹校釋:《韓詩外傳集釋》卷5,中華書局,1980年,第200-201頁。
《新序》卷五雜事第16章:
孔子侍坐于季孫,季孫之宰通曰:“君使人假馬,其與之乎?”孔子曰:“吾聞君取于臣謂之取,不曰假?!奔緦O悟,告宰曰:“自今以來,君有取謂之取,無曰假?!惫士鬃诱亳R之名,而君臣之義定矣?!墩撜Z》曰:“必也正名?!薄对姟吩唬骸盁o易由言,無曰茍矣?!笨刹簧骱??[漢]劉向編著、石光瑛校釋、陳新整理:《新序校釋》(全3冊)卷5,中華書局,2009年,中冊第720-721頁。
巍按:《公羊·定公八年》冬,何休之注亦有與之極相關(guān)者,一并錄之:“不言取而言竊者,正名也。定公從季孫假馬,孔子曰:‘君之于臣,有取無假,而君臣之義立。”阮校云:“今《家語》無‘君臣之義立。”徐彥疏:“云‘不言取而言竊者,正名也者,正所以不言盜取而言竊者,盜是卑賤之稱,是以不得言取也。竊者,是其正名,是以即引《家語》以證之。定公從季孫假馬,孔子曰‘君之于臣有取無假,而君臣之義立者,《家語》文?!薄洞呵锕騻髯⑹琛肪?6,[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全2冊),下冊第2340頁下欄、2341頁上欄。
其間的不同,如:許維遹引“周廷寀云:[《韓詩外傳》]‘通《家語·正論[解]》作‘謁。按下云‘告宰通,則‘通自是宰名,與《家語》異?!笔忡鴦t認(rèn)為:“《韓詩外傳》五下文有‘告宰通曰之語,則通是宰名無疑,王肅謬以為通謁之義,遂于此改通為謁,荒陋可笑如此。”又如:屈守元引“周[廷寀]云:[《韓詩外傳》]‘侍坐,《家語·正論》云:‘適?!鼻弦嘁詾椤啊m字乃偽造《家語》者欲尊崇孔子而妄改?!鼻卦{疏:《韓詩外傳箋疏》卷5,巴蜀書社,1996年,第514頁。不過我們?nèi)匀徊荒芘懦齻髀劗愞o的可能性,故書“通”與“謁”形近而訛,不能謂必?zé)o其事,而《家語》、《韓詩外傳》、《新序》均為尊孔者所編制,或者《家語》之“撰集”者與孔氏更有關(guān)系因而在選詞上與眾不同,此猶可說也。但王肅若必本此二種文獻(xiàn),何以不一并抄之?因?qū)τ谕趺C來說,此等皆為小節(jié),似不必斤斤計較,真正重要的不同,是《家語》“與于臣謂之賜”及“與于君謂之獻(xiàn)”兩句為《韓詩外傳》與《新序》所無。則范家相、孫志祖所謂承襲之說不免要落空。對此,鋪張《家語》為王肅偽作說者,非謂此等文字為王肅所竄入,則不能圓其說,如石光瑛之言曰:“蓋肅特著在此,以為難鄭張本。其私心,千載下尚可以窺見也?!盵漢]劉向編著、石光瑛校釋、陳新整理:《新序校釋》(全3冊)卷5,中冊第721頁。馬昭尚說不出來的,后人不憚煩說之之例類如此。我們則認(rèn)為,王肅之“難鄭”正如其自述的,原本如馬融、鄭玄般偏據(jù)《周禮》,所學(xué)不復(fù)為其牢籠后,乃更據(jù)《詩》說、《荀子》、《董子》、《家語》等立論(見前文《周禮》賈疏所引“王肅論云:“吾幼為鄭學(xué)之時”云云)之類,此處近是。王肅見《周禮·天官·玉府》“凡王之獻(xiàn)”云云經(jīng)文之可疑并鄭注之不通,乃據(jù)《家語》正之,若徒見有《韓詩外傳》、《新序》諸文,則未見得鄭學(xué)有何不妥,因其只提到“取”與“假”的關(guān)系,未涉及有關(guān)“獻(xiàn)”的定義問題。鄭學(xué)之徒馬昭對此也只是采取了另尋義據(jù)別為界說的對策,對《家語》此處之文字并無訾議,就《家語》本文來看,孔子不限于“取”、“假”連類而及“獻(xiàn)”、“賜”以明禮制,博喻以開導(dǎo)季孫,也是合乎情理的,未見有何生硬勉強(qiáng)之處。賈疏說“《三傳》皆不解獻(xiàn)義”,它經(jīng)典似亦無有界說“取”、“假”、“獻(xiàn)”、“賜”諸義簡明扼要如《家語》者。這是王肅重視《家語》的一個理由。其間似只有鄭學(xué)與王學(xué)勢力之較量消長,必謂《家語》為王肅偽造,那是鑿之過深了。反過來說,更為重要的是,鄭玄似未見《家語》此段文字,若寓目及之,如此有關(guān)系之文字,淵博精深如鄭氏,必不會毫無討論,而等待后學(xué)來饒舌了。
進(jìn)而言之,此《家語》是否如馬昭所說“王肅所增加,非鄭所見”之《家語》這一問題所導(dǎo)出的更為深沉內(nèi)在的邏輯指向是:我們首先要問:馬昭本人有沒有見到古已有之的、未為“王肅所增加”《家語》舊本?如果他手頭即有,據(jù)舊本校之,斥言王肅之偽劣行徑即可,何勞托言“非鄭所見”?此等證據(jù)只消擺出一兩條即可說明問題,不繁屢舉,后世之為經(jīng)注疏者如孔穎達(dá)之類博洽之士決不會輕易漏過,吾人何其不幸,竟不獲睹及一麟半爪?若非得之目驗或傳聞,又有何資格指控他人“增加”?換言之,馬昭之說的邏輯起點(diǎn)正是“非鄭所見”,推論結(jié)果才是“《家語》王肅所增加”。也就是說,馬氏之義的恰當(dāng)表述,或曰內(nèi)在結(jié)構(gòu),其實應(yīng)該是:《家語》此說,“非鄭所見”(說穿了:非鄭所知)是故:“《家語》王肅所增加”。蓋為取信于人,乃倒辭言之。
由此引申出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是:鄭玄是否見過《家語》呢?有證據(jù)表明,鄭玄很可能確未見過《家語》。群經(jīng)注疏向稱古說之淵藪,頗有助于搜討,我們就從此入手。除了馬昭提到的一條,上文又討論的一條外,《禮記正義》有同樣重要的一例:
《禮記·曾子問第七》:
子游問曰:“喪慈母如母,禮與?”孔子曰:“非禮也。古者男子外有傅,內(nèi)有慈母,君命所使教子也,何服之有?昔者魯昭公少喪其母,有慈母良,及其死也,公弗忍也,欲喪之。有司以聞曰:‘古之禮,慈母無服。(鄭注:據(jù)國君也。良,善也。謂之慈母,固為其善。國君之妾子于禮不服也。昭公年三十,乃喪齊歸,猶無戚容,是不少,又安能不忍于慈母?此非昭公明矣,未知何公也。)今也君為之服,是逆古之禮而亂國法也。若終行之,則有司將書之,以遺后世,無乃不可乎?公曰:‘古者天子練冠以燕居。公弗忍也,遂練冠以喪慈母。喪慈母自魯昭公始也。”
孔疏:
云“昭公年三十乃喪齊歸”者,按襄三十一年襄公薨,《左傳》云:“昭公十九猶有童心。”是即位時年十九也。昭公十一年,其母齊歸薨而無慼容,是年三十,非少孤也。按《家語》云:“孝公有慈母良?!苯襦嵲啤拔粗喂闭?,鄭不見《家語》故也?;颉都艺Z》王肅所足,故鄭不見也?!抖Y記正義》卷18,[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全2冊),下冊第1393頁下欄、1394頁上欄。
由此可知,鄭君認(rèn)為《禮記》的“魯昭公”事跡與《左傳》不合,《曾子問》的記載有誤,孔子提到的魯君斷非“魯昭公”,不知是哪一位。應(yīng)該說鄭氏不愧大儒,其考證是嚴(yán)謹(jǐn)?shù)?,其質(zhì)疑是有理據(jù)的。但是因為他很可能沒有見到《家語》,所以不能斥言其人應(yīng)為魯“孝公”,《家語》中的“孝公”行事正與《曾子問》孔子所提到的魯君相合。但是因為此處據(jù)王肅本《家語》立論,而馬昭又有“《家語》王肅所增加,非鄭所見”的話,所以孔疏又小心地拖了條尾巴:“或《家語》王肅所足,故鄭不見也?!睆闹锌梢钥吹?,馬昭說法的影響之大;同時,從其說只被作為“或”說存異,而主張“鄭不見《家語》故也”,也可見如此虛說已不能羈絆飽學(xué)之士了。試想,如果,鄭玄視野所及有類如王肅注本的《家語》,淵深博通如鄭氏或可以不必采用渺遙的關(guān)于舜樂之前說,他豈會錯過此等直接相關(guān)的文獻(xiàn),而勞神費(fèi)力地去考證它呢?而學(xué)者若思不出此途,竟意欲彌縫乃至鋪張關(guān)于鄭玄的神話的話,豈不惟有隨聲附和“《家語》王肅所增加,非鄭所見”之一途嗎?
而《周禮》賈疏與孔穎達(dá)的看法似不相同,他卻認(rèn)為鄭氏之注多本于《家語》,如:
1《周禮·秋官·小司寇》:“及大比,登民數(shù),自生齒以上,登于天府。(鄭注:大比,三年大數(shù)民之眾寡也。人生齒而體備。男八月而生齒,女七月而生齒。)”
賈疏:云男八月、女七月而生齒者,按《家語·本命》:“男子八月生齒,八歲而齔齒。女子七月而生齒,七歲而齔齒?!蹦凶雨枺藐幎?,得陰而落。女子陰,得陽而生,得陽而落。故男偶女奇也。③④《周禮注疏》卷35,[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全2冊),上冊,第874頁,中欄;第878頁,上、中欄;第878頁,下欄。
2《周禮·秋官·朝士》:“凡得獲貨賄、人民、六畜者,委于朝,告于士,旬而舉之,大者公之,小者庶民私之。(鄭注:玄謂人民之小者,未齔之【七】阮校本“之”,彭林據(jù)宋槧八行本作“七”,與賈疏所引合。參見[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彭林整理:《周禮注疏》(全3冊)卷42,上海世紀(jì)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下冊第1375頁。歲以下。)”
賈疏:云“玄謂人民之小者,未齔七歲以下”者,按《家語·本命》:“男子七歲而齔齒,女子八歲而齔齒?!贝搜云邭q,據(jù)男子,若女子則八歲,皆別【刑】(據(jù)阮校正)人所生。③
3《周禮·秋官·司民》:“司民掌登萬民之?dāng)?shù),自生齒以上皆書于版,辨其國中與其都鄙及其郊野,異其男女,歲登下其死生。(鄭注:登,上也。男八月女七月而生齒。版,今戶籍也。下猶去也。每歲更著生去死。)”
賈疏:云“男八月女七月而生齒”者,《家語·本命篇》,疏已具于上。④
4《周禮·秋官·司厲》:“凡有爵者與七十者與未齔者,皆不為奴。(鄭注:有爵,謂命士以上也。齔,毀齒也。孫詒讓校:“以上”下,蜀石經(jīng)無“也”字,“齔毀齒也”四字,蜀石經(jīng)作“齔者”。 雪克輯校:《孫詒讓全集·十三經(jīng)注疏校記》(全2冊),上冊第283頁。男八歲女七歲而毀齒。)”
賈疏:云“男八歲、女七歲而毀齒”者,《家語·本命篇》之文也?!吨芏Y注疏》卷36,[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全2冊),上冊第882頁,中欄。
不過,賈疏所揭《家語·本命篇》(見今本《家語·本命解》第二十六)之文均復(fù)見于《大戴禮記·本命第八十》,所以很可能鄭注據(jù)《大戴禮》為說,未必“《家語·本命篇》之文也”,當(dāng)然,從中亦可見《家語》在唐代學(xué)者心目中之地位,或亦不在《大戴禮》之下。正如孔疏所謂“《家語·執(zhí)轡篇》、《大戴禮·本命篇》皆云‘人十月而生” ,《毛詩正義》卷20之2,[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全2冊),上冊第615頁,上欄。是其例也。另外,賈氏既認(rèn)為此等處皆為鄭玄所本,則必非“王肅所增加”者,這也是一種看法。
“鄭不見《家語》”的說法,又見于《毛詩正義》:
《詩·東門之楊》: “東門之楊,其葉牂牂?!保ㄅd也。牂牂然,盛貌。言男女失時,不逮秋冬。箋云:楊葉牂牂,三月中也。興者,喻時晚也,失仲春之月。)
孔疏:
○傳“牂牂”至“秋冬”。○正義曰:此刺昏姻失時,而舉楊葉為喻,則是以楊葉初生喻正時,楊葉已盛喻過時。毛以秋冬為昏之正時,故云男女失時,不逮秋冬也。秋冬為昏,無正文也?!囤L(fēng)》云“士如歸妻,迨冰未泮”,知迎妻之禮,當(dāng)在冰泮之前。荀卿書云:“霜降逆女,冰泮殺止?!彼担旁乱?。冰泮,二月也。然則荀卿之意,自九月至于正月,于禮皆可為昏。荀在焚書之前,必當(dāng)有所憑據(jù)。毛公親事荀卿,故亦以為秋冬?!都艺Z》云:“群生閉藏為【乎】陰,而為化育之始,故圣人以合男女,窮天數(shù)也。霜降而婦功成,嫁娶者行焉。冰泮而農(nóng)業(yè)起,昏禮殺于此?!庇衷疲骸岸夏信?,春頒爵位?!薄都艺Z》出自孔冢,毛氏或見其事,故依用焉?!兜毓佟っ绞稀吩疲骸爸俅褐?,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蔽ㄖ^三十之男,二十之女,所以蕃育人民,特令以仲春會耳。其男未三十,女未二十者,皆用秋冬,不得用仲春也。○箋“楊葉”至“之月”。○正義曰:箋亦以楊葉之盛,興晚失正時也。鄭言“楊葉牂牂,三月中”者,自言葉盛之月,不以楊葉為記時也。董仲舒曰:“圣人以男女陰陽,其道同類,嘆【觀】天道向秋冬而陰氣來,向春夏而陰氣去,故古人霜降始逆女,冰泮而殺止,與陰俱近而陽遠(yuǎn)也?!编嵰曰枰鲋挛ㄔ谥俅海室杂魍硎е俅褐?。鄭不見《家語》,不信荀卿,以《周禮》指言“仲春之月,令會男女”,故以仲春為昏月。其《邶風(fēng)》所云,自謂及冰泮行請期禮耳,非以冰之未泮已親迎也。毛、鄭別自憑據(jù),以為定解,詩內(nèi)諸言昏月,皆各從其家?!睹娬x》卷7之1,[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全2冊),上冊第377頁,下欄。
筆者不厭其煩抄錄此段文字,不光為取證于茲,也是看到它對于今人明了此類書之體例(包括用語習(xí)慣)頗有幫助,以便于我們對出自這類書的觀點(diǎn)采取恰當(dāng)?shù)膽B(tài)度。至少有四點(diǎn)是值得注意的:第一,《孔疏》因為《毛傳》與《家語》觀點(diǎn)相近,而推測其有可能是以《家語》為根據(jù)的,所以我們也不能排除毛氏見過《家語》的可能性。但是因為兩者又與《荀子》相通,這就難說了。懷疑的觀點(diǎn)會說《家語》抄自《荀子》,相反的觀點(diǎn),也可以參證《家語·后序》說荀子既然與《家語》關(guān)系如此密切,為什么不是《荀子》本于《家語》呢?或者也可能《家語》與《荀子》同源,在邏輯上均可各備一說,但這些顯然都不是孔疏的見解。第二,鄭玄是根據(jù)《周禮》立說的,如果僅僅孤立地以此一首詩的傳箋之異來看,那么只能說所謂“鄭不見《家語》”也不過是疏家的臆度之辭,但是聯(lián)系上文的討論來看,已非孤證,如此斬釘截鐵的斷語,已經(jīng)完全不受馬昭的觀點(diǎn)支配了。第三,對于毛、鄭之異,疏家采取“各從其家”的策略,這提醒我們要特別注意唐人義疏之學(xué)中非常重要的“疏不破注”的戒律,涉及到鄭玄時尤其不可輕忽其“禮是鄭學(xué)”的原則,如果用一種相對通達(dá)或者說是較為超越的觀點(diǎn)來看的話,對于某些片面的疏辭不必過于認(rèn)真。我們認(rèn)為馬昭“《家語》王肅所增加,非鄭所見”的話,就像女性的臉面一樣被過度地重視了。第四,孔疏說:“鄭不見《家語》,不信荀卿,”用語頗見分曉,其義卻未必不可以相通。《毛詩正義》另一段的語意與之頗為相近:“孫卿、《家語》未可據(jù)信,故據(jù)《周禮》三十之男,二十之女,昏用仲春也。”《毛詩正義》卷1之5,[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全2冊),上冊第291頁,中欄。屢屢出現(xiàn)的“不信”一詞尤堪玩味,此處之“不信”顯然不指對《荀子》文本的可靠性有何懷疑,只是對其義理不予采納,正與前文已討論到的“其《大戴禮》、《史記》諸書,皆鄭[玄]所不信”、張融以為《家語》此類見解“非孔子之言”皆為同一類型,皆主于經(jīng)典之判教,而意不在文獻(xiàn)之辨?zhèn)?,其間確有波及連帶糾纏不清的關(guān)系,今人討論及此則不能不有嚴(yán)謹(jǐn)?shù)姆直妫窃谶@一意義上,我們說“增加”與“不信”(或“未信”)是絕不可等量齊觀的。在張融之后、唐代以前對《家語》頗有訾議的要以南朝宋人庾蔚之為最著名,他的理由也是“未信”:
宋庾蔚之謂:“自以同生成親,繼父同居,由有功而致服,二服之來,其禮乖殊。以為因繼父而有服者,失之遠(yuǎn)矣。馬昭曰:‘異父昆弟,恩系于母,不于繼父。繼父,絕族者也。母同生,故為親者屬,雖不同居,猶相為服。王肅以為從于繼父而服,又言同居,乃失之遠(yuǎn)矣。子游、狄儀,或言齊缞,或言大功,趨于輕重,不疑于有無也?!都艺Z》之言,固所未信。子游古之習(xí)禮者也,從之不亦可乎。”[唐]杜佑撰:《通典》(全5冊)卷91,王文錦、王永興、劉俊文、徐庭云、謝方點(diǎn)校, 第3冊第2496頁。
所謂“《家語》之言”,當(dāng)指《通典》上文所錄“王肅《圣證論》”所“引《孔子家語》”曰:“邾人有同母異父之昆弟死,將為之服,因顏亥而問禮于孔子。曰:‘繼父同居者,則異父昆弟從為之服;不同居者,繼父且猶不服,況其子乎!”[唐]杜佑撰:《通典》(全5冊)卷91,王文錦、王永興、劉俊文、徐庭云、謝方點(diǎn)校, 第3冊第2495頁。我們據(jù)中華書局標(biāo)點(diǎn)本迻錄文字,有的學(xué)者徑將“《家語》之言,固所未信?!币暈轳R昭之言,那是將“子游”以下全部亦點(diǎn)入馬昭語中,似未見其不可,無論如何庾氏之見全本于馬說而來。但這里的“不信”,則未必就是指斥文本的不可靠,則是可以斷言的。因這同一個庾蔚之,對前文提到過的婚嫁之禮鄭、王之爭的看法是;“王、鄭皆有證據(jù),以人情言之,王為優(yōu)矣。”[唐]杜佑撰:《通典》(全5冊)卷59,王文錦、王永興、劉俊文、徐庭云、謝方點(diǎn)校, 第2冊第1678頁。這是不是說,對王氏所據(jù)《家語》之言,有的“未信”有的“信”,不可一概而論呢?哪里就必認(rèn)定其為偽書了呢?若必以“《家語》之言,固所未信?!睘轳R昭之言,則庾蔚之輩對具有強(qiáng)烈的“王肅增加”意味的馬氏之說,看來也沒有亦步亦趨、太過認(rèn)真。
話說回來,先儒往往以義理判教左右對文本真?zhèn)蔚目捶ǎm結(jié)混殽,任情褒貶,實難辭其咎。
今錄唐人之疏緣此對《家語》充滿懷疑甚或歸罪于王肅的例子如下:
1《尚書正義》:此等之書,說五帝而以黃帝為首者,原由《世本》。經(jīng)于暴秦,為儒者所亂?!都艺Z》則王肅多私定,《大戴禮》、《本紀(jì)》出于《世本》,以此而同?!渡袝x》卷1,[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全2冊),上冊第114頁,上欄。(巍按:孔穎達(dá)因《家語》與“今《世本·帝系》及《大戴禮·五帝德》……太史公《五帝本紀(jì)》皆以黃帝為五帝”且“說五帝而以黃帝為首”,與偽《書·大序》以黃帝列“伏犧、神農(nóng)、黃帝”“三皇”之末之說不合,而云然也。)
2《毛詩正義》:《家語》云:“衛(wèi)莊公易朝市??鬃釉唬骸[之于庫門之內(nèi),失之矣?!眲t衛(wèi)有庫門。魯以周公立庫,而衛(wèi)亦有庫門者,《家語》言多不經(jīng),未可據(jù)信?;蛞钥凳遒t,亦蒙褒當(dāng)【巍按:疑當(dāng)作“賞”】故也。《毛詩正義》卷16之2,[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全2冊),上冊第511頁,中欄。(巍按:孔穎達(dá)以此與《明堂位》所記:“庫門,天子皋門”之制不合,而云然也。然《禮記正義》疏《明堂位》此條鄭注則云:“衛(wèi)亦有庫門,故《家語》云:‘衛(wèi)莊公反國,孔子譏其繹之于庫門內(nèi),祊之于東方,失之矣。是衛(wèi)有庫門也?!薄抖Y記正義》卷31,[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全2冊),下冊第1490頁,上欄。是則又以《家語》為可據(jù)。同為孔穎達(dá)領(lǐng)銜之疏,而自相違反如此,何去何從?《家語》到底該不該信呢?)
3《儀禮注疏》:以此言之,生時男子冠,婦人笄。今死婦人不笄,則知男子亦不冠也?!都艺Z》云孔子之喪,襲而冠者?!都艺Z》王肅之增改,不可依用也?!秲x禮注疏》卷35,[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全2冊),上冊第1130頁,下欄。(巍按:賈公彥據(jù)鄭玄注《禮》,而認(rèn)為“生時男子冠,婦人笄。今死婦人不笄,則知男子亦不冠也。” 故有此說。)
4《禮記正義》:王肅云“君臣同制,尊卑不別”,其義非也。又“王下祭殤五”者,非是別立殤廟,七廟外親盡之祖,禘祫猶當(dāng)祀之。而王肅云下祭無親之孫,上不及無親之祖,又非通論。且《家語》云先儒以為肅之所作,未足可依?!抖Y記正義》卷12,[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全2冊),下冊第1335頁,中欄、下欄。(巍按:孔穎達(dá)因王肅論禮與鄭玄不合,而有此說。)
5《禮記正義》:而賈逵、馬融、王肅之等以五帝非天,唯用《家語》之文,謂大皞、炎帝、黃帝五人之帝【帝之】孫詒讓校:“之帝”二字宜乙。雪克輯校:《孫詒讓全集·十三經(jīng)注疏校記》(全2冊),下冊第471頁。屬,其義非也。又先儒以《家語》之文,王肅私定,非孔子正旨。《禮記正義》卷25,[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全2冊),下冊第1444頁,下欄。(巍按:孔穎達(dá)因從鄭玄之義,不從賈逵、馬融、王肅等的見解,而有此說。)
6《春秋左傳正義》:《家語》云:“子鉏商采薪于大野,獲麟焉,折其前左足,載而歸。叔孫以為不祥,棄之于郭外。使人告于孔子,孔子曰:‘麟也。然后取之?!蓖趺C云:“傳曰‘狩,此曰‘采薪,時實狩獵,鉏商非狩者,采薪而獲麟也。傳曰‘以賜虞人,此云‘棄之于郭外,棄之于郭外,所以賜虞人也?!比幻C意欲成彼《家語》,令與經(jīng)、傳符同,故強(qiáng)為之辭,冀合其說,要其文正乖,不可合也?!都艺Z》雖出孔家,乃是后世所錄,取《公羊》之說飾【節(jié)】(據(jù)阮校正)之以成文耳,不可與《左氏》合也。《春秋左傳正義》卷59,[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全2冊),下冊第2173頁,上欄。(巍按:孔疏非是,《家語》記“獲麟”事,與公羊家說不同。)
這此地方或許都有馬昭“增加”說的影子,但與其說是本源于馬說,不如說是借題發(fā)揮,任意牽合助陣以張已說、以實踐“疏不破注”的原則而已,而《家語》為王肅“私定”之說、“《家語》言多不經(jīng),未可據(jù)信”之說、《家語》為王肅“增改”之說、《家語》為王肅“所作”之說,正是如此這般風(fēng)云際會地被演繹出來的。其然,豈其然乎?
今再錄唐人之疏緣此以為《家語》合理可信的例子如下:
1《禮記正義》:此一節(jié)論子夏、子張居喪順禮之事。此言子夏、子張者,按《家語》及《詩傳》皆言子夏喪畢,夫子與琴,援琴而弦,衎衎而樂;閔子騫喪畢,夫子與琴,援琴而弦,切切而哀,與此不同者,當(dāng)以《家語》及《詩傳》為正。《禮記正義》卷7,[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全2冊),上冊第1285頁,下欄。
2《春秋左氏傳正義》:《家語》曾子問此事,孔子云:“晏平仲可謂能辟害也。不以己是而駁人之非。孫辭以辟咎,義也?!狈颉都艺Z》雖未必是孔子之言,要其辭合理,故王肅與杜,皆為此說?!洞呵镒笫蟼髡x》卷33,[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全2冊),下冊第1964頁,下欄。
是則疏家亦未必認(rèn)《家語》為偽書,不過隨文疏解而已。所謂“當(dāng)以《家語》及《詩傳》為正”、所謂“其辭合理”,與前者所謂“私定”、所謂“言多不經(jīng),未可據(jù)信?!痹圃葡嗳ビ謳缀卧??孔穎達(dá)是最好的例子。同一孔穎達(dá)也,或假借“先儒”之言以《家語》為王肅“所作”、“私定”;或以為“《家語》出自孔冢,毛氏或見其事”;或以為“《家語》雖出孔家,乃是后世所錄”;或以為“雖未必是孔子之言,要其辭合理”;對同一條《家語》所記“衛(wèi)有庫門”之事,或以為可據(jù),或以為“未可據(jù)信”。紛紜之論,豈有定準(zhǔn)?孔君不過領(lǐng)銜而已,異人之說,不能盡同,亦事所可有。不意至后世乃積非成是,蔚為壯觀。沈欽韓曰:“《隋志》‘二十一卷,王肅解有孔安國《后序》,即出肅手。并私定《家語》以難鄭學(xué)?!蓖跸戎t:《漢書補(bǔ)注》(全2冊),第30卷《藝文志》,上冊,第875頁上欄。我們知道,“孔安國后序,即出肅手”本出于宋王柏之說,“私定《家語》”唐人已經(jīng)演繹成型了,但似尚未有明文說到“以難鄭學(xué)”的!所以我們認(rèn)為在《家語》為王肅偽造案鍛煉成獄的過程中,馬紹的“增加”說雖有發(fā)凡起例的功效,群經(jīng)之疏又有推波助瀾的作用,但都只能負(fù)一部分的責(zé)任。
三、結(jié)論
欲論《孔子家語》偽書公案之緣起,當(dāng)從群經(jīng)之疏入手。其中不僅記載了馬昭“《家語》肅所增加,非鄭所見”等的質(zhì)疑初聲,也收錄了唐宋學(xué)者對此的反應(yīng)。有跟著他說的,也有不認(rèn)可其說的,即使同一個人對此也歧見迭出,渺不為定論。而清代學(xué)者所謂張融等與馬昭一樣不信《家語》的說法,更是不能成立。由于馬昭為鄭學(xué)之徒,所以他的指控涉及到經(jīng)學(xué)史上的“鄭、王之爭”,這是《家語》案涉及到的第一個學(xué)術(shù)公案。因此,他的身份,也使得此案之原告,不具有法理上的公正性、學(xué)理上的客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