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強華

01

墨玉般漆黑、通透。深深的夜色里。月光穿過石孔橋的橋洞，浮在水面上。

水深不見底，河道兩岸都是黑色的植物。是梵高所說的“二十七種黑色”。

黑的水，黑的樹木，黑的橋，黑的河道，甚至黑色的葉片和黑色的細(xì)小波紋，都極其隱秘地呈現(xiàn)著自己的輪廓。

河道中間，小石橋靜謐無聲。看不到天上的月亮，只有一條月光的影子被橋洞拉得很長，白白的曲線像一段少女的胴體，飽滿，朦朧，完美無瑕。

沒有風(fēng)聲，沒有蟲鳴，沒有劃過的小船。除了月光，沒有醒著的事物。

樹葉上的水珠就要滑落，卻遲遲沒有滴落下來，它靜止在那里，蠢蠢欲動……

深深吸氣，鼻腔和胸腔里都充滿了夜露的潮濕。

02

我就躺在那兒，骨骼和肌肉緊貼著地面，感覺到從地面深處傳來的溫?zé)釟庀?。但躺在沙子上的身形卻并不存在，它和沙粒摻雜在一起，只是一片黃色的沙土。我看不見我自己的形狀，但我能感覺得到，肩胛、脊背、手指、腳趾血管的顫動。

天藍(lán)，無風(fēng)，不遠(yuǎn)處的仙人掌伸著毛絨絨的小刺。我試著把身子抬了抬，紙一樣輕盈，再躺下去，仍然和沙子融在一起，沒有形狀。頭顱的位置因雨水的沖刷，塌陷了一塊，但這絲毫沒有影響身體的完整性。

我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游戲，隱形在沙子里，顆粒狀，我看得見萬物，它們卻看不見我。

03

時速299公里，有幾分鐘我感覺身子像蝴蝶一樣飛起來了。義感覺蹦極的繩子一松，就這樣俯沖下去。我想此時的我一定因為小小的興奮臉上浮現(xiàn)過一絲笑容，但腦海里還是無法抹去去年動車事故時沖下橋面的那幾節(jié)車廂。

而現(xiàn)在，車廂在飛，我只是靜物。

如果……那樣，也許我就能真正地飛一回了。

這樣的速度奔向一個城市，一個人，也許顯得有些迫不及待。但實際上每一分鐘都被速度拉得很長，它的纖細(xì)也許只有原來的十分之一。時間也懂得一些事情不可能比預(yù)想中發(fā)生得更快。

04

這是北京市中心，此時我在祖國的心臟里，皇城根兒下，三環(huán)旁邊上島咖啡靠窗的座位上。

一抬頭就能看見三環(huán)路上擁擠的車流，視線再抬高一些也能看見對面的高樓。頂尖的一層發(fā)亮，似乎就要在烈日下融化開來?？床灰娔切┐皯艉竺娴娜藗儯€是忍不住想：他們此時在干什么呢？

只是輕輕掃了一眼，就很快被這座城市的繁華離析出來。

原諒我，因為太專注眼前這如夢的現(xiàn)實，我看起來一直在走神。有幾次轉(zhuǎn)頭，去看吧臺邊那個調(diào)酒師機械的動作，但我知道我的瞳孔里并不是他的影子。

這樣的談話原本也是可以忽略的，有輕無重也不是我所想說的。我走神的時候只是又一次去了你說過的地方。

不知道為什么這樣，眼前正在發(fā)生的一切都比想象中的要輕，要淡。但實際上，在內(nèi)心深處，并不是這樣。

05

我需要在這個位置上繼續(xù)保持這樣的姿勢，我需要北京炎熱的正午就這樣為我持續(xù)下去。

卡布奇諾的香氣已經(jīng)彌漫開來，浮在上面的奶色花形像一根羽毛，如影晃動。我想，如果有風(fēng)，哪怕是一陣微風(fēng)，它也會替一只完整的翅膀飛翔起來。

《昨日重現(xiàn)》《此情可待》《說你說我》……不知疲倦的音樂一次又一次翻撿著記憶。那時我是多么愛，現(xiàn)在仍是。河谷、楓樹林、舊吉他、飛奔的雨……這些已經(jīng)陳舊的聲音里重現(xiàn)著記憶小小的抽泣。

整個下午，哪兒都不去，也不想與其他人有關(guān)的事。我一直坐在你坐過的位置，看對面的我——她端起杯子，垂下眼瞼，淚水，奪眶而出……

06

一個人的首都。

一個人的夜晚。

喜馬拉雅，這個雪域高原特有的名字，被鑲嵌在北京一根細(xì)小的血管里，清涼微乎其微。在這個旅館小小的房間里，閉上眼睛，就會想拉薩的那個夜晚。

孤獨，讓一座城市顯出高海拔的陡峭。

胃里空空的，有點疼，但什么也不想吃。每想一次食物，它就隨之收縮一下。它用興奮表達(dá)著拒絕，比任何器官都更執(zhí)著、純粹，不接受憐憫。

窗簾的縫隙里透進(jìn)鵝黃色的光亮。腳下，地面深處最后一趟地鐵正在通過。

不開燈。沖澡。裸瑜伽。

躺在床上，想起漫游者里爾克?！爱?dāng)他置身在一個又一個異鄉(xiāng)的城市，每次他都感到新生，新的存在，和莫名的快樂”。眼淚再一次流下來，肆無忌憚……

透明的夜晚，我愛上了這座陌生而熟悉的城市。

08

正午的中心廣場白花花的，滾燙的石板加速著人們的腳步。他們走得太快，眼前一晃，一個白影就飄過去了。我的緩慢迎合著這座城市的離心力。暗自慶幸，在這個城市，我不需要記住任何一張匆忙而過的面孔。

手中提著的青玉米在酷熱中散發(fā)出香氣。早上看到鄉(xiāng)村的綠意，買下它們，也不確定到底是午餐還是晚餐時咀嚼它們。香甜汁液的誘惑也不能使嗅覺產(chǎn)生新鮮的動力。

陽光太亮，縹緲恍惚，不動聲色。

人群里，我只能任由沮喪在烈日下慢慢蒸發(fā)，而不能告訴遠(yuǎn)方那個守靈的人：今天，我沒有忍住悲傷，又老了一歲。

09

陽光從濃密的枝葉間漏下來，斑駁的林陰道有宮殿般的神秘和幽深。

抬起頭，那些晃動的金片就會隨著腳步嘩啦嘩啦落下來。在一片樹陰下，瑜伽——和每一棵樹一樣，伸展枝葉。

除了深及肺底的呼吸，我還要用自己的身體贊美它們。